他坐进小卡车,立即朝远处驶去,很快卡车就钻进茫茫车流,消失在路易—布朗街一片喧嚣声中。然后卡车沿着墓地围墙的一段上坡路,径直驶向岩城,而此时的他仍旧一脸迷茫。
他对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到处炫耀。过去几个星期,他时不时这样,就像是一个在黑暗里唱歌的人。如今他一醒来童年的记忆就会浮现在脑海里,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和童年的人打交道,是在做那时候做的事。
比如他立在厨房门口,手上端着一杯咖啡,整个人完全被眼前的风景吸引,深深地沉浸其中,与之融为一体。而后,在去市场和港口的路上,他也继续享受这美好的一个周末。
他看着山丘上蒙然县马路上橙红色的石子,那些石子已经历经无数个风霜雨夜,路边安装了一个新的加油器,加油器的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儿,正玩着手上的布娃娃,盛装装扮的乡民们沿着马路一直走到巴士站台。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节奏很快但很平静。他左转弯,沿着碎石路向上行驶,茂密的松树林高高耸立在马路两边,透过缝隙偶尔可以瞥见林子深处的那一块平板石,勾起他内心深处那份火热的记忆。
他并不想立马回到旅馆接受命运的安排,于是不急不忙地把银白色卡车停在厨房门前,嘴里还哼着小曲。
他从车子里面下来,此时离厨房的门只有四米远。露台上没有一个人。这个点没人也在预料之中,他看到那两个长期住客——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顶着草帽,穿过通向佩戈马的小路旁边高高围起的栅栏,朝这边走过来。
和往常一样,百叶窗的两扇橄榄绿色的窗扇微微敞开,微弱的阳光刚好可以透过,但挡住了外面燥热的空气。
他打开其中一扇。他差点儿脱口而出一个名字,是谁的名字他还知道,得看是谁第一个从门里出来。他已经习惯有人,男的女的都行,帮他把装蔬菜的柳条筐卸下来。
但这次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很是吃惊。他很是诧异,感觉此刻如同正在沸腾的一个大平底锅上的锅盖,在蒸汽的推动下不停地颤抖,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随即他来到餐厅,整个一楼都是餐厅,酒吧间也在餐厅里面。他以为贝尔特仍坐在属于她的那个靠窗的角落忙着写菜谱。
餐厅里面没有客人,但是有一张桌子上凌乱地放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品,他之前看见贝斯小姐织过这东西。
他顿时觉得不知所措,于是朝楼梯下面走去,边走边抬起头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响动。
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没多想。其实,最让他恐慌的是,此景此景和他筹划的一切毫无关系。
他没想到这时候,尤其是星期天的这个时候,巴斯蒂德旅馆看起来居然如此安静。小旅馆就像剧院,一边是幕后,一边是台前。帷幕的两边各有各的轨迹,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将两者衔接起来,比如,当头一批观众进入半明半暗的大厅时,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认为一刻钟之后台下将座无虚席。
幕后也是一样,布置舞台背景的工作人员也好,在化妆间准备着的演员也好,每天晚上,帷幕升起的那一刻,他们都得奇迹般地出现在那里。
在巴斯蒂德旅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自己固定的工作。当然,当然莫比有可能去菜园摘菜,上个星期才招进来的新服务生欧仁也可能什么都做,因为他还处于适应期,需要在给他安排具体工作之前先考察一段时间。
如果是某一个人缺席倒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一下子全都不在了,餐馆的气氛就变得很不真实,甚至让人恐慌……
“拉沃夫人!阿达!”
他迅速冲上楼,推开第一个房间的门,然后去推第二间房,这是那两个比利时客人的房间。终于他在第三个房间见到正在除尘的阿达。
“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搞不懂他为什么会那种表情看着她。
“刚才有个马赛人打电话过来说要预订两个房间,他们马上就到了,夫人让我……”
“她现在在哪里?”
“她不在下面吗?”
“那玛丽呢?”
玛丽就是那个斜眼女人,原来的名字叫贝尔塔,来这里之后别人给她改了这个名字。当然不是他改的。是他妻子,一个女仆居然和她叫一样的名字,这让她很没面子。
“我想她应该在厨房里。”
他又从楼上下来,看到玛丽就在她工作的地方,好像之前就一直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你刚去哪儿了?”
“去了一趟厕所。”
一个蠢货。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莫比呢?”
“他出去弄点番茄回来。”
“欧仁呢?”
“他应该在那里……”
她没有直接说在哪里。但是他瞬间明白过来,立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去帮我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贝尔特和欧仁从小棚屋出来时,他正忙着搬装满菜的柳条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小棚屋是他和阿达约会的场所,刹那间他脑子里思绪万千。
他妻子没正眼瞧他一下,只是站在小棚屋的前面,对着旁边的欧仁吩咐这吩咐那,欧仁则是认真地听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很简单,他完全没理由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事实上,不仅仅只有一个人电话过来说马上就到,他们是接到了两通这样的电话。贝尔特一个字也没对他提,只是事后在桌子旁边坐下之后,准备抄菜单时顺便通知了他一声:“再加七副餐具。”
除了马赛的那对夫妻,还有从里摩日来的一家人,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此刻已经在土伦和圣拉斐尔两座城之间的路上了,正朝这边赶过来。
贝尔特刚才去小棚屋,是为了检查一下,确保屋子干净整洁,可以供客人居住,顺便拿了一些床单和毛巾过去。不仅拉沃夫人,欧仁也被叫过去帮忙铺床。
现在埃米尔什么都弄清楚了,刚刚居然无缘无故地害怕起来,想起来他就不舒服,更遗憾的是,贝尔特好像还注意到了他的恐惧。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有时候就像埃米尔的母亲,不怀好意地久久盯着他,还恶意地揣测他的心思。有时候,她的眼神中则带着无尽的怀疑。
有时候早上起来,她就一副忧郁的神情,又故作端庄,让人错以为她准备放弃高傲宽恕别人,过回以前的生活。
但是最常见的还是满脸的落寞,她勇敢地接受孤单,并坚强地默默承受着别人的眼光,这是一个女子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承担起家的重担时才有的态度。
但她偶尔还是会屈服,甚至是宽恕别人,尽管这种情况非常罕见。这点倒是让埃米尔觉得非常气愤。她仿佛希望所有人都替她作证:“我丈夫还年轻。男人都成熟得很晚。他现在被这个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但是过不了多久,等热情过了,他就会什么都忘了的。责任不在他。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到时候,他会再次回到我身边。”
今天,她又是一副嘲讽的模样,但他也并不陌生:“我可怜的埃米尔!你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却没有意识到,你只是唱诗班的一个孩子,一看你那固执得像头牛的面孔,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忘记了我什么都知道……”
无所不知夫人!平常,这不关他什么事。只是今天早上,餐馆里一个人也没有,这让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谢天谢地,她已经很久没用这样的表情看他了。他要向别人证明,她自认为高人一等,殊不知完全算错了自己的命运。
他赶紧上楼,再待在下面他会越发不安。他刚爬上楼梯,正好看到可怜的阿达准备下去,她欲言又止,肯定是想问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其实,埃米尔早就下定决心星期天在什锦砂锅里面动手脚。等到贝尔特中毒很深,阿达只要到时候和埃米尔交换一下眼神,轻而易举就能猜出他想要怎么做了。
她知道他们约定的日期。他开始倒数还有几个月。
“三个月后……”
“两个月后……”
然后就倒数还有几个星期。
“三个星期……两个星期后……”
终于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小声说:“星期天!”
他没有跟她说具体什么时候,也没说是在意大利煨饭里面动手脚。她不是会点巫术吗?坦白说,她有时候还真让人有点害怕。她很少把一句话说完整,午休时去找他,经常也一声不吭。
她每次都是用眼神交流。不了解她的人都把她当成聋哑人,从前埃米尔在松林里遇见她时,对她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
她属于另一个世界,动物和植物的世界,他甚至怀疑她知道很多常人不易察觉的东西。如果她能预知未来,或者给人施魔法,他也不会觉得惊讶。
谁知道她有没有给贝尔特施魔法呢,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埃米尔才不知不觉中做了这么多事?
幸运的是,慢慢地,他又得去忙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事,一到夏天,周末就是这个节奏。在厨房里,他都自己清洗枪乌贼,生怕别人浪费一滴墨汁。这时他听到有汽车在旅馆前面停下来。同时还传来一个声音,说话者的心情还不错:“埃米尔在吗?”
客人总是很喜欢直接叫老板的名字,然后从厨房的门缝探进来半个头。更熟悉一点的客人会直接进来,还在鱼身上乱摸一气。
“哦,埃米尔,你给我们准备什么好东西呢?”
遇到那些和朋友一起过来但是还不怎么了解餐馆的人就很糟糕了。他们总是过于做作,想要告诉别人他们和老板熟得不得了,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埃米尔,过来和我们喝杯玫瑰红葡萄酒吧。过来,说真的!”
他用抹布擦擦手,然后悄悄走到吧台后面。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那天上午他跑到外面三次,因为厨房太热,在炉子旁边待太久会受不了,隔一会儿他得到吧台凉快凉快。
到了吃饭时间,来了六位客人,不是平常的熟客,是从格拉斯来的一群年轻人,他们准备去戛纳参加足球赛,顺便在路上随便吃上一顿。他们来之前都没有把情况弄清楚,本来盛装打扮,以为什么都安排好了,来了才知道他们连吃饭的旅馆都弄错了。
一看到菜单上的价格,他们差点儿就准备拍屁股走人。随即他们小声讨论一会儿,最后点了一份普罗旺斯鱼汤和几瓶玫瑰红葡萄酒。
他们一连喝了三瓶,一边喝一边嚷嚷,尽情欢笑,看样子是铁了心想把身上的钱都花光。
那两位比利时女人正坐在她们俩平常坐的那张桌子旁,里摩日来的那个家庭瞥了一眼小棚屋,然后在露台上的一个桌子旁坐下来。埃米尔把一个小香袋塞进口袋,关键时候它可以派上用场。
他知道他需要做什么。这已经不是有意无意的问题。现在已经没时间思考,更没有时间犹犹豫豫。
空空的香袋在炉中的火苗上转眼变成灰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厨房里永远都是三个人,在此忙季,拉沃夫人、玛丽还有他都在。阿达和欧仁在外面招呼客人。莫比忙着拿酒,一会儿在餐厅,一会儿在酒窖。
贝尔特也忙个不停,终于可以坐下来时,她偷偷瞄了埃米尔一两次,但是什么也没说。他现在最好不要回应她的目光。
不管怎么说,已经太晚了。
“三份普罗旺斯鱼汤。三份。”
莫比穿过厨房准备去酒窖,埃米尔正在将菜盛到每个盘子里,突然一个念头从脑子一闪而过,这样简单,这么明显,他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过去十一个月他就从没有想到过呢?
哈尔瑙夫人!
他什么都想到了,除了她。在他的意识里,她一直和姐姐、侄女住在吕松县,仿佛会永永远远住在那里。
但是,事实不是那样。他很了解她。买下埃米尔的不仅仅是贝尔特一个人。她母亲也参与到了这个交易中,甚至可能始作俑者就是她母亲。
他住在维希镇时,他们建议他过来……大个子路易斯给他写信邀请他,或许,提出这个想法的是他妻子?
她知道丈夫病了。她们母女俩得依靠巴斯蒂德旅馆相依为命,那时候旅馆装修都还没有完成,更谈不上顾客和生意……
埃米尔想起大路易斯去世的那天晚上,哈尔瑙夫人偷偷上楼,留下女儿和他单独在下面。
这个女人,一旦她女儿死了,难道她还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吕松县,不来保护属于她的那份财产吗?
她肯定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此刻,她放心地让贝尔特监视埃米尔。如果贝尔特不在了,监视埃米尔的事肯定就由她亲自来负责了。
他在几秒之内将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火炉旁边热气太高,他额头上渗满汗水,他隐隐约约觉得流这么多汗不是什么好事,就像是人发烧时一样。
贝尔特和他之间还有一份协定,如果想要叫阿达来小棚屋,他没必要在她面前遮遮掩掩。
但是他岳母可是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难道她会相信他只是叫阿达去帮他铺一下床吗?他这纯粹是自欺欺人。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并不怕她。以前他能接受岳母是旅馆的主人,现在也可以接受第二次。
只是离自由的那一天又遥远了一些。他必须得再等些年,可能两年,可能三年,反正就是更久了。
他还记得在舒瓦尔医生就诊室看到的那句话,瞬间那些字眼从记忆深处蹦出来,特别清晰:
中毒能否诊断出来,得看长期摄入毒素的频率如何。一个人就算中毒已久,但如果每次摄入量微弱,也不易被诊断出来。只有同样的行为反复出现,下毒行为才能被察觉。
这会儿他不应该自找烦恼。另一件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不管怎样,就按这个解决方法,然后慢慢做些必要的预防措施。
阿达端着空盘子进来,又端着另外几个盘子出去。厨房的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太阳已经西下,阳光不直射这边,厨房的窗扇开得更大了,他瞟了一眼露台,看看外面还有多少客人。
他看到贝尔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新来的服务生欧仁正朝她走过去,突然半路被一个客人抓住,叫他再上一盘普罗旺斯鱼汤。这样就轮到阿达去给他妻子点餐了。
是谁给她点餐不重要。欧仁也可以做得很好,因为他只需要把餐盘端过去就行。
阿达回来之前,他趁玛丽转过身去,拉沃夫人在水槽旁,把准备好的粉末倒入意大利鱿鱼煨饭碟子里,然后迅速将包装纸烧掉。动作之迅速和熟练,像是变戏法儿一样。
他几乎确信贝尔特不会点冷盘。以往的周日她几乎不曾点过,一方面是想尽快吃完饭,因为她得在客人结束就餐之前吃完,然后给客人结账,另外她太钟爱鱿鱼煨饭了。
阿达并没有把整个餐盘端出去,而是将她的那部分放在碟子里递过去,这样更省事。
“意大利鱿鱼煨饭?”他向阿达问道,瞬间阿达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她点了点头。
“给夫人的?”
他不说“我妻子”,因为这个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说不出来。不是一个决定,也不是一种愿望,更像是收音机一打开,随机的一个电台用外语播出了几句话,因为接收信号的邮局太远,信号微弱,马上就听不清了。
有时候我们可以捕捉到一秒钟不到的信息,即便不知道那是关于什么的。但听到这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缥缈的声音,为什么勾勒不出任何画面,形成任何想法,即便是一个片段?
阿达手上端着碟子转身朝露台那边走去,他突然觉得她像是有三十五到四十岁,甚至五十岁,就像是一个黑发棕夫、总是吓唬小孩子的巫师。
……长期摄入毒素的频率如何……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脑子中刚蹦出来一个画面,他立马将之抹去。他现在想着另一件事。他不是活在未来,而是现在……
这已经不再是哪一天哪个点的问题,而是精确到了哪一分钟。他在一个盘子里盛了三人份的普罗旺斯鱼汤,思考一下,又加上一小块鲉鱼,然后把盘子递给一直候着的尤金。
他在思忖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是不是有点儿太早了,他朝露台瞥了一眼,看看贝尔特正在做什么。她已经发现了吗?
他抄起胸前的白色罩衫,擦额头上的汗珠,而不是像往常一样用抹布擦。阿达又走过来,手上拿着另一份点单。一分钟。几秒钟……
她没再回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直是欧仁往返于餐厅和厨房。
“两份意大利鱿鱼煨饭。”
“哪个桌的?”
“那两个比利时人。”
他替她们做好饭之后,感觉烟瘾犯了,顿时觉得急需抽支烟。他的手微微颤抖一下,他在发抖。斜眼女仆来了又走,像是无事可做。拉沃夫人坐在黑暗处,两只脚之间放了很多豌豆。
最好还是先观察一下。莫比从他身后经过,手上拿着几瓶酒。埃米尔一看到他走过来,立马取了一瓶酒自己喝,因为他的喉咙已经干涩得不行。
他在心底盘算着,只剩下四步了,随后他把头伸出去。贝尔特坐在最后一排靠左的桌子上,背靠着餐厅的围栏,现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一到夏天,所有人都喜欢坐在露台上吃饭。
他向外走,头上顶着厨师高帽,手上握着抹布。
突然,他和贝尔特四目相对,眼神交汇。一瞬间里,周围的一切,阳光、色彩、来来往往的人群、喧哗声,鱼龙混杂的人群里的你一言我一行,欢笑声、尖叫声、全都像被隐形了,不存在了。
他感觉到那双眼睛盯着他,平静而冷酷,但这次却没有嘲讽。妻子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他会出现,算得如此之精确,早已准备好以这个眼神迎接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这次,贝尔特赢了。同一张桌子上,在她对面,背对着厨房,他发现了阿达的脑袋,阿达的肩膀。此刻阿达正在吃被下了毒的意大利鱿鱼煨饭。
“两份羊排,两份!”
他庆幸自己只看到她的背影,而不用去看她的表情。他似乎听到贝尔特的声音。
“请坐。”
阿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但又不敢反抗。
碟子被推向她。
“吃!”
她吃了。碟子快光了。埃米尔回到厨房,将排骨放到烤架上,不久之前刚烧过香袋的火苗此刻不停地飞舞,很快就将还挂着几滴血的排骨肉烤焦了。
……摄入毒素一到两个小时之后,身体才开始有反应……
……因为疼痛、饮食或者肝火太旺而引发呕吐,以及腹痛、严重腹泻、浆液分泌、稻谷状小颗粒、极度口渴、喉咙紧缩……
然而,太晚了。贝尔特嘴唇都没动一下,只用一个眼神,就向他证明了一切。
他无权干涉她。他只能做自己分的事……
“三个奶油夹心烤蛋白卷,三个!”
他从冰箱里拿出冰淇淋,还在冰箱前停留了一小会儿,好让自己清醒一下。
“两杯咖啡!”声音从背后传来,顿时,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阿达。她要传两杯咖啡。她看着他,就像全身浅黄毛的狗看着主人。
她还对他抱有期望吗?他什么也帮不了她。她已经成为过去。
他避开她的目光,继续手中的工作,把托盘上的空盘子端下来,再换上满满的餐盘。
他听到餐厅里欧仁的叫声。
“十二号买单。”
这意味着贝尔特已经回到属于她的那个靠窗的座位,开始算账了。
……摄入毒素一到两个小时之后,身体才开始有反应……
现在他最好不要露面。但即便是在小棚屋里睡午觉,他也总感觉人叫他。他不相信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现在他已经不敢再看阿达,尽管对方就这样默默地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他得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等到客人的菜都上好了,他就赶紧离开。但是他找不出来。他现在脑子里一团糟。
然而,贝尔特就坐在门边。还有三个人看着:拉沃夫人、玛丽和正在饮酒的莫比。
“你忘了今天晚上的足球赛了吗?”贝尔特很平和自然地对他说。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等一会儿……”
拉沃夫人和玛丽两个就可以准备咖啡,把奶油夹心烤蛋白卷放到碟子里。
贝尔特说的没错。现在正是去戛纳的好季节,和所有人一样,他可以去那里看场足球赛。
她什么都负责了。这样也好。等到他回来时,一切就结束了。
至于其他的,没什么变化,他们一直都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爬上楼,换上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浅色的裤子,然后把梳子沾点水,将头发上理了几下。
为了不碰上阿达,他从后门出去,然后迅速坐进卡车,启动发动机。等车子开到半山腰,他才发现卡车的制动器都还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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