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大小的一本便条簿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字,这是便条簿上的第一条记录。他觉得没必要把完整的日期都记录下来。“星期二。两点五十分病情发作。腹痛。午餐吃了土豆泥。”
写完“午餐”这个词笔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在这个词上画了一个圈。在他意识里,画个圈就是说他妻子中午并没有吃土豆泥。为了保持身材,这些年她从没有吃过淀粉类食物。
新来的女仆费尔南德吃了土豆泥吗?她每次都是在厨房里用餐,所以他没有留意,也不敢直接问她。这个问题不是那么重要。
一楼上到二楼的中间有一个隔间,又小又暗,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房间里面昏暗昏暗的,所以这里总比别处先开灯。
铁楼梯下传来收款机咯嗒咯嗒的声音,偶尔还有他妻子和客人聊天的声音:“我们这儿从没有夏天,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到了冬天。”
马上就是十月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克利希大道和罗什舒阿尔大道就会特别热闹,很多街头艺人搭临时木板房表演杂技,还有射击、骑术表演。
他妻子一直把客人送到门口,门铃发出叮叮的响声。他以为她会直接回到收银台,可能还会抬起头看着楼梯上面的他,然后问一句。每天下午她都会这样问两三次:“感觉好些了吗?”
每一次,他都会回答“很好”,就算刚痛过,拳头紧握捂在胸口,一脸痛苦地盯着墙壁,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每次她都会补充一句:“你不需要点什么?”
“不用。”
片刻之后,他又会加上一句:“谢谢。”
她以为他在读书。因为他的习惯就是看书,从早看到晚,就连吃饭时,每年都会犯的感冒来临时,他也会捧着书。在他的记忆里,还很小的时候,每到冬天他都会感冒一次,有时候晚点,有时候早点,病症有点不一样,有时候伴随着咽喉炎,高烧不退,有时候则是鼻炎,引起全身酸痛。
从前,他母亲总是给他冲鸡蛋牛奶喝。他会慢慢品尝,边吃眼睛边盯着报纸插图,一刻不离。
路易丝不会给他准备鸡蛋牛奶,但是她会为他准备他小时候经常喝的那种温柠檬水,可供他喝一整天。口味没变,颜色也没变,还是那种特别的黄色,像是柠檬在玻璃水壶里面泡了许久颜色褪掉的样子。她还有另一个习惯:把桉树叶子放在暖炉里,炉子是铜制的,很古老,这个暖炉就专门用来煮桉叶水,还得用小火煮,好似小火苗在壁龛里面微微颤动。
他听到她在下面走路的声音。她走到收银台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到商店的最里面,或许她是想要去泰奥先生的玻璃工作室,泰奥先生到六点才会下班。
现在才五点。商店里面肯定还特别明亮。他扫视一眼,发现铁楼梯上散发出光晕。外面也像是大白天,他们正前面那块电动碰碰车比赛场地上亮堂堂一片,所有的灯都亮着,仿佛黄昏中一道特别的光芒。门口穿着红色呢绒大衣的算命先生面前的铃铛响个不停,每次一听到这个铃声,他的脑海里便会一下子浮现出牙医不停颤抖的齿轮,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联想。
路易丝停下来,可能是忙着整理办公用品柜台后面的商品,也可能正在打印室和老泰奥聊天。
他不确定她到底在哪儿,这让他很恼火,于是他奋笔疾书,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学生:
上个星期二三点,同样的事情。还是土豆泥。
他听得更认真了,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能感受到泰奥工作的那个小笼子里印刷机低沉的运转声。随即他眼睛飞快地扫视一周。
两个窗户之间摆着一个书柜,上面的搁架上放着一套插图版巴尔扎克文集和大仲马的作品全集,纸张泛黄,封面装饰着雕刻图案,这些收藏都是他妻子父亲留下的。
书架上还有一块空格,不大不小,于是他们就在上面摆了三四本价值不菲的藏书,这些书是路易丝从修道院拿过来的,另外还有一本是讲述伦敦故事的书,还有让—亨利·法布尔的《昆虫世界》,旁边还放着费利西安·罗普斯的一本版画集。
他站在小地毯上,拿起法布尔的书,然后把写着字的便条纸插进去。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有没有翻过这本书,也记不清有没有见过妻子打开过这本书。
他光着脚在那里站了很久,睡衣已经被汗水湿透。突然听到路易丝的叫喊声,他吓了一跳。
“你起来了吗?”
她站在楼梯下面。尽管互相看不到对方,但是他们俩隔得很近,因为铁楼梯直接通向房间浴室门和餐厅门之间的角落。
他差点儿就傻傻地回答没有,但瞬间反应过来。没听到他回答,她继续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选本书看。”
他还真得好好挑选一下,因为她清楚他中午习惯读什么书。他喜欢读巴尔扎克。每年感冒期间,他都会翻出好几本巴尔扎克和大仲马的作品重读。
“你怎么不叫我帮你拿?”
她一踏上楼梯,他就听到脚下的铁楼梯传来咚咚咚的颤抖声。只用走上七八步,她就能越过地板看到楼上的一切。
“你已经看完了吗?”
说看完了是不可能的。她也肯定知道他没看完。此刻,被她这样看着,他心里毛毛的,胆战心惊,生怕她看到自己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每次撒谎,甚至只是脑子里有什么歪主意,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得像是犯了错一样,唯唯诺诺。
于是他尽量不转身看她。
“我想换本书看。”
他眼睛盯着书架,但是余光还是能隐隐约约瞥见妻子正站在角落。忽明忽暗的光线映得她头发更黑更亮,白皙的脸颊更显得灿烂。
“你拿了什么?”
这个问题再正常不过了。他们经常一起谈论他们阅读的东西。他更加羞愧了,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扫视了房间一周,目光平淡如水,正如她看待所有事物的表情一样波澜不惊。
他平视着手上拿的这本书的标题,突然,商店的门铃响了,一下子将他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他妻子边向后退下楼边说:“你去睡觉吧。我去让费尔南德给你准备柠檬水。”
房间和商店之间不仅由一条铁楼梯连着,还有一个传声管,可以直接在收银台和厨房之间传递信息。商店的正前面用字母写着“埃瓦里斯特·比拉尔文具店”这几个大字,商店非常古老。乍看上去,很容易联想到过去的“警察总队”,所以楼梯和传声管也必然存在已久——路易丝父亲健在时就有了。那个时候就可以从楼房里面的楼梯直接走进公寓,但是也必须先从商店出来,经过人行道然后才能到楼上去。
埃瓦里斯特·比拉尔的妻子之前难产,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之后也只能待在房间里,于是他就在家里修了这个螺旋楼梯。
出人意料的是,比拉尔染上结核病之后,这个楼梯倒是发挥了不少作用。这次轮到他在房间里面休息,他妻子下楼打理商店。他妻子为了不用上楼就能直接向仆人传达指示,于是就想出传声管这个主意。
除了一年一次的感冒,遇到另外一个情况,这个楼梯也显示出了可贵之处,但是他却不愿意想起那件事。过去很长时间,他老是会记起那事,尽管他非常不愿意去想,非常努力地想要摆脱它。
更可笑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会生出那样的想法。就刚才,他还在便条簿上用铅笔把写下的几个字涂红。如果他妻子过来看到了,会怎么想呢?他要怎么解释?
有时候路易丝看着他,脸上会微微露出些许的担忧,仿佛觉得他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会这么想,是有些理由的。
刚开始,提出把每日情况都记录下来的不是他,而是特恩斯街的一个医生。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医生叫什么名字。
他迟迟没有伸手去开床头灯。晚上睡觉时,他们喜欢把窗帘打下来,所以房间里面并不是特别亮堂。在逢集日,透过平纹细布窗帘,可以看到驯马场灯火通明,无数个影子隐隐攒动。外面的光照射在墙壁上,天花板上,有时候一秒前在这个人脸上,转眼间又照在另一个人身上,有时候还照在路易丝嫩白的肌肤上,即便没穿内衣,她的胸还是那样挺拔。
就算不是逢集日,一到晚上九点,布朗街转角处的一个夜总会的霓虹灯总是能透过窗户照进来,因为夜总会离他们家就几步地。
“你不开灯?”
“等会儿开。”
他们俩对这话是什么意思心知肚明。路易丝躺在床上,身上没盖被子。他们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耳朵都快被震聋了。他们仿佛正置身于人群之中,突然不知道哪儿传来一个声音,好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传来的,但随即淹没在他们的激情中。
这几年,这里的人又迷上了一种新型的跷跷板,玩跷跷板的地方离电动碰碰车场地不远,中间只隔着算命先生住的那个又窄又破的小屋子。不是孩子们玩的那种跷跷板,而是一个很大的装置,为了安全起见,跷跷板周围用铁栅栏围了起来。总共有两个这样的笼子,紧挨着。远处有一盏灯,像是探照灯,应该是整个集市里最强最耀眼的灯光,照亮着一切。一般情况下,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完成整个旋转,装置最初是水平的,然后慢慢地移动,稳定下来之后,跷跷板上的人的脚比头还高。最后一直跷跷板转到与地面垂直状态,人的身体竖直,头在下面。每次跷跷板都像停在半空中不动了,下来之前它会在空中停顿一两秒钟。
艾蒂安想起,有几个晚上,天气不冷不热,他们倚靠着窗户,手肘在窗台上,出神地看着外面一个满头卷发、穿白色羊毛套衫的玩跷跷板的人,深深被他吸引,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需要帮助就能操控跷跷板的人,他不停地转,吸引了无数目光。路易丝小声打了一个比方,他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一点儿也不突兀:“他就是一个大天使。”
她的声音很低。他没来得及听清楚她后面的话,她就已经走到门边,突然门铃自动响了起来,应该是有客人刚出去。
让她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中的感觉不是很好,于是他把灯打开,抬起膝盖,把书放在上面。
她又回到收银台,对着传声管吹了一口气,算是对费尔南德的叫唤。接着,艾蒂安听到厨房里传来费尔南德气喘吁吁的声音:“你把柠檬水端给先生了吗?”
“是的,夫人。”
“还有柠檬吗?”
“还有,夫人。”
路易丝问完之后,才开始打理商店,然后走到外面去把自动百叶窗拉下来。不久,出去买东西的小职员让·路易,兜了一圈终于回来了,把三轮车停在院子尽头的车库里面。今天下午艾蒂安没有听到仓库保管员夏尔先生的声音。他也感冒了?他已经想不起来早上有没有见过他。他妻子什么也没对他讲。平常,他们什么都说的。她应该是忘记了。因为生活在一起,他们很多时候并不用事事都讲。
是他开始有所隐瞒了吗?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起来,那时候,他再把所有隐瞒的事情都记下来。
最让人想不通的是,他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有病的,可能是因为他不是一下子觉得不舒服吧。可能病痛来得悄无声息,他完全没有察觉。然而他却记得他是在元旦之后几天下定决心戒烟的。以前,他每天要抽两包烟。
难道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很可能。他已经四十多岁,动不动就会气喘吁吁,比如爬个楼梯,或者在汽车后面跑几步,都会喘个不停。
不止一次,他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烟戒掉。”
但是他自己都没有真正相信过。
路易丝看着他,一点也不惊讶。这眼神让他发毛,她之前这样看过他吗?他说不上来。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似乎更像是在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打量他,然后在心底默默地记下所有的细节,有些细节甚至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那时候他还没有生病。根据医生的说法,他现在的情况和过去不一样。在路易丝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偷偷去看了三个医生,还不包括就住在他们家楼上两层的马雷斯科医生。后来他也成了他们的医生。
他不大相信这个罗马尼亚人,因为他太年轻,两只手白皙干净,浑身散发出的不是浓烈的药味,而是理发店的气味。如果不是老医生里韦两年前去世了,艾蒂安现在也不会这么焦虑。里韦医生参加了他和路易丝的婚礼,从那以后就一直是他们的家庭医生。
“把你每次病情发作的日期记录下来,还有病发之前的症状。”特恩斯街的医生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对他说。
和他背着路易丝去看的另外两位医生一样,这位医生也是他碰巧在离他家有点远的地方遇到的。也就是说,如果哪天他和路易丝一起出门,他们很可能会碰上他。到时候如果医生和他打招呼,他该怎么解释呢?
不管怎么说,决定戒烟时,他还没有像现在病发时这样喉咙发热。只会感觉喉咙干涩,难以吞咽。现在晚上睡觉时,他的胸口阵阵翻滚,让他极度不安。
“你没发现什么?”
“没有。”
“今天早上到现在我都没抽烟。”
“啊!”
他口袋里的一包烟已经装了三天了。
他好几次把烟拿出来放到嘴边,但最后都没有抽。
“终于!我做到了。我戒烟了。”
他不确定今天是一月七日还是八日。对,是七日,因为昨天他和勒迪克一家人一起吃国王馅饼庆祝主显节。一整个晚上,阿蒂尔·勒迪克都叼着个烟斗吞云吐雾,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呼吸着带有浓烈香烟味的空气,痛苦地忍受着这赤裸裸的诱惑。但他还是坚定地控制住了自己。如果他不再抽烟,小毛病就会通通离他而去,他会重新觉得自己很强壮,身体重新变得很健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短短几个星期之后,他的饭量几乎是以前的两倍,别人觉得特别惊讶,他自己反倒首先拿这事开起了玩笑。
“你知道我吃了多少吗?真是难以置信!如果继续这样吃下去,我肯定会变胖的。”
他从没胖过,但也算不上消瘦。但他开始变瘦了。
如果费点心思,仔细核对,他还是可以把以前犯病的所有日期都确定的。他相信这些日期很重要。于是,他经常背着路易丝去咨询某位专家,某位教授,一旦找到合适的人,就让他全权负责自己的治疗。
他没有意料到的是弗朗索瓦会打电话过来。他已经记不清她是圣诞前还是圣诞后打电话过来的,又或者是二月份?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是在冬天,天很早就黑了。他们俩在餐厅里正准备吃晚餐,那时候的女仆是从南部来的一个小女孩,身上总是有股蒜味儿。电话突然响起。一般商店关门后,电话机就会被拿到公寓的楼上去。并且一直以来都是路易丝接电话。
他没有立刻留意她说的话,以为打电话的是马里耶特·勒迪克。他听到他妻子对着电话说:“我在听,是……什么?等一下……我没哪次把数字记住过……是让乔治街……你别挂断……”
她打开缝纫机的抽屉,她喜欢把个人文件放在里面。
“喂……贝尔纳小姐……贝尔纳……是的,地址……让乔治街三十八号。”
这是她的女裁缝的名字。
“不是。她没有电话。她一般一整天都在家,除了早上很早时会出去买点菜。”
她又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偶尔说几个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晚安,弗朗索瓦丝。”
他顿时一惊。弗朗索瓦是他妻子的姐姐,嫁给了罗凯特街的一个药剂师,一个叫特里沃的家伙。他们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教师,另一个——阿尔芒蒂娜——还是单身。
“是你姐姐给你打的电话?”
路易丝从不会在人前局促不安,也不会脸红。他从没见过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甚至觉得,刚刚她只是一时大意才会说出弗朗索瓦的名字,否则,她会装作只是随便某位客人的电话。他们和别人的往来很少。实际上,除了勒迪克一家子,他们很少去和别人打交道。
“她想问一下我的裁缝的地址。”
但是,特里沃一家人和他们俩不往来已经十五年多了。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还去罗凯特街——可能去过一两次吧,但每次艾蒂安都感觉很不自在。尤其是那位药剂师,他总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一次路易丝一个人去拜访她姐姐,回来之后向他宣布:“终于解脱了!”
“什么?”
“我们再也不用见特里沃那个老是装作一本正经的蠢东西了。”
“你们吵架了?”
“我直接对他说他就是一个蠢货。”
她没有继续解释。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那一家人。很久之后,他们的大女儿夏洛特结婚,路易丝夫妇也没收到邀请,后来是在地方报纸上看到他们女儿的结婚启事。
路易丝回到座位上继续吃饭。他感觉氛围很是尴尬,于是又问了一句:“你遇到她了?”
“几天前。”
难道时隔这么多年之后,她再见到姐姐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居然一个字也没对他提过。
“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了,但是我肯定跟你讲过。”
路易丝不怎么出门,除了晚上会偶尔去看看电影,或者坐在某个咖啡馆的露台上喝喝咖啡,要么就只是在附近转悠转悠。她第一次结婚后不久父亲就过世了,从那以后就一直是她在打理整个文具店,艾蒂安在外负责跑业务,而贝尔纳夫人——刚刚他们才谈论过的女裁缝,每次都是把做好的衣服带过来让路易丝试穿。
“你们是在路上遇到的?”
她觉得他的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所以很平淡地答道:“在路上,是的。”
他不敢继续问是哪条街,故意装作一副很无知的表情,继续问道:“她是来看女儿的吗?”
“估计吧。她没跟我说。”
她在说谎,他有证据。夏洛特就住在卢森堡花园后面,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因为他们之前出于好奇查看过电话簿,知道了她的住址。她就住在罗凯特街,弗兰索瓦丝去她家,是不用经过市中心的。路易丝去巴士底狱区,或者圣贝尔纳河岸的红酒市场干吗呢?还不让她丈夫知道?
这让他很是不解。他很恐惧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她态度友善吗?”
“有什么不可以吗?”
“你打算去见她?”
“不是特别想。”
“她怎么说她丈夫?”
“我们没说到他。”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路易丝去再见十六年未曾见面的姐姐,并且还很好心地告诉对方她自己女裁缝的地址?
那个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就已经不好了吗?他开始天天为这事焦虑。然而三月份他才第一次发病,那也是最严重的一次。
吃完晚饭。窗户开着,天气很温和。马路上,布朗街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卖花的人。晚餐他们吃的是小扁豆浓汤。准确点说,是他喝了那碗扁豆浓汤,因为他妻子从来不吃淀粉类食物。他差点儿就起身准备把这点细节记在法布尔的书里。这是他第一次遭受病痛的袭击。
九点半左右,路易丝回到卧室,开始脱衣服,他知道这是一种暗示。他坐在餐厅的扶手椅上,餐厅同时也是客厅,边看着她边注意着自己胃里的反应。一股不同寻常的灼热感慢慢往上涌,从胸口一直窜到喉咙,他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他一直以为是消化不良的问题,还在心底暗暗骂道,这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突然他感觉胃部肌肉一阵抽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抽打着他的肚子,疼得他额角不停往外渗汗,脑袋一阵阵眩晕。头好痛。外面的光线照进来,路易丝此刻已经一丝不挂,艾蒂安睁大眼睛,用力去捕捉眼前的东西,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不想呻吟。喉咙里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他越来越害怕。突然,他感觉自己没有了心跳,于是发疯般地尖叫了一声:“路易丝!”
她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他,表情立马恢复平静。
“你感觉不舒服吗?”
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没法讲话了。他动了动右手,瞬间她就明白过来。
“你想要喝水吗?”
他听到浴室里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心里迫切希望她赶紧回到自己身边。他觉得,她不在身边他会更危险。
他喝完水并没有觉得喉咙的灼热感有所缓解。路易丝坐在他旁边,身上依然没穿衣服,她肤如白脂,白得能让人立马安静下来,表情从容,没有丝毫的手忙脚乱。
他一抬手,她立马明白,然后从口袋里把手表拿出来,握住他的手替他把脉。
“多少?”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是太糟糕。”
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乞求她告诉自己真相。
“六十二。”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摸着自己的手腕,心里惴惴不安,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如此之慢,每两次心跳间隔得如此之久。
“赶紧叫医生过来。”他说得很小声,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这是他生命中最糟糕的记忆。那天他真真切切想到了死亡。他妻子立刻叫奥尔加赶紧去找医生,刚才女仆一直在楼下忙,都没来得及上楼就匆匆跑了出去。因为医生就住在同一栋楼,所以直接去找他比打电话还要快。
马雷斯科医生从楼上下来时,艾蒂安正蹲在浴室里呕吐不停。房间里,他妻子已经披上一件蓝色的睡衣。她小声向医生解释道:“晚上他喝了两碗扁豆汤。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前,他突然发现身体不适,很难受。”
“是消化不良吗?”
“没什么特别的。消化不良这种问题,是人都会遇到的。”
医生替他诊断了一下,然后问他的年龄、病史,然后潦草地写了一个处方:“现在就去买这些药。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看他。”
奥尔加立马跑去皮加勒广场的药店买药,这家药店晚上也营业。这时候,外面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之后路易丝又给他把了两三次脉。
“正常了吗?”
“差不多了。”
“你刚才一直送他到楼梯口,医生没对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他觉得胃里空荡荡的,一点力气也没有,马雷斯科给他开了一剂兴奋剂。
“我没看到任何器质性病变。”
“心脏功能正常吗?”
“昨天晚上反应有点迟钝,可能是消化不良导致的。您经常会为某些事情焦虑吗?”
“从没有。”
这倒是事实。
“您经常抽烟?”
“我已经两个月没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马雷斯科医生。也许他和门房一样,最讨厌把外面的世界带到自己家里来。克利希大道就在布朗什广场和皮加勒广场之间,但是即便如此,外面的夜生活好像和住在这栋楼里的人没一点关系。
马雷斯科医生住在这里之后,总是能看到不少女人,而且每个都是同一类型。她们从大门的穹顶下钻过,然后径直走到电梯里面,按下五楼的按钮。
路易丝没表现得有多么担忧。因为他只在房间里休息了一天,很快就去巴黎市揽生意去了。
他几乎是走着去拜访了大部分的商贩和小企业家,这些人都是他的合作伙伴,分布在两三个街区。他提前打探好拜访线路,这些要拜访的人他都认识了很久,他们习惯了在约定的时间迎接他的到访。
接下来的几个月,有好几次,他在街上走着走着会忽然就觉得一阵眩晕,并且每次喉咙里都有一股让他难受的灼烧感。他停下脚步,羞愧地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感觉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是个怕死的胆小鬼。更让他觉得愚不可及的是,看到前面一队穿制服的警察,他顿时觉得安心了好多。
一会儿之后,他恢复平静,走进一路过来看到的第一家酒吧,一是想喝杯水,二来也可以照照镜子,酒吧放酒的架子后面一般都有一面很大的镜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他吃了一惊。脸浮肿得厉害,尤其是眼睛,眼珠子似乎都快膨胀出来了,嘴唇比平时更薄,更僵硬。
有一次和勒迪克一家人玩纸牌时,他也见过自己这副面孔,因为他们每个星期都会聚在一起玩一次纸牌。他还记得那一次他尽可能轻声地说了一句:“我的脑袋很可笑,你们不觉得吗?”
马里耶特·勒迪克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丈夫耸了耸肩,示意他别担心。
“希望你的病情不会再加剧!”
而路易丝看了看他,很平静地说:“是你自己太敏感了。”
过了一会儿她给他把脉,告诉他一切正常。
他之前看的两个医生也觉得他没什么问题。但是他觉得那两位并不是什么正规医生。共和国广场那儿有一个医生,开了一家分店,店面快有一个商店那么大,分店外面贴着就医价格,一群穷百姓一窝蜂地冲进去,挤满整个等候室。艾蒂安等了好久,差点儿拍屁股走人。
“您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吗?”
“没有。”
“是您没有勇气要?”
“是我妻子。”
“您怎么知道?”
“因为她和她前夫也没有孩子。”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医生已经握住他的手,开始给他把脉。
“您经常会有这种不舒服吗?”
“昨天应该是近四个月来第九次或者第十次发作了。”
“是在饭后?”
“饭后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吧。”
医生给他开了一剂镇静剂粉,以前莫伯日街的一位医生替他诊断之后,想让他再来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但是那个医生太脏了,还有口臭,艾蒂安实在是受不了,出了那个大门就再也没有勇气踏进去第二次。
特恩斯街的那位医生最严肃。他长得矮墩墩,光秃秃的头顶周围长着几根稀稀疏疏的红棕色头发。他偶尔会要求给病人进行一系列治疗,还算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医生。一副大大的无框眼镜后面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明亮清澈,看诊期间,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艾蒂安。
最后,他挺直身板,问道:“您在害怕什么?”
他没有老实回答。他不能说,所以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害怕病入膏肓。”
“就这样,没有其他的?”
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只是那个时候,医生还仅仅是尝试着多了解些他的情况,想挖掘更深的问题,看能不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最后,艾蒂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肯定是怕死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有来这里的必要吗?
当然不是这样。早已经不是这么简单了。他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上嘴唇反倒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睛里充满恐慌。
“您有没有发现您特别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病?”
“您说的是哪一类情况?”
“一个星期的哪几天,比方说。或者是在走了很长路之后。又或者上楼的时候。甚至是和别人争吵之后。”
“我倒没想过。我和我妻子从来没有争吵过。”
外面还有很多病人等着,好几次,矮个子医生都想把他打发走,让后面的病人进来,他那表情,像是在对自己说:“既然他不愿意……”
但是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到艾蒂安身上,然后心甘情愿地再尝试一次。
“如果您真的担心,我建议您从今以后记录下每次犯病的前兆,以及每次犯病前您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
那天下午他又发病一次,尽管妻子和他之间只隔着一个铁楼梯,但是她却毫不知情。他没有叫她,甚至没有起身找杯水喝。他刚喝了一杯温柠檬水,好几分钟里,他都觉得胃里面什么东西在灼烧着。
之后,很久以后,他写下几句话,放进《昆虫世界》里。
楼下的打印机已经停止运作。泰奥先生肯定已经慢悠悠地脱下灰色的长工作衫,换上一件夹克外套,他做每件事都是这样不紧不慢,一丝不苟。
夏尔先生不在时,就轮到路易丝拿着一个长吊钩,把商店前面的两扇卷帘门拉下来锁上。
他瞟了一眼书名,是大仲马的《二十年后》,这本书他已经读了不下三次,随手一翻就可以翻个三十来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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