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件事情以后,米尔德里德明白自己必须找份工作。她又接到几个蛋糕和馅饼订单,小小地忙乱了一阵,把订单给做完了,不过,在那段时间里,她始终处在一种心烦意乱、担惊受怕的状态,一直在想着,或者说试图去想自己能干点儿什么,自己能找到什么工作,好挣点儿钱,等到了七月一日不至于被赶出家门——伯特抵押房子的利息那天正好到期。她仔细查看招工广告,可是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每天都会有招聘厨师、女仆和私人司机的告示,她都飞快地跳了过去。那些大幅广告,打着“机会难得”、“招聘推销员”,还有“男女不限,敬请关注”的标题,她连看也不看一眼。这些字眼让人感觉和伯特处理掉皮尔斯家园公司的手法如出一辙。有一则广告要求“年轻女性,外貌姣好,性情怡人,从事特殊工作”。她写了封信去应聘,过了一两天,她收到一张便条,上面有一个男人的签名,让她到好莱坞卢斯菲利兹区的某个地址去一趟,她简直兴奋极了。她穿上那条印花裙,在脸上恰到好处地化了妆,就到那个地方去了。
一个穿着套头衫和法兰绒裤子的男人接待了她,他自称是个作家,至于自己都写些什么,他说得非常含糊不清,他说自己的研究非常广泛,为此他需要前往世界各地,当然,希望她能和自己结伴同行。对于她的职责,他说得也同样含含糊糊:她似乎需要帮他“收集材料”、“归档文件”、“证实引文”,还要料理他的房子,让里面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另外,还要核实他的账单,在这方面他担心自己一直在被人蒙骗。当他挨近米尔德里德坐下来,口口声声地说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时,米尔德里德起了疑心。她还没有说一句话,证明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啊——如果确实有这么个工作的话,她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家伙不是想找个研究助理,而是想找个情人。她离开的时候,为自己浪费了一个下午,还有公共汽车费,感到郁郁不乐。这是她第一次碰上一个刊登广告寻找性伙伴的人,不过后来她发现这是很司空见惯的事儿。他们通常都假称自己是作家、代理人或者星探,这些家伙发现只要花上一点五美元在报纸上占个版面,自己家门口一整天都会有女孩子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全都心急火燎地想找份工作,为了工作她们几乎什么都愿意做。
她又写信应聘了广告上刊登的几个职位,接二连三收到请她登门相谈的邀请,她也确实如约而至,直到自己的鞋子开始显出不堪奔波的样子,还得时不时地送到鞋匠那儿去矫正鞋跟、上油擦亮。她开始对伯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怨恨,因为他在自己最需要用车的时候把车开走了。应聘毫无结果。她不是去得太迟,就是不够资格,要么就是因为有孩子根本无法胜任,或者因为某种原因不适合。她往百货公司跑了一趟又一趟,人们簇拥在人事科外面的走廊里,全都默不作声,神经绷得紧紧的,迫不及待地等着十点钟开门的时候,想法设法把那个职位抢到手,这种让人灰心丧气的情景她也越来越熟悉了。只有一家商店让她填过卡片,那是在考拉西兄弟,洛杉矶市中心的一家专卖家居用品的大百货公司。她是第一个走进门的,于是就赶紧在一张为面试准备的小小的玻璃台面桌子前坐了下来。可是,那位部门的头儿,大家都叫她“布尔夫人”,却屡屡把她晾在一边儿,米尔德里德对这种不公正大为恼火。布尔夫人是一位相当漂亮的女士,大部分应聘者她似乎都能叫得上名字。那些人竟然先于自己被面试,米尔德里德感到非常气愤,她突然拿起手套,打算愤然离去,连面试也抛开不管了。可是,布尔夫人举起一根手指,微笑着走了过来。“别走啊。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不过,来的人大多都是老朋友,要是不赶紧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去别的商店碰碰运气,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所以我总是等到最后才和新来应的人谈话,那会儿我才能真正抽出一点儿时间。”
米尔德里德又坐了下来,对自己刚才一怒之下要冲向大门有点难为情。等布尔夫人终于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开始娓娓而谈,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回答问题的时候嘴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这次她放开了一点儿。她稍稍提及了自己婚姻的破裂,特别强调自己对和厨房相关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说她确信自己能够胜任在那家商店里做一名女售货员、产品展示员或者身兼两职。布尔夫人仔细斟酌她说的话,然后又引导她谈谈自己在找工作方面都做了些什么。米尔德里德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当布尔夫人听了哈利·恩格尔和他那些船锚的故事,禁不住咯咯地开心大笑,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感到自己有些热泪盈眶,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没找到工作,起码交了个朋友。就是在那时候,布尔夫人请她填写了卡片。“眼下没有空缺,不过,我会记得你说过的关于厨房用具的那些话,如果有了什么职位,至少我会知道到哪儿去找你。”
米尔德里德离开的时候有些喜气洋洋,都忘了灰心丧气这回事儿了,她走过走廊的一半才意识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布尔夫人站在走廊里,手里还拿着那张卡片,急匆匆地朝她走过来。她拉着米尔德里德的手,足足握了一两分钟,眼睛朝下望着街道。然后她才开口说:“皮尔斯太太,有件事儿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儿?”
“这儿根本就没有任何工作机会。”
“哦,我知道眼下很不景气,不过……”
“听我说,皮尔斯太太,这话对很多人我都不会讲,不过,你好像和大部分到这儿来应聘的人不一样。我不想让你回到家还满心想着能有什么希望。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在我们这家商店,三个月以来只录用了两个人——一个是接替在车祸中丧生的一位先生,另一个是取代因为身体不好而退休的一位女士。到这儿来求职的每个人我们都会见一下,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觉得这是应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不想让这个部门整个儿关门大吉。眼下根本没有工作机会,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在别的商店。我知道这会让你感到很沮丧,不过我不想让你——被欺骗。”
米尔德里德拍拍她的手臂,开怀一笑。“噢,我的天哪,这不是你的错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让我白白地踏破鞋子。”
“没错儿,鞋子。”
“不过要是确实有什么……”
“哦,如果我有什么职位,你不用担心,我会非常高兴地通知你——用付费电报。还有啊,你下次再到这儿来,就顺便来找我好吗?咱们可以一起吃午餐。”
“我非常愿意。”
布尔夫人吻了吻她,米尔德里德离开的时候,感到双脚酸痛,饥肠辘辘,不过心里却很快乐,这真是奇怪得很。她回到家,发现门上贴着一个通知,让她去取一份付费电报。
“皮尔斯太太,这简直像是电影里发生的事情。说真的,那时候你还没走进电梯呢。其实,我还让人用扩音喇叭呼叫了你,希望你当时还没有离开商店。”
她们一起坐了下来,这次是在布尔夫人自己的办公室里。布尔夫人坐在大大的写字台后面,米尔德里德坐在旁边的椅子里。布尔夫人继续说:“我一直看着你走进了下行的电梯,如果你非要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看着你,那是因为我对你的身材羡慕极了,就在这时候,餐厅打来了电话。”
“您是说商店里的餐厅?”
“对,就是顶层的茶室。当然,这和商店没有一点儿关系。餐厅是转租出去的,不过,餐厅的经理还是喜欢从我们的名单里挑人选。他觉得这样就能更好地捆绑在一起,当然我们自己也做了很多筛选工作,才把名字记录在案,这样他就能接触到更高一层次的姑娘们。”
“这是一份什么工作?”
米尔德里德的脑子在疯狂地跳跃着,从出纳员到女招待,到营养师:其实她并不知道营养师是干什么的,不过她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布尔夫人立刻就做了回答:“哦,也不是什么特别让人激动的事儿。他那儿的一个女招待结婚了,他想找人接替。只不过是个工作机会罢了——不过,那些姑娘每天工作四个小时,过得算是很不错呢;当然,她们只有在午餐时间会忙上一阵子——这样你就会有充足的时间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还可以照顾自己的家庭——而且,这至少是一份工作。”
一想到自已要穿上制服,端着托盘,靠挣小费来维持生计,米尔德里德就感到很不自在。她的嘴唇正要张开,舌头却在嘴里连连打转,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压了回去。“哦,非常感谢您,布尔夫人。当然,我知道这是个很不错的空缺——可是,我觉得自己恐怕不大适合。”
布尔夫人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说话也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哦,对不起,皮尔斯太太,要是我让您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一个——您可能觉得无法接受的工作,我非常抱歉。不过,我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您需要工作……”
“确实,布尔夫人,可是……”
“真的没有一点儿关系,亲爱的……”
布尔夫人站起身来,米尔德里德慢慢地走向门口,脸上热辣辣的。她又一次走进电梯,当她出了商店,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她对自己充满了憎恨,她觉得布尔夫人一定会讨厌她,鄙视她,把她当成一个十足的傻瓜。
这件事情过了没多久,她就在一家职业介绍所做了登记。为了决定找哪家,她还特意查了电话号码簿,最后决定去爱丽丝·布鲁克斯·特纳的职业介绍所,主要是因为这家介绍所的广告简洁明了:
特纳小姐在市中心的一座办公大楼里有一处小小的套房,见面后米尔德里德才发现她是个身材娇小苗条的女人,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给人的感觉稍稍有点儿刚硬。特纳小姐正在用一根长长的烟斗抽雪茄,她把手里的烟斗挥动了一下,示意米尔德里德来到一张小写字台前,头也不抬,就让米尔德里德填写卡片。米尔德里德心里想着要写得工工整整,就把一大堆在她看来多得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信息填了上去,包括自己的年龄、体重、身高、国籍,还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教育程度,以及确切的婚姻状态。大多数问题她都觉得毫不相干,还有些显得不大礼貌。但她都一一作答了。当她看到下面这个问题:你期望什么类型的工作?她一时犹豫不决。她期望什么类型的工作?当然是任何能够让她得到报酬的工作,不过她不能这么回答。她写上了:接待员。就跟营养师一样,这个词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却频频引起她的注意,至少听起来有一种煞有介事、不容置疑的意味。
接下来该填写的是一大片空白,像张开大嘴一般,让她填进自己先前雇主的名字和地址。遗憾的是,她只能写上:从未供职。她在卡片上签了名,走过去交给特纳小姐。特纳小姐挥手示意她坐到一张椅子上,仔细看了看那张卡片,摇摇头,扔在写字台上。“你没有机会。”
“为什么?”
“你知道接待员是干什么的吗?”
“我说不准,不过……”
“接待员就是压根儿什么也干不了的懒女人,愿意坐在门口前台让大家都看着她做事儿。她们穿着黑色的丝绸裙子,领口开得低低的,裙摆短短的,露出好长一截大腿,她们就坐在大门里面,面前摆放着小小的接线总机,时不时地拨出一个正确的号码,这多半就是你看见的那时候。跟你说实话,接待员就是告诉你‘坐下稍候,杜克斯先生一会儿就能见你’的那个女人,然后她就继续展示自己的大腿,修饰自己的指甲。如果她跟杜克斯先生上床,一个星期就能赚到二十美元,要是不这样的话,就是一星期十二美元。换句话说——这并不带有个人成见,我也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可是,从这张卡片来看,你就是这类女人。”
“没关系。我不介意跟人上床。”
如果说这种满不在乎的话对特纳小姐有什么影响,也让人根本觉察不到。她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不介意跟人上床。我们难道不都是这样吗?不过,我可不是在开应召客栈,而且眼下接待员也已经过时了。我说的是过去。往昔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就连当铺也得有个接待员坐在前台,好显示自己有品位。但是后来,他们发现接待员完全是没必要的。于是他们就开始和自己的老婆睡觉了,我猜这样也还不错。不管怎么说,出生率提高了。所以我想你没戏了。”
“当接待员并不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儿啊。”
“的确如此,你只会干这个。”
“你根本就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告诉你。”
“要是你还会做别的,早就用大大的字体填在这张卡片上了。一听你说自己想当接待员,我就一目了然。除了这个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没有必要浪费我的时间,我也没有必要浪费你的时间。我会把你的卡片归档,不过,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你根本就没有机会。”
显然,这次会面就这么结束了,可米尔德里德又勉强说了些推销自己的话。她越说话越是滔滔不绝,她向特纳小姐解释说,自己还不到十七岁就结了婚,别的女人在学习职业技能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照顾家庭,养育两个孩子了,“一般来说,人们并不把这当做不光彩的职业”。可现在自己的婚姻破裂了,自己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受到惩罚,甚至没有权利像别人一样自食其力,她想知道这算不算是公正的。她还说,自己并没有一直在睡大觉,即使是在婚姻中的那段时间。她让自己成了一个很棒的家庭主妇,一个很不错的厨师,而且自己还能亲手制做糕点,从街坊邻居那里挣取一点儿收入。如果这个她能够做到,别的事情也不在话下。她一个劲儿地反复强调:“凡是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得很好。”
特纳小姐拉出好几个抽屉,在写字台上摆成一排。抽屉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卡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米尔德里德,说:“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不够格儿。好吧,你看看这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三个抽屉里装的全是雇主的信息,他们需要人手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他们也确实会给我打电话。他们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和他们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这样就省了很多麻烦,免得和你这种糊涂虫打交道。你看到那些粉色的了吗?意思是‘不要犹太人’。看到蓝色的了吗?意思是‘不要异教徒’——虽然不多,也还是有那么几个的。这些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也能让你明白一些道理。在这张写字台上把人推销出去,跟在芝加哥的牲口圈里买卖牲畜完全是一样的道理:他们得具备买家所看重的条件。好吧,咱们再来看看切切实实关系到你的情况吧。看见那些绿色的卡片了吗?这个所代表的意思是‘不要已婚女人’。”
“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恰恰在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小主妇们往往会接到一个电话,说小威利得了喉头炎,于是你们匆匆忙忙跑掉了,也许是第二天,也许是第二个星期才回来上班。”
“必须有人照顾威利呀。”
“可这些人,这些绿色卡片上的雇主,他们才不在乎什么威利。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家庭主妇还总是积攒一大堆账单,自以为你们的丈夫是靠山,会替你们支付,等到他们不付账的时候,你们就得自谋职业了。你们拿到的第一份薪水支票会附带上十八份账单——况且人生太短暂了。”
“你把这叫做公平吗?”
“我把这叫做绿色系。我按卡片办事。”
“我连一分钱也没有。”
“一分钱也没有?”
米尔德里德非常愧疚地想到七月一日将要到期的利息,特纳小姐发现她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接着说:“我想是这样的……再来瞧瞧别的抽屉吧。全都是求职的人。这些是速记员——多得很,一点儿都不稀罕,可她们至少有一技之长。这些是合格的秘书——也多了去了,不过她们值得另当别论。这些是有工作经验的速记员、护士、实验员,还有药剂师,她们都有能力料理一家诊所,或者为三四个医生处理办公室事务,或者从事医院工作。我凭什么要优先推荐你呢?这些姑娘有的还是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其他学校的哲学博士或者理科博士。这些档案里的速记员全都能熟练地记账。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担负起一家小公司的全部办公室工作,而且还能有时间小睡一会儿。这些是销售人员,男女都有,每个人都有一流的推荐——他们确确实实能打开销路。眼下他们全都成了无业游民,没有商品流通了,不过我还是看不出凭什么要把你放在他们前面考虑。还有呢,这是个优先人员列表。你瞧,满满一抽屉,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主管、审计师或者某个行业的经理,每当我推荐一个人,我都确信主顾花的钱有所值。他们全都待在家里,坐在电话旁边,希望我会给他们打电话。我不会打的。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我想要让你明白的是:你没有任何机会。这些人,让我感到痛苦,让我夜不成眠,因为我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提供给他们。他们应该得到一份工作,可我却无能为力。但不管怎么样,我绝不可能把你插在他们任何一个人前面。你不够资格。你简直什么也不会做,我讨厌什么也不会做的人。”
“我怎么才能够格呢?”
米尔德里德的嘴唇翕动着,就像在布尔夫人的办公室里那样。特纳小姐飞快地把目光投向一边,然后才说:“我能给你个建议吗?”
“您当然可以。”
“你虽然说不上是个绝色美人,不过你的身材确实是一流的,而且你还说自己厨艺不错,也乐于跟人上床睡觉。你干吗不放弃找工作的念头,给自己钓来一个男人,再结一次婚呢?”
“我已经试过了。”
“没有成功?”
“我好像什么都骗不过你。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办法,一时间进行得似乎还算顺利。但是后来,我想是因为有两个小孩子的缘故,我连这个也不够格了。他并没有这么说,不过……”
“嘿,嘿,你都让我伤心了。”
“我不知道你还有心呢。”
“这个连我也不知道。”
特纳小姐这一番长篇大论透射出一个冰冷的事实,让米尔德里德感到痛入肺腑,这是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的奔波、等待和希望都落空造成的。回到家里,她整个人都垮了,哭了足足一个钟头。不过,到了第二天,她还是固执地又在另外三家职业介绍所做了登记。她开始变得绝望而疯狂,比方说,她在街上经过一些营业场所的时候,会突然拐进去问人家有没有空缺职位。有一天,她走进一座办公大楼,从顶层开始逐个拜访每家公司,她只在两个地方得以跨进大门。一直以来,七月一日像个鬼魂一样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她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苍白,看上去也越来越寒酸。那件印花裙子熨了那么多次,每次她把熨斗放上去的时候,都一团慌乱地寻找皱褶的地方。她自己靠吃燕麦片和面包充饥,把买来的鸡蛋、鸡肉和牛奶都留给孩子们。
一天早晨,她非常意外地收到特纳小姐寄来的一张卡片,让她去一趟。她大概花了四分钟时间就穿戴完毕,赶上九点钟的公交车,不到九点半就来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办公室。特纳小姐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来。“来了个事儿,所以我就给你寄了那张卡片。”
“是个什么工作?”
“管家。”
“……噢。”
“不是你想的那样,所以别用这种声调说话。我的意思是说,就我所知,这里面没有跟人睡觉的成分。这本来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经手家政服务,所以我也不会收一分钱。前天晚上,我在贝弗利跟一位女士聊天,她就要嫁给一个导演了,那位导演还不知道自己家里要发生重大变化,可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她想要一个女管家。因为你给我讲过自己在做家务方面有多么能干,我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了她,我觉得你要是愿意的话,这份工作非你莫属。孩子也没问题。你会有自己的住处,我觉得要是你强硬一点儿,从她那儿敲到一百五十美元没问题,不过你最好要求两百美元,然后再往下降。这还不包括你穿的制服,还有吃饭、洗衣服、供暖、用电和住处,比我登记在册的大部分有才干的人挣得还要多得多。”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做个决定。我还得给她回话呢。”
“你怎么会想到我,在这件事儿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让我伤透了心。”
“没错儿,可是——这是我最近以来得到第二个类似的建议。前不久一位女士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是当女招待。”
“你拒绝了?”
“我也是不得已啊。”
“为什么?”
“如果两个孩子知道我一整天忙忙碌碌,是在收取小费,穿着围裙走来走去,收拾面包屑,我无法回家面对她们。”
“但是,你拿不出吃的东西来却能面对她们?”
“我实在不想说了。”
“听我说,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也许是完全错误的。我自己有一家小公司,这就是我的全部,如果我在茶餐厅吃饭,而不是在贝尔特莫饭店,那么我就仅仅能养活自己。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在填饱肚子和自我尊严之间做一个选择,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每次都是选择自己的肚子。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得不穿上制服,我会去做的。”
“为了报答你的好意,我去。”
特纳小姐头一次不再是一副漠然处之的样子,她显得有些气恼。“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随便你想不想要这个职位。要是你没有说这些话,我只需要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就不关我的事儿了。不过,如果你真想干的话,你到那儿去可一定得做出真心实意的样子。”
“我要去,为了报答你的好意。”
特纳小姐拿出一张卡片,在上面粗粗地写了张便条,她递给米尔德里德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好吧,如果你想知道那位女士为什么向你提供一份女招待的工作,我为什么推荐你干这个,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是因为你生命的一半时间都悄悄溜走了,你没有学会任何东西,只会睡觉、做饭、摆餐具,你就擅长这些。所以,你去那儿吧。这是你必须做的事儿,你还是开始干吧。”
米尔德里德颤悠悠地上了“日落”巴士,可要去的地点她并不熟悉,还得向售票员打听从哪儿下车。到了冷水峡谷街,售票员让她下了车,但那里没有路标,她开始在这个陌生的街区四处游逛,试图辨清方向。这里的房子很高大,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门前有汽车道,四周全都是修剪过的草坪,她都没有勇气走上前去。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仔细看了每个路标,在曲折迂回的街道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她想起伯特把汽车开走了,禁不住怒火中烧,如果她开车来,不但用不着走路,还能把车开进一个加油站,用一种不失体面的方式问路,让服务人员拿地图给她看。可这里没有一个加油站,也无人可问,无精打采的树木遮蔽下的人行道空无一人,绵延数英里,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终于,有一辆衣物运送车开了过来,她让司机给自己指明了方向。她找到了那座房子,那是一处高大的宅院,围着一圈低矮的篱笆,她走到门口按响了门铃。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仆出现在她面前。她说要找弗里斯特夫人,男仆鞠了个躬,走到一边请她进来。这时候他发现米尔德里德没有开车来,不禁愣住了。“你是女管家?”
“是的,让我到这儿来的是……”
“走后面。”
他的眼睛突然隐隐闪出一缕恶狠狠的目光,随即把门关上了,米尔德里德心里一阵恼怒,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到房子后面。那人开门放她进去,让她稍候片刻。她待在一个类似于帮佣休息厅的房间,在仅有几步之隔的厨房里,她可以看见一个厨子和一个女帮工正在暗暗打量她。那个人回转来,带她穿过一条条阴暗清冷的走廊,来到一间藏书室,然后就撇下她走开了。她坐下来,很高兴能休息一下酸痛的双脚。过了几分钟,弗里斯特夫人走了进来。她是个高个子女人,穿一件宽松的长睡衣,周身洋溢着一种优雅而亲切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从容自在。米尔德里德站起身来,把特纳小姐的字条递给她,弗里斯特夫人看那张字条的时候,她又坐了下来。字条上写的话显然让弗里斯特夫人很高兴,她点了一两下头,还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弗里斯特夫人微笑着抬起头。“米尔德里德,按规矩,仆人在女主人的邀请之下才能就座,不能自行坐下。”
米尔德里德听到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一时感到万分惊愕,过了一两秒钟才如梦方醒一般惊跳起来,好像自己的双腿是弹簧做的。她脸上发烫,嘴里发干。“哦,对不起。”
“没什么关系,不过,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我发现还是从头开始的好,特别是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坐下吧。我们有好多事情要谈呢,你站在那儿会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没关系。”
“米尔德里德,我请你坐下来。”
米尔德里德的喉咙抽动着,愤怒的泪水涌进眼眶,她坐了下来,听着弗里斯特夫人用高谈阔论的语气说起自己重新安排这座房子的计划。这显然是她未来丈夫的家,虽然她并没有解释,距离婚礼还有整整一个月,她穿着睡袍在这儿做什么。从她的话里听来,米尔德里德将来的住所会是在车库上面。弗里斯特夫人自己也有两个孩子,那是上一次婚姻留给她的,孩子们之间当然不允许有亲密无间的交往,虽然这一点用不着担心,因为米尔德里德会有她自己进出的通道,而且“所有类似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米尔德里德在一旁听着,或者说试图听进耳朵里,突然她眼前跃出一个幻影。她看见了薇妲,那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薇妲——有人正在告诉她必须从后门进入,不能和弗里斯特家的孩子交往过密。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才意识到,如果她接受这个工作,她就会失去薇妲。薇妲会去找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去找警察,或者待在公园的长椅上,哪怕用鞭子抽打也无法让她留在米尔德里德身边。这个冷漠的孩子身上涌动的那种骄傲裹挟着她,她不由得站了起来。“弗里斯特夫人,我觉得我不是您这里所需要的人。”
“一般是女主人宣告面试结束的,米尔德里德。”
“皮尔斯太太,如果您不介意这么称呼我的话。这回我宣告面试结束了。”
这次轮到弗里斯特夫人飞快地站了起来,就好像她的双腿是弹簧做的,不过,要是她本打算在主仆关系方面做更多的指示,她还是改变了主意。她不由自主地盯视着米尔德里德斜睨的眼神,那眼神闪烁不定,带有几分敌意,她按下一个按钮,冷冷地说:“我让哈里斯带你出去。”
“我自己出去吧,谢谢。”
米尔德里德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就离开了藏书室,但是她并没有朝厨房走去,而是大踏步径直走向大门口,出门之后静静地顺手关上了门。她脚下生风一般,一路走到公交车站,又乘车来到好莱坞,沿途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可是,当她发现自己提早下了车,得步行两个街区才能赶到格兰岱尔联运站,她一下子泄了气,两腿发颤,硬撑着向前走去。等她来到好莱坞大道,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她不得不站着。再后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飞速旋转,阳光异常明亮,显得很不自然。她知道自己必须坐下来,否则就会一头栽倒在人行道上。再往前相隔两三个门是一家餐馆,她脚步蹒跚地走了进去。餐馆里挤满了来吃午饭的人,她找了个靠墙的小桌子,坐了下来。
她刚一拿起菜单,就赶快放下,以免让那个姑娘发现她的双手在颤抖,她要了一个带生菜的火腿三明治,一杯牛奶,还有一杯水,可等了好长时间才给她送来。那个姑娘懒洋洋地四处张罗着,还一边抱怨让她干的活儿有多么繁重,而她为此得到的收入却少得可怜,米尔德里德有点儿怀疑她被大家指责偷拿了小费。可是,她几乎都要晕倒了,实在无力辩驳,除了反复要求立刻给自己端来一杯水之外,什么也没说。她要的东西送来了,她漠然地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吃了下去。喝过水之后,她的头脑清朗起来,食物也让她鼓起了一点儿精神,但是,她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但这似乎跟她一上午来回奔波,烦躁不安,还有发生的争执,都没什么关系。她确实感到非常沮丧,当她听到自己耳边传来响亮的一声“啪”,甚至连头也没有转过去。那个招待她的女孩正面对着另一个女孩,米尔德里德甚至眼看着她又朝那女孩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我逮住你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骗子!我在你下手的时候当场抓住你了!”
“姑娘们!姑娘们!”
“我抓住她了!她一直在这么干,老是从我负责的桌子上偷拿小费!她趁那位女士还没坐下来的时候,就从十八美分里偷去了十美分,现在又从放在这儿的四十美分小费里偷拿了十五美分——我亲眼看见的!”
一时间,餐馆里乱成了一窝蜂,别的姑娘也都吵吵嚷嚷,纷纷指责,女领班试图恢复餐馆的秩序,经理也赶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希腊人,有一双亮闪闪的黑眼睛,他干脆利落地把两个女孩都辞掉了,并再三向顾客道歉。几分钟之后,那两个女孩穿着自己的便装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米尔德里德正沉浸在左思右想之中,甚至都没有朝那个招待自己的女孩点点头。直到女领班系上围裙走了出来,开始为大家点餐,米尔德里德才意识到,自己一生中的一个重要抉择就摆在面前。他们需要人手,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眼下就需要。她盯着面前的水杯,嘴巴扭来扭去,终于做出了一个不可改变的决定。如果她先饿死,倒是不用做这样的工作了。她在桌上放了一角硬币。她站起身来。她走到收银台前结了账。然后,就像是走向死刑电椅一般,她转过身,径直朝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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