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钟头对米尔德里德来说就像是一场活生生的噩梦。她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份工作。餐馆老板的名字显然是叫做玛卡杜里斯,但所有人都称呼他为克里斯先生,他倒是愿意接纳米尔德里德,尤其是女领班不住地在他耳边用尖利的声音大吵大嚷:“你必须找个人来!外面乱糟糟的!都乱成一锅粥了!”那群姑娘一看见米尔德里德,就猜出了她到那儿去的目的,她们围上来,情绪非常激动地反对接受米尔德里德的要求,口口声声地说除非让安娜回来工作。米尔德里德猜想,安娜就是那个为她点餐的女孩,是她挑起了这场争斗,可她们所有人显然都是偷窃行为的受害者,在某种意义上,她们似乎把安娜当成了一个代表,坚决要求不能把安娜当作替罪羊。她们吵吵闹闹地争辩着,柜台上堆满了点餐的单子也不去管,一个个扯着嗓子高声尖叫,还配合着相应的手势和动作——其中之一是把一个盘子打飞到半空中,上面还带着一个总会三明治。盘子落下来的时候,米尔德里德一把将它抓在手里。那个三明治全给毁了,可她还是用灵巧的手指重新恢复原状,搁到柜台上原来摆放的位置。那个被大家叫做阿奇的大块头厨师,表情冷漠地看着她表演杂耍,不过,当那个修复如初的三明治重新回到柜台上的时候,他冲着米尔德里德略一颔首,然后开始用手掌拍打蒸汽桌。这也同样无济于事,根本无法让餐馆安静下来。克里斯先生只有转向那群姑娘说:“好吧,好吧。”
安娜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女领班赶紧把米尔德里德带到后面的衣帽柜跟前,她打开一扇门,把一份菜单递给米尔德里德。“脱下裙子,我给你找一套合身的制服,你好好看看这份菜单,这样你就能派上点儿用场。你穿多大号?”
“十号。”
“你以前在餐馆里干过吗?”
“没有。”
“好好看看菜单吧,特别是价格。”
米尔德里德脱下裙子,挂进衣帽柜,盯着那份菜单看了起来。上面列有五十五美分和六十五美分两种午餐,还有开胃菜、牛排、排骨、甜点、自助饮料,大多都有一个花哨的名字,让米尔德里德感到莫名其妙。她虽然尽了最大努力聚精会神地研究那份菜单,但还是一头雾水。过了一两分钟,女领班给她拿来了制服,是浅蓝色,带着白色的领子、袖口和衣袋。米尔德里德套上了制服。“这是你的围裙。你得自己配备制服;钱从你的第一张支票里扣除,是三美元九十五美分;你买这个是按成本价,由你自己负责清洗。如果你不适合我们,这套制服我们向你收取二十五美分的租金,也从你的支票里扣除,不过,在我们正式录用你之前,你不必付整套制服的钱。报酬是每小时二十五美分,得到的小费都归你自己所有。”
“小姐,您叫什么名字?”
“艾达。你呢?”
“米尔德里德。”
她们一朝餐厅走去,穿过厨房的时候,艾达不住地在她耳边嘀咕:“我打算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的区域,明白吗?三、四、五、六,都是靠墙的小雅座。这样你就不用负责四人座了。负责单人座和双人座要容易些。刚进来的都由你来接待,已经开始就餐的由我亲自来负责。这样你就不会和其他姑娘记录下来的客人弄混了。”
她们走进餐厅,艾达把那个区域指给她看。在其中三张餐桌旁就座的客人在发生争斗之前就已经点好了餐,占据第四张桌子的是两个刚刚走进来的女人。所有客人都对自己点的菜迟迟未上表示恼怒。但米尔德里德还是没有得到允许马上开始工作。艾达把她带到收银员那里,那个长着一张死鱼脸的金发女人开始怒气冲冲地向艾达诉说客人们朝她发的牢骚,她还说,有五个客人都已经走出了餐馆。艾达打断了她的话,让她发给米尔德里德一个新本子。“你得把每个账单都记录下来,明白吗?你在这儿写下自己的号码,你是9号。在这儿标上桌号,这儿写上账单上客人的数目。在这下面,写上他们点的所有菜品,你首先必须记住一点:账单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账单都算在你头上,要是你弄错了,就从你身上扣除,你得做出补偿。”
米尔德里德耳朵里回响着这句不中听的警告,终于走向那两位等着点餐的女士,她放下菜单,问她们想要点儿什么。两人回答说,她们说不准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居然让客人干坐着,甚至也不问问他们介意不介意在这儿等着。米尔德里德一整天遭遇了那么多事情,这会儿她几乎有点儿歇斯底里了,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真想像刚才对待弗里斯特夫人那样,把她们的气焰压低几分。然而,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刚才出了点儿麻烦,要是她们能再耐心等待一两分钟,她可以保证立刻给她们上餐。她猛地一下想起了菜单上自己能记起的唯一一道菜品,于是又加上了一句:“今天的烤鸡肉非常棒。”
两位女士的情绪稍稍和缓下来,她们从六十五美分一份的午餐中选了鸡肉餐,不过其中一个还是大声说道:“你得保证我的那份上面没有肉汁,什么样肉汁都不要。我讨厌那种棕褐色的肉汁。”
“好的,小姐。我记下了。”
米尔德里德朝厨房走去,差点儿撞上一个正走到“出口”那扇门的女孩。她赶紧闪过身子,一下子冲进“进口”那扇门,对阿奇喊道:“两份烤鸡肉,一份不要肉汁。”
可是,那位无处不在的女老板艾达恰好在她身边,艾达冲着阿奇大声叫嚷:“一份不带肉汁,不放肉汁!”她又猛地把米尔德里德拽到一边,几乎是用尖叫的嗓音大声说:“你喊话一定要一清二楚!你得跟厨师配合好,否则你在哪儿也干不成,你喊话必须让他听得明明白白。记住:要是客人不想要什么调料,你不能说‘不要’,你得说‘不放’!”
“是的,小姐。”
“你得跟厨师配合好!”
米尔德里德开始隐隐约约搞明白了,为什么那只大手重重地拍打蒸汽桌能让餐馆恢复安静,而克里斯先生先前却像一只金龟子被一群愤怒的母鸡团团围住。她发现女招待们都是自己盛汤,于是她拿来碗,倒入客人点的奶油番茄汤。可艾达还是没有一刻安宁。“赶快取开胃菜!赶快取开胃菜!”看见米尔德里德一脸茫然的表情,艾达伸手从放三明治的柜台上拿起两盘沙拉,又匆忙往两个小碟子里扔进两块黄油,然后示意米尔德里德把四个盘子端过去,还要快。“给她们上水了吗?”
“还没有。”
“我的天哪。”
艾达冲向水龙头,接了两杯水,娴熟而巧妙地安插在四个盘子旁边。然后,她又把两张餐巾搭在水杯上方。“端进去吧——要是她们还没有不辞而别的话。”
米尔德里德看着这令人发怵的排列组合,无助地眨眨眼睛说:“这个——我能用个托盘吗?”
艾达无可奈何地端起盘子,拿起水杯和餐巾,简直像打牌一样,把一样样东西夹在手指间,一直排到胳膊中央。“你端上汤,跟我来。”她的动作如此之快,简直像变戏法一样,米尔德里德还没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走开了。米尔德里德小心翼翼地端起汤,按着自己看到的别人的做法,踢开了“出口”那扇门。她一路倍加小心,好不让汤洒出来,终于来到那张桌子旁边。艾达正在设法让那两个女人平心静气,从她们投过来的目光,米尔德里德看得出来,她们已经清清楚楚地了解到自己是新来的,得对自己有所体谅。那两个女人立即开始戏谑地把她说成是初学乍练,笨手笨脚。米尔德里德朝厨房走去,免得自己露出气愤的表情,可她似乎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艾达的影子。“你得拿点儿东西啊!进进出出永远也不要空着手。那样的话,你就是跑跑颠颠一整天,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把那些脏盘子收起来,三号桌。你得拿点儿东西啊!”
那个下午,时间过得异常缓慢。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简直蠢透了,她的心情非常沉重,动作又迟缓又笨拙。她虽然尽力“拿点儿东西”,可自己负责的餐桌上还是堆满了脏盘子,厨房里总有没上的菜,后来她觉得这一团糟乱简直要把自己逼疯了。她发现,自己的问题在于还没有掌握一次端起两个以上盘子的技巧。艾达告诉她,这里不允许使用托盘,因为过道太窄,那样会造成碰碰撞撞,这就意味着所有东西都得用手来拿。可是,一次稳稳当当托起五六个盘子的技巧超出了她的能力。她试了一次,但她的手不堪重负,差点儿把一个巧克力圣代掉在地上。约摸三点钟的时候,事情发展到了高潮。餐馆里到那会儿已经没有客人了,那个有着一张死鱼脸的出纳员过来告诉她,她弄丢了一张账单。后来一算,那张账单是五十五美分,这意味着她损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工钱。她真想把餐馆里所有的东西都扔在那个出纳员头上,不过她没这么做。她说了声抱歉,把自己余下的所有脏盘子收拾起来,端到后面去。
厨房里,克里斯先生和艾达正凑在一起,显而易见两人正在嘀咕她的事儿。从他们走过来时脸上的表情,米尔德里德就能感觉到他们的裁决对自己不利,她心情低落地等着他们来彻底了断这件事儿,这样,她就能永远地躲开艾达,躲开那些菲律宾来的洗碗工,躲开那股子餐馆气味,还有那一片闹哄哄,她感到一阵沮丧和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当他们两个从阿奇身边经过的时候,阿奇竟抬起头来,冲他们俩做了个手势,恰如裁判员宣布安全上垒的动作。两人看上去有些诧异,不过事情似乎得到了解决。克里斯先生连声说“好吧,好吧”,随即走进了餐厅。艾达走向了米尔德里德。“噢,米尔德里德,就我本心而论,我认为你一点儿也不适合这份工作,而且克里斯先生也不觉得你有丝毫令人赞赏的表现,可是,我们的主厨认为你能行,所以,我们虽然已经做出了更为明智的判断,但还是打算给你一次试用的机会。”
米尔德里德想起了那个修复如初的总会三明治,还有阿奇对她投来的微微颔首,她这才意识到和主厨搞好关系的确至关重要。可是,到了这会儿,她对艾达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就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话中带刺地说:“那么请您代我对阿奇表示感谢,告诉他我希望自己不会让他失望。”她说话的声音足以让阿奇听得一清二楚,阿奇向她报以响亮的嘎嘎的笑声,那笑声像是一头大熊发出来的。
艾达继续说:“你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一点开始,要是你想吃早餐,就十点半来,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如果你想在那个时候吃午餐,也可以。到我们这儿来吃晚餐的客人不多,所以晚上我们只留三个姑娘就够了,大家轮班。你每两个星期值一次班,从五点到九点,报酬跟白天一样。星期天我们不营业。你需要买双白色的鞋子。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能买到,要一双《护士条例》规定的那种,两美元九十五美分一双。嗨,你怎么了,米尔德里德,难道你不想要这份工作吗?”
“我有点儿累了,没别的。”
“也难怪,你一直在跑来跑去。”
米尔德里德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孩子们刚刚放学回来。她给两个孩子喝了牛奶,吃了饼干,就打发她们出去玩耍。然后她换了身衣服,给酸痛的双脚穿上拖鞋。她刚要躺下,就听见一声招呼,是盖斯勒太太来找她,盖斯勒太太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原来是艾克昨晚一夜未归。九点来钟的时候,他打电话回来,说自己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得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回家。这全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儿,而且正如他所言,今天早晨十点钟他回到了家,可是——盖斯勒太太对艾克的信任程度,或者说对任何人的信任程度,显然是微乎其微的。
这时候,米尔德里德问道:“露茜,你能借给我三美元吗?”
“要是你需要的话,我能借给你更多。”
“不用了,谢谢。我找了份工作,需要些东西。”
“马上要用?”
“明天早晨。”
盖斯勒太太出去了,米尔德里德回到厨房里给她沏茶。盖斯勒太太回来后坐了下来,对着热气袅袅的茶杯露出感激之色,她把一张钞票扔给米尔德里德。“我没有三美元零钱,这是五美元。”
“谢谢。我会还给你的。”
“是什么工作?”
“噢——不过就是一份工作。”
“恕我直言——不过,要是那种工作的话,我希望你挑一家给五美元的旅馆,你还年轻,犯不着干那种两美元的交易,而且,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水手。”
“我的工作是女招待,在一家廉价餐馆。”
“差不离吧。”
“是差不多。”
“说来也好笑。虽然这不关我的事儿,可是看着你四处应聘,想方设法被录用为女售货员,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一直在琢磨,你为什么不试试这个呢?”
“露茜,为什么这么说?”
“假设你确实得到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又能怎么样呢?这个工作能给你多少报酬?不管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个办法——你卖货得到的报酬是佣金,反正你要是挣不来钱,他们就不付你报酬,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眼下有谁还买东西呢?你不得不无所事事地站在某家商店里,整整一天,等着能让你养家糊口的机会送上门来,结果却一无所获。可是,人们总得吃饭,哪怕是这种时候。你总会有生意做。别的呢,我就不得而知了。听起来可能有些好笑,可我还是要说,你不是当售货员的料儿。但是,在这方面……”
布尔夫人曾经说过的那番话,还有特纳小姐向她吐露的一切,以及去过贝弗利山之后她自己内心的感受,全都一股脑儿袭上心头,米尔德里德猛然冲向浴室。胃里的牛奶、三明治、茶,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她呜呜咽咽地抽泣着,看样子痛苦不堪。盖斯勒太太来到她身边,扶着她的头,帮她擦擦嘴,又给她拿来一杯水,动作轻柔地扶她躺在床上。米尔德里德彻底崩溃了,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她抽噎不止,浑身颤抖,整个身子痛苦地抽动着。盖斯勒太太帮她脱下外衣,给她按摩后背,轻轻拍着她,让她把一切都发泄出来,不要压抑自己。她松弛了下来,开始放声哭泣,泪水从面颊上汩汩而下,任凭盖斯特太太不时为自己擦拭眼泪。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安静下来,可这一种是阴郁、绝望的安静。然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办不到,露茜!我——就是——办——不——到。”
“亲爱的,你说的是什么事儿?”
“穿着围裙。收取小费。面对着那些让人讨厌的家伙。他们还给我起绰号。有个人还摸了我的腿。噢——我现在还能感觉得到。他把手一直向上伸到了……”
“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一个小时二十五美分。”
“外加小费?”
“是的。”
“亲爱的,你真是个傻瓜。光靠收取小费就能让你一天有两美元的进账,这样,你就能——一星期至少挣二十美元,自从皮尔斯家园破产以来,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干这份工作。这年头儿,根本不会有人再注意什么制服一类的了。我敢打赌说,你穿上围裙的样子很可爱。再说了,人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露茜,别再说了!我就要发疯了。我就要……”
在盖斯勒太太的目光注视下,米尔德里德冷静了下来,至少她试着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声嘶力竭。“他们一直在对我这样说,职业介绍所的人,所有的人,他们都说我唯一擅长的就是穿上围裙服侍别人,还有……”
“在眼下这个时候,也许他们说得没错儿。因为他们试图告诉你的话兴许恰恰就是我想要说的。你目前的处境很困难。保持自己的尊严是无可厚非的,我喜欢你这样。可是,亲爱的宝贝儿,你会饿死的。你难道不觉得一直以来我都为你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你难道不明白我每天晚上都打算给你送来烤牛肉,火腿,或者别的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会为此而怨恨我。你只有接受这份工作……”
“我明白。我做不到,可又必须去做。”
“要是你不得不做,就去做吧,那就别再大喊大叫了。”
“露茜,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什么都行。”
“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连艾克都不会告诉。”
“我并不介意艾克,或者他们任何一个人会怎么想。我是为了两个孩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是担心有人对她们说三道四。她们俩决不能知道这件事儿——尤其是薇妲。”
“要我说,那个薇妲有些古怪的想法。”
“我尊重她的想法。”
“我可不。”
“你不了解她。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我曾经以为自己也有,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是一种骄傲,随便怎么说吧。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天塌下来,薇妲都不会做我现在要做的事儿。”
“那种自命不凡,我压根儿就不屑理睬。你说得没错儿。薇妲自己是不会做的,不过,她会非常乐意让你去做,自己坐享其成,吃着美味的蛋糕。”
“我愿意让她坐享其成。让她有蛋糕吃——不仅仅是面包。”
米尔德里德到处东奔西走找工作的这六个星期里,她很少见到沃利。一天晚上,两个孩子上床睡觉之后,沃利来了,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表示歉意,并且非常愧疚地直言自己是个蠢货。米尔德里德说自己并没有生气,随即把他带进那间小书房,可她并没有费心去燃起炉火,也没有给他端上一杯酒。但是,当沃利坐在她身边,用手臂搂住她的时候,她站起身来,发表了一通小小的演说。她说,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很愿意见到他,愿意把他当做一个朋友。然而,必须明确的一点是,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旧事重提。如果他愿意在这个前提基础上跟她交往,她会尽力款待他,而且她确确实实希望他上门造访。沃利惊叹她是个潇洒的女人,并且表示,如果她说的是真心话,他会欣然从命。
从那以后,沃利就经常顺道登门拜访,通常是在九点来钟,因为米尔德里德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他们之间的交往有多么频繁。有一回,孩子们去老皮尔斯先生家过周末,沃利星期六晚上来“带她出去”。她表示自己更愿意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因为她担心自己那条印花裙子在任何别的地方都经不起目光的打量,于是,他们开车出去,在文图拉附近的一个路边小酒馆吃了顿饭。后来,找工作的事儿越来越让她感到绝望无助,有天晚上,沃利碰巧又一次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这回她没有起身走开。当沃利像个老朋友一样,随意地用手臂环绕着她,她也没有表示抗拒,沃利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她也顺从其便。两人一言不发,坐了很长时间。这时候屋门紧锁,窗帘低垂,钥匙孔也塞住了,此情此景之下,两人重续了他们的浪漫故事,就在那间小书房里。浪漫这个字眼也许并不恰切,因为米尔德里德丝毫没有感受到激情的颤动和闪烁。可无论怎样,这确实带给了她两个钟头的安慰,两个钟头的头脑空白。
这天夜晚,她感觉自己一直在期待沃利的到来,这样自己就不用去想明天早上必须去买的工作制服,或者是自己将要开始服的苦刑。不过,门铃响起的时候她还是微微有些吃惊,因为才刚刚过七点。她走到门口,站在那儿的并不是沃利,而是伯特。“哦,你怎么会——你好,陌生人。”
“米尔德里德,你过得怎么样?”
“无可抱怨。你自己呢?”
“还好。我只是想来看看,也许顺便拿走一两件我留在写字台里的东西。”
“噢,进来吧。”
就在这时候,房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伯特没法再往下说自己的事儿,只有打住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继续这个话题。两个孩子飞跑进来,一下子被他揽进怀里,伯特一本正经地比量着,看自从上次见面她们长高了多少。伯特认定“至少长高了两英寸,也许有三英寸呢”。米尔德里德怀疑上个周末伯特就和孩子们见过面,这样的话,两个孩子长得也真够快的,不过,如果这被他们当做彼此之间的一个秘密,她也不想揭穿,于是三英寸得到了默许,成了公认的数据。她带着他们进了小书房,伯特坐在沙发上,两个孩子紧紧偎依在他身边。米尔德里德向他讲述了家里发生的重要事情: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成绩报告单都很棒,薇妲钢琴练得很出色,瑞丽新长出了一颗牙齿。瑞丽立刻就展示了那颗牙齿,因为那是一颗臼齿,得使劲儿张大嘴巴才能让人看个清楚。伯特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还拿出一枚硬币给瑞丽,作为纪念。
两个孩子还给伯特看了她们新近得到的礼物:盖斯勒太太几天前从圣彼得罗带回来的洋娃娃,她们准备在两个星期之后举行的期末庆典上佩戴的金色皇冠,还有她们从别的孩子手里换来的球啦,透明的骰子啦,香水瓶啦,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接下来,伯特向米尔德里德问起一些熟人的情况,米尔德里德欣然作答。可是,这种闲聊转移了话题,冷落了两个孩子,她们俩很快就不耐烦了。两个孩子拍了一会儿球,被米尔德里德制止了,她们又排演了一会儿要在学校庆典上表演的节目,结果以吵吵闹闹争论台词是不是正确而告终。接下来,瑞丽硬要给爸爸看看爷爷新送给她的那个玩沙子用的小桶。小桶放在车库里,米尔德里德不想出去拿,瑞丽就噘起了嘴巴。这时候,薇妲做出一副挽救危局的神气,说:“爸爸,妈妈,难道你们不觉得渴得很吗,你们愿意让我打开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吗?”
米尔德里德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对薇妲感到怒火中烧。就是这瓶苏格兰威士忌,她一直保留着,以防什么时候日子过得糟糕透了,她不得不卖掉,好换来钱去买面包。如果打开这瓶酒,那就意味着伯特会坐在那儿,坐啊坐啊,一直坐到滴酒不剩,这样一来她的威士忌就保不住了,她这一个晚上也全泡汤了。
听了薇妲的话,瑞丽一时忘了沙桶的事儿,开始尖叫起来:“是啊,爸爸,咱们来喝酒吧,咱们来喝个醉醺醺吧!”伯特回答说:“要是有人跟我甜言蜜语,我兴许还能喝点儿。”这下米尔德里德知道那瓶威士忌的命运无可挽回了。她进了卧室,从壁橱里拿出那瓶酒,走进厨房,打开来。然后,她取出冰块,把玻璃杯摆放在一个托盘上,又找出冬天以来一直搁在那儿没人动过的汽水吸管。等她快弄好的时候,薇妲露面了。“要我帮忙吗,妈妈?”
“谁让你偷偷摸摸在我的壁橱里乱翻,看里面有没有酒的?”
“我又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秘密。”
“从今以后,由我来发出邀请。”
“可是,妈妈,这是爸爸呀。”
“别站在那儿瞪着眼睛说瞎话,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你没有权利那样讲话,你一直都清楚得很,从你脸上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就能看得出来。”
“好吧,妈妈,什么都听您的好了。”
“别再用那种愚蠢的腔调说话。”
“可是,我还是要提醒您,爸爸发出邀请的时候,可没这么小气。情况确实变了,但不是朝好的方面,唉。有人可能会以为这座房子让乡巴佬给接管了。”
“你知道什么是乡巴佬吗?”
“乡巴佬就是——没有教养的人。”
“薇妲,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懂不懂事理。”
薇妲大步走出厨房,留下米尔德里德郁郁不乐地往托盘上摆放东西,心里想为什么薇妲这么容易就对她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还这样满不在乎地伤害她的感情。
喝酒是家里的一项其乐融融的例行活动,这个惯例是从当年伯特私自酿造杜松子酒那时候开始的,这个晚上也同样是循旧例按部就班地进行。伯特先为孩子们倒了两杯烈酒,嘴里大声地呜里哇啦,说她们俩将会喝得怎样烂醉如泥,还发表了一通评论,说自己真不知道年轻一代的孩子们将来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然后,他给自己和米尔德里德倒了两杯淡酒,每个杯子里大概只加了一两滴酒而已。接下来,他又往酒里加了冰和苏打水,把酒杯摆放在托盘上,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给每个人送上一杯。不过,就像是变了个奇妙的戏法,他总是设法把淡酒给两个孩子,另外的给他自己和米尔德里德,这一招米尔德里德从来都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这个花招玩得很巧妙,两个孩子虽然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却从来得不到本来是特意为她们俩调制的那两杯酒。在所有的饮料颜色完全一样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半信半疑通常伴随着快乐和欣喜:伯特说她们拿到了为她们准备的酒,因为所有的酒杯里都有一股杜松子的香气,她们也总是会欣然接受。这个晚上,虽然跟以往一样,伯特的戏法变得如行云流水一般,但是威士忌酒的颜色让他露出了马脚。不过,他借口自己感到疲乏,需要来点儿刺激,两个孩子还是同意接受那两杯淡酒了,于是,他为米尔德里德摆上一杯烈酒,自己端起了另一杯。
这项礼仪活动在开场之后给两个孩子带来的乐趣却不尽相同。对薇妲来说,这能让她有机会翘起小手指,姿态优雅地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假装自己是康斯坦斯·贝内特。她把这当成一个高谈阔论的场合,不断向父亲提出一些关于“局势”如何的高深问题。伯特的回答也煞有介事,并且不厌其烦地详细解答,因为他把这种询问看做是薇妲心智超群的表现。他说,情况曾经一度非常糟糕,但是他现在已经看到了切实的改观,并且他相信“我们很快就要迎来一个拐点”。
至于瑞丽,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个“喝醉酒”的机会,她乐不可支地撒起欢儿来,刚把自己那杯苏打水喝下一半,就一下子跳起身来,开始在地板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儿,用大得不能再大的声音哈哈大笑个不停。这闹剧刚一开场,米尔德里德就抓过她的酒杯,替她拿在手里,瑞丽一个劲儿地转啊转啊,直到头晕目眩倒在地上,还沉浸在这突然爆发的狂喜之中。每当瑞丽跳起这种狂热的舞蹈,米尔德里德总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悬在嗓子眼儿。她隐隐觉得应该制止瑞丽,可那个孩子如此欣喜若狂,她从来都没法让自己上前打断。此时,米尔德里德看着眼前的情景,禁不住笑出了眼泪,一时忘了威士忌那回事儿。薇妲现在已经不再是舞台的焦点,她悻悻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表演。”
这时候,瑞丽已经进入了活动的下一个环节。那是父亲教给她的一段歌词朗诵:
我来到动物市场,鸟兽正四处游逛。
老狒狒在梳理赭色的皮毛,借着明亮的月光;
喝醉的猴子摔了一跤,倒在大象的长鼻子上。
不过,从瑞丽嘴里念出的歌词被改得面目全非。“鸟兽”她有点儿说不上来,这句歌词就成了“鸟虫”。“赭色”读起来也有点儿难度,因此老狒狒就换上了一身“褐色的皮毛”。“醉酒的猴和尚猴”念起来有点儿拗口,十分逗人发笑,结果就被发挥成“醉醉醉醉酒的猴和尚”了,听上去真是异常搞笑的动物。就在瑞丽大声朗诵的当儿,她的爸爸又耍了个花招,解下自己的腰带,把扣环那头儿塞进脖子后面,然后突然把可以自由活动的另一头儿从头上拉过来,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学起大象的嘶鸣,这副样子在任何一个动物市场都扮一头大象都足以乱真。瑞丽开始一边转着圈子,一边嘴里念着歌词,越来越接近爸爸。当她来到爸爸身边,把他的长鼻子拉扯两三下,爸爸就打出一连串的大喷嚏,害得自己一下子趴在地上。等他睁开眼睛,瑞丽已经不见踪影。这下他开始惊慌失措,焦虑不安,不知道瑞丽到底怎么了。他把头探进壁炉里,冲着上面的烟囱大呼小叫:“猴子,和尚,猴子。”
“你在壁橱里找过了吗?”
“米尔德里德,我敢打赌她就在那儿。”
他打开壁橱,把脑袋伸进去喊了起来:“嗨!”米尔德里德建议他到走廊去找找,他就在走廊找了一圈。他实实在在地找遍了所有地方,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定。他用一种惊恐的声音问道:“米尔德里德,你觉得那个猴和尚是不是变成一阵烟雾消失了?”
“我听说过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简直太可怕了。”
薇妲拿起自己的酒杯,翘起小手指,带着轻蔑的神情呷了一口。“好了,爸爸,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我觉得,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就躲在沙发后面。”
“就为这个,你可以上床睡觉去了。”
米尔德里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怒火,薇妲飞快地站起身来。但伯特对此却置若罔闻。他又把腰带从头上垂下来,手膝着地,嘴里叫着“汪汪,汪汪”,绕过沙发朝瑞丽冲了过去。瑞丽兴奋地高声尖叫,他一下子把瑞丽揽进怀里,说她们两个都该上床睡觉去了,还问她们想不想让爸爸给她们盖好被子。说着,他把瑞丽高高地举了起来,此时米尔德里德不得不背过脸去,她感觉自己曾经如此深切地爱着伯特,她不可能对任何别的男人产生如此强烈的爱,以致让自己心里充溢着令人窒息的痛楚。
等伯特给两个孩子掖好被子让她们睡下,重新把腰带系到裤子上,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时候,她却正在郁郁不乐地想着汽车的事儿。她没有意识到,伯特是那天让她怒火中烧的第六个或者第七个人,而所有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只不过是她自己的绝望心情戴上的一张张不同的面孔。米尔德里德有点儿过分讲求实际,根本不会这么分析: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个公平与否的问题。她在工作,而伯特不工作。伯特没有权利拥有那辆汽车,那辆汽车能给她带来很多便利,而伯特没有那辆车也能过得好好的。伯特再一次问起她过得怎么样,她回答说还好,但是这段时间她的怨怒变得越来越难以抑制,她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一触即发。
门铃响了,她走去开门。沃利亲热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她赶紧小声说:“伯特在这儿呢。”沃利的脸僵了一下,然后就立刻进入角色,他的表演如此真切,令人倍感惊讶。他大声嚷了起来:“嘿,米尔德里德!说起来我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天哪,你看上去气色真不错!嗨,伯特在家吗?”他的大嗓门让整座房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他正好在呢。”
“我只能待一会儿,可我一定得见见他。”
既然沃利认为他还住在这儿,伯特显然也乐意顺水推舟。他跟沃利握了握手,表现得极为热情,他还给沃利倒了杯酒,就好像那酒是他自己的,他还问长问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沃利说,两个月以来自己一直在为什么事儿想方设法找到他,上帝保佑,今天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有机会和他见面。伯特说,别跟我说你简直搞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沃利说,事情是关于第十四街区的那三座房子,他想知道的是,房子在出售的时候,公司有没有做过口头承诺,说要在后面建一道挡土墙。伯特说绝对没有,他还一五一十地详细谈起那几块地皮是怎么卖掉的。沃利说整件事情听起来很可笑,不过他还是想搞个清楚。
米尔德里德似听非听,她对沃利也没什么兴趣了,心思全都在那辆车上,一心想着自己如何开口。突然,她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而且刚一灵光乍现就立刻付诸行动。“天哪,屋里太热了!你们两位男士穿着外套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你们难道不想脱下来吗?”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儿,嘿,伯特,你看呢?”
“我看也是。”
“你们别起身了。我来拿。”
两位男士脱下外套,米尔德里德接过来搭在手臂上,然后走进壁橱,挂在衣架上。等她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挂起来,手指就溜进了伯特装零钱的衣袋,正如她所料,车钥匙就在那个衣袋里。她掏出钥匙,塞进了自己的鞋子里。然后,她从壁橱里走出来,端起自己那杯还没碰过的酒,说:“我要喝个一醉方休。”
“好样儿的姑娘!”
“我来给你加点儿冰。”
伯特往她的杯子里放了新鲜的冰块,加了一点酒,又注入一些苏打水,米尔德里德急急地喝了两三口。她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丁当的声响,一边说起了哈利·恩格尔和他那些船锚的故事,引得两位先生哈哈大笑。讲完这个故事,米尔德里德感觉那把钥匙把自己的脚背弄得痒痒的,禁不住格格地笑了,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欢笑。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这一点跟瑞丽有点儿相像,两位先生惊愕之余,随着她一起开怀大笑,一时间他们忘却了大萧条,忘却了婚姻的破裂,还有沃利获得了公司接收者提供的职位所引起的不愉快,就仿佛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沃利这时候显然有点儿惴惴不安,他对自己的处境也颇为不知所措,于是他决定起身告辞。伯特非常客气地带他走到门口,不过,沃利发现自己忘了拿外套,这样一来,他抓住这个机会,急匆匆地走回去问米尔德里德:“嘿,他回来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他现在住在这儿吗?”
“只是来问候一声。”
“那我以后再来看你。”
“我当然希望这样啦。”
伯特回到屋里,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若有所思地从杯子里呷了一口酒,说:“他好像还没听说过什么。我是说,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儿。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告诉他。”
“你这么做再恰当不过。”
“他不知道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会。”
瓶子里的酒所剩不多了,可他还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话题一转,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米尔德里德,在我临走之前,请提醒我从写字台里拿点儿东西。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带走的好。”
“我能替你找出来吗?”
“是我的保险单。”
他的声音带有几分敌意,仿佛等着一场争吵的降临。那张保险单的投保金额是一千美元,实付金额两百五十六美元,他没有拿出更多的钱来,是因为他从来不认为保险是一项投资,而更倾向于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两人曾经为此发生过口角,米尔德里德坚持认为,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是避免孩子们进救济院的唯一办法”。然而,米尔德里德现在非常明白:保险单是下一个必须要牺牲掉的东西,而且,伯特显然正在严阵以待。米尔德里德心平气和地把保险单拿给了他,伯特说了声“谢谢”。显而易见,他为自己如此轻易地拿到保险单感到如释重负,他接下去说:“唉,真见鬼。不管怎么说,你最近怎么样啊?”
“还好。”
“咱们再来一杯吧。”
他们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两杯酒,伯特说他得走了。米尔德里德为他拿来外套,把他送到门口,含着眼泪吻了他一下,伯特便离开了。米尔德里德赶紧关上灯,走进卧室,静静地等着。果然不出所料,几分钟后门铃响了。她打开门,伯特正站在那儿,看上去有点儿傻傻的。“对不起,打扰你了,米尔德里德,我的车钥匙一定是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你介意我找找看吗?”
“噢,一点儿也不介意。”
伯特走回小书房,啪的一声打开灯,在自己刚才和瑞丽玩过的地面上整个儿找了一遍。米尔德里德略带几分醉意,兴味十足地瞧着他。到了这会儿她才开口说:“好吧,你想想看,也许是我拿了钥匙。”
“你拿了钥匙?”
“没错儿。”
“那就还给我吧。我得回家了。我……”
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面露微笑,这时候伯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他的脸一下子木呆呆地阴沉下来。他粗暴地伸出手去,米尔德里德飞快地闪开了。“我是不会还给你的,你想从我这儿拿走是白费功夫,因为我已经把钥匙藏在了一个地方,我觉得你是不会找到的。从现在起,那辆车就是我的了。眼下我在工作,我需要那辆车,可你并不工作,你不需要用车。如果你认为我得拖着沉重的双脚东奔西走,一趟趟地赶公交车,把时间全都浪费在路上,整天累得筋疲力尽,像个傻瓜一样,而你却和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而且根本就用不上那辆车,要是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事情就是这样。”
“你说你在工作?”
“没错儿,我是在工作。”
“那么好吧。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你愿意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吗?”
“那样的话,我会非常感谢。”
“你和玛姬住在一起?”
“我不想说自己住在哪儿。我住哪儿就是住哪儿。不过,你要是把我送到玛姬那儿也行。我正要去她那儿待一会儿,所以你可以把我带到那儿——如果方便的话。”
“对我来说,哪儿都方便。”
他们俩一起出门进了汽车。米尔德里德把钥匙从鞋子里摸出来,发动了汽车,两人默默无语,一路来到比德霍夫太太家,米尔德里德说,伯特到家里来她感到非常高兴,并且希望他任何时候来都别把自己当外人,这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们的缘故,也是为了她自己。伯特也郑重其事地表示感谢,说这个晚上他过得很愉快,于是便打开门下了车。然后他伸手去抓车钥匙。但是,米尔德里德早有防备,刚一点火就把钥匙藏了起来。她格格地笑着,带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没有得逞,是不是?”
“看来是这样。”
“晚安,伯特。跟她说一声,我有几个旧胸罩放在家里,还是干干净净的,新得很,她什么时候顺便来拿都行。”
“听着,真见鬼,你已经得到汽车了。现在还是闭上嘴的好。”
“随你怎么说。”
米尔德里德扬长而去,一路驱车回家。她到家的时候,灯还亮着,一切都和她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她扫视了一眼油表,瞥见油箱里还有两加仑汽油,于是就径直继续向前行驶。她在科罗拉多大街拐了个弯,开上了她经过的第一条直通的林荫大道,路灯已经熄灭,只有黄色的警示灯在闪烁。她加大油门,兴奋地看着指针越过三十、四十,接着是五十。在时速达到六十英里的时候,她正开上一个缓坡,这时候她听到了碎石子儿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她暗暗提醒自己要把那些石子儿清理掉。她松了点儿油门,颤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这辆车在她的血管里注入了某种东西,那是骄傲,是傲视一切,是重新找回的自尊,这是任何一种倾心长谈、任何一种烈酒,或者任何一种爱都不可能给予的。她的感觉再一次脱离了自我,她开始用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考虑自己的工作,而不再有蒙羞受辱的感觉。她在工作中碰到的种种问题,从端着盘子保持平衡到捡取开胃菜,一件件一桩桩从她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她想到几个小时前这些事情竟然显得那么令人畏惧,几乎要大笑起来。
等她把车停进车库,又用手电筒照着检查了一番,看看轮胎的状况如何。她发现轮胎上的橡胶大部分都还没有脱落,这样就用不着马上换新的,不由得暗自高兴。她哼着小调进了家门,关上灯,在黑暗中脱下衣服。然后她走进孩子们的房间,用两只手臂环抱着薇妲,吻了她一下。薇妲被惊醒了,但还是迷迷糊糊的,米尔德里德说:“今天晚上有件大好事儿,都是因为你才促成的,现在我收回自己说过的一切。好好睡吧,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我真高兴,妈妈。”
“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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