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日,天气晴朗,空气里有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爽。天空万里无云——我在这天出狱。我打包自己的东西——一个不再使用的打火机,一张安吉拉的照片,一张罗莎·萨努罗的照片,还有两封她们二人写来的信。
处理我出狱的文件用了一个小时,那些愚蠢的文件按说十分钟就能处理好,但是其他暂且不论,至少我在监狱里学会了耐心。外门终于打开了,走出去的那一刻,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我停下来,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我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外面的空气新鲜多了。
一阵车喇叭声让我吃了一惊,我跳起来,望向喇叭声传过来的方向。一辆旧款旅行车停在街对面,车门打开的瞬间,我看到了几年以来所看过的最美的画面——是托马斯修女。
我的老天。
虽然已是八月,天气宜人,但穿着长长的黑色修女服依然会闷热无比。她的头,大部分的脸部和整个身体都被衣服包裹着,但她笑得嘴角舒展。我跑着穿过街道,拥抱了她,“托马斯修女,您在这儿干什么?”
她拍拍我的头,就像一年级那时候一样,然后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微笑。
“必须要有人来迎接你啊,尼可洛,上车吧,跟我说说你以后想怎么安排。”
她开车载我去威明顿市,我们一路闲聊着。我感谢她为我邮寄书籍,告诉她我从中学到了很多。我们都避免谈论安琪,这个话题就像我们之间的一道帘幕。
“你一定想吃点好的,”她说,把车停在了一个很受当地人喜欢的餐馆前。她走进了右面最后一个包间,习惯性地掖了掖修女服。我坐在了她的对面。
“跟我说说你的情况吧,尼克,你现在怎么样?”
我笑了笑,我今天能做的只有微笑。
“修女,我刚刚出狱,我他妈……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很棒的。”
她将那双仁爱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用那双慈爱的眼睛盯着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你祈祷。”
服务员走过来,我点了咖啡。
“我也要咖啡,”托马斯修女说,“再来点水果派也行,”她又看了看菜单,“苹果派吧。”
我没有要,我一直不喜欢苹果派。
服务员刚一离开,托马斯修女就开始发问了,“你打算干什么?打算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才想了十年而已。”
我们都笑了,咖啡上来之前,我们又说了一些话。当我看到她的派后,改变了主意,自己也点了一些。托马斯修女摇摇头,“吃我的就可以了,我都忘了它有多大了。”
“你确定吗?”我问她。她点点头,我对服务员说,“再来一把叉子就好了。”
“说真的,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找份工作,然后去找安琪。”
“尼克——。”
我盯着托马斯修女,让自己鼓足勇气,她叫“尼克”的方式让我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你知不知道,安吉拉已经结婚了,”她握紧我的手,“她有了一个孩子。”
托马斯修女的这句话让我一时间蒙了过去,头部仿佛被用锤子狠狠地砸了一般,剧痛无比。我想起安琪寄来的信,那封我视若珍宝的信。她的话语就是魔咒,伴我度过狱中最艰难的时日,使我在想要放弃的时候坚持了下来。
“找到我,尼克,不管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屁话。现在她都结婚了,天呢,那是别人的孩子吗?难道她——
我想哭,同时又想咒骂一番,为了遏止这股冲动,只得抿一口咖啡。她的名字从我口中说出来有一种不真实感,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
“听说托尼在纽约,我可能去找他。”
“没必要离开威明顿市,这儿的经济发展得很快,我们有——”
我喝掉最后一口咖啡,“反正我一直想去纽约,还有,我很久没见过托尼和西装侠了,看看他们在忙什么也不错。”
她皱了皱眉头,“托尼·萨努罗没忙什么好事,你最好去找弗兰基。”
我看着她,一脸茫然。我知道自己的语气里满含怒气,“原谅我,修女,罗莎妈妈死后,只有你跟我通信,我不知道别人都在干什么。”
我们都不说话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又握了握我的手,“抱歉,我不知道这些,否则,我会——”她直视着我,摇着头,仿佛是在谴责自己,“我应该去得更频繁一些,我以为你知道安吉拉的事。”
知道安吉拉的事?我现在知道了,“告诉我托尼怎么样了。”
她叹了一口气,挺直身子,那种哀叹只有修女和母亲才能发出,然后她镇定了一下。
“托尼·萨努罗加入了黑帮,说加入了黑帮已经算委婉的了,波林跟以前一样,还是跟着他混,”她这时才笑了笑,“但弗兰基现在是布鲁克林的一名警察。”
“一名什么?”
她的笑久久地留在脸上,是那种无法抹去的笑,“他是一名警察,我听说他干得不错。”
服务员给我续了一杯咖啡,我端起来一口喝下。这里的咖啡不怎么样,但比我在牢里喝了十年的好多了。
“小狗崽子。”
“尼可洛。”
我尴尬地红了脸,“不好意思,修女,监狱会让人变得脏话连篇。”
我们又聊了一个小时,聊了很多事。我几次想让托马斯修女早点离开那儿,但她一直问我问题。我心里想的只有安琪,我只想赶快离开威明顿市。我很幸运,特拉华州已经废弃了保释法。一旦服刑期满,出狱之后就完全自由了。
“我不能再聊下去了,修女,我得走了,”我起身,去掏钱买单,但她执意要付。我让她付了钱,因为我身上没什么钱,我也不知道去纽约要花多少。我倒卖香烟挣来的钱都存在一个银行账户里,多亏监狱里那个懂经济的家伙的帮助。我其余的钱,也就是罗莎妈妈卖掉爸爸房子所得的钱,都在纽约的托尼那里。这也是我去纽约的一个原因。
托马斯修女付了钱,我们向她的车走去时,她转身问我,“你在哪儿下车?”
我只想了一下。在监狱时我就决定,不能像托尼一样,也不能跟他同路,但我能去哪儿呀?我十分确定我不会呆在威明顿市,跟安琪和她的丈夫呆在一个城市。
“去火车站。”
“就是说,去纽约。”
我点点头。
“愿上帝与你同在。”
我们开往火车站,一路沉默——几乎是一路沉默,她哼唱着她的小调。
她和罗莎妈妈,我想。当我们还有几个街区就要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她哼唱的声音变大了。她总爱哼唱,哼的都是欢快的曲子,在上学的时候,她每次拿教鞭或其他东西打我的时候都哼唱得最洪亮。我甚至怀疑自己又要被打了,但我没看到教鞭和码尺,于是我放下心来。她转过街角,上了前街,车在马路边停下时,我拿起了自己的东西。关上车门之前,我犹豫着转过身面向她。
“修女,我——”
她摇摇头,“如果你想让我捎话给安吉拉的话,我的答案是不行。我教过你,不要做这样的事。自己的烂事自己处理。”
我尴尬极了,垂着脑袋。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载到她家。”
“不,谢谢了,修女。”
她开走之前,按了按喇叭。我挥了挥手,却没有回头。有一列火车在等我,它将开往纽约。我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与旧日伙伴重逢是一件好事,但另一方面,爱尔兰佬死的那晚托尼的所作所为,让我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还想再见他。我在狱中学会了原谅,但却不能对此事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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