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剧院的时候,已经没有前排的票了,但塞尔登很绅士地主动和洛尔娜换了座位,坐到后面去了。舞台上一片黑,只能分辨出有一张桌子,上面只放了一大杯水,还有一把面朝观众的高背扶手椅。在稍后一些的地方,有十二把空椅子呈半圆形围着桌子摆放着。我们迟到了几分钟进场,入座时,灯光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剧院笼罩在黑暗之中。黑暗的瞬间仿佛一秒都不到,聚光灯就打到舞台上,我们看到魔术师已经坐在扶手椅上,好像他一直都在那里似的,手像是帽檐一般拢在眉头,似乎在清点观众人数。
“灯光!多打些灯光!”他下令道,说着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舞台边上,手依然放在眉头上,扫视观众。
一道手术灯一般强烈的灯光照亮了他佝偻的身影。我这才惊奇地发现他是独臂人。右臂从肩膀开始齐刷刷地不见了,就像从未有过。他再次威严地举起左臂。
“更多的灯光!”他重复道。他的嗓音低沉,有力,不带任何的口音。“我希望你们看清一切,这样就没人会说:‘这是利用烟雾和阴影的特效……’连我的皱纹你们都能看到。我的七道皱纹。是的,我很老了,对吧?老得不可思议吧。但是,我也曾是八岁的孩子,也有过两只手,就像你们所有人一样,而且我想学魔术。‘不要,您不要教我花招,’我对师傅说。因为我要当魔术师,不要学花招。但是我那几乎像我现在这么老的师傅说:笫一步就得知道花招。”
他张开手指,如折扇般在面前展开:“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这没有关系,我的手指非常灵巧,行动极快。我天赋很高,很快我就在全国巡演,一个小魔术师,几乎就是马戏团里的台柱。但十岁那年,我遭遇一场事故。也许不是事故。反正当我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病床上,只剩下了左手。这就是我,一心想当魔术师的人,这也是我,本来习惯用右手的人。当我的父母哭泣时,我那年迈的师傅只对我说:‘这是第二步,也许,也许哪一天你就会成为魔术师。’师傅死了,没人告诉我第三步是什么。从那时起,每次我登上舞台,都会问自己那一天是否已经到来。也许这事只有你们观众说了算。因此,我总是要灯光,请你们上舞台来,来亲眼看看。这边走。”他让第一排半数观众一个个走上舞台,坐在他周围的空椅子上。“再近一点,靠近点,我要你们盯着我的手,不要感到惊讶,因为请记住,今天我在这里不想玩花招。”
他把手掌在桌上摊开,拇指和食指间托着一个白的东西,小小的,从我们的位置看不到是什么。
“我的祖国人称‘世界粮仓’。‘别走,儿子,’我妈妈对我说,‘在这儿你绝不会没面包吃。’可我还是走了,但无论走到哪里,随身总是带着这一小块面包。”他又伸出手,手指间夹着面包晃了几下,好让我们都看得清,然后把它轻轻放在桌子上。他将手掌支在上面做圆周运动,似乎要揉捏它。“面包屑的踪迹真奇怪啊。鸟儿晚上把它们叼走,我们从此再也不能沿着面包屑的踪迹回去。‘回来吧,儿子,’母亲对我说,‘这里不会没有面包吃。’但我已经回不去了。这些面包屑的踪迹真奇怪!你能沿着它们的踪迹走,但是再也不能回头。”他的手在桌上催眠般地转动。“因此,我没有把所有的面包屑都撒在路上。不论到哪里,我都随身带着……”他举起手,我们看到此时他拿着一个形状完美的小面包卷,尖尖的两端从手掌中鼓出来,“……一块面包。”
他转过身,给台上第一个观众看。
“别怕,拿一点,”他的手就像时钟的指针一样移到第二个人,再摊开,给他看圆圆的、完好的面包头,“你可以掰更大一块。来吧,拿一点。”他让场上每个人都掰了一块面包。
“好了。”一圈走完,他若有所思地说,同时展开手掌,他手上还是那个完整的小面包卷。他伸直手指,然后慢慢握起拳头。再次张开时,剩下的就只是开头那一小块面包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给我们看。“所以千万不要把面包屑都洒在路上。”
他站起身,迎接第一拨掌声,并站在舞台边向刚才上台的十二名观众致意告别。我和洛尔娜在第二批上台的观众里。我坐在他的侧面,能看到他有一个鹰钩鼻,胡子浓黑,跟染过似的。干枯、花白的头发紧紧贴着脑袋。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手,又大又瘦,手背上还有几块红黑斑。他顺手抄起玻璃杯,在继续表演前喝了一口水。
“我喜欢把接下来这个节目叫做慢动作。”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牌,用仅剩的那只手出神人化地洗牌。“我师傅常常对我说,花招不能重复第二遍。但我不想表演花招,我要表演魔术。魔术的一个动作可以重复吗?这里只有六张牌,”他说,并将六张牌一张张分开,“三张红的,三张黑的。红的和黑的,黑的代表夜晚,红的代表生命。谁能主宰颜色?谁能给它们排序?”他用大拇指一捻,所有牌一张张面朝上被抛到桌上:“红的,黑的,红的,黑的,红的,黑的。”牌已经按颜色间隔排成一列。
“现在,请你们看好我的手:我想要慢慢地来。”他伸手抄起牌,牌的顺序不变。“谁能给它们排序?”他又说道,同样一捻,又将牌抛在桌上,“红的,红的,红的,黑的,黑的,黑的。已经慢得不能再慢了。”他说着,收起了牌。“也许……也许还可以做得更慢些,”他又一次将牌按颜色间隔慢慢地抛下,“红的,黑的,红的,黑的,红的,黑的。”他转过身面向我们,让我们看清他的动作。接着他像螃蟹一般慢慢地伸出手,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第一张牌。他将它们极为轻柔地收起,当他把牌再次抛到桌上时,牌又按照颜色分开了:“红的,红的,红的,黑的,黑的,黑的。”
“但是这个年轻人,”他说着,突然盯着我,“还是持怀疑态度:也许他读过某本魔术手册,认为窍门在于我玩花招的方式,或者利用了滑动效果。是的,这样他可能也会做……我有两只手的时候也这么做过。但我现在只有一只手。也许哪天我一只手都没了。”他将牌再次一张张摊在桌上。“红的,黑的,红的,黑的,红的,黑的,”他看着我,吩咐道,“请您把它们收起来。现在,我不碰它们,您把它们一张张翻过来。”我照办了,可当我把牌翻开时,它们好像服从他的意志一样:“红的,红的,红的,黑的,黑的,黑的。”
当我们回到座位,掌声仍经久未息,我明白了为什么塞尔登一定要我来看表演了。接下来的每一个节目都像这两个一样,出奇的简单,同时又出奇的干脆利落,似乎这位老魔术师已臻化境,已不需要用手。并且他似乎也以将行业规则一条条打破为乐。他一直在重复花招,在整场表演中也一直有人坐在他背后,他还透露了历史上其他一些魔术师在表演跟他相同的魔术时所使用的窍门。有一刻我转过身,看到塞尔登已完全沉浸其中着了迷,满怀崇敬和快乐,就像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看同一个奇迹的小孩。我想起他对我说起宁可相信在第三起谋杀案是幽灵干的假设时那股严肃劲儿,心想他是真的相信有幽灵这码事了。但无论怎样,都无法不为这位魔术师所折服:每个节目的技巧都极其简单,而唯一的解释又永远是那样不可思议。表演中间没有休息,他突然就宣布接下来是本场最后一个节目了。
“你们肯定好奇,”他说,“为什么这么大一杯子水而我只喝了一小口。这里的水还足够让一条鱼在里面畅游。”他抽出一条红丝帕,缓缓地擦着玻璃。“也许,”他说,“如果我们能擦干净玻璃,并想象里面有五彩小石头,也许,就像普莱维尔诗歌中的笼子那样,我们也能抓到一条鱼。”他挪开手帕,我们看到果真有一条金鱼贴着玻璃壁在游弋,杯底还有一些彩色的小石子。
“你们知道,从我们最古老的祖先——毕达哥拉斯派的魔术师——遭到那场大火开始,我们一代代魔术师就遭到残酷迫害。是的,数学和魔术系出同根,而且很长时间以来保守着同一个秘密。在彼得与“行邪术的西门”的斗争之后,也就是魔术被基督教正式禁止之时,我们魔术师所遭受的迫害最惨烈:他们害怕其他人也可能把面包和鱼成倍增长。也就是在那时,魔术师们确定了沿用至今的生存之道:他们编写了手册解释最明显的花招,并在人群中散发。他们在表演中加入了傻乎乎的盒子和镜子。渐渐地,他们使每个人都相信,每个魔术动作背后都有花招,他们沦为光说不练的魔术师,跟低俗的巫师没什么区别,这样,他们就能继续秘密地按照他们的方式,在那些迫害者的鼻子底下使面包和鱼成倍增长。
“是的,最微妙、最耐用的花招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魔法不存在。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用这块手帕的。但是对于真正的魔术师来说,手帕遮盖的不是花招,而是一个更为古老的秘密。因此请你们记住,”他说道,带着一丝调皮的笑容,“请你们永远记住:魔法是不存在的。”他打了个响指,另一条金鱼跳进了水里。“魔法是不存在的。”他又打了个响指,第三条鱼跳进了玻璃杯。他用手帕盖住玻璃杯,当他将手帕再拿开时,杯子里的石头没了,鱼和杯子也都没了。“魔法……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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