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称“昊十九”。他自号壶隐道人,工诗善书,书法学元人赵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其薄胎瓷器既薄又轻,光鉴照人,滋润透影,制作工艺已达到纯乎见釉、不见胎骨的地步。尤其擅制流霞盏、卵幕杯。所谓流霞盏,系盏色呈五彩流霞色泽,或如朱砂。所谓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莹白,一件重仅半铢。
坯干不裂更须车,刀削圆光不少差。
画坯上釉蘸兼吹,一体匀圆糁絮宜。
忽听到院子外有人叫道:“王五,你起来了吗?码头有人说你烧出了一件上好的青花,是不是真的?”却是赶早挑着担子到镇上卖菜的乡农。
周时臣忙出来应道:“这里出了事……”
乡农见院门大开,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先看到了周时臣,愣了一愣,才道:“这不是周公子吗?你在这里……”
忽留意到门槛前王五狰狞的死状,“妈呀”一声,丢了担子,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高喊道:“杀人了!周公子杀人了!”
周时臣听到自己被错认成杀人凶手,不由得苦笑。他料想自己难脱嫌疑,但既已被乡农认出面目,若是就此离去,嫌疑更大,只得留在院子中,等官差到来。
过了一会儿,附近景德医馆大夫梁葛先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他到门口看到究竟后,既不离开,也不进来,只站在原处,上下打量着周时臣。
周时臣颇为难堪,双手一摊,道:“我只是来找王五,想问问瓷器的事。”
梁葛道:“王五一向起早,不过周公子这样的贵人这么早来这种地方,倒是奇怪。”
周时臣道:“我刚从徽州会馆过来,有许多人可以证明我昨晚在那里。而王五和那边那位老者昨夜就已经死了,不是我杀人。”
梁葛点头道:“老夫知道,周公子不是凶手。”
周时臣奇道:“梁大夫知道?”
梁葛道:“王五胸口那刀,看情状入刀极深。那里是血脉要害之处,一刀进去,会有大量鲜血喷出,凶手不光手上,身上也定会染满血迹。而周公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不像是刚杀了人的模样。”
周时臣道:“那么……”
梁葛连连摇头道:“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闲事,不管闲事。”转身便要离去。
周时臣忙问道:“桂花树下的老者是谁?是王五的亲眷吗?”
梁葛道:“不是,是老夫医馆的患者,名叫田水月。”
周时臣道:“田水月?”
梁葛道:“奇怪吧,像个妇人的名字。他来老夫这里就医,租住在医馆客房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周时臣道:“那他如何会死在这里?”
梁葛道:“这位田老先生人很奇怪,老夫看他谈吐,似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但不知怎么对制瓷有兴趣。每日定时灸艾后,他便会跑来王五这里观看,听说偶尔还指点王五娘子画料。”
周时臣心念一动,问道:“田老先生也懂画坯?”
梁葛嗤笑一声,道:“懂个屁。都知道他又老又糊涂,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要不是他又病又老,王五多半早将他当作偷师者打了出去。”
周时臣道:“既然田老先生住在医馆,昨晚如何会来了王五家里?”
梁葛道:“这老夫可不知道。田水月身上有腿,随时可以离开。”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是哪里人氏?可有亲眷在世?”
梁葛道:“这个,田水月从来没提过。周公子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借住在那边瓷庄的叔嫂俩。田水月是跟那两个人一起来的,药钱也是那位大嫂原姑代他付讫。不过老夫说句实话,就算田水月昨晚不被人杀死,他人也快要入土了。七十来岁的人了,看情形,生活也过得不好,油尽灯枯,又是病痛缠身,死了反而是解脱。”
他是大夫,早已见惯病痛生死,谈起人间疾苦来,竟是出奇的冷静。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原来是跟原姑叔嫂一起来的。正好我有事想问梁大夫,那处瓷庄仍然属于广东商人樊高名下吗?”
梁葛道:“是啊。樊高将宅子委托给老夫看管,我会叫侄子定期去打扫。不过樊高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景德镇。或许是跟老夫一样,年纪大了,心情萧索,不愿意再往外跑了。”
周时臣道:“梁大夫最后一次见到樊高,是什么时候?”
梁葛道:“十年前吧。有一天老夫出门采药,正好在门前遇到樊高,很是意外。他的样子颇为狼狈,说是在鄱阳湖遇到了湖盗,船只、仆从、财物被尽数劫走,只有他一人跳水逃脱。”
周时臣道:“可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年?”
梁葛道:“这个老夫倒是记得很清楚,就是都帮窑主崔国懋过世的那一年春天。樊高来到景德镇,并不是特意来买瓷器,而是崔国懋病重后写信给他,说想临死前见老朋友一面,有重要事情商议。樊高为此专门赶来。可惜运气不好,没见到活人。他人到的时候,崔国懋已经死了。樊高因而很难过,长吁短叹,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来没见到他那样过。后来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顿了顿,又问道:“咦,奇怪了,周公子一大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又问东问西,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时臣见院子外已聚集了不少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人,便拉着梁葛离开,途中说了樊高瓷庄掘出两颗人头之事。
梁葛听说徽窑窑主陈仲美妻子江若兰昨日遇害,连说了三声“可惜”,这才道:“世上当真有案中案这等事?瓷庄就在医馆隔壁,老夫竟然不知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
周时臣道:“何巡捕没有张扬,掘出了人头,就带着兵卒走了。”
梁葛咋舌道:“院子里挖出了人头,那对叔嫂居然还敢住在里面?啧啧,当真是不信邪的人。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周时臣道:“是梁大夫将樊高瓷庄租给年二叔嫂的吗?”
梁葛道:“是我那侄子梁郁自作的主张。原姑的病很重,不是一时半刻能治好的,需要定期施针,得在镇上住上好几个月。一般病患都是选住在医馆客房,虽然简陋些,可就医方便,价格又比客栈便宜得多。但年二叔嫂似是很有钱,不想住在客房大通间。嫂嫂说住客栈,小叔子不同意。他二人在外面悄悄商议,正好被我侄子听见,便做主将隔壁瓷庄租给了他们。等到年二叔嫂搬进去后,老夫才知道经过,也不好立即赶人出来,干脆就算了。还想着等樊高再来景德镇,将租金还给本尊便是了。”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阿葛。”
梁葛是本地人氏,在镇上行医多年,虽有些老顽童性格,却受人敬重。旁人平日均尊称他“梁大夫”,忽听到有人喊“阿葛”,似是长辈称呼小辈一般,颇为有趣。梁葛却是又惊又喜,忙回身迎上去道:“师傅,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梁葛师傅是名六旬僧人,灰色僧袍,白眉白须,看上去极为慈蔼。那老僧道:“这些日子在山上采了不少草药,都晒好了,心想你用得上,正好今日寺里有人来镇上,贫僧便搭船给你送来。”
梁葛忙接过老僧手中的大布袋,连连赔罪,又道:“有劳师傅了。”忽想到周时臣还在旁边,忙介绍道:“周公子,这位是教我学医的师傅……”
周时臣道:“宝积寺惠印大师。”忙上前见礼。
惠印道:“多日不见,周公子可还好?”周时臣道:“托大师福,还好。”
梁葛愕然道:“师傅认得周公子?”
惠印笑道:“周公子曾多次到宝积寺布施,贫僧当然认得。”
梁葛道:“我倒是不知道周公子是个善主。”
周时臣笑道:“我也不知道惠印大师是梁大夫的师傅。”
梁葛顾不上再理会周时臣,忙道:“师傅赶早下山,累了吧?快些请屋里走,徒儿给您沏一壶上好的茶。”自引着惠印进医馆去了。
周时臣见天已大亮,便径直来到樊高瓷庄。应声开门的正是有病的嫂嫂原姑。她见到周时臣独自到来,很是惊讶,问道:“只有周公子一人吗?何巡捕和他手下官差们呢?”又指着院角道,“奴家和叔叔遵照嘱咐,再也没有过去踏足一步。”
周时臣道:“我不是为昨晚那件事来的……”
一语未毕,年二急急提着裤子冲了出来,似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一脸不快,喝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那情形,仿佛是吃醋的丈夫在嫉妒妻子跟别的男子交谈。
周时臣暗道:“这原姑虽然年纪大了,却仍然美貌可人。大概丈夫不放心她,特意交代了兄弟看得紧些。”心想年二虽然反应大了些,毕竟还算是人之常情,也不以为意,忙解释道:“我是为隔壁医馆病患田水月田老先生来的。”
原姑登时一惊,问道:“田老先生怎么了?”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昨夜被人杀死在王五家中。我听梁大夫说,他和二位一道来到医馆求医,又是原姑娘子替田老先生付了药钱,料想你们必然熟悉,所以想来打听一下他的来历。”
年二警觉地问道:“公子既不认得田老汉,如何还要打听这些?”
周时臣一时答不出来,心道:“年二问的也是。我追查瓷庄樊高一事,是因为答应了黄云霄。田老先生跟我非亲非故,我甚至都没见过他活着的样子,为什么要伸手管他的闲事?难道我心中已经认定王五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被杀,田老先生不过是错误的时机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连带被灭了口。那件‘青花见五色’在周窑烧成,我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他尚不及回应,倒是原姑先柔声替他圆转道:“周公子不是杂帮会首吗?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那么便算是杂帮人了,既已客死他乡,周公子有责任料理后面的事。”
年二半信半疑,问道:“这是这里的规矩吗?”
周时臣心道:“原来这原姑对三帮之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便顺势说道:“算是吧。另外王五是我杂帮的人,他平白无故地死于非命,我当然要查个清楚明白,好给杂帮上下一个交代。田老先生受王五牵累被杀,当然也要一并查明真相。”
年二道:“原来是这样。那好,实话告诉公子,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田老汉。”
周时臣愕然问道:“那么二位如何知道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
年二道:“我阿嫂那么说,不过是听田老汉口音像是绍兴一带人氏。阿嫂倒也问过他家乡在哪里,他绝口不提,是个大大的怪人。”
原来年二、原姑是在来景德镇就医途中遇到的田水月。当时他疾病发作,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原姑看不过眼,便好心救了他,携着他来到景德医馆。田水月身上只有几文钱,根本就无力支付医药费用。原姑见他孤苦无依,十分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干脆好人做到底,主动替他付了银子。
周时臣这才知道究竟,立时起了佩服之心,忙赔礼道:“原来贵叔嫂是仗义救人,济困扶危。倒是我不明究竟,冒昧寻上门来追问,失礼了。”拱手辞了出去。
刚走到巷口,巡检司巡捕何寻便率领兵卒包抄了过来。兵卒各自拔出兵器,团团围住周时臣。
何寻道:“周公子,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整条街都在传你杀了王五。”周时臣道:“我知道。”
何寻道:“有证人亲眼看到你从王五家中出来,说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是这样吗?”周时臣道:“是。”
何寻道:“那好,我先得罪了。来人,搜一下周公子身上,看有无凶器。”
两名兵卒上前往周时臣身上摸索了一番,禀报道:“没有发现凶器。”
何寻正色道:“我自然不相信周公子杀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周公子才从江若兰命案脱身,为何今日一早又卷入双尸命案?”
周时臣不答,只问道:“仵作到了吗?”
何寻道:“到了。他本来是预备赶早到瓷庄查勘,早些弄完后便动身返回浮梁县衙的,不想又出了两起命案。”
周时臣道:“我先随何巡捕去命案现场看看。”
到王五院中时,仵作已验完王五尸首,正在勘检桂花树下的田水月。
何寻已知周时臣昨夜在徽州会馆中,忙问道:“人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仵作道:“大概后半夜。”
何寻道:“不是今日早上吗?”
仵作道:“决计不是。这两个人都死了近两个时辰了。”
何寻道:“周公子,你有昨夜不在这里的人证吗?”
周时臣道:“有,徽州会馆许多人看见了我,都可以作证。我是今早离开的会馆,会馆的门子、半路遇到的打更师傅,也都可以作证。另外,我还在瓷器街一带遇到了何巡捕的手下。”
何寻道:“我会派人一一去验证。在证实周公子的话属实之前,你不能随意离开。”
周时臣道:“那是当然。”又将所打听到的樊高瓷庄一事说了。
何寻凝思许久,才问道:“周公子怎么看?那骷髅会是樊高本人吗?”
周时臣道:“我不能确定。这附近的人都知道瓷庄是外地商人的,平日没有人住,所以丁记的丁旺青才刻意将江若兰人头扔进了瓷庄院子。有人刻意选择瓷庄作为埋头之处,也是正常。未必就是樊高本人遇害,首级被割下埋在那里。”
何寻道:“那好,我这就请陈通判签发公文到广东佛山,查明樊高下落。”招手叫过一名书吏,吩咐了一番,令他速速回巡检司向通判陈奇可禀报。又问道:“周公子赶早来到王五家,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吗?”
周时臣道:“是。我见到院子中二人遇害后,心想王五这等忠厚之人不会与人结怨,莫名遭受无妄之灾,多半是因为烧出了‘青花见五色’,于是自行进屋寻找,果然没有找到那件青花。”
瓷都以瓷器为本,某窑烧出绝色精品,瞬间便能传遍全镇。自青花问世以来,迄今为止,公认以吴窑吴明官成就最高,其人已逝,儿子不成气候,弟子也未能完全习得秘技,“青花见三色”多半就此失传,这就是吴明官暴死后市上吴窑青花价格狂涨数倍的原因。当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传开,轰动全城。尽管那件瓷器本身算不上尽善尽美,但“五色”较之之前号称顶级青花的“三色”,已是质的飞跃。况且那件青花瓶上所作《骑驴图》本身就是一件杰作,堪比当代丹青圣手。吴窑青花既已称雄,王五又雄踞其上,俨然有至尊青花之相,其价值及意义可想而知。
或许有人听到消息后,起了贪心,前来索买“青花见五色”,王五不肯相让;又或者干脆有人想做梁上君子,预备暗中窃取,却被王五撞见。两者相争下,来人恼怒之下将王五杀死。凑巧田水月听到动静,赶来查探,却被凶手一并灭口。凶手连杀两人,终于如愿得到“青花见五色”,携其从容离去。
也就是说,找到“青花见五色”,就能找到凶手。只是景德镇十万人口,各色青花加起来至少也有数万件,要从十三里陶镇寻觅一件青花,堪比大海里捞绣花针了。
周时臣又说了田水月来历。何寻叹道:“可怜异乡客,仅仅因为时机不巧,进来王五家院子,便横遭了毒手。”
仵作刚好验完田水月尸首,闻言忙告道:“这位田老先生不是在这里被杀的。他是在别处遇害,被人搬来院子,丢在了这里的。”
周时臣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道:“那么王五呢?”
仵作道:“王五是在自家门口遇害。看情形,凶手从院门进来后,王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刚跨出门槛,便被凶手抢上前一刀杀死。他跌坐了下来,正好靠在门框下,所以尸身未能倒下,保持姿势未变。”
王五要害中刀,血如泉涌,伤口以下半身及所坐之处尽是浓稠的血渍。而田水月却只有身上有血,虽然他年老体弱,气血远远不及王五,但绝不至于所卧之处一点儿血迹都没有,所以基本可以断定,他是在别处遇害,死后被人搬运到王五院子的。
周时臣问道:“他二人谁先被杀,谁后被杀?”
仵作道:“这个很难分辨。但从尸身发僵程度来看,就算有先有后,时辰也大致差不多,不会超过一刻工夫。而且两名死者中刀部位完全相同,伤口、刃深及手法也是一模一样。可以断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周时臣道:“会不会是凶手先杀了王五,逃走时遇到田水月,被对方看到面貌,不得已杀了对方灭口,再将尸体搬进王五院子,防止及时被人发现?”
何寻闻言,亦觉得有理,忙派兵卒到附近搜寻血迹,路程限定在两刻功夫之内。他自己则引着仵作到樊高瓷庄去勘验挖出骷髅的现场。周时臣有意留下来,上前仔细观察田水月的右手——
这位田老先生看起来风霜满面,双手却保养得很好,白白净净,手指长而纤细,右手食指第一关节外侧有明显的厚茧,这是长期握笔的结果。恰如大夫梁葛所言,他应该是个读书人。他对制瓷一窍不通,却出言指点王五妻子画料,多半是因为他精于画工,当然看不上王五妻子这等只求在坯上画上图形的粗浅功夫,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点。而王五妻子等人毫不将他的话当回事,要么是他不懂绘画,要么他艺术水准太高,王五娘子等人根本就没有与他对话的可能。以他双手及手指上磨出的老茧来看,极可能是后一种情况。
那么田水月会不会就是画出“青花见五色”的神秘高人呢?果真如此的话,可谓十分可悲了,他无意中创造了一件青花精品,而又因意外被杀,导致“青花见五色”极可能变成旷古绝伦。手工匠人,最叹惋的莫过于此。
刚好何寻折返回来,见周时臣蹲在田水月尸体边一动不动,很是奇怪,问道:“周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周时臣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没有,我只是一时走了神而已。”
何寻道:“樊高瓷庄那边已经完事了,仵作没发现什么新线索,也不能确认那骷髅到底是不是樊高,目下只好等广东佛山那边收到公文后回话了。”又告道:“我适才遇到了魏希光魏家娘子,她听说魏家老屋出了事,很是诧异,想进去看一看,后来听说屋里还住有叔嫂二人,便转身走了。”
周时臣料想魏希光必是听到自己卷入凶杀命案,心中忧虑,遂赶来打听消息,大约又在院门外看到自己没事,便转身走了。心中默默感动,却又有一丝酸楚。两情相悦,本是人间最美好之事,然他二人非但不能在一起,连偶尔遇见也得装出生疏的样子,以免旁人闲话。对于有情男女,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
忽有兵卒进来禀报道:“在南门头南边半里地的将军槐下发现了血迹。”
何寻闻言,忙与周时臣往南而来。
出王五家巷子不远,便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滴,虽然间断不连续,仍有迹可寻,一路洒到了两棵老槐树下。这两棵槐树是唐人所种,因并列在南门头外,如同守卫南大门的将军,故名“将军槐”,又称“唐槐”。一棵槐树树干边上有大片血迹,看似凶手先将田水月推到树干上,再出刀将其捅死。从老槐树到王五家,距离正好有一刻工夫。
问题来了,凶手杀害王五、夺取“青花见五色”后,匆匆离开命案现场,往南而行,大约预备到河边乘船逃离景德镇。先不说田水月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老槐树下,此处距离王五家已远,凶手为何在这里遇到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后,忽然杀机大起,对其下了毒手,已经是怪事一桩。更怪的是,这里距离昌江不远,凶手杀人后,为何不就近将尸体丢入昌江,而要不辞辛苦地扛回来,丢进王五家院子中呢?
第一桩,有可能是田水月认识凶手,或是他看到了凶手身上的血迹,或是他也知道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看到凶手手上拿着那件珍品,上前盘问,凶手不得已,才杀了他灭口。但是昨晚前半夜月色清朗,后半夜忽然变天,天色昏暗,并无半点光亮。田水月老迈之人,走路都是颤颤巍巍,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些招来杀身之祸的证据?
第二桩就更难解释了,凶手既是宁可多杀一人灭口,足见要极力掩藏面容、行迹。而他只要趁天黑多走出二三十步,便可将田水月尸体丢入昌江中。即便天亮有人发现浮尸,尸体已出景德镇,多半快流到下游的鄱阳了。凶手却铤而走险,将尸体重新搬回王五家中,令两具尸体同处一院,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他想造成二人同院被杀的假象?可稍有经验的仵作即能发现田水月是死后被移尸,而且凶手没有清理老槐树下的血迹,无论如何总会有人发现端倪。
周时臣道:“关于第一桩,或许凶手是特意来找田水月,正好在将军槐遇到了他。”
何寻道:“为什么?凶手为什么会特意来寻一名又老又病的老人?”
周时臣道:“我们都知道王家娘子不可能是画出‘青花见五色’的人,这人极可能是田水月。他既然能画出第一件,应该还能画出第二件。就算内中有偶然因素,但多次尝试后也不难做到。或许凶手从王五口中问出了‘青花见五色’是田水月所画,想让他自己夺得的那件瓷器成为世上唯一一件‘青花见五色’珍品,所以特意寻来杀了原版画料的绘者。”
何寻道:“但田水月不是住在景德医馆中吗?他是自己半夜溜出来的,医馆的人都不知道。凶手不进医馆,怎么可能知道田水月出门来了将军槐下?”
周时臣道:“不错,这解释不通。那么最可能是凶手杀人离开王五院子时,正好被田水月看见。他一时好奇跟了过来,到将军槐附近时被凶手发现,遂杀其灭口。”
这倒是合情合理多了。景德医馆就在王五家隔壁,或许田水月因为病痛难以入眠,半夜起床出来溜达,无意中听到动静或看到什么,跟着凶手一路到了将军槐。他看到不寻常的事后不大声呼救,反而自己独力跟踪凶手,尽管有些不合常理,但既然景德医馆上下都说他是个怪人,也许这就是他怪异之处。只是这套说辞还是不能解释为何凶手杀人后不将尸体丢入昌江,反而要舍近求远,不辞辛劳地将田水月搬回王五院中。
何寻道:“我想到一个可能,昨夜一定有船停在这附近,虽然天色昏黑,但凶手仍然不想冒险。”
周时臣道:“既然天色昏黑,凶手也不想冒险,他自己又准备乘船逃离景德镇,为何不任由田水月的尸体留在将军槐下,何须多此一举?”
何寻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忙道:“周公子反驳得极是,现下我完全糊涂了。”
周时臣道:“这两件案子太蹊跷。何巡捕不妨先派人去乡下接王五妻儿回来处理后事,也许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再安排一些人手到码头打听看看,也许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什么。”
何寻道:“也只能如此了。”又道:“还得劳烦周公子跟我回一趟巡检司,录一份口供。”
周时臣道:“这是当然。”
走出几步,何寻忽然自笑了起来,道:“昨日是江若兰命案,周公子被我当场撞见身穿带血衣衫站在绸缎铺前。今日又是王五、田水月命案,周公子更是被菜农控告杀人。周公子,你算是跟我们巡检司杠上了。”
周时臣笑笑道:“所以我觉得很幸运。”
何寻大为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寻常人两日内接连卷入血光命案,可是觉得晦气得很呢。”
周时臣道:“若不是何巡捕精明能干,陈判官明察秋毫,我早就被当作疑凶关入大狱了,哪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话。”
何寻玩笑道:“那么周公子还算心怀感激啰?我可是要索取回报的,周公子得帮我们巡检司侦破这三件案子。”
周时臣道:“三件案子?江若兰命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何寻道:“还有江若兰首级连带出的那件骷髅案啊。”
周时臣道:“哈,我倒是忘记它了。这几件案子,多多少少我都沾点边,理该效劳。”
何寻道:“依周公子所见,这件骷髅案要如何查起?我现在可完全是一头雾水,头还比往日大了三倍。”
周时臣听他说得有趣,忍俊不禁地笑了,想了想,才道:“骷髅案年代久远,线索极少,查起来极难。那座瓷庄既归广东商人樊高所有,怕是跟他不无干系,只能沿此查下去。当年樊高来景德镇,并不是特意来买瓷器,而是收到了崔窑窑主崔国懋的病危信,这才紧急赶来相会。或许崔家人知道些什么,不妨先去找他们了解一下。”
何寻道:“崔窑目下由崔国懋之子崔无忌掌管,他以都帮会首身份回家乡参加葬礼了,大概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周时臣道:“那么只能先等崔无忌回来再说了。那骷髅等了十年才得重见天日,也不在乎多等个两三日。”
到巡司署门前,正好遇到景德镇另一名窑壶公窑窑主吴为引着一群人往官署行来。
吴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称“昊十九”。他自号壶隐道人,工诗善书,书法学元人赵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巧于仿造宣、永两窑器,精细工巧,能得其神,后因同做仿古青花的都帮崔窑常常从中作梗,便只专心做薄胎瓷器。
其器既薄又轻,光鉴照人,滋润透影,制作工艺已达到纯乎见釉、不见胎骨的地步,技鸣于世,妙绝人间,世号“壶公窑”。尤其擅制流霞盏、卵幕杯。所谓流霞盏,系盏色呈五彩流霞色泽,或如朱砂。所谓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莹白,妙极人巧,一件重仅半铢。
除此之外,吴为还利用自己的诗书特长,在薄胎瓷器上作画,配以诗书。对着亮光时,可以从背面看到胎面上的诗文图画图案,仿若透云望月,隔雾观山,绰约多姿,风韵别致。
因具谦谦君子之风,吴为与士人名流交往较多。嘉兴名士李日华得其流霞盏,赠诗云:“为觅丹砂到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凭君点出流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另一名士樊玉衡亦寄他一首诗:“宣窑薄甚永窑厚,天下驰名昊十九。更有小诗清动人,匡庐山下重回首。”可见壶公的名声。
不过吴为虽然制瓷技艺高超,却并不爱好金钱,称“浊富不如清贫”,隐居在南山作陶,淡泊人生,所居席门瓮牖,只以制瓷为乐。如此才艺,又是如此人品,自然备受同行敬重。
周时臣一见之下,忙迎上前招呼,这才看清楚吴为身后还跟着两名外国人,虽也是一身儒服,却是黄发绿眼,极是扎眼,不禁愣住。
人群中一名三十出头的文士笑道:“怎么,周兄只顾招呼壶公,竟不认识我了?”却是嘉兴名士李日华。周时臣曾为其烧制瓷器,知道他已中进士,正在邻近的九江府任职,却不知如何来了景德镇,颇为惊异。
吴为与周时臣是忘年交,忙道:“是老道失礼。周公子,我来为你一一介绍。”指着人群中的主要人物道:“这位是九江推官李日华李相公。这位是饶州推官吴正志吴相公。”
吴氏正是紫砂圣祖供春的旧主。周时臣听到“吴正志”的名字,不由得想起尚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树瘿壶来。
吴正志拱了拱手,道:“久仰周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仪表风范不同凡响。”
周时臣道:“过奖,过奖。”又指着吴正志身边的男子道:“这位是……”
李日华忙道:“他姓冯,名云将,是我恩师冯梦祯冯公的独生爱子。”
周时臣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又落在两名外国男子身上。
吴为忙道:“这两位都是西国人士。这位是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这位是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李玛诺,近年来一直在南昌传教。”
自元代以来,罗马教廷不断以使节名义向中国派遣传教士,传教活动取得了很大进展,信徒多为蒙古人、色目人。然随着大元王朝灰飞烟灭、蒙古势力退出中原,天主教亦如退潮一般消散了。
入明后,中国尚在君权制下踯躅不前,欧洲却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社会变革,先后建立了民主国家,封建制度解体,资本主义萌芽。西班牙和葡萄牙作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大肆对外扩张。罗马教廷亦大力支持,利用开辟的新航路积极从事传教活动,东方再度被纳入传教范围。
西班牙籍教士方济各·沙勿略最先尝试进入中国传教,由于大明闭关锁国,禁止外人进入,沙勿略只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登上了靠近广东台山县的上川岛,并在四个月后病死于岛上。其人虽然没有真正踏上中国内陆,但其传教热情却感动了中外天主教徒,被奉之为“远东开教之元勋”。
葡萄牙人占领澳门后,大量传教士随之涌入。起初西方传教士认为西方文化远远高于中国文化,中国天主教徒亦被迫学习葡萄牙语,取葡萄牙名字。后来耶稣会远东视察员范礼安逐渐了解到中国的悠久文化,主张传教士应入乡随俗,遂安排罗明坚、利玛窦等传教士到澳门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
万历八年(1580年),罗明坚随商人去广州,操一口流利汉语,兼之熟悉中国礼仪,其彬彬有礼的举止赢得了当地官员的极大好感,获准居住在专门接待暹罗贡使的驿馆中。天主教中国之行终于迈出关键的一步。
万历十一年(1583年),罗明坚与利玛窦来到广东肇庆,在西门外建造了一座欧式建筑作为传教教堂。利玛窦心思机敏,他将欧洲带来的地图加以翻译标注,取名《山海舆地全图》,张挂在客厅里面,并将许多天文仪器公开展示,吸引了大量人前来观看。
起初,教堂由当地知府王泮亲题“仙花寺”三字,利玛窦便穿上僧服,自称“西僧”。后来他发现儒家文化在中国文化中居主流地位,遂脱掉袈裟,改穿儒服,自称“西儒”,并在中国人瞿太素的帮助下学习儒学经典。当他与人交谈时,往往能引经据典,由此博得士大夫的好感与信任。其后,利玛窦开始在南京、南昌辗转传教,大肆结交权贵阶层。
虽然利玛窦已有一定的影响力,然彼时中国内地极少能见到外国人,天主教亦是新鲜事物,几乎无人听过。令人意外的是,周时臣居然知道利玛窦的名字,上前握住其双手,诚恳地道:“久仰‘西儒’大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利玛窦倒是刚听说周时臣的名字不久,更谈不上认识,大为惊讶,忙问对方如何能知道自己。
周时臣笑道:“西儒刻印出版了一份《山海舆地全图》,这可是令人大开眼界之举。”
利玛窦在肇庆传教时,曾出版了第一份中文世界地图。有商人时常来往于江西、广东之间,知道周时臣外祖父吴岫是有名的舆地志收藏大家,特意送了这份地图给他。周时臣惊叹之下,打听地图来历,由是知道了利玛窦的名字。
利玛窦听了很是开心,笑道:“我那里还有许多天文仪器,可以观测天象。改日周公子有空,不妨到南昌一观。”
周时臣道:“当然,有机会一定要去。”又问起吴为等人如何会来这里。
原来利玛窦因听说景德镇为江西第一大镇,富商云集、人口喧嚣、经济繁荣远胜省会南昌,便向江西布政使司请求去镇上传教。景德镇自古民风彪悍,自三帮形成,更是争斗不断。江西布政使虽对天主教不怎么感冒,但既然是以教化民众为目的,试试也无妨,说不定会有什么效果,因而点头同意,并责成饶州府派人陪同利玛窦前往景德镇。饶州推官吴正志因与通判陈奇可私交颇好,便主动请缨,陪同传教士前来。九江府推官李日华则是因为另一位大名士汤显祖最近向吏部告了长假,不日要返回家乡临川,将会路过浮梁,特提前来此,等待与其相会,正好在途中与吴正志一行座船相遇,遂联袂前来。
百姓教化是地方行政长官职责,该归到浮梁知县名下。因景德镇地处浮梁县城下游,利玛窦一行逆水而上,先到景德镇,预备先拜访驻镇通判陈奇可后,再派人往浮梁县城知会知县杨延槐。不想过镇外渡口时,正好远远见到吴为立于山坡之上。利玛窦见其人白发白须,一身道袍,衣带飘飘,仙风道骨,惊为天人。李日华认出吴为,因与其熟识,便干脆引众人下船,过去与他厮见。吴为遂引众人入壶公窑就座。虽是山居寒舍,却摆满瓷器书画,利玛窦一见之下,便叹为观止。众人一时舍不得离开,竟在吴为家中滞留了一夜,今日一早方才由他引路,寻来巡司署。
周时臣闻言,忙招手叫过何寻,道:“这位巡检司何巡捕,是陈通判手下第一得力之人,正好引各位进去拜会陈通判。”
吴正志道:“甚好,我这里有布政使司公文,这就请何巡捕带路。”
何寻忙道:“周公子一天一夜没有回过家,不妨先回周窑料理一下。这边有了进展和消息,我再来周窑寻你。”
周时臣道:“甚好。”
吴为道:“老道就送各位到这里了。欢迎随时再来寒舍做客。”
利玛窦却依依不舍,执住周时臣双手道:“周公子,我与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等到我拜会过陈通判、将正事安排妥当,再专程到府上拜访。”
周时臣听其口音中有浓重的广东腔,心念一动,忙道:“西儒一定要来。”又叫道:“李相公、吴相公,也欢迎几位来周窑做客,我做东请各位吃咸水粑。”
李玛诺好奇问道:“咸水粑是什么东西?”周时臣道:“人间第一美味。”
李日华笑道:“周公子,你认为咸水粑是人间第一美味,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周时臣忙道:“我家里新借了一位名厨,包教各位满意就是。”目送利玛窦一行进去官署,又转身招呼道:“吴公,难得你大驾光临镇上,这就去寒舍坐上一坐吧。”
吴为摇头道:“多谢周公子盛情,老道还有事,就不去打扰了。”顿了顿,又道:“不瞒周公子,老道并不是专程陪李相公等人来镇上,而是听说南门头王五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想去观赏观赏。”
周时臣忙告道:“壶公来晚了,王五昨夜遇害,‘青花见五色’也被人窃走。”大致说了经过。
吴为不免扼腕叹息,深以为恨,又问道:“周公子可有见到那件‘青花见五色’?”周时臣道:“见到了。”
吴为道:“如何?”周时臣道:“就瓷而论,算不上绝器,然那瓶上图画,非独有五色青花,还有大家之风,笔墨疏简,而意境深邃,绝对是件珍品。说起来,以画配瓷,很有几分壶公你的风格呢。”
吴为摇了摇头,长吁短叹许久,才道:“凶手贪图瓷器珍贵,取走‘青花见五色’也就罢了,又何须杀人,多害一条性命?周公子,你是我杂帮会首,王五亦是杂帮帮众,希望你能找出真凶,还匠人一个公道。”
周时臣道:“壶公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吴为便拱了拱手,怅然转身,忽又停步问道:“周公子可知道吴窑目下状况如何?”这“吴窑”,自是指徽帮吴明官窑了。
周时臣道:“仍然处在停滞状态。”
吴为道:“可惜了。”似乎还想多问点什么,最终道:“老道还是自己去吴窑看看吧。”
周时臣道:“可要我陪您老人家前往?”
吴为道:“不必,周公子请自去忙,老道也只是随意逛逛。”
正好李日华又转身出来,听说吴为要去吴明官吴窑,忙道:“我受九江府同僚委托,带了一封家信给吴明官娘子,也要走一趟吴窑,正好与壶公一道前往。”又道:“周兄,我还要在浮梁滞留一段时日,你我回头再聊。”
周时臣道:“甚好,我在周窑随时恭候大驾。”
他一直目送吴为、李日华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身,一路北行回来周窑。正要进门时,又想起了什么,微一迟疑,即过家门不入,继续北行,径直来到西河口的魏氏作坊。
景德镇的作坊外形上跟普通家居庭院没什么两样,独立朴素幽静。但内部却分作许多工房,与生产工艺紧密结合,布置紧凑,方便操作,构造巧妙,经济适用。
四五六七四个月是挛窑淡季,作坊佣工本少,又逢变工节假期,静悄悄不见一人。进来中院,才看到珠妹在院子中过滤米浆。珠妹即是当年被御窑厂买来祭窑的女子,后被魏希光救下。她恼恨父母竟为五两银子将她卖掉,不愿意再回家乡,遂留在魏希光身边作帮手。
珠妹转头见到周时臣进来,忙扬声叫道:“魏姊姊,周公子来啦!”不见人应,便道:“周公子,你自己进去吧。魏姊姊也是刚从外面进来不久,大约正歇口气,没听见我叫唤。”
周时臣道了声谢,自行进堂,正好遇到魏希光自内堂出来。她娇羞中颇见愠色,道:“你没事不回家好好待着,又来这里做什么?”周时臣道:“我来看看。”
魏希光道:“看什么?”
周时臣道:“看……”见珠妹赶进来斟茶,便改口道:“正好昨天刚烧完一窑瓷器,接下来预备歇上十天半月。想趁空档,请娘子去窑房看看,看有没有需要修补。”
魏希光也随口敷衍道:“这么点小事,随便叫人带个口信就行,还劳周公子亲自跑一趟吗?”
周时臣道:“前些日周窑一直在赶工,佣工们辛苦,除了吴祥瑞还在,其他人都放假了,没有跑腿的人。况且请娘子补窑是大事,还得我亲自来一趟。”
珠妹从旁听到,不无得意地道:“那倒是。魏姊姊身怀绝技,是魏氏唯一传人。镇上每有挛窑活计,都是窑主亲自前来相请呢。”
魏希光便吩咐道:“珠妹,你把过好的米浆拿去后面装坛密封,再收进地窖里。”珠妹应了一声。
魏希光等珠妹走远,这才问道:“你从南门头王五家回来,还没有回家吗?”周时臣道:“没有。”
魏希光道:“唉,周郎,你还是早些找个贤惠女子做妻子吧,不然我心中难安。”
周时臣正色道:“我们说好了的,如果我不愿意再等,便会自行娶妻生子,无须希娘催促。”
魏希光道:“可是我不能嫁给你,不仅不能嫁给周郎你,也不能嫁给世上任何男子。我曾当着家父,以亡母的名义立过重誓,周郎在我身上只会空耗岁月。”
周时臣道:“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顿了顿,又道:“况且也不是空耗岁月,我仍然时时能看到你。”
忽听到外面有女子声音叫道:“魏希光魏娘子是住这里吗?”
魏希光闻声便道:“我得出去迎客,周郎你也走吧,没事不要再来了。有人起了疑心,还问我是不是和你一道去宝积寺上过香,说是有人见到过。”
周时臣道:“是谁?”魏希光道:“驻厂巡检方何。”
周时臣道:“我就知道,自从我上次拒绝御窑厂派烧后,方何和他的顶头上司潘相一直想找我的茬儿。”
明初在景德镇设立御窑厂,专门烧造官窑器供宫廷使用。景德镇官窑一直拥有最好的资源,不但独占优质的瓷土和青料——凡上乘陶土,多被列“官土”,如景德镇东乡出产的“麻仓土”,质地细腻,成为御窑厂的专用瓷土,禁止民窑采用。进口青料苏泥勃青、回青等,均被朝廷垄断——占用最熟练的制瓷工匠,还以禁止民间烧制主流瓷器如青花等来限制、阻碍民窑的发展。由于故步自封,兼之官窑工匠没有生产积极性,到明代中后期,景德镇官窑已完全丧失资源优势,开始走向衰落,在技术上更远远不及有实力的民窑。
当时宫廷用瓷由工部掌管,每年通过工部向景德镇官窑颁布所需烧造瓷器的限定数额,称为“部限”。除此之外,还有宫廷因临时需要而加派的任务,称为“钦限”。嘉靖以后,朝廷下达的瓷器烧造数激增,加上御窑厂自身的危机,一般只能完成“部限”。为了上缴足够的御用瓷器,官窑不得不与民窑合作,将“钦限”成型后分派给民窑完成焙烧,即所谓“官搭民烧”,简称“派烧”,即史书所载“旧规本厂凡遇部限瓷器,照常烧造,不预散窑。惟钦限瓷器数多限逼,一时凑办不及,则分派散窑,择其堪用者凑解,固一时之权法也”。
本来御窑制度的建立,便是为了替朝廷垄断优质原料及优秀工匠,其技艺更秘不外传,甚至民间难得见到官窑所制瓷器。民窑发展之初,亦希望能学习官窑的经验技术,所谓“一切官窑等,诸秘色,上方珍品,宝贵甚至,自非近御侍从贵戚巨邸,不能袭受恩泽,赏资频仍。若被穷县酸儒,风尘骚客,虽或生逢并世,躬际圣明,阁观灵威,莫窥禁青”。然由于朝廷保密甚严,又采取种种措施限制民窑发展,民间匠人欲窥内府秘藏,亦是不大容易。“官搭民烧”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口,令民窑正大光明地有机会接触到宫廷用瓷,因而派烧初行时,是极受民窑欢迎的。甚至有民窑不择手段地谋取派烧机会,以获取官窑生产的技术及优质原料,提高自身烧造技术。
然弊端亦随之而来。官窑所付偿银偏低,往往不够烧造成本。“官搭民烧”之器通常“细腻脆薄,最为难成”,且承差民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器”,否则由民窑赔偿。
不仅如此,派烧瓷器成器后,还要经过御窑厂的反复挑选。若民窑无法烧造或挑选者认为不合格,御窑厂就将它自己烧制的瓷器高价卖给民窑,让民窑用这些买来的高价瓷器充作成品,再上交给御器厂,即所谓“官匠因循,管厂之官,乃以散之民窑,历岁相仍。民窑赔赃,习以为常”。
“派烧”形成制度后,演变成对民窑的一种变相盘剥。被选中的民窑多消极对抗,常出现“乘限期紧,并多以歪斜浅淡瓷器塞责,厂官事逼,姑收凑解”,以至“钦限器皿屡至愆期”的情况。发展到后来,有实力的民窑干脆以各种借口婉言谢绝,知名窑主如都昌崔国懋、徽州吴明官均拒绝过派烧。
都昌崔国懋称雄瓷业时,御窑厂督陶官由地方官员兼任,崔氏一口拒绝,背后还有几万好强斗狠的都昌人,官窑也没法子。吴明官非但拒绝过地方督陶官,还当面推过矿税使太监潘相的派烧,前者倒也罢了,后者一度恼羞成怒,仗着有万历皇帝作靠山,预备报复。然众多徽商动用各种力量保护吴氏,朝中弹劾潘相的奏章前仆后继,万历皇帝便一概不理——既不理睬朝臣,亦不理睬潘相,事情这才勉强作罢。
吴明官拒绝派烧后不久,潘相又找上了周时臣。景德镇六大名窑中,崔窑、吴窑、周窑最有能力接受御窑厂派烧,既然崔国懋、吴明官先后拒绝过官窑,周时臣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周氏自知没有都帮、徽帮那般强大的后盾,但仍断然拒绝了潘相,不为别的,只为对不合体制的矿税监的抗议。潘相大怒,当着通判陈奇可的面扬言要拿周时臣开刀,好好整治民窑,被陈奇可不痛不痒地挡了回去。大概万历皇帝也不满意潘相迟迟监烧不出自己百年后所需要的龙缸,其人恩宠日微,这件事才暂时按下,没有续接下文。
魏希光既在御窑厂当差,对诸多内幕颇为清楚,叮嘱道:“潘相有皇命压着,心思只在龙缸上,可能一时顾不上对付周郎。不过那方何可不是好人,周郎你千万要小心。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听到外面又有人叫“魏家娘子”,忙应道:“来啦。”
出来一看,外庭院中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娴静美丽。
魏希光道:“我就是魏希光,娘子是……”
那妇人道:“奴家是……”忽一眼看到周时臣,愣了一愣,笑道:“周公子,你也在这里?”竟是那外地来浮梁就医的患者原姑。
周时臣亦讶然道:“娘子来这里做什么?”言外之意,这里是工坊,并不是售卖首饰、绸缎的商铺。
原姑道:“我听说魏娘子是御窑厂唯一一名女匠人,很是好奇,想来看看。周公子莫笑,我也是闲的,因为实在无事可做,在本地又不认识什么人。”
魏希光道:“这位娘子是……”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原姑来历。魏希光忙道:“娘子原来身患疾病,倒是我怠慢了,快些请屋里坐。”
周时臣便就此告辞。魏希光道:“周公子的事我记下了。这几日得闲,我便和珠妹去看周窑情状,若需要修补,再安排日程。”
周时臣道:“是,多谢。”
出来作坊时,却见原姑的小叔子年二正在大门边徘徊,模样颇为局促。年二见到周时臣,先是一愣,随即又生出满脸警觉来,问道:“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你?”
周时臣颇为不快,道:“我是窑主,这里是挛窑作坊,我来这里有什么奇怪?倒是你们叔嫂……”没有继续说完,摇摇头自去了。
景德镇既是瓷都,以陶瓷手工业著称,瓷业习俗已深深影响民众的日常生活。建筑亦具有独特的地域特色,大多跟瓷业有关,号称“陶舍重重”。周窑便是典型集生产、家居于一体的建筑,在构造、砌筑等方面有许多独特和巧妙之处。其外表跟魏氏作坊一样,也是普通的家居庭院,但却分为内中外三进独立的院子——
外院是坯房,由正间、廒间和泥房三座单体建筑组合而成。中院是窑房,是完成存坯、装匣、烧炼、开窑和拣选等工序的场所。后院则是窑主居处。中、后院之间,隔有一座小花园,以穿廊相连。另有窑炉,开在中院西首的向阳岭上。整座周窑呈葫芦形状,中院窑房最大,外院坯房次之,后院因是个人生活场所,相对较小。
回来周窑,徒弟吴祥瑞见周时臣回来,忙迎上来叫道:“窑主!”
周时臣道:“怎么还叫窑主?”
吴祥瑞大喜过望,忙改口道:“师傅!”
他按照习俗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周时臣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草鞋,吴祥瑞就此穿上,算是完成了正式拜师。
吴祥瑞又告道:“操公子和金公子刚刚到了,正在后堂书房等着师傅呢。”
周时臣便吩咐道:“你将昨日开窑的瓷器再清点一遍,将王五家的都挑出来,专门放在一边。”
吴祥瑞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王五真的被人杀死了吗?”
周时臣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吴祥瑞道:“适才听金、操二位公子提起,说是刚听到王五遇害,又有风传称师傅是杀人疑凶,所以赶来周窑打听究竟。”
周时臣道:“今早你出门去过南城吗?”吴祥瑞道:“没有啊。怎么了?”
周时臣道:“没什么。我一大早在瓷器街街口看到一个人,背影挺像你。”
吴祥瑞不好意思地道:“昨晚师傅没回来,虽然何巡捕说了不用担心,但徒儿仍然睡不着,鸡鸣时才迷糊过去。”
周时臣见其眼中充满血丝,果然是一夜未曾睡好的模样。他自己背井离乡,独自在景德镇谋生,日夜与工匠为伍,这些人等于他的家人一般,心中也颇为感动,道:“你先去休息,瓷器回头再清点不迟。”
进来书房时,操骥、金英正在桌案前窃窃私议着什么。
周时臣问道:“二位兄台在看什么?”金英道:“老周快来看。”
周时臣便走过去,却见案上摊着一张黑白水墨画——肥阔的荷叶正在凋零,一只螃蟹缓缓爬行,图中留有大片空白表现秋水。形状虽然夸张,笔墨纵横,貌似狂放不羁,却饶有笔情墨趣。
金英问道:“老周可有觉得眼熟?”
周时臣点点头,道:“这张画跟王五那只‘青花见五色’所绘的《骑驴图》是一路画风,应是同一人所绘。”
金英道:“你再看落款。”
却见画上有诗题道:“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诗意幽默。下署款“天池”,钤“徐渭私印”印。
周时臣一时惊住,失声道:“莫非这是徐渭徐青藤的手笔吗?”
金英道:“正是徐渭真迹。”
周时臣道:“这《螃蟹图》是从哪里得来的?”
操骥道:“这是我操家祖传之物,不过不叫《螃蟹图》,名为《黄甲图》。”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山人,浙江绍兴人氏,是民间大名鼎鼎的罕见天才兼传奇人物。有人总结他一生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堪嗟叹——
他出生于官宦家庭,父亲徐鏓官至四川夔州府同知。徐妻童氏生长子徐淮、次子徐潞。童氏亡故后,徐鏓续娶苗氏,苗氏侍女生下了徐渭。不久徐鏓病死于绍兴,作为庶子的徐渭地位卑贱,极受家族轻视。所幸苗氏没有儿女,将徐渭收为嗣子,视为己出。然又将侍女赶出家门,给徐渭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徐渭少年时天才超逸,入徐氏私塾读书,“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书一授数百字,不再目,立诵师听”,十岁仿扬雄《解嘲》作了一篇《释毁》。时人称其神童,比之为刘晏、杨修。其人性格豪放,“指掌之间,万言可就”。二十岁时成为生员,与姚海樵、沈炼、诸大绶等越中名士相交往,号称“越中十子”。沈炼曾夸奖他说:“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
徐渭自小“天才超逸”,又恃才纵诞,向往功名事业,然在科举道路上却屡遭挫折,八次应试不中,可谓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三十七岁时,应浙闽总督胡宗宪之邀作幕僚,入幕府掌文书,一切疏计,皆出其手,对军政之事多有谋略,曾出奇计大破汪直、徐海等倭寇。胡宗宪为巩固权势,巴结权相严嵩。徐渭亦代胡宗宪做文章,肉麻地吹捧严嵩。后严嵩倒台,胡宗宪以“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被捕,于狱中自杀。徐渭深受刺激,作《十白赋》哀之。朝廷严查胡宗宪案时,徐渭一度担心受到牵连,因此而发狂,作《自为墓志铭》,又多次自杀,“走拔壁柱钉可三寸许,贯左耳窍中,颠于地”,被游方郎中华氏救活。又“引巨锥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
在婚姻家庭上,徐渭亦十分不幸。他成为生员后入赘同县潘克敬家,妻子潘似时年十四岁,夫妻十分恩爱。然潘氏十九岁时即病故,徐渭既因入赘而未能分得徐氏家产,又因丧妻不得不从潘家迁出,勉强以教书糊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入胡宗宪幕府后,生活才稍有改善。于三十九岁时,再度入赘杭州王家,但仅两个月,即与王家断绝了关系。次年,在胡宗宪的撮合下,又聘娶第三任妻子张氏。胡宗宪死后,徐渭忧惧不已,精神出现了幻觉,怀疑继妻张氏不贞,仲秋之夜以钝器将其活活打死。徐渭由此被捕,被革去生员资格后,下狱待死。
然徐渭才子声名不坠,同乡好友诸大绶、张元汴先后高中状元,积极奔走,着力营救。其中张元汴出力尤甚。万历元年(1573年)除夕,万历皇帝大赦天下,蹲了七年监狱的徐渭终于获赦,时年五十三岁。然其人愈发放诞潦倒,痛恨达官贵人,甚至与救命恩人张元汴交恶,老死不相往来不说,还写诗讥讽张氏。之后漂泊四方,以卖画为生。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多难孤苦的人生并未磨灭徐渭天生的艺术才华,他在诗文、戏剧、书画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极大成就,其绘画独领风骚,以大写意画法见称,对画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操骥祖父名操时贤,与金英祖父金达同为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进士,当科状元即是徐渭至交好友诸大绶。徐渭时常随手作画,赠予朋友。某日徐渭与诸大绶等好友品尝螃蟹时,谈论奸相严嵩祸害朝政,便索来笔墨,随手画下一幅《黄甲图》。先为诸大绶收藏,后转送给操时贤,再后流传给操骥,即为眼前这张水墨艺术品杰作。
周时臣会意过来后,道:“难道那田水月竟是徐渭徐老先生?”
金英、操骥尚不知情由,忙问道:“田水月是谁?”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究竟。操骥道:“一定就是了。青花《骑驴图》那等写意笔法,当今世上再无第二人绘得出。却不知老先生如何来了浮梁?”
金英道:“我听说徐老先生极爱吃螃蟹,或许是他听说鄱阳湖蟹风味最佳,慕名而来到江西。”
操骥道:“又或许是往徽州祭奠了胡宗宪胡总督后,顺道来了浮梁。可惜,一代大才子,竟在浮梁殒命。”
三人一番议论,均叹息不已。
金英、操骥见周时臣面有倦色,又听说他一天一夜未曾休息过,便欲告辞,好让他休息一会儿。
周时臣道:“关于田水月即是徐渭徐老先生一事,仍是猜测。操兄,这幅《黄甲图》可否多借我一日?正好嘉兴李日华来了浮梁,我想请他看上一看。”
操骥道:“是那博物君子李日华了?”
周时臣道:“正是。”说了大致缘由。
金英听说有西洋传教士来到浮梁,登时气愤不已,道:“景德镇民众的确需要教化,可什么时候轮到西洋人来教!江西布政使是不是脑子坏了,不推儒学,推什么天主教!”
周时臣道:“那利玛窦自称西儒,倒真有几分儒士风度。不过其人精明势利,很有些为了传教不择手段的意味。”
操骥亦是忧心忡忡,道:“瓷器占据了出口贸易的大宗,听说西洋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我国瓷器的制作秘技。利玛窦会不会是西洋人派来的间谍?”
周时臣亲眼见过利玛窦翻译的地图,对东西方交流持赞成态度,道:“只匆匆一面,我倒没有看出这一点来。”
金英还欲再说,操骥忙道:“周兄累了,让他早些歇息吧。”拱手辞去,又特意留下了那幅《黄甲图》。
送走金英、操骥,周时臣自进来内室,却不见贴身侍女秢稠,忙招手叫过老仆周祥问道:“秢稠人呢?”
老仆周祥道:“徽州会馆派人送来了两担咸水粑,秢稠知道公子最爱这口,又听说公子刚进了门,便亲自到厨下张罗了。”
周时臣闻言,便自进房和衣躺下。干巴巴地等了一会儿,果然闻见咸水粑香气,随即听到轻快的小碎步,精神登时大振,忙坐起身来。
过了一会儿,秢稠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咸水粑进来,板着脸,将盘子重重顿在小桌上。
周时臣道:“哎哟,姑奶奶,这盘子是我来景德镇后烧的第一件瓷器,可别砸坏了。”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块咸水粑,大大咬了一口,这才笑着问道:“谁得罪我们秢稠了?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剁他草鞋。”
秢稠是周母陪房丫头的女儿,自小便被周母指令跟在周时臣身边。她看起来像是真的生了气,劈手夺过咸水粑,道:“公子新从外面进来,洗手了吗?”
周时臣道:“没有。”
秢稠道:“那还胡乱抓东西吃?热水在窗下脸盆架上,都给公子预备好了。”
周时臣只得起身来洗手,一边问道:“谁得罪你了?是我吗?抱歉,是我不好,我昨晚没有回家,让你担心……”
秢稠道:“不是因为这个。”
周时臣愕然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秢稠道:“因为公子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还专门从徽州会馆请了掌厨来。”
周时臣道:“许衡已经来了?我还以为黄先生开玩笑呢。”忙解释道:“不是我请的许衡,是我答应了替黄先生办事,他答应送我咸水粑,还主动要将老许送给我用几天。”
秢稠气呼呼道:“那公子还不是答应了?分明是嫌我厨艺差。”
周时臣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你做的咸水粑,我一口气可以吃完一块。”
秢稠道:“这是乡人糍粑做得好,我只不过上笼蒸了一下。”又问道:“许衡当真是景德镇最好的厨子吗?”
周时臣道:“也许不是最好的,但至少是最好的之一。”
秢稠好奇道:“之一?另外还有谁?”
周时臣叹了口气,道:“许衡的前妻鱼量。”
这是一个久远的故事,早已被湮没在瓷都的喧嚣中。许衡、鱼量夫妇二人最早并不是厨师,而是住在昌江边,以水碓舂打粉碎瓷石为生。当时鱼量刚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许愿。其姊姊鱼莲在金家做奶娘,常常抱着同岁的金家小公子金英到姊夫家玩。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并排躺在一起,看起来煞是有趣。
某一天,发生了意外。当时鱼莲、鱼量分别抱着金英、许愿在碓房中玩,指给孩子看水碓转动。
水碓是以水的流势或落差的冲击作为动力,带动机械来粉碎原材料的一种装置。主要装置是一个装有若干板叶的巨大立式水轮。水轮转轴上装有拨板,用以拨动碓杆。碓杆则与碓头相连。每当流水冲击水轮转动时,拨板以碓杆带动碓头,令其不断上下捶打底下石臼中的瓷石。为了保护所碓之物不受日晒雨淋,又在水碓旁建有碓房。
由于水碓工作不分昼夜,“省人力十倍”,景德镇又有充分的河流资源,水碓自古就是用来加工瓷石的主要工具,且是昌江上的一大景观——“循洞壶窑里西南,合昌江大河数十里内,两岸水碓百余处,皆舂瓷不为业”。这一壮观景象,在不少文人笔下都有记录。有诗云:
浮梁县西山渐平,浮梁县东水更清。
蒙蒙天气长如雨,卧听前湾水碓声。
又有诗云:
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里雷。
舂得泥稠米更凿,祁船未到镇船回。
水轮带动碓头,声音又大又响,还间或有水花扬洒。两个孩子看得目不转睛,拍手笑个不停。
忽然有人来找许衡办事,鱼量因丈夫不在,又听不到对方在外面喊叫什么,便临时放下孩子出去应付。不想许愿身上的飘带被风一带,缠到了水碓叶轮上。水碓为昌江流动水力带动,力道极大,连衣带人将小许愿转到空中,又自高处落在石臼之中。可怜小许愿尚在襁褓之中,竟被碓头舂得粉身碎骨。鱼莲虽人在碓房中,却因手中抱着金英,竟来不及相救。
鱼量听到姊姊惊呼,奔进来看到眼前惨剧,当场昏死过去。许衡办事回来后,听说儿子出了意外,嚎嚎大哭,随即痛骂责打妻子不止。
次日,无法原谅妻子疏忽的许衡写下一纸休书,夫妻二人就此分手。二人均不愿意再沾染与陶瓷有关的任何东西,可生活还要继续,景德镇既号称瓷都,绝大部分行业都与瓷器有关,二人便各自进了小吃店、酒肆做工打杂。数年后,许衡被徽州会馆以重金聘为掌厨,鱼量则因厨艺高超成为都昌会馆的掌厨,颇有针锋相对的意味。
秢稠听了很是惊讶,道:“我听过许衡、鱼量的名字,可想不到二人之前竟是夫妻。”
周时臣道:“这件事,镇上没什么人知道,我也是偶然听金英说的,他奶娘鱼莲算是当事人,当时亲眼看到许愿被卷入水车,人都吓傻了。”
秢稠道:“那金公子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周时臣道:“他当时还在襁褓之中,连话都不会说,如何能记得当时的事?”
秢稠想了想,道:“许衡能从一个瓷工变身为名厨,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很了不起,我要好好跟他学习厨艺。”
周时臣揽过秢稠的纤腰,将她搂到边上坐下,笑道:“这就是我们秢稠最宝贵的地方,永远能看到别人身上的闪亮之处。”
秢稠嫣然一笑,闪身躲开,道:“公子身上又脏又臭,还尽往我身上凑。”取来干净衣衫,为周时臣换上,服侍他睡下。
等到周时臣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秢稠听到动静,忙进来告道:“公子快些起来,何巡捕来了。”
周时臣料想必是有了关于案情的线索,忙穿衣出来。
何寻径直道:“我意外从西洋传教士利玛窦那里得了一些关于樊高的线索,立即便赶来了。”
周时臣问道:“利玛窦那些人呢?”
何寻道:“陈通判将他们那些人尽数送去浮梁县城了。”
周时臣道:“不是说要在景德镇传教吗?”
何寻道:“目下镇子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哪敢让他们留下?陈通判将几起凶案如实告诉了吴正志吴推官,他亦赞同先去浮梁安顿。”
周时臣忙问道:“九江推官李日华人呢?他不是来办私事的吗?”
何寻道:“李推官也跟着利玛窦一行一道去了县城,说虽然是因私到此,礼仪上还是要先拜访地方父母官。”
李日华是当世书画鉴赏大家,往日与周时臣很是谈得来,周氏本想请他同赏徐渭那幅《黄甲图》真迹,闻言只得作罢。
何寻又道:“利玛窦原先在澳门、广东传教,跟那一带的商人极熟,竟然知道樊高的事。说是樊高在十年前突然抛下手中生意离家,说是要往浮梁一趟,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一两年,才有仆人自外地流落而归,说是樊高座船在鄱阳湖遇到了湖盗,连船带物被劫。湖盗丧心病狂,上船后见一个杀一个,樊高和仆人都被迫跳水逃生。但湖盗仍然乘小艇来回游弋,以箭射杀落水者。仆人后背中了一箭,昏死过去。后来不知怎么漂到一个芦苇荡子,为渔民所救,侥幸捡了一条命。他养了大半年伤,又打些零工,勉强筹集了路费,这才辗转返回广东。至于樊高,十之八九已被射死,或是溺死在鄱阳湖中。”
如此,樊高对医馆梁葛大夫所述与仆人所言便连接上了。那日鄱阳湖遇盗,樊高亦幸运逃得性命,他没有立即返回广东,而是继续赶来景德镇探访老友崔国懋。不想崔氏已然过世,他接连遭受打击,心情极为沉痛,此后便下落不明。
周时臣本来还一直期待樊高早已返回广东,闻言不无惋惜地道:“看来是真的了。”
何寻道:“周公子认为那骷髅就是樊高的首级吗?”
周时臣道:“如果不是樊高,他为何没有再回广东老家?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樊高是独身悄悄来到景德镇,只有崔氏一方知道,连与樊高交好的黄先生都不知道这件事。那一次,见过他的人也只有医馆的梁大夫,为何会有人突然对他下毒手?”
何寻道:“应该不会是为了财物。瓷庄只是个临时中转地点,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樊高虽然是大富商,但既然已在鄱阳湖遇盗,想来财物已失大半,身上也没剩下什么。”
周时臣道:“唯一的线索只有崔氏那边了。”又想到金英、操骥的发现,忙说了那老者田水月极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长。
何寻大吃了一惊,问道:“周公子能肯定吗?”
周时臣道:“字画跟瓷器一样,不同的人会有各自独特的风格。就我看来,那件‘青花见五色’的《骑驴图》和操骥手中的《黄甲图》风格完全一致,绝对是同一个人所绘。《黄甲图》既是徐渭真迹,那么《骑驴图》必然也是其作品。王五身边有机会往其青花上画料作画的人,看起来只能是田水月了。”
何寻道:“我也见过那件‘青花见五色’,那幅《黄甲图》还在周公子这里吗?可否容我一观?”
周时臣道:“当然可以。”引着何寻往内堂书房而来。然进书房后却没有找到图卷,忙叫进侍女秢稠,问道:“那幅图卷你收起来了吗?”
秢稠问道:“什么图卷?”周时臣道:“就是操公子带来的那幅《黄甲图》。”
秢稠道:“没有啊。架子上没有吗?”周时臣道:“没有。”
秢稠道:“周窑虽然人进人出,但后堂平日只有我们几个,谁会进来拿一幅旧画?”
周时臣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寻到,面色这才凝重起来,道:“或许是被人窃走了。”
秢稠吓了一跳,忙道:“被窃了?被谁?”
周时臣道:“你先别张扬,出去问问周祥,有没有见到陌生人进来过。”
秢稠道:“何巡捕算陌生人吗?”周时臣道:“不算。”
秢稠应了一声,自甩手出去。
何寻道:“那幅《黄甲图》既是徐渭真迹,想来应该是价值不菲了。”
周时臣点点头,道:“价值还在其次。何巡捕可有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何寻道:“不难想到,都跟徐渭有关。田水月……也就是徐渭本人被杀就不提了,王五因‘青花见五色’被杀,那上面的《骑驴图》是徐渭所绘。而今贵窑书房丢失一幅名画,又是徐渭真迹。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瞬间传遍全城,连隐居南山的壶公都被惊动了。景德镇一向藏龙卧虎,也许有人认出青花图画是徐渭手笔,倒也不足为奇。操家藏有《黄甲图》一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窃贼又如何知道操公子今日将此图携来了周窑呢?”
周时臣弄丢了好友的传家之宝,很是沮丧,道:“本来操兄要拿走那幅《黄甲图》的,是我恳请他多留一日,想不到竟为贼人所盗。也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明知道那幅画是徐渭真迹,竟没有妥善保管。”颓然坐下,沉默不语,忽又闻到一阵熟悉的咸水粑香气,不由得惊异异常,却是秢稠端着酒菜走了进来。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那盘炒粑了。
秢稠道:“公子,你还没吃午饭,我请许公给你做了饭菜。”将酒菜摆好,又道:“何巡捕,这是你的碗筷。你也别嫌弃我们平民百姓家饭食简陋,随便吃点。”
何寻颇为受宠若惊,忙道:“多谢小娘子。不过我已经吃过了午饭。”
秢稠闻言很是不满,道:“吃过了也再吃点。我家公子弄丢了操公子的传家宝,心情不好,何巡捕不能将就些吗?”
何寻似对她颇为畏惧,忙拿起筷子道:“那是当然,当然。”
秢稠这才道:“公子,我刚才赶回房中,你那件陶壶好好的还在呢,放心吧。”
她所称“陶壶”,便是世上第一只树瘿壶,价值连城。周时臣归还原主不成,因其价值重大,又是他人之物,便特意收藏在了卧室箱子中。听到侍女提及,这才想起来竟忘了查看树瘿壶安危,忙赞许道:“你考虑得很周到。”
秢稠又道:“我问过周公,他说没有见到陌生人。外堂的人我也问过,没见到什么可疑人进来。这几日窑里人少,若是真有陌生人进来,一定会有人留意到,所以我怀疑……”
周时臣忙斥道:“没有实证不要瞎猜疑。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秢稠很是委屈,道:“可操公子若是知道……”
周时臣道:“操公子那边,我自会去解释。你先出去,我还有事要跟何巡捕谈。”
等秢稠出去,何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秢稠小娘子适才是想说怀疑是内部人所为吗?周公子,你别嫌我多管闲事。我掌管治安捕盗,府上丢了贵重物品,我也有责任追回。秢稠小娘子的怀疑有道理,若不是窑内有人作眼线,窃贼如何能知道操公子将《黄甲图》留在了周窑后堂中?”
周时臣摇头道:“不,一定是外人所为。我不是有意偏袒周窑中人。何巡捕请看,这间书房书架上摆满古玩之器,一些是真品,一些是我亲自仿作的赝品。我不是说大话,我周时臣仿制的古玩,旁人明明知道是假,也愿意出大价钱买下。虽不敢与徐渭真迹比肩,但就价值而论,并不逊色多少。贼人偷溜进来,不取这些古玩,只取一卷图画,这是为什么?”
何寻道:“窃贼是个行家,他只想要那幅徐渭真迹。”
周时臣点点头,道:“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事先知道《黄甲图》在我这里。可操骥来我这里,旁人就算看见他手中图轴,也不知道那就是《黄甲图》,我自己也是进了书房才听操骥说起。就连秢稠是我心腹侍女,根本不知道操骥带来了一幅徐渭真迹。她是周窑中与我最亲近的人,她都不知道,旁人又如何能知道?”
何寻道:“或许是有人在书房外偷听到周公子和操公子的对话。”
周时臣摇头道:“后堂是个四方院子,带有天井,人站在外面走廊,等于是在亮处。我这里门窗都是半透的窗纱,有人站在门窗外,一目了然。”
何寻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这才信服周时臣的推测,忖道:“这么说,窃贼应该早就盯上了那幅《黄甲图》,他是跟着操公子来的?”
周时臣道:“不一定。操骥出身世家大族,平日不大出门,跟镇上人没什么来往。应该是有人在暗中监视你我的举动。”
何寻大奇,问道:“为什么会有人暗中监视我和周公子?”
周时臣道:“因为王五一案。何巡捕是负责王五案子的地方治安官员,而我则是杂帮会首,按理也该出面调查王五死因。最关注你我动向的,不是镇上好事者,甚至不是王五家眷,而是凶手本人或跟其相干之人,他们监视你我最正常不过。”
何寻道:“周公子认为凶手还在镇上吗?他既已取到‘青花见五色’,如何还会冒险滞留在这里?”
周时臣道:“我们之前推测凶手已然离开景德镇,是因为他到过将军槐下,那里距离河边及码头不远,是典型的逃离路线。但也有可能这人本身就住在镇子南面,将军槐只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何寻道:“那么凶手一定是景德镇镇民了。”
周时臣道:“先假设是这样。试想凶手还在镇上,先称呼这人某甲吧,某甲最担心我们追查到他身上,他暗中监视你我,为的是随时了解案情。而我之前因一早到过命案现场,被乡农指认为凶手,更是某甲关注的重点对象。或许他在周窑外监视时,发现操骥急匆匆地带着一幅图进来。某甲猜到操骥是在听到王五命案各种流言后才赶来周窑打探的,又发现他离开时没有将图带在身上,登时起了好奇之心,怀疑是跟案子有关的线索,便干脆趁周窑歇工人少时,溜进后堂察看。某甲或许不知道那幅图是徐渭真迹,但他看到了图轴的大致模样。我书房卷轴不多,他轻易就能找到,打开一看,发现图画跟那件‘青花见五色’风格一致,证实了他自己的猜测,确实是跟破案有关的线索,所以干脆将图盗走。”
顿了顿,又道:“再回头看另一种情况,假设凶手已然离开景德镇,又有谁会如此关注周窑,甚至留意到操骥手中的图轴呢?”
何寻听了,虽然觉得有些勉强,但总算能解释清楚经过。又道:“据我所知,关注周窑的人应该不少,譬如驻厂巡检方何,他就很‘留心’周窑和周公子的动向。但图轴这件事确实解释不通,恰如周公子所言,如果不是凶手本人,如何会对一幅卷轴如此紧张?只是这凶手未免有些太胆大了些。他本来可以躲在暗处,一时不会追查到他身上。万一在周窑被人撞见,岂不是立即引火烧身?”
周时臣道:“何巡捕提醒得极是,这个某甲一定是进来周窑而不会引人怀疑的人。”
何寻苦笑道:“那样一来,嫌犯可就太多太多了。周公子以瓷器扬名,这镇子上有九成人从事瓷业,好几万人都可以大摇大摆地以各种名目走进周窑,丝毫不会引起怀疑。甚至不相干者也可以随意走进来,说是来观摩大名鼎鼎的周窑。”
周时臣道:“瓷都嘛,从来都是名不虚传。只是王五这件案子很是奇怪,疑点极多。其实就动机而论,景德镇许多工匠,包括我自己,都有杀死王五的嫌疑,但前提是得到‘青花见五色’秘技之后。”
何寻闻言心念一动,道:“但之前仵作说过,王五是听到外面动静、出堂屋查看时被凶手当胸一刀杀死。此人连话都没有多问一句,直接对准王五要害来了一刀,足见他并不在意如何烧出‘青花见五色’。”
周时臣点头道:“所以凶手一定不是工匠。只要是从事瓷业的人,任谁听到‘青花见五色’五个字,都会怦然心动,绝不至于一句话都不问就杀死瓷器原主。”
何寻道:“会不会凶手已经从旁处知道了‘青花见五色’其实是徐渭之功,所以根本不在意王五生死?”
周时臣道:“那么凶手为何又要杀了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何寻一时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果然疑点极多,且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
周时臣道:“凶手既身怀凶器,完全可以在不伤害王五的前提下取得‘青花见五色’,但他仍然不惜大开杀戒,除了想要灭口之外,还隐有令‘青花见五色’从此失传、以抬高他手中那件瓷器价值之意。”
何寻道:“我也认为凶手杀人夺货,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贪图钱财而已。杀死王五、徐渭,他手中的花瓶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青花见五色’,自然可以卖个大价钱。”
周时臣道:“若只是为钱财,他进来书房偷取《黄甲图》时,为何不顺手取走一两件古玩?这里任何一件瓷器,都足可令他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且比《黄甲图》容易脱手多了。”
何寻道:“那么可能是周公子想错了,并不是凶手盗走了《黄甲图》。”
可反过来一想,不是凶手,又会是谁呢?谁会那么密切关注着周窑,又放着书房满架古玩不拿,只取走了徐渭真迹?偏偏徐渭还是命案受害者之一。
二人又议论一番,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
何寻道:“陈通判下了严令,务必侦破王五、田水月命案。他若是知道那老者田水月便是徐渭,还不知道要如何忧惧呢。”
老仆周祥忽引着一名兵卒进来。那兵卒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报道:“何巡捕命小的监视都帮动静,都帮会首崔无忌已经回来了。”
何寻忙问道:“崔无忌人在哪里?”
兵卒道:“他下船后,便直接回了崔窑。”
周时臣忙匆匆吃了几口酒菜,跟随何寻出来,正好遇到掌厨许衡。他一眼瞟见桌上酒菜只吃了小半,狐疑问道:“怎么,我做的菜肴不合周公子口味?”
周时臣忙道:“不是,是我有急事赶着与何巡捕出门。”生怕惹得许衡不快,扬声叫道:“周祥,把书房饭菜给我留着,不要倒了,我晚上回来再吃。”
崔窑位于东面京山脚下,距离都昌会馆不远。实际上是都昌人崔国懋最先在这一带建窑烧瓷,成就大名。都帮崛起后,兴建会馆,特意选择了离崔窑不远的地方,且历代会首均由崔氏担任。都昌窑主也大多聚集在这一带,自成一区,号称“江南雄镇坊”。当地有歌谣云:“江南雄镇记陶阳,绝妙花瓷动四方。廿里长街半窑户,赢他随路唤都昌。”即指都昌人在景德镇之多,且集中在“江南雄镇”一带。
崔国懋是景德镇第一个享有盛名的青花民窑窑主,一度纵横于瓷器行业,即便后来徽州吴明官崛起,对崔窑形成强有力的挑战,但崔氏青花五彩瓷器仍是声名不坠。时至今日,瓷都百花齐放,崔窑瓷器仍然是青花五彩类中最有名的瓷器。
瓷器行业同大多手工艺业类似,多为家业世传。崔国懋死后,其子崔无忌继承了家业。他自小随父亲学艺,手艺不算差。只是在景德镇这样的地方,要烧出好瓷,除了技工,往往还需要灵气。自崔无忌接管崔窑以来,崔记瓷器便明显少了其父成品中的开创之气,崔窑风光不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到了崔窑大门前,崔氏大弟子崔信明见巡捕何寻与杂帮会首周时臣联袂到访,不敢怠慢,忙亲自引进堂去。
崔无忌年近中年,已微微发福。他看上去不大高兴,且有浓重的风尘倦色,听到弟子禀报后,仍然勉强起身,迎上来招呼道:“何巡捕、周公子,什么风把二位一起吹来崔窑?”
何寻本打算直接询问广东商人樊高之事,蓦然心念一动,便临时改口问道:“崔会首才刚刚回到景德镇吗,可有听说王五一事?”
崔无忌立即警觉起来,沉下脸道:“原来周公子是引官府来兴师问罪的,我都帮跟王五这件事一点干系也没有。”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你……”
何寻插口道:“这么说,崔会首已经知道王五被杀一事了?也知道目下都帮嫌疑最大?”
崔无忌冷笑道:“镇上每每出事,头一个被怀疑的,总是我都帮,可有过一次例外?王五是杂帮帮众,是周公子手下,他被人杀死在自家院内。周公子亲自引官府巡捕登门,还能是什么好事?”
何寻笑道:“其实我刚才是开个玩笑,有意试试崔会首。我知道都帮首脑人物均回了都昌,跟王五被杀没什么关系。”
崔无忌心中虽然恼怒,却也不敢当面得罪巡检司,不然后患无穷,遂勉强笑道:“人命关天,何巡捕还是少开这种玩笑的好。”
何寻道:“不过依崔会首看,谁嫌疑最大?”
崔无忌笑道:“这何巡捕可就是明知故问了。”
何寻道:“噢?我当真不知道。”
崔无忌道:“听说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可是比吴明官吴窑称雄的‘青花见三色’还多了两色,没有人比徽帮嫌疑更大了。”
周时臣与何寻相视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这倒是符合诸多推测,徽帮人既住在镇上,又有杀人动机,夺取“青花见五色”可能只是顺手所为,重要的是杀死再度有能力烧制出“五色”的王五和徐渭,便能保证吴窑“青花见三色”继续占据优势。
而之前何、周二人思虑一直单纯集中在案情及“青花见五色”的珍贵上,未联想到三帮之争。又因徽窑窑主吴明官已死,吴窑一蹶不振,周时臣还接受了吴明官妻子李新喜委托调查吴氏之死真相,竟丝毫没有怀疑到徽帮头上。
崔无忌又道:“周公子,你虽然年轻,到底也是瓷业宗师级的人物,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吧。你不去徽州会馆寻黄云霄,怎么反倒跑到我崔窑兴师问罪来了?”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你误会了。我和何巡捕这次专程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一件事请教。”当即提了十年前广东商人樊高接到崔父崔国懋书信,专程奔赴景德镇探访老友一事。
崔无忌满脸愕然,愣了半晌,才道:“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何寻大为惊讶,忙问道:“崔会首不认识樊高吗?”
崔无忌道:“不,樊高樊公我认得,他是先父生前好友,我见过他好多次。先父在世时,他每年都要来景德镇一趟。但我从来不知道先父病危时写过信给他,请他来见最后一面。”
周时臣道:“令尊崔公过世后,樊高也没到灵前祭拜吗?”
崔无忌道:“没有。事实上,自先父过世的前一年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樊公。”他也料想何寻与周时臣专程赶来询问樊高必是不同寻常,忙问道:“可是樊公出了什么事?”
何寻道:“我们在樊高瓷庄挖出了一颗已经变成骷髅的人头。”
崔无忌大吃一惊,颤声道:“那难道是……是樊公的人头?”
周时臣忙道:“目下还不能确定。只是景德医馆梁大夫曾遇到过樊高,听他提及是接信后专程来探访令尊的,只是很可惜,未能见到令尊最后一面。”
崔无忌双手一摊,道:“这可奇怪了,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后来先父做丧下葬,也未曾见过樊公来灵前祭祀。”
景德医馆梁葛只是转述樊高的话,不会撒谎。试想樊高若不是接到崔国懋的亲笔信,如何能知道老友得了重病,以致千里迢迢、心急火燎地赶来?也许是崔国懋另有言语要跟老友私下密谈,所以没有将写信给樊高一事告知儿子。
奇怪的是樊高,他虽然未能如愿见到崔国懋最后一面,但其人既已到了镇上,却不到老友灵前祭奠,实在有些说不通了。或许他在门外看到崔窑丧灯高挂,心中伤痛,一时不忍进去,加上之前遭遇湖盗,失去所有财物、仆从,想先回瓷庄休息,缓上一缓,平复心情,结果意外遭了毒手。
何、周二人见崔无忌对当年之事一片茫然,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便起身辞了出来。
何寻叹道:“骷髅案是桩死案,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我们甚至不能肯定那骷髅就是广东商人樊高的人头。”又问道:“周公子素有智计,可还有办法可想?”
周时臣道:“没有。既然骷髅案无迹可寻,不如先放一边,我们这就走一趟吴窑吧。”
何寻道:“去吴窑做什么,是为了王五凶杀案吗?徽帮有嫌疑,也该找会首黄云霄才对。”
周时臣道:“黄先生人不在景德镇,况且他为人精明,找他也问不出什么。虽然吴窑未必卷入其中,但果真徽帮所为的话,吴窑总该听到了一点风声。”
二人便赶来镇东北的吴明官窑,以官府名义指名求见吴明官寡妻李新喜。仆人引进内堂时,正好遇到吴明官之子吴青峰怒气冲冲地出来,见到周时臣,竟是招呼都不打,扬长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新喜迎将出来,道:“何巡捕、周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周时臣见其眼角尚留有泪痕,忙问道:“娘子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李新喜道:“没有。难得见到周公子与何巡捕同时出现,二位有话不妨直说。”
何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直接责问这位失去丈夫的寡妇可否知情徽帮派人杀害王五吗?似乎不大合适。
还是周时臣道:“昨晚我在徽州会馆过的夜,听黄先生提及尊夫吴公和崔国懋崔公有一位共同的好友,名叫樊高,是名广东大商人,娘子可认得他?”
李新喜摇头道:“不认得。不过我记得先夫好多次提过他的名字。”
周时臣不过是要为问询王五一案预先铺垫、缓和气氛,并未抱什么期望,不想竟然令骷髅案出现了希望,忙问道:“都窑崔国懋崔公死后,吴公也有提过樊高?”
李新喜道:“我就是那之后才经常听到樊高的名字。崔国懋过世后没几日,樊高来过吴窑,还留下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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