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位于景德镇西面昌江边,西临昌江,东望西塔,是浮梁第一名酒楼。楼前有楹联曰:“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上联以楼名打头,下联则是一口井名,又暗合楼主江印月的名字,极为风雅。
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
画坯罩釉事完全,干定仍车碗弦。
周时臣听到樊高莫名失踪一案突然出现了转机,大喜过望,忙问道:“不知娘子可否将樊高那封信取出来一观?”
李新喜曾委托周时臣调查亡夫之死真相,还以为他再次登门是来归还供春壶的,却见对方半句不提前事,反而对广东商人樊高追问个不停,不由得满腹狐疑,道:“我可以先问这到底是何缘故吗?”
何寻忙道:“当然可以,是我失礼在先,应该先说明缘由的。”大致说了经过。
李新喜听了瓷庄骷髅、鄱阳遇盗等事后,倒也没有十分惊讶,这大概与她沉稳的性格有关。她又凝神回忆了半晌,才道:“看来先夫的预感是对的,樊公果然出了事。”
周时臣问道:“吴公当年何出此言?”
李新喜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叹了口气,解释道:“十年前,我新嫁入吴家不久,夫君的许多事我都不知道。但我记得樊高,是因为夫君专门提过他的怪异。”
十年前的春天,时间大概在都窑崔国懋死后三四天,吴明官正与新婚妻子李新喜在后堂闲谈,仆人忽进来禀报说广东大商人樊高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吴明官。吴明官闻言很是惊讶,因为以往樊高来景德镇采购瓷器,时间都在下半年。一时也不及多想,便出来会见老友。
据吴明官后来告诉李新喜,二人见面后,樊高并无喜悦之色,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吴明官知道对方与崔国懋亦是至交好友,以为樊高是在为崔氏过世而难过,便着意安慰了一番。
樊高这才略展眉头,笑问道:“我适才在外面见到墙上贴有‘囍’字,可是府上有什么喜事?”
吴明官忙告道:“是我娶了新夫人。”忙欲叫人请李新喜出来相见。
樊高不知如何脸色大变,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重重拍在桌上,就此起身离去。吴明官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得罪了老友,追出去一再叫喊,樊高却再也没有回头。那之后,吴窑上下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之后,吴明官对李新喜提及此事,道:“樊公是听到我介绍娘子身世来历后忽然变脸的,莫非你李家跟他有仇?”
李新喜道:“我李氏世为浮梁书香门第,如何能跟广东商人扯上干系?”她后来还特意回娘家问过,家眷并无一人认识樊高或是姓樊的人。
吴明官遂道:“罢了,应该是跟娘子无关。樊公应该是另有心事,不然他不会那样子。”
话虽就此,仍然颇为樊高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才慢慢不再提这个人。至于后来樊高再也没有来过景德镇,也以为是因为崔国懋过世的缘故。
周时臣听了经过,忙问道:“娘子可有看过樊高留下的那封信?信上说了些什么?”
李新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听亡夫提及樊公留了一封信,但信由他收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过。”
刚刚柳暗花明,却又山重水复,不免令人灰心失望。不料李新喜又道:“不过我后来整理亡夫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封信,不知道是不是樊公留下的那封信。”
周时臣道:“信上没有写明吗?”
李新喜道:“二位请稍候,我去内室取信出来,二位一看便知。”
过了一会儿,李新喜带着一封信出来。大概因为年代久远,泛黄得厉害,皱巴巴地发皴。信皮和信纸叠放在一起,信皮上只有一长道墨迹。展开信纸一看,除了浓浓淡淡的墨团外,看不出丝毫字样。
何寻愕然道:“这……这是原信吗?我是说,樊高留下信时便是这样吗?”
李新喜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樊高留下的那封信,但亡夫一直将它收藏在钱箱的夹层中,且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亡夫一定觉得这封信十分重要,才会如此。”
周时臣道:“这一定就是都窑崔国懋病危中写给樊高的那封信。”
何寻道:“周公子如何能知道?”
周时臣道:“虽然崔无忌不知道这件事,但崔国懋一定写了信给樊高,不然他不会老远赶来景德镇。樊高收信后即动身出发,除了想与崔国懋见上最后一面外,崔国懋多半还在信中提了什么重要事情,也许这件事重要到连儿子崔无忌都不能告诉的地步。如此,才能解释后来樊高一系列怪异的举动。譬如他人到景德镇后,崔国懋已经过世,他却不到老友灵前祭拜,反而躲在瓷庄长吁短叹,心事重重。”
何寻揣度道:“难不成是崔无忌欲夺都帮会首之位,不惜对亲生父亲下毒暗害?崔国懋发现了端倪,身边又无人可以相信,只好写信给远在广东的樊高,请好友出马救助。”见周时臣正以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忙解释道:“我家乡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周时臣道:“姑且不论崔无忌人品如何,但崔国懋是崔窑的招牌,也是景德镇的招牌,崔无忌人又不傻,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损己的事?”
何寻道:“我也是学周公子,推测出最合理的解释。”
周时臣道:“再说那封信,既然崔国懋提及了连儿子都没有告知的重大事宜,樊高必然将其放在身上,路途中时不时拿出来揣摩一番。但后来其座船不幸在鄱阳湖遇到湖盗,他为求生,不得已跳水……”
何寻这才恍然大悟,道:“信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浸泡了水,字迹全成了墨迹。”
如此,便能肯定吴明官郑重收藏的这封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信,一定是当年崔国懋病危时写给樊高的那封信了。
李新喜沉吟道:“也许樊公当日来到吴窑,就是为了跟亡夫商议崔公信上提及之事。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亡夫触怒了他,竟导致他拂袖而去。”
何寻道:“会不会是信中提及的事跟尊夫有关,所以樊高才会愤然留下这封信?”
李新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信虽然被樊高留下,但彼时已为湖水泡透,什么都没留下,吴明官亦不知道信中内容。而世上知道信内容的二人,崔国懋已死,樊高失踪,其人极可能也已经遇害。信虽然还在,却等同于没有,再无人知晓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既然吴明官将信如此珍藏,连李新喜都不知道藏处,想必一定了解到什么相关之事,只是未告诉妻子而已。
何寻道:“娘子可否将这封信暂时借给巡检司?或许终究能发现端倪,为骷髅案提供一些线索。”
李新喜道:“当然可以。”将信用自己手帕包了,递给何寻。
何寻又向周时臣使个眼色,周时臣遂道:“而今镇上风波不断,除了江若兰被杀,因找寻其首级挖出了瓷庄骷髅外,瓷庄附近的王五也在昨夜被人杀害。这一阵子镇上不平静,娘子千万要小心。”
李新喜果然接话道:“传闻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他的遇害大概跟此不无干系吧。可惜,本可大放光彩、独领风骚的绝技,竟因歹人贪念而就此湮没。”
周时臣见其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便不再追问徽帮是否涉入王五一案,只起身道:“我与何巡捕今日来,只为广东商人樊高失踪一案,既然已经得到线索,就此告辞了。多谢娘子见告。”
李新喜点点头,起身送客,到门槛时,忽然低声叫道:“周公子,请留步,我还有几句话单独对你说。”
何寻闻言,便先出了内堂。
周时臣道:“昨日是我和娘子约定的一年之期,我一早来送还供春壶,娘子不肯相见,那陶壶现下还在我那里,终究还是要归还原主。”
李新喜道:“那只陶壶已归周公子所有,不必再提。”
周时臣道:“但供春壶不是凡品,我未能完成娘子托付,受之有愧。”
李新喜道:“周公子已经尽力。既然你没有查到线索,就表明亡夫之死并无可疑之处,我心由此释然。周公子解了我的心结,该心安理得地收下陶壶才是。不过我今日叫住周公子,不是为这件事,而是我对亡夫之死又起了疑心。”
周时臣知道对方出身本地望族,绝不是胡搅蛮缠的妇人,忙问道:“娘子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李新喜道:“亡夫过世前连续数日,每夜都躲在内室倒腾钱箱,见我进去,便立即将箱子盖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时我以为他在暗中清点金银珠宝,不想让我知道,所以也就没多过问。后来清理遗物时,虽发现了钱箱夹层中的信,却因为不知信件的来历,也只是空留下疑问,日子久了,也就忘记了。直到今日周公子与何巡捕到来,我才想到亡夫躲在房中鼓捣的也许不是财物,而是那封信。”
周时臣道:“娘子既然想到这一点,为何适才不说?”
李新喜道:“我尚不能肯定。何巡捕是官府的人,我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等于公然宣称我怀疑亡夫死得不明不白。其实我很清楚,这算不得什么实证,但镇上人不乏听风就是雨的主儿,之前因为都帮围堵吴窑,差点引发都、徽两帮大械斗,徽帮帮众更是将亡夫之死归咎于都帮,耿耿于怀已久。万一因为我的一点猜疑再度引发风波,我可就闯下弥天大祸了。”
周时臣这才了解对方一片苦心,道:“娘子深明大义,好教人佩服。”
李新喜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识?依周公子看,可是我疑神疑鬼多了心?”
周时臣道:“不,不是多心。吴明官吴公是娘子丈夫,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稍微有心理上的变化,娘子都能切实感受到。之前娘子怀疑吴公死因,缘出于此,而今也是一样。就我看来,完全应该继续调查下去。若娘子不嫌我才疏学浅,请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李新喜大喜,忙盈盈下拜。周时臣慌忙扶住她,道:“我是后进新学,吴公算是我前辈,娘子也算是长辈,切不可行如此大礼。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不过这件事……”
李新喜忙道:“周公子放心,我决计不会再对第三个人提起。”
周时臣道:“我信得过娘子为人,不过我正与何巡捕一道调查樊高的案子,若吴公果真涉入其中,怕是何巡捕也该知道娘子的猜测。”
李新喜点头道:“周公子大可以自己做主。”
何寻一直等在吴窑门口,见周时臣出来,问道:“可是吴家娘子又嘱咐周公子替她查找吴明官之死真相?”
周时臣道:“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何巡捕猜到了?”
他与何寻相处两日,已起了同仇敌忾、同追凶手之心,也不隐瞒,大致转述了李新喜的一番话。
何寻叹道:“吴家娘子当真有见识、明事理,不兴风挑事。吴明官娶了她,可谓三生有幸。可惜她只是妇人之身,不然也能继续支撑吴窑一片天。”又道:“或许当时樊高到吴窑与吴明官见面时,隐约提起过崔国懋信中内容,因事关重大,吴明官并没有告诉妻子,只将信秘密收藏了起来。他不知道樊高离开后已然遇害,头埋于瓷庄中,此事就此了结。十年后,不,应该说九年后,吴明官偶然发现了什么,便又重新取出秘藏的信琢磨。不几日后,吴窑便遭都帮佣工围堵,吴明官当众暴毙身亡。不要说吴家娘子起疑,换作我,也会认为吴明官死得蹊跷。说不定是他发现了跟信有关、也就是跟杀害樊高凶手有关的线索,有人不想让他说出去,暗中下手灭口。”
他的推测不无道理。之前樊高因接到崔国懋急信,匆忙来到景德镇,结果过崔窑不入,反而来吴窑找吴明官。话不投机,即忿忿离去。临走前留下一封水浸的信,吴明官将其珍藏于隐秘之处。多年后,吴氏意外发现了什么,于是重新从钱箱取信寻找线索,结果几日后即暴毙而死。
这些事件前后相隔近十年,果真有关联的话,那封信便是关键。
何寻抖了抖手中的信,问道:“有没有可能想办法将信恢复原貌?我知道这有些异想天开,但世上总有许多奇人异士,而景德镇历来不乏高人隐居。”
周时臣道:“或许可以找个人问问。”
何寻道:“谁?”周时臣道:“西门望江楼楼主江印月。”
望江楼位于景德镇西面昌江边,西临昌江,东望西塔,是浮梁第一名酒楼。楼前有楹联曰:“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上联以楼名打头,下联则是一口井名,又暗合楼主江印月的名字,极为风雅。
虽然是徽人经营,却并不是以徽食为主,而是荟萃江西名菜。这里不但可以喝到浮梁的仙芝、嫩蕊等名茶,还能饮到九江的“陈年封缸酒”,吃到新鲜的鄱阳鱼虾、萍乡花果、赣州蜜饯、安福火腿、九江桂花茶饼、南安板鸭、吉安薄酥饼等,俱为江西名产。有经验的行商均知道,在江西全境,论观望风景之佳、吃食之丰富,当数浮梁望江楼为最。
周时臣与何寻进来望江楼时,正好见到楼主江印月下楼。江氏一眼望见周、何二人,忙亲自迎上来招呼,笑问道:“二位难得走在一起,应该不是来饮酒吃饭的吧?”
周时臣道:“有点小事来找江公帮忙,可否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江印月道:“当然。”引着周、何二人上楼,进来雅间。
那大雅间名叫“昌运”,周时臣一进来就愣住了——
却见南北两面白壁上,一面绘着青山,一面绘着绿水,均是黑白山水画。采用大写意画法,用笔恣纵率意,纵横挥洒,随意点染,无不自如流畅,意境浑然一体。青山疾飞狂扫,气势豪放;绿水洋洋洒洒,自见妩媚。
江印月见周时臣目不转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不无得意地道:“怎样,这两幅壁画,还入得周公子法眼吧?”又拉长声调,有意掉书袋道:“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拔,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益,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上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皋,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周时臣道:“不错,这两幅山水图,尽得大体活体山水之妙。这是何人所作?”
江印月道:“说了周公子多半不信,是个吃白食的老汉,自称叫田丹水。”
周时臣道:“不叫田水月吗?”
江印月肯定地道:“是田丹水。周公子请看,这里有作画者落款。”
周时臣走到墙角,果见末处落款题着“田丹水”三字。就画风来看,这分明是化名田水月的徐渭所作,可他为什么又要再用一个化名呢?
何寻也大致看出端倪,忙向江印月大致描述了田丹水形貌特征。
江印月道:“就是他!他嗜吃螃蟹,说是不能一日无蟹,第一天来要了这间最大最好的包间,点了两斤鄱阳湖蟹,半斤黄酒。吃完后却没银子付账。他倒也不惊慌,索来笔墨,往这墙上画了一幅《昌江图》。老夫闻讯赶来,见画后很是惊叹,便请他在对面墙上再作一幅《青山图》,以求山水相映,许诺从此之后他可以来我酒楼随意吃喝,绝不收一文钱。他遂欣然作画。”
回想当时情形,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周公子,你也知我江某人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位田老汉作画时的气派,啧啧,当真为我生平仅见。”
周时臣料想这先后化名田水月、田丹水之人多半就是徐渭本人——化名田水月,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穷困潦倒、病倒在路边为人所救;化名田丹水,大概是因为那对鄱阳来的叔嫂帮他付了医药费,而他却能在浮梁第一名酒楼大吃大喝。
江印月尚不知道田丹水、也就是田水月已然遇害,还道:“只要不是刮风下雨,他每日都要来的。昨日和今日天气都很好,他不知怎的没来。老夫还觉得奇怪呢。”
周时臣道:“江公虽以经营酒楼为生,却是书画大行家,看不出这位田先生到底是谁吗?”
江印月笑道:“看得出来……不,是隐约猜得出来。不过我们做酒楼这一行的,最要紧的就是尊重客人,不多管闲事。他说他叫田丹水,愿意以画抵作酒菜钱,老夫认为值得,交易达成,皆大欢喜。”
何寻道:“江楼主还不知道,这位田丹水还有另一个化名,叫作田水月,近一个月来,一直在景德医馆就医,昨夜已不幸被人杀死。”
江印月一愣,道:“哎呀,老夫听到消息,说是镇上死了两个人,一个是陈仲美陈匠师的妻子江若兰,另一个是烧出了‘青花见五色’的工匠王五,怎么又扯上姓田的了?”
他也不如何关心那几个人的生死,上前摩挲着墙壁,道:“那么这两幅壁画就该成绝版了,足以与操骥操公子手中的《黄甲图》一争高下。”言外之意,分明早已看出田丹水便是当代书画圣手徐渭。
何寻心念一动,问道:“江楼主知道操家收藏有一幅《黄甲图》?”
江印月道:“老夫生平以搜集字画为乐,操骥操公子虽然低调,不肯将家中藏有徐渭真迹一事对外宣扬,但老夫略有所闻,曾请以千金置换,但他非但没有同意,甚至都没有取出给老夫一观,也算是憾事一件。”
《黄甲图》刚刚失窃不久,既然江印月自承对这幅图有浓厚的兴趣,曾不惜以重金购买,便有盗窃的动机。可果真是他派人下手的话,他为何要自己冒出来成为盗窃嫌疑人?
但这也有可能是江印月的计谋。目下操骥尚不知道《黄甲图》被窃一事,一旦知晓,多半会说出江印月曾欲以重金求购一事,他一样会被列为重要嫌疑人。不如他抢先说了出来,反而能洗清嫌疑。徽州人素来机巧诈变,若非如此,也不能掌控景德镇全镇经济命脉了。
何寻还欲说出《黄甲图》失窃一事,以试探江印月反应,周时臣朝他摇了摇头,似不愿意追究此事,又道:“我们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请江公帮忙。”令何寻打开手帕,将信摊放在桌上。
江印月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周时臣笑道:“江公看不出来吗?这是一封信,不过被水泡过了,想请江公试着复原一下。”
江印月哈哈笑了起来,道:“都成这样了,还想复原?难不成这是苏东坡的笔迹,是苏大学士写给佛印大师的信?我只听说浮梁程家收藏有苏东坡手迹,可程秀才太小气,从不肯轻易示人。”
周时臣道:“不是什么名家手迹,只是一封普通的信。”
江印月又仔细看了看那张信笺,道:“嗯,看这纸张,也不过是万历初年生产的竹纸,比大路货略好一点而已。”随即摇头道:“这等大难事,老夫可做不到,二位还是请回吧。”
周时臣道:“江公若肯帮忙,我愿意奉送两只我亲手烧制的古器。”
江印月道:“周公子的古器价值千金,固然吸引人,可老夫实在做不到呀。”
周时臣道:“四只。”
江印月摇头如拨浪鼓,道:“做不到,做不到。”
周时臣一时无奈,只得咬牙道:“那么供春壶如何?”
江印月一愣,随即道:“除非是树瘿壶,老夫还可以考虑考虑。”
周时臣道:“就是树瘿壶,就是世上第一只供春壶。”
江印月愕然道:“那只陶壶不是在吴明官手中吗?”
周时臣道:“目下在我那里。怎样,天下陶器至尊之物,价值无可估量。有它在手,足以傲视红尘,视天下陶器若粪土。我不信江公你不动心。”
江印月脸上肌肉明显抽动了几下。他叹了口气,道:“周公子算是抓住老夫的软肋了。好,老夫答应试试,但未必就能成功。若是不成功,老夫也算花了精力,周公子得送四只周氏古器给我。若是成功,那么那只树瘿壶就归老夫所有。”
周时臣道:“好,一言为定。但我还有个条件,这件事只能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
江印月慨然道:“好,成交。”又笑道:“景德镇传闻,周公子是瓷业天纵奇才,只不过是因为不愿涉足行帮之争才不碰青花。将来若是有一天周公子能烧出‘青花见九色’,而老夫又如愿得到了树瘿壶,那么周公子可以拿‘九色’来换回树瘿壶。”
周时臣苦笑道:“青花一道,我尚是个新手。哪有那个能耐?”
何寻忽插口道:“王五烧出一件‘青花见五色’便被人杀了,周公子还是不要烧出‘青花见九色’的好,不然哪还有命在?”有意问道:“江楼主,你见多识广,怎么看王五这件事?”
江印月打了两个“哈哈”,道:“何巡捕都已经说过了,王五是因为烧出‘青花见五色’才被人杀了,镇上人也这么传的,老夫当然也是这么看的。”不愿意再多提王五的话题,指着信问道:“这到底是封什么信,竟然重要到周公子要以树瘿壶来换的地步?”
周时臣道:“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江印月好奇心大起,忙道:“二位请自便吧,老夫要回去私宅苦想办法了。”取了那封信,自出门下楼去了。
出来望江楼,何寻问道:“周公子可想过江印月有偷窃的重大嫌疑?”
周时臣道:“江印月爱书画成癖,不惜花费万金,偷窃这种事,他应该是不会做的。”
何寻道:“江印月是徽州人,他既知道操家藏有《黄甲图》,徽帮中许多人也应该知道。或许有人只是想要那幅画,溜进你家,跟王五案子没什么关系。”
周时臣道:“果真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赶巧了。窃贼凑巧知道操骥携画来了周窑,还知道他将画留在我书房中?”
他质问得不无道理。操骥是名门子弟,平日多在家中读书习字,极少出来交际。他携徐渭《黄甲图》离家赶来周窑,只是因为听到周时臣卷入杀人案的流言,兼之认出王五“青花见五色”与《黄甲图》画风相同。至于将画留在周氏书房,则是应周时臣的特别请求。也就是说《黄甲图》来到周窑、留在周氏书房都是偶然事件,不会必然发生,窃贼极难事先知道,并作出进一步的安排与计划。
就算窃贼一直紧紧盯着操宅伺机下手,操氏亦是书香门第,家中收藏有不少书卷字画,窃贼又如何知道操骥带出门的一定就是徐渭的《黄甲图》?就算从某种途径知道,他一路跟着操骥来到周窑,又怎能事先预料操骥会将图留在周宅中?除非他早预备在途中拦截操骥,却见其人出来时未携图卷,料想是留在了周窑中,这才起意闯进去行窃。
但就目下而论,物证及线索太少,实难以判断窃贼到底只单纯为了《黄甲图》,还是想要斩断王五案子的线索。
何寻心中仍有疑虑,道:“那封信是都帮崔国懋写给樊高的信,极可能还牵涉到了徽帮吴明官。内中到底有多少隐秘,尚不得而知。这江楼主是徽帮帮众,万一……”
周时臣道:“这一点,何巡捕大可以放心。徽人自古以诚信著称,江公既答应了我,必定不会外泄。”
天色已然不早,何寻便打道回去巡检司,周时臣自往操家而来,好友操骥去了隔壁金家,遂又寻来,向操骥当面说了《黄甲图》失窃一事。操骥虽没有说什么,却明显流露出沮丧失望的神情来,抱头跌坐在椅子上,模样十分苦恼。
金英也在一旁,不客气地埋怨道:“周老弟,不是我说你,丢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这幅《黄甲图》可是操家祖传之宝。”
周时臣歉然道:“实在抱歉。只是事已至此,我再多解释赔礼也是无益。操兄,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寻回那幅画。”
操骥道:“周兄还在与巡检司何寻一道合作查案吗?不妨查查望江楼楼主江印月。他一直垂涎我操家这幅《黄甲图》。”
周时臣道:“我知道了,多谢。”
辞出来时,正好见到金英奶娘鱼莲正与一名中年红脸妇人在庭院中说话。鱼莲认得周时臣,忙招呼了一声,问道:“听说徽州会馆掌厨进了周窑掌勺,可有这回事?”
周时臣道:“不过是黄会首将老许暂时借给我用,算不上正式进了周窑。”
鱼莲“哦”了一声,又指着身边妇人道:“这是我妹妹鱼量。”
周时臣这才知道红脸妇人便是许衡的前妻,也就是都昌会馆的掌厨。她与前夫许衡反目已久,却不知道其姊为何当面打听许衡的消息。一时有些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鱼量神情冷漠,遇到周时臣这等景德镇名人也不见分毫热情,只道:“姊姊,周公子还有事,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的好。”牵了鱼莲的手,自往后院去了。
周时臣见暮色已浓,便回来周窑,交代了徒弟吴祥瑞几句,自进后堂内室洗漱,早早睡下。侍女秢稠、老仆周祥等知情者知其因弄丢了操氏祖传之图而心情不好,亦不敢打扰。
次日一早,天刚亮时,何寻不顾秢稠阻拦,径直闯进内室,到床边叫道:“周公子,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但是又出大事了。我心中有许多困惑,不得不立即赶来找你。”
周时臣勉强坐起身,问道:“又出了什么大事?”
何寻道:“王五娘子和儿子王江都被人杀了。”
周时臣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何寻道:“应该是昨日晌午之后。”
原来昨日晌午前后,有人到官庄来寻王五妻儿。官庄在景德镇下游,村民多以烧匣钵为生,有诗云:“滩过鹅颈是官庄,沿岸人家不种桑。手抟砂泥烧匣钵,笑他盆子满桑郎。”那人找到王五妻儿后,自称是受官府托付来送口信,说王五夜里被人打伤,已是奄奄一息。王五妻儿听说后,便急忙跟着信使走了。
然之后不久,何寻派出了兵卒也寻到了官庄,王五亲眷自然觉得奇怪,忙告知经过。兵卒开始不以为意,回到码头,准备乘船回景德镇交差。码头船户却称没有见过王五妻儿。兵卒这才起了疑心,忙回官庄找到村长,请他组织村民往附近搜索。直到快天黑时,才在一处偏僻的山坳发现了王五妻子及儿子王江的尸体。二人双手反绑,浑身是伤,被杀前明显受过拷打。
兵卒和村民均吓得不轻,忙找来门板,将尸体抬回村子。本来按照官府流程,只有仵作及相关书吏到现场勘验、填写尸格后,才能移动尸体。但官庄位于山中,夜间多有野兽出没,若是不及时移走尸体,怕是等待次日浮梁县官吏到来时,早被啃得只剩下骨头了。一番折腾,忙活到半夜。兵卒不敢多作逗留,又带着相关证人连夜回来巡检司禀报。
何寻说了经过,又道:“现下知道杀死王五的凶手为何问都不问一句,就直接当胸一刀了。那件‘青花见五色’关键在于画坯,王五娘子才是画料之人,所以凶手只需找到她,再逼问出其中关窍即可。”
周时臣已穿好衣衫鞋袜起身,闻言很是诧异,道:“原来何巡捕也是懂行之人。”
何寻颇为局促,道:“不过是在景德镇待得久了,略知一二罢了。”
周时臣道:“但这还是不能解释田水月被同一名杀手杀害后又将其尸体搬回王五院中一事。”
何寻道:“这是我的困惑之一。只是一想到王五一家惨遭灭口,我竟没有发现任何眉目,连一个嫌犯都没有找到,实在忍不住来找周公子帮忙。”
秢稠拧了洗脸毛巾递过来,忍不住插口道:“凶手杀了王五,夺取了‘青花见五色’不算,还赶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看来是铁了心要令他手中那件‘青花见五色’成为至尊瓷器。”
周时臣摇头道:“这人不但心狠手辣,应该还是个行家。夺取那件‘青花见五色’只是次要,重要的是要逼问出烧制‘青花见五色’的秘技。”
何寻道:“若说‘青花见五色’当真有什么秘技,也只有田水月知道。”
周时臣道:“但凶手事先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赶去官庄杀人了。跟趁夜色杀死王五、田水月不同,他这次可是露了真面目。”又问道:“不是有村民见过凶手吗,可有让他描绘出其相貌特征?”
何寻道:“画工正在根据村民口述画像。”
周时臣闻言,便与何寻一道赶来巡司署。画工已经画出凶手图形,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昌江上的船户或是渔民,没有什么特色。通判陈奇可命重复绘制多份,再派兵卒拿着到镇上四下张贴打听。
因幕僚宋国霖陪同利玛窦一行去了浮梁县城,陈奇可身边无可商议之人,见何寻引着周时臣进来,忙亲自走下堂来,道:“是本官一大早派何巡捕去请周公子来,还望不要见怪。”
周时臣道:“王五是我杂帮中人,理该效力。”
忽有兵卒进来禀报道:“潘使君有急事,请陈通判去一趟御窑厂。”
原来近来朝廷催逼龙缸甚急,官窑迟迟不能烧成,甚至无法完成“钦限”,大民窑又不肯接受派烧,督陶太监潘相为此十分着急,日夜难寐,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鞭笞工匠出气,对陈奇可的态度也大有好转,称要“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饶州通判既驻景德镇,仍有督陶之责,陈奇可算是潘相的副手。他虽厌恶潘相,但仍然不得已从命,只得交代道:“何巡捕,你和周公子全权负责凶案,巡检司上下,任你二人调遣。”
送走陈奇可,何寻又想起一事,忙告道:“对了,昨日我派了兵卒到码头、将军槐一带询问路人,有人见过将军槐附近停了一艘船,是艘中等规模的货船,大概是天快黑时才驶进码头,停在那里。”
周时臣忙问道:“那货船什么时候离开的?”
何寻道:“没人见到,应该是半夜就离开了。”
周时臣道:“凶手就是在将军槐下杀了田水月,极可能那船便是凶手所有。”
何寻道:“我也这么想过。可若是自家座船,凶手为何不将田水月就近抛尸昌江,或者干脆搬到船上?如此便能彻底毁尸灭迹,再无人知道。”
或许凶手跟望江楼楼主江印月一样,早已知道田水月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才是“青花见五色”的关键。将其杀死后,有意移尸王五院中,无非是想让旁人发现尸体,来一招“敲山震虎”。这“虎”便是家中藏有徐渭真迹《黄甲图》的操骥。周窑开窑时,操骥人在现场,亲眼见过“青花见五色”。以操骥目力,不难发现“青花见五色”和《黄甲图》画风相同,极可能取图送与周时臣观赏,凶手便能趁机劫图或盗图。
这一推测虽能解释移尸疑点,也能将命案与窃案联系起来,却不能解释凶手明知田水月是“青花见五色”的画料人,为何还要赶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甚至不惜露了真面目。
而且这一推测,表明凶手的真正目标是徐渭的《黄甲图》。彼时“青花见五色”烧出还不到一天,凶手如何能顺势设下诸多圈套,作出如此周密安排?况且他既知田水月就是徐渭,若是爱其画风,设法诱其另作几幅即可,为何要以杀人来夺画呢?难道那幅《黄甲图》格外不同,内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
周时臣一时也难以想通究竟,道:“删繁就简,先不考虑移尸的疑点。凶手杀了田水月,将其尸体搬去王五院子中后,应该即刻离开,却不是逃走,而是赶去了官庄,去杀王五妻儿。官庄与景德镇陆路不通,他除了乘船别无选择,官庄码头必然有人见过这艘船。我们不妨先设法确认那艘停靠在将军槐附近的货船,是不是凶手座船,这是关键之处。”
何寻不明白这能是什么关键之处,但既然周时臣这么说了,必有道理,忙道:“官庄的证人都带回来了,人还在官署。我这就派人到南码头去寻到船户,画出他见过的将军槐附近的货船,再拿给官庄码头的船户确认。”
忙活一番后,果真证实了王五被杀当晚在将军槐附近停靠的货船,曾在官庄码头出现过。而那被画出形貌的年轻凶手,也被两个码头的船户认出,正是货船船头的掌舵。
如此,就表明凶手早就计划好了,要先杀了王五,再去官庄杀他妻儿。
何寻道:“凶手既知道王五妻儿回了官庄,一定是镇上人了。或许他杀人还是因为最简单的目的,只是想要‘青花见五色’的秘技。”
证人证词表明这种可能性最大。但这样一来,就代表凶手根本不知道田水月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才是“青花见五色”的画师。田水月被杀,极可能只是个意外。
周时臣蓦然醒悟,忙道:“何巡捕,或许之前我们想错了,不是王五被杀在前、田水月遇害在后,而是反了过来。”
何寻问道:“这话怎么说?”
周时臣道:“凶手乘坐的是艘中等规模的货船,一个人可划不了,必定还有帮手。说不定是船停靠在将军槐附近后,凶手与同伙下船,在树下密谋商议时,被无意中至此的田水月听到。凶手发现后,便杀了他灭口。凶手本来可以就此抛尸江中,但他既然要赶去王五家中杀人,反正要走一趟,便干脆将尸体一并带上。”
何寻听了亦觉有理,道:“这倒是符合现场物证,也能解释凶手为何杀死田水月后还要不辞辛苦地将尸体搬回王五院中。”
好在已经有了凶手及其座船图貌,往全境发出通缉告示及公文后,何寻心情仍然难以轻松起来,告道:“周公子,虽然这桩案子表面已经破了,只等擒拿住凶手,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话音刚落,仵作自官庄回来,进来禀报道:“杀死王五妻儿的,跟杀死王五、田水月的不是同一名凶手。”
何寻忙问道:“何以见得?”
仵作道:“王五妻儿身上伤口形状、口径、径深都跟之前那人不一样。看起来,第一名凶手的力气要大得多。”一面说着,一面将尸格文书呈了上来。
何寻一看,果然如此。
周时臣道:“这个倒不难解释,我们已经知道那货船上不止一人,或许凶手甲杀了田水月、王五后,仍然留在镇上,却派了同伙某乙,也就是通缉告示上的这名年轻男子,赶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
何寻道:“如此,便能解释周公子之前的推测,凶手甲一直在暗中监视你我动向,尤其是周公子你,所以才有了后来窃贼溜进周窑的一幕。”打发了仵作、兵卒出去,将门窗掩好,这才道:“这看起来像是团伙作案,绝非普通人能做到。试想王五才刚刚烧出‘青花见五色’,便有人作出如此周密的安排,除了徽帮或是都帮,我想不到还有别人。”
徽帮和都帮一向争霸青花瓷业,确实均有强烈的动机和嫌疑。都帮勇狠好斗,徽帮却素来以儒自居,如此残忍的灭人满门事件,徽帮应该做不出来。可都帮首脑人物均回了都昌,水路单程便需花费一日,彼时崔无忌、余茂盛等人在都昌,根本不可能知道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亦不可能及时安排人手杀人夺技。杀人灭门这么大的事,没有会首同意,没有人敢私下决定。
何寻道:“镇上每次有事,一般都是都帮挑起。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都会认为都帮杀人嫌疑更大,但这次实在难以联系到他们身上。倒是徽帮……周公子,我知道你和徽州会首黄云霄是朋友,你不愿意令朋友见疑。”
周时臣道:“公事公办。就目下情况而论,徽帮确实比都帮嫌疑更大。我之所以完全没有怀疑过黄先生,是因为王五被杀当夜,我一直跟黄先生在一起。”
顿了顿,又告道:“前夜我离开巡检司后,便去了徽州会馆找黄先生,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天快亮时,他有急事离开了景德镇,我也离开了会馆,赶来寻王五。如果是黄会首安排了人当夜对王五动手,那么多少会露出端倪,可是我没有看出来。”
何寻沉吟一阵,问道:“周公子到徽州会馆时,黄云霄感到意外吗?”
周时臣道:“不,我人一到,黄会首便迎了出来,应该是派了人到巡检司打探过消息。”
这倒是人之常情,徽窑陈仲美妻子江若兰被杀,周时臣被当作了疑凶,黄云霄是真正的当事人,自然关心。
何寻问道:“那么黄云霄当晚跟周公子谈了些什么?”
周时臣道:“谈了一阵我的个人私事,然后便是徽窑陈仲美的娘子,话题转到了吴明官身上,后来则是樊高……”
何寻问道:“半句没提王五和‘青花见五色’吗?”周时臣道:“没有。”
周氏虽不肯明里附和何寻对徽帮的起疑,但心头也渐渐有疑云浮起——
前晚黄云霄半句不提“青花见五色”,现在想想,确实刻意而且可疑。尤其黄氏还提及计划重新与都帮争雄,欲扶助吴明官之子吴青峰为吴窑窑主,再以重金招募能干工匠从旁辅佐,恢复吴窑的声势。这分明是要借助吴窑昔日声威,重新夺回青花市场。
然接下来一番话又自相矛盾,黄云霄称最反感行帮之争,既然每窑各有所长,应该互通有无、互相交流,如此才能共同长进、共同提高,造出绝顶瓷器。
未来如何造出绝顶瓷器不提,眼前就有王五的“青花见五色”,就其意义而言,绝对可以超越吴窑最好的斗彩,是目下青花中的至尊瓷器。黄云霄是首屈一指的大徽商大富翁,更以会首身份坐镇景德镇徽州会馆,消息灵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却是半句不提“青花见五色”。会不会是当时他已经派了人前去王五家,想劝王五带着“青花见五色”秘技加入吴窑,专门辅佐吴氏少主吴青峰?而王五既有“青花见五色”在手,完全可以另开一派,成为一代名窑窑主,又何须寄人篱下?事情必定谈不拢。
又或许深谋远虑的黄云霄亦早有安排,一旦被拒,便杀死王五,夺取“青花见五色”,再派人赴官庄骗捕王五妻儿,逼问出诀窍后,杀死母子二人灭口。而吴明官妻子李新喜之所以全然不知此事,是因为她到底还是女流之辈,又只是吴青峰继母,黄云霄既打算扶持吴青峰,根本就不必再多理会她。
何寻见周时臣若有所思,问道:“周公子可是想到什么?”
周时臣便将当晚黄云霄一番言语说了。
何寻道:“愈发可见黄云霄可疑。他一定是有意找借口离开景德镇,好暂时避开可能的诘问。不过我敢打包票,他人一定没有走远,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周时臣道:“灭人满门这种事太过残忍,即便是黄先生强夺‘青花见五色’,他也不会动用徽帮的人,那样只会坏了名头。”
何寻道:“会不会是请了鄱阳湖盗?”
鄱阳湖号称中国第一大淡水湖,汇纳江西境内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五大河流,于湖口注入长江,湖面宽广,港泽交错。鄱阳湖盗平日以打劫来往船只为生,但也做收钱办事的勾当。当年宁王朱宸濠起兵反叛朝廷,还曾聘用鄱阳湖盗首领杨子乔为心腹卫队首领。
周时臣道:“我曾听说景德镇有人雇佣湖盗杀人报仇一事,不过鄱阳湖距离景德镇不近,一天不及一个来回,黄会首不可能在一日内谈妥并请到湖盗。”想了想,又道:“那艘货船既是傍晚时分才停靠在将军槐附近,那么徽帮之前一定有人去找过王五。何巡捕,你我不妨再走一趟南门头,在那一带打听一下,说不定有邻居或是路人看到过徽帮之人出入王五家。”
二人先来到景德医馆。这里平日不时有人进出,又紧挨王五家,若是要找目击者,当最先从这里寻起。
也算运气好,在医馆门前遇到了大夫梁葛的侄子梁郁,听问后答道:“前天王五家门槛都快被踩平了。他应付不暇,便将那只‘青花见五色’明里放在院中木桌上,自己搬了个凳子,气鼓鼓地坐在一旁。任谁来看来问,他只指指那只青花,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只有徽州会馆黄先生到时,他起了身,引其进屋去了。”
何寻闻言大吃一惊,道:“黄云霄竟亲自到了?”
梁郁道:“不是黄会首,是他的堂弟黄丹阳。手里还提着个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猜一定是金银财物,想买走那只‘青花见五色’。”
何寻道:“黄丹阳买到手了吗?”
梁郁道:“不知道。王五将花瓶收进屋了,院门也关上了。应该没有卖吧,卖了的话,他人还能半夜被杀吗?”顿了顿,又道:“而且后来黄丹阳又来过一次,手里也提了个小包袱,不过这次看起来轻飘飘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何寻道:“那是什么时候?”
梁郁道:“傍晚。那时我正从外面回来,预备回医馆吃饭呢。对了,我还在巷子里撞见了年二,他正和一名老先生说话。”
何寻道:“那老先生是田水月吗?”
梁郁道:“当然不是。田水月住在我们景德医馆,我认得他。那位老先生五十岁出头,看起来很有风度,总是眯缝眼。我还奇怪他那样的人,怎么能跟满身横肉的年二说上话。后来想有可能是原姑娘子的亲眷。”
何寻又从怀中掏出凶手画像,问道:“你见过这个人吗?”梁郁点头道:“见过的。”
何寻登时大喜,忙问道:“在哪里见过?”
梁郁道:“在码头,还有在那边巷口。这个人的图形告示贴的到处都是,想不见到都难呢。”
何寻闻言,哭笑不得。
梁郁问道:“他当真就是杀死王五的凶手吗?”
何寻道:“告示上只说他是杀人疑犯,并没有说被害者是谁,你怎么知道跟王五有关?”
梁郁道:“镇上只出了三桩命案,不,包括瓷庄骷髅是四桩。江若兰的案子已经破了,是船户石户所为。骷髅案隔了那么久,没可能破了。剩下只有王五、田水月两桩命案,告示既然说这个人是杀人犯,当然就是杀死他二人的凶手了。”
周时臣问道:“适才梁公子的口气,似乎不大相信这人是凶手,为什么会这么想?”
梁郁笑道:“我在医馆做家叔帮手,迎来送往,也算阅人无数。这个人目露凶悍,但看上去只是个船夫,怎么会对一件青花瓷器感兴趣到不惜杀人的地步?有点奇怪呢。”
何寻不便说凶手极可能是受人雇使,又问了一些细节,这才谢过梁郁,与周时臣辞去。
何寻道:“看来黄丹阳第二次来王五家时,就应该已做好两手准备了,能收买王五最好,若是对方还不同意,当晚便会有人上门动手行凶。”
周时臣虽不愿意相信黄云霄是杀人主谋,但目下证人证词确实都指向了徽帮。先不说道德、人品问题,黄云霄完全有能力、有手段安排这一切。
何寻道:“我得立即赶去徽州会馆一趟。就算黄丹阳不在,也得捉几个关键人物如管账之类的讯问一番。周公子,你要是为难,不必走这一趟。”
周时臣道:“我跟何巡捕一道。”
二人来到徽州会馆,径直找到会馆管账庞玉。何寻问道:“这几日会馆可有大笔金银支出?”
庞玉本是满腹纳罕,不知官府如何找上自己,待听了发问,脸色立即就变了,支支吾吾地道:“没有,没有。”
何寻道:“我有证人指证贵馆黄丹阳曾携带大包财物到过王五家。黄丹阳既是替徽帮出头,必然是从会馆账目支出。你把账本拿出来,翻到前一日,若是没有这笔记录,我立即转身就走。若是有这笔,嘿嘿,就要请庞管账到巡检司好好说道说道了。”
庞玉道:“当真没有,没有。”却不肯取账本,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周时臣。
周时臣叹道:“庞管账,你最好还是听何巡捕的。不然他召巡检司兵马到此,使用强力,一样可以得到账本。”
庞玉不得已,只能开柜取出账本,翻到何寻指定的日子。定睛一看,果见前日有一笔二百两黄金的支出,但紧接着又有一笔二百两黄金的入库,领取、交入者都是黄丹阳,显然是他拿去收买王五不成、又不得不重新带回徽州会馆上交了。
何寻道:“久闻徽商做事精细,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又问道:“‘用处’这栏没有填写,黄丹阳本来想拿这笔钱去收买王五的吗?”
庞玉道:“小的不知。这是会首黄先生当着小的面特批的,小的不知要拿去做什么。”
何寻道:“黄丹阳支了这么大一笔黄金,又很快还了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庞玉讪讪道:“是有些奇怪。不过小的只是个管账的,什么都不知道。”
何寻道:“劳烦庞管账跟我走一趟。”
庞玉登时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问道:“小的都交出账本了,何巡捕还要小的做什么?”
何寻道:“等我逮到黄云霄、黄丹阳兄弟,你就是证人。”
忽听到背后有人道:“何巡捕何苦为难庞管账,他不过是个跑腿做事的。”却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大步走了进来。
周时臣大为惊讶,道:“黄先生不是去沿海处理船务了吗?”
黄云霄不答,只道:“二位,请随黄某移步客厅。有什么疑问,不妨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到了客厅,分宾主坐下,黄云霄又命人上茶。何寻道:“茶就不必了。黄会首,明人不做暗事,可是你派人杀了王五、田水月,又派人一路追到官庄,杀害了王五妻儿?”
黄云霄“啊”了一声,道:“王五妻儿也被人杀了吗?”
何寻冷笑道:“目下证人证词都指向徽帮,黄会首是聪明人,何必再惺惺作态?”
黄云霄摇头道:“我没有杀人,也决计不是我徽帮杀了这些人。”
何寻道:“徽帮当然不必自己动手,以黄会首的实力,完全可以买通他人令其代劳。”
黄云霄道:“不,绝对没有这回事。何巡捕,我敢以朱老夫子的名义对天立誓,我徽人绝对不是要踩着别人尸体往上爬的人。”
“朱老夫子”即是南宋名儒朱熹,其人是徽州人氏,因“集诸儒之大成”而备为徽人敬仰,被视为人间楷模。
何寻问道:“那么黄会首为何要假意离开景德镇,还巧妙地利用了周公子作旁证?”
黄云霄看了周时臣一眼,露出歉然之色来,道:“我听说王五被杀、‘青花见五色’失踪,又听说都帮首脑人物都不在镇上,便猜到官府迟早会怀疑到徽帮,所以才假意离开,想避开一系列讯问。”
何寻道:“那么黄会首可有派堂弟黄丹阳去收买王五?”黄云霄道:“有。”当即细说了原委。
原来徽帮想重振吴窑雄风,然吴明官长子吴青峰难成气候,得另找得力工匠辅佐他。既然王五新烧出了“青花见五色”,轰动全镇,若由他来实际主持吴窑,一定能获奇效——王五的“青花见五色”秘技,加上吴窑的优良窑房,再加上徽帮的财力,一定能死死压住都帮。是以黄云霄一得知消息,便急召心腹商议,最终决定派堂弟黄丹阳携重金前去王五家游说。
起初王五倒也客气,将黄丹阳迎进堂屋坐下,又取出“青花见五色”任他观看,但听了来意后断然拒绝。黄丹阳无论如何劝说,王五都不肯动心。黄丹阳无奈,只得带着黄金离开。
黄云霄听到堂弟回禀后,料想普通财物难以令王五动心,便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只“雨过天青”,让黄丹阳拿去送给王五作为入吴窑的见面礼。“雨过天青”是五代烧制的上好青瓷,世间极为罕见。王五一见之下,果然愣在那里,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虽然舍不得那只青瓷,但还是拒绝了黄丹阳。黄丹阳二度登门均告失败,黄云霄料想无论如何也难以说服王五,只得作罢。
周时臣听了,不解地问道:“既然有这一节,黄先生为何不事先说明?”
黄云霄道:“抱歉,王五是你杂帮的人,我派人游说他加入吴窑,有挖墙脚之嫌,本已是大大的不该。后来我听到王五被杀,更不愿意再当着你周老弟的面提起了。”
周时臣道:“这其中有个大大的疑问,黄先生说是听到王五被杀后才谎称要离开景德镇。那时我人在徽州会馆,还没有到王五家,更没有发现尸体。黄先生是如何知道王五已死的?”
黄云霄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派了人监视田水月。”
周时臣心念一动,问道:“黄先生已经猜到田水月才是那件‘青花见五色’的真正画料者吗?”
黄云霄道:“不是猜到,是王五自己告诉丹阳的。”
原来王五见黄丹阳两次登门,先是许以重金,后是奉上至宝,而且如此诚心诚意,所为也不是为那只“青花见五色”,仅仅是想邀请他去主持吴窑事务,心中颇为感动,便实话告道:“不是我不识抬举,而是另有苦衷。我知道徽帮肯花大价钱请我,是因为这件‘青花见五色’。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烧制出来的。这瓶上的画,亦绝非我娘子手笔。想来想去,只可能是隔壁景德医馆那怪人偷偷画的。”
黄丹阳大吃一惊,问道:“什么怪人?”王五道:“好像叫什么田水月,是个七十岁的老汉,从外地来就医的。黄先生到隔壁一打听便知。”
再巧不过的是,田水月正好来敲王五的院门。王五忙迎了他进来,径直问道:“这只花瓶上的画,是不是你画的?”
田水月眯眼反问道:“怎么,画得不好吗?”言外之意,是承认自己就是那只“青花见五色”的画料者了。
黄丹阳大喜过望,忙郑重上前拜见田水月,先说了吴明官吴窑名号,又道明想以重金聘请其人到吴窑画料。
田水月丝毫不以为意,只问道:“你是吴窑什么人?”黄丹阳忙自报了姓名。
一旁王五特别加重语气强调道:“这位黄先生的堂兄是徽帮会首。”
本以为田水月会略改简慢之态度,不想他听了反而勃然色变,怒道:“你是徽商?哼,老夫死也不会替徽商做事。就算你取万金摆在我面前,也只是白费心机。”
黄丹阳莫名其妙,忙问道:“可是曾有徽商得罪过老先生?老先生不妨说出他的名字,我叫他来,当面赔礼道歉。”
田水月只是连声冷笑,并不回答。
王五忽然记起田水月提过几次望江楼楼主江印月的名字,忙小声告道:“多半是望江楼江楼主。”
黄丹阳忙道:“江印月也是我徽帮中人,明日我就让他置酒摆宴,当面向先生赔罪。”
田水月反而怒气更盛,道:“呀,原来那个楼主也是徽商。明日我要到望江楼去,将壁画全部涂抹掉。”
黄丹阳不明所以,诚恳地道:“老先生到底跟徽商有什么过节,还望明示。”
田水月怒道:“当年都是你们徽商引倭寇深入内地,大肆烧杀掳掠,才害死了我心爱的女子。”
当年倭寇横行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究其根源,乃是明代海禁政策。且所谓倭寇,很多为汉人,头领多是徽商,因海内外贸易受阻而不惜铤而走险,先是沦为海盗,成群结伙,以武力对抗明军,后来更发展到深入如浙江、江苏、福建等东南富裕地区,抢夺财物,屠杀百姓。明军有着优势兵力,却是屡战屡败,直到明廷用胡宗宪为帅,用戚继光、俞大猷等人为将,才有所起色。
倭寇入寇内地前,徐渭曾随同好友湖州人潘到杭州玛瑙寺读书,衣食由潘供给。后来潘回去家乡,写信邀请徐渭,将本地双林镇严氏长女介绍给他作继室。严翁与徐渭见面后,对其很满意。但徐渭却看不上严翁,因而怀疑他女儿也不是什么出众之辈,于是拒绝了这门婚事。次年,倭寇入侵湖州,严家亦遭洗劫。严翁被砍断一臂而死,两个女儿均遭掳掠,受到残酷凌辱后,先后自杀而死。徐渭得知后深感痛心,因此写《宛转词》二首悼念,又写了《严烈女传》,世人由此知道了他与严氏的往事。
不久,徐渭投奔东南明军主帅胡宗宪为幕僚,为其出谋划策,力平倭寇。胡宗宪用徐渭之计,先后施以离间计、美人计,毒杀倭寇头目数百人,又假意招降,将首领汪直、徐海、陈东、麻叶等人尽数诱捕后杀死。倭寇群龙无首,兼之明将戚继光麾下戚家军多次大败倭寇,最终平定了倭患。
黄丹阳听到田水月自报真实身份后,大为震撼。他知道胡宗宪号称平倭最大功臣,其实徐渭才是想出那些毒计的幕后策划者,其人必定与倭寇有血海深仇。料想对方也知道当年倭寇大小头目很多是徽人,所以才会对徽商切齿仇恨,遂无话再说,当即默默转身离去。
离开王五家后,黄丹阳还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望江楼,问道:“是不是有个姓田的在这里画过壁画?”
江印月道:“黄先生也听说了?画得真不错。”喜滋滋地引着黄丹阳上楼看了。
黄丹阳见那两幅山水果然与“青花见五色”画风一致,也不向江印月道破画者真实身份,径直回徽州会馆禀报。黄云霄听说“青花见五色”画料者竟是徐渭,又惊又喜,仔细思虑一番后,命黄丹阳带人去暗中监视田水月。若其生活不便,便施以援手,予以照顾,以期能打动他,令其回心转意。
听到这里,何寻忍不住插口问道:“黄会首派人监视田水月,当真是好心吗?”
黄云霄道:“我承认我有目的,但我起码没有害他。”
何寻道:“这可难说了。黄会首承认暗中派了人监视田水月,他人却死了,徽帮不是嫌疑很大吗?”
黄云霄道:“我为什么要杀田水月?”
何寻道:“因为黄会首知道他就是徐渭。我听说黄氏先人亦曾做过倭寇,当年黄会首先人被胡宗宪胡大帅诱杀,便是因为徐渭之计。”
黄云霄道:“不错,我知道田水月就是徐渭后,一度心情复杂。不过他已是风烛残年,还能活几天?我先人是被徐渭之计害死,我先人的家眷则是在戚家军攻陷海岛后被尽数杀死。论起来,戚继光跟我仇怨更深。”
何寻先是愕然,随即不无讽刺地道:“这么说,黄会首还想杀戚将军?可惜一代名将,已经寒病交加而死,黄会首没有机会了。”
黄云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巡捕先听我把话说完。宝积寺老僧惠印,你可认得?”
何寻道:“见过一次,他是景德医馆梁葛大夫的师傅。”
黄云霄道:“惠印俗家名字叫戚印,是戚继光的养子。戚继光斩子的故事,何巡捕总该听过吧?其实戚印没死,被军中将士救了,死的是另一个年纪样貌跟他差不多的军士。”
戚继光家教甚严,十三岁与南溪籍武官万户王栋之女定亲,十八岁正式娶妻。王氏出身将门,性情火爆刚烈,戚继光对其十分畏惧。然王氏只产下一女,多年无子。望子心切的戚继光有心娶妾,却又畏惧妻子。
当时戚继光已经成名,麾下将士对主帅怕老婆一事十分不平,决意在军帐下设伏,由戚继光将王氏诱入,以摔杯为号,将其杀死。戚继光同意了计划,然等到王氏进帐后,双眼一瞪,他竟吓得全身发抖。王氏见气氛不对,喝问道:“你在搞什么鬼?”戚继光竟道:“特请夫人来验兵。”由此传为军中笑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由于王氏生不下子嗣,戚继光便收了一名养子,即为戚印。戚印自追随之后,鞍前马后,多立军功。嘉靖四十年(1561年),倭寇大举入侵,预备在沿海一带抢劫。戚继光事先令戚印领兵设伏,自己亲自做诱饵,出战后佯败,将倭寇引入伏击圈,然后两军夹击,一举全歼。结果戚印年轻气盛,交战心切,没等倭寇全部进入包围圈,就下令擂鼓冲锋。虽然击败倭寇,却有部分敌人逃脱。
戚继光治军甚严,回营后即升军帐,追究戚印违抗军令之罪,令将其斩首示众。因戚印是唯一养子,也是唯一子嗣,众将军一起下跪求情,请求准许戚印将功赎罪。戚继光不肯同意,以“军令如山”为由,将戚印斩杀。
尽管戚继光不徇私情,但失去了唯一的养子,内心深处十分痛苦。明廷得知后很是感动,为安抚戚继光,下令追赠戚印为太尉。当地民众还在戚印被斩之处建了一座太尉庙。
黄云霄忽然说出戚印没死、且就是宝积寺老僧惠印后,旁人无不瞠目结舌。周时臣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有这回事吗?黄先生如何知道惠印就是戚印?”
黄云霄道:“别管我如何知道,总之我说的是实话。二位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惠印本人。”顿了顿,又道:“我早就知道了惠印的真实身份,可我没有杀他。而且我根本不必杀他,我只需将戚印戚太尉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那么戚氏就名节、前途尽毁,我先人的仇也就报了。”
戚继光擅长练兵,前半生得到重臣信任,尽展军事天赋,功勋显赫,只因曾依附张居正而被万历皇帝嫌恶,以致晚景凄凉。他原是一品高官,晚年虽遭罢免,但品秩仍在,死后朝廷不予理睬,子嗣也未能袭职。还是其长子戚祚国到京师上书请求,朝廷迫于礼制,不得不下诏予以祭葬,但仍然没有追予谥号。
而今大明为援助朝鲜与日本交战,明军屡战屡败,朝中无大将可用,人们这才重新想起了抗倭时战功卓著的戚继光。就在不久前,礼部上书称:“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朝鲜战事屡屡不利,朝廷也需要借名将来振奋军心,遂批准了礼部奏疏,戚继光后人这才得以袭职。
黄云霄说得不错——当年戚继光毅然斩子一事震动朝野,明廷还特意追封了戚印,若其没死的消息传出去,朝廷不会管戚继光完全不知情,只以为其人欺君罔上,不但会立即剥夺其子孙刚刚袭继的官职,怕是连戚继光本人生前官秩也要一并剥夺。
何寻祖籍福建。福建原是倭患重灾区,备受倭患之苦,因为戚家军的浴血奋战,才带来一方安宁,民众对其无限感激。迄今当地还有歌谣传唱道:“戚我爷,戚我爷,爷未来兮民咨嗟,爷既来兮凶妖荡尽,草木生芽。欲报之德,昊天无涯。愿爷孙子绳绳兮,为公为侯,永定国家。”他听到黄云霄一番话后,简短地道:“戚将军有功于国,有利于民,请黄会首不要这么做。”
黄云霄道:“何巡捕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我说前一番话的目的,是想告诉二位,我连戚印都没有动过分毫,又怎么会起意杀徐渭?况且他人活着,对我徽帮价值更大。”
何寻道:“就事论事,黄会首既派了人监视田水月,他如何会在徽帮眼皮底下被人杀了呢?”
黄云霄道:“我派的人到医馆时,已经是夜里,医馆大门已关,料想田水月已然睡下,便离开了巷子,到附近南码头闲逛去了。”
那人名叫许民,是黄云霄手下的得力人物。他在南码头夜市一番吃吃喝喝,一直等到凌晨夜市摊子将散才起身,慢吞吞地回来南门头。到王五家附近时,忽有人匆匆跑了过来,还撞了他一下。许民喝道:“走路看着点。”对方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许民正待走开,忽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竟似从王五院中传出来的。他亦知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之事,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便忙赶来王五院子。彼时天色未明,打火一看,王五和他的监视对象田水月均死在了院子中。许民大吃一惊,不敢多作逗留,忙赶回徽州会馆向黄丹阳禀报。黄丹阳知道堂兄正与杂帮会首周时臣在房中饮酒,而死者王五正是杂帮之人,他不欲节外生枝,便以别的名目将黄云霄叫了出来。
黄云霄听说究竟后,很是愤怒。他当然不是真的关心王五、田水月二人,只是凶手极可能不但得到了“青花见五色”花瓶,还从田水月口中逼取了画料秘技。无论对方是谁,不日后便会以“青花见五色”称雄于瓷业,那么他重振吴窑的计划便会泡汤。
黄丹阳却没有想那么远,忙告道:“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一日之内,镇人皆知,人人垂涎,不想竟有人为此不惜杀人。我白天两次到过王五家,有不少人看到,现下他死了,怕是会立即怀疑到徽帮头上。虽然我们没有杀人,但私下做的这些事,总不好说出去。”
黄云霄觉得有理,道:“正好周时臣在此,我先当着他面假意离开景德镇。官府找不到你我,又没有凭据,一时也不能拿徽帮怎样。”遂就此而定。
周时臣听了,心中不免失望。他拿黄云霄当朋友,对方却仍然在利用他。
黄云霄看出他心意,正色道:“周老弟,你只是周时臣时,我自然拿你当兄弟。但你是杂帮会首身份时,我便是徽帮会首身份,只能各为其帮,各谋其利。”
周时臣道:“那么黄先生要如何区别呢?”黄云霄道:“这个……”
何寻道:“好了,二位会首的恩怨回头私下解决,我还有重要事情要问。黄会首,你手下许民发现王五遇害前,曾撞见过一个人,那人是什么模样?”
黄云霄道:“天黑未能看清楚面貌。不过那个人应该不是凶手。”
何寻奇道:“黄会首如何能知道?”
黄云霄道:“听说王五胸口要害中了一刀,入刀极深,凶手应该是个孔武有力之人。而据许民说,那个人很是瘦弱,撞到他身上时,还被反弹得退了两步。许民只是中等身材,不算什么彪形大汉,足见对方气力不足。我猜对方也在暗中窥测‘青花见五色’,想深夜去王五家盗取,不想有人先下手为强,王五已然遇害,他吓了一跳,所以匆忙逃了。”
何寻料想浮梁县衙和景德镇巡检司中必有徽帮眼线,不无讥讽地道:“黄会首当真神通广大,居然连王五伤势情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黄云霄道:“何巡捕,不瞒你说,我比你更想抓住凶手。其实我假意离开景德镇,也是为了暗中调查这件案子。”
何寻道:“那么黄会首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黄云霄摇头道:“不比官府发现的多多少。而且我一直想不通凶手既是在将军槐下杀了田水月,为何还要白费力气将他移往王五院中。现下得到王五妻儿也一并遇害的消息,这才明白过来。”
何寻忙问道:“黄会首认为凶手移尸是什么缘由?”
黄云霄道:“应该是田水月遇害在先,凶手杀了他后,再带着尸体赶去王五家中杀人,然后再赶去官庄杀了王五妻儿。”
周时臣问道:“黄先生认为凶手是否知道田水月才是‘青花见五色’真正画料者?”
黄云霄摇了摇头,道:“王五只将真相告诉了丹阳,还叮嘱他不要传出去,外人不可能知道。依我来看,田水月被杀只是偶然事件,他无意中卷入了什么,譬如听到了凶手行凶的计划。”又叹道:“既然王五妻儿死前受过毒打,凶手一定是要问取‘青花见五色’的秘密,当王五妻子说出秘密只有田水月知道,凶手发现自己杀了唯一掌握秘技的人后,想来是悔之莫及了。”
黄氏一番猜测,与周时臣之前推断大致相同。何寻亦因此对黄云霄刮目相看,忙将周时臣拉到一边,道:“黄云霄虽然别有用心,但目标总算一致。周公子看是否要将我们新发现的线索告知他,也许能从他的角度或是利用徽帮的势力提供些帮助?”
周时臣道:“及早捉住凶手要紧,能有人多出一分力,总是好的。”
何寻道:“周公子能这么想,足见大人有大量。”
周时臣道:“况且我们现在不说,日后黄先生也自会知晓。”
何寻便将新发现的线索,如杀死王五和杀死其妻儿不是同一名凶手、将军槐附近货船等,一五一十地对黄云霄说了,连周时臣书房失窃也没有落下。
黄云霄闻言很是惊异,先问道:“竟然有人到周老弟书房盗走了徐渭真迹?”
周时臣点点头,道:“那幅《黄甲图》是操骥传家之宝,我必须得尽快寻回来,好归还原主。”虽不大情愿,仍然不得不就势开口向对方求助,道:“黄先生耳聪目明,若是有《黄甲图》的消息,还烦请知会一声,周某必有厚报。”
黄云霄道:“厚报就不必了。周老弟放心,我会派人四处打听。”又道:“目下至少有了一名凶手和座船的样貌,我会让手下留意去找。如果他人在景德镇,掘地三尺,也要找他出来。他若逃离了浮梁,我也会发出江湖告急令,请各地徽商帮忙。是人就要吃饭穿衣,一有需求,就有办法找到他。”
徽帮把持了景德镇的经济,而徽商生意则遍及中国,若是由徽帮出面追捕,一定事半功倍。
何寻忙道了谢,起身告辞。周时臣道:“何巡捕先请,我还有几句话要对黄先生说。”
等何寻出去,黄云霄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对……”
周时臣道:“何必道歉,黄先生也说了,你我均是一帮会首,各有立场。但我现在以周时臣、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一句,当晚黄先生一再说厌恶行帮之争,说什么希望打破壁垒,原来都是假的吗?”
黄云霄道:“不算是假。我跟周老弟一样,也希望瓷业越来越好,精瓷越来越多。”
周时臣道:“不,你希望的只是徽帮越来越好,所以你才愿意花高价收买王五,愿意放下私仇接近田水月。你从来都比别人看得更远,不过却只是为了徽人的利益。”
黄云霄叹道:“我的心思,竟全被周老弟看透了。”又坦然承认道:“壁垒不可能打破,既不可能打破,便只能做自己能做到的,这是我们商人的原则。周老弟其实心中比谁都清楚,壁垒会一直在那里,你永远娶不到魏希光。都帮不仅仅在对付我徽帮,也在蚕夺杂帮的利益。你是杂帮会首,按理该为杂帮争取最大的利益,可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作为会首如此,作为周时臣也是如此。你天生便有巧匠心思,本可在青花领域长袖善舞。我一直以为,如果世上当真有人能烧出‘青花见九色’的至尊瓷器,一定是你周时臣。但你却因为都帮的打压,主动选择了避让,去做赝品,去烧仿古。虽然也名利双收,可你对得起上天赐给你的绝高天赋吗?”
周时臣一时愣住,竟无言以对。
黄云霄又道:“反过来说,我徽帮压住都帮,对你杂帮也有好处。你不帮我就算了,反而联合官府,一道怀疑我、对付我。”
周时臣道:“我绝没有联合官府对付黄先生的意思,只是我跟何巡捕一道调查案子,凑巧证人证词指向了徽帮,我们一道来会馆盘询。”
黄云霄道:“都帮岂不是更可疑?余母上月便已过世,为何拖到七月才下葬?都帮首脑人物说是回了都昌,当真回去了吗?”
之前因为徽窑陈仲美妻子江若兰一案,周时臣也怀疑都帮集体回乡奔丧只是幌子,私下则安排了计划对付徽帮。此刻听黄云霄亦有此怀疑,不过意指王五一案,忙实话告道:“变工节当日,巡检司陈通判怕出事,派了便衣兵卒监视三帮,你我均在监视之列。兵卒亲眼见到都帮人物登船离镇。而周窑开出‘青花见五色’是在这之后的事,都帮首脑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及时作出安排。”
黄云霄冷静了下来,道:“我适才有些失态了,抱歉。”思虑一番,续道:“其实以都帮行事风格,绝少能做出杀人这种事来,他们通常都是偷师偷技。这一点,挛窑魏氏应该最有体会。换作我是都帮帮主崔无忌,派人保护王五还来不及,更不要说害他了。”
周时臣道:“那么依黄先生看来,谁嫌疑最大?”
黄云霄想了想,道:“既是凶手杀人前曾向王五娘子逼问‘青花见五色’秘技,必定是瓷业工匠了。王五本身是杂帮之人,徽帮、都帮也没有嫌疑,只有可能是外地民窑派人做的。像福建建窑、德化窑等自古就是名窑,而今早被景德镇超越,或许他们派了人在景德镇扮学徒、做佣工,偷师学艺,就跟当年都昌人初来景德镇一样。”
周时臣道:“多谢指点。”辞了出来,告知何寻道:“都帮、徽帮都想从王五身上得w利,应该没有嫌疑了。何巡捕不妨再走一趟都帮,请崔会首出手相助。”
都帮掌控着船帮,船帮则垄断了昌江船运,既是有了凶手座船图形,只要都帮出面相助,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何寻闻言便道:“好,我这就赶去都昌会馆。天色不早,周公子早些回去歇息,有消息我再来周窑知会。”
回来周窑,正好遇到掌厨许衡。周时臣忙道:“老许,你不必再在我这里了,徽州会馆好多人都等着你回去呢。”
许衡双眼一瞪,道:“不行,我们说好的,直到黄会首回来,我要一直留在周窑掌勺。周公子既然回来了,我这就下厨准备去。”
周时臣不好说黄云霄其实没有真正离开,只得任他去了。
秢稠闻声迎了出来,叫道:“公子,我正要找你。”
周时臣问道:“出了什么事?”
秢稠道:“不久前有人隔墙往周窑内丢了一块石头,外面包着一团纸。吴祥瑞捡到了,发现是一封信。”
周时臣道:“什么信?”
秢稠道:“写给公子你的,说是操公子的《黄甲图》在他手上,指名要你拿秘技去换。”
周时臣大吃一惊,忙问道:“什么秘技?”
秢稠道:“就是公子烧出好瓷的秘技。”
周时臣将信展开,果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字:“《黄甲图》在我手,拿周窑秘技来换。”
周时臣忙问道:“吴祥瑞人呢?”
秢稠道:“他看信后立即就追出去了,想去抓丢信的人。”
周时臣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进堂坐下。秢稠将油灯灯丝捻得更亮些,问道:“若是吴祥瑞抓不住对方,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吴祥瑞便哭丧着脸走了进来,双手一摊,道:“给那人跑了。”
周时臣道:“对方既有所求,这信上又没有写交换地点,必定还会再送信来。祥瑞,你去大门口等着。”安排妥当,自进来私人工坊间,从案桌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周氏瓷谈”四个字。
秢稠见到很是惊异,道:“原来公子真有一本《周氏秘技》,我竟然不知道。”
周时臣笑道:“还不是因为你嫌工坊脏,极少进来?”又道:“这不是什么‘秘技’,只是我平日烧制瓷器时记下的一些心得。对了,取纸笔来。关于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我也有一些想记下来的话。”
秢稠忙取来纸笔,一边研磨,一边问道:“公子是不是觉得自己也能烧出‘青花见五色’?到底有什么秘诀?”
周时臣笑道:“你也关心这个?”
秢稠道:“我只是好奇,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后,轰动全镇,人人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烧出来的,甚至还有人因此杀了他。”忽然想到一事,道:“王五就是因为‘青花见五色’被杀的,公子还是不要写什么心得好,万一……”
周时臣道:“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一些看法记下来,未必就能真的烧出‘青花见五色’,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秢稠一把夺过豪笔,道:“不行,我得先知道公子的看法。老夫人既把公子交给了我,我得尽职尽责。”
周时臣道:“那好,你去端些酒菜来,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秢稠嫣然笑道:“早就给公子预备好咸水粑了,一直蒸在笼上呢。”
三杯热酒下肚,乏气立消,周时臣也来了精神,道:“那件‘青花见五色’其实是无意中烧成的,关键在于田水月,他偷偷在花瓶素坯作了画,混入王五娘子画料的器物中,王五等浑然不觉,照常往花瓶上上了釉,再送来周窑入匣烧成。”
秢稠问道:“那么那位田水月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周时臣道:“他是水墨名家,大写意画风与‘青花见五色’这种淡韵天然的瓷风十分贴合。但他毕竟是个瓷业新手,所以我猜他在流程上仍然是学着王五娘子的模样,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画坯时保持了他自己独特的画风而已。”
秢稠道:“照公子这说,只要学会了田水月的大写意画法,便能画出‘青花见五色’了?”
周时臣道:“那可不一定。因为我们只知道田水月是偷偷画料,却不知道隔了多久才上釉,时间长短不同,甚至花瓶摆放位置不同,青料沁渗都会有很大差别。又或者他有没有按画者习惯往青料中加别的东西?在王五家时,我闻过院角的青料罐子,有一股强烈的药味,我怀疑他把景德医馆的什么药材丢到青料里面了。不过这些因素都是可控的,只要有恒心,完全能一遍遍试出来。”
秢稠道:“咦,旁人都说公子只是仿造古器高手,公子什么时候也成了青花行家了?”
周时臣笑道:“工艺都是共通的,能有多大区别?如果要再烧出‘青花见五色’,我们可比别人有优势多了。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是在周窑烧成,我知道那一窑的火温等具体状况,又知道火窑内匣钵、器物摆放位置,只需要先按之前的条件烧上一两次,再改变可控因素,反复尝试,不难烧出‘青花见五色’来。”
秢稠道:“呀,我不准公子写下这些。这不是招来杀身之祸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周时臣叹道:“凶手杀死王五,虽说是为了‘青花见五色’,却是走入魔怔了。这样心肠歹毒的人,就算得到秘技,也烧不出好瓷器来。”
忽听到吴祥瑞在门外叫道:“师傅,又有信来。”
秢稠便从周时臣身边起来,走过去拉开门,问道:“见到送信人了吗?”
吴祥瑞摇头道:“没有,他还是老法子,用纸包石头扔进院墙的。”
周时臣展信一看,却见上面写道:“今夜子时,西塔之下。”
吴祥瑞道:“这贼子好大胆,敢公然要挟师傅。师傅,要不要弟子现下赶去寻巡检司报官?”
周时臣忙道:“不必。《黄甲图》是操家祖传之物,须得尽快物归原主。万一报了官,对方就此消失不见,或是干脆将画损毁,我罪过可就大了。”
吴祥瑞道:“师傅的意思是,要如贼人所愿,用师傅毕生心血去换图?”
周时臣点点头,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时辰不早,你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预备开工做活儿。”
等吴祥瑞离开,周时臣慢吞吞地将咸水粑吃完,这才洗净双手,将适才对秢稠谈及的一番话如实记录下来。等新写的几页纸墨迹干透,便夹入那册《周氏瓷谈》中。
秢稠问道:“公子真的要把这本小册子交给对方吗?”周时臣道:“真的。”
秢稠道:“这可是公子多年的心血。”
周时臣道:“所以我对对方还蛮有感激之情的。”
在对方眼中,周氏秘技显然要比徐渭真迹值钱得多,这对他本身就是一种肯定。而且对方不择手段,潜入周窑盗走《黄甲图》,时机把握得刚刚好,足见他一直在暗中觊觎周窑,倒令周时臣平生出几分知己之感来。
秢稠显然不能领会这一层深意,道:“公子说错了吧,是恨他才对。”
周时臣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找到这个人。”挨到亥时过了,便将《周氏瓷谈》用布包了,放入怀中,自往西塔而来。
西塔位于景德镇镇西,距离昌江不远,因外墙为红色,故又称“红塔”。宋建隆二年(961年)始筑。塔高十余丈,六角七层,雄伟挺拔,夕阳西照时,尤为壮观,“西塔夕阳”遂成为浮梁著名景观。明代宣德年间,浮梁知县曾鼎有《西塔夕阳》诗道:
巍峨雁塔倚虚空,铃铎声传十里风。
绝顶曾藏金舍利,闲阶倒栽玉芙蓉。
光连霄汉行云外,影浸池塘夕照中。
步履登临遥望外,江山如画胜无穷。
形象地描绘了夕阳映照下的西塔景观。入夜后,邻近望江楼的映天灯火便成为景德镇一景,华灯闪耀,夜色未央。
周时臣提前两刻到了西塔,四下逛了一逛,并没有发现闲人。他既能望见西面望江楼灯火通明,亦能清楚听到酒楼的欢声笑语。默默等了许久,估摸子时早过了,却还是没有见人来。忽听到大松树后有动静,忙喝道:“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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