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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鹧鸪啼处

        他的表情格外丰富,又是惆怅,又是哀伤,无可奈何中,仍然充满了暴烈与躁动。而现实却又是如此嘲讽,外面不时有捣土声、陶车声传进来,一再刺激他的敏感神经,令他面上肌肉不断抽搐。所有缘由中的正义,动力中的光芒,恐惧中的肃穆,焦虑中的不安,错失中的悔恨,不过都是幻象。唯一真实的,只有当下的“四时雷电镇”。

        大器难成比践形,自非折挫总伶俜。

        御窑诸作辫钦单,宫式全颁自内官。

        魏希光慌里慌张地跑进周窑,告知秢稠被杀。周时臣闻言一愣,道:“怎么会呢?秢稠人在魏氏老屋呢。”

        魏希光颤声道:“她……她正是死在了魏氏老屋。”

        原来珠妹自被方何打伤后,一直留在景德医馆养伤,明日再做一次热敷治疗,便可以归家。魏希光本预备明日一早去医馆接珠妹,但何寻与周时臣离开都昌会馆后,她也没有立即睡下,偶尔听到外面有人议论王五“青花见五色”再现周窑的事,怀疑是有人要再度构陷周时臣,一时放心不下,便跟了出来。料想何寻直接将周时臣带去了巡检司,便径直往官署赶来,想打听清楚详细情形再说。

        她人到时,正好见到周时臣由何寻护送离开巡司署,并没有被投入大狱,这才长舒一口气。又因路远,不愿摸黑回去都昌会馆,更不愿意再回魏氏作坊,便干脆来到景德医馆,拍开大门,请求留宿在医馆客房中,预备明日与珠妹一道离开。

        珠妹睡熟后,魏希光仍难以入眠,便披衣出房,信步胡乱走着。忽见到隔壁魏氏老屋有灯光映出,且听到有人说话,似是秢稠的声音。一时好奇,便出来医馆,来老屋查看。

        她人到时,院门大开,灯火已灭,心中依稀有种不祥的感觉,便叫道:“有人吗?秢稠,是你在里面吗?我适才在隔壁听到你的声音了。”

        却不见人应,便大着胆子往里走。穿过庭院甬道,借着一点微光,隐约见到台阶上歪着一个人,吓了一跳。忙过去查看,竟是秢稠,身子还是热的,却已经没有了呼吸。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又深知最近不断有人刻意针对周时臣,怀疑秢稠被杀也与此有关,也不及去报官,便急忙赶来周窑报信。

        周时臣听了经过,全然不信,连连摇头道:“秢稠只是说要晚些回来,怎么会被人杀了呢?我不信,我不信。希娘一定是看错了。”

        何寻料想周时臣近来备受倾陷,而秢稠更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一时接受不了打击,导致行为异常,忙道:“魏家娘子,你先留下来照看周兄,不要让他乱跑。我带人去魏氏老屋看看。”

        又怕周时臣接受事实后发狂,魏希光制不住他,忙出去叫了两名便衣兵卒进来,令二人看紧周氏,安排妥当,这才带人往南门头赶来。

        巷子里一片静穆,浑然不像新发生了血案的情形。然火光一照进院子,何寻第一眼便看到了秢稠。她斜歪在台阶旁,眼睛瞪得老大,右手握着火摺,胸口正中为利刃所刺,然出血不多,料来凶器必定薄而锋锐。门槛之处有一个摔得变了形的油灯,油已完全漏出,应该是从什么人手中掉落了下来。

        兵卒内外搜过一遍,禀报道:“屋子内外被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是因为秢稠小娘子正收拾旧屋,还是凶手在翻寻什么。”何寻道:“是凶手做的。”

        兵卒奇道:“何巡捕何以能肯定?”

        何寻道:“因为秢稠表面泼辣,大大咧咧,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她既然预备让人将旧家具之类全部搬走,必定会事先收拾得整整齐齐。”

        忽听到一阵骚动,却是周时臣不顾兵卒阻挠,强行闯了进来,直奔阶下秢稠尸身而去。何寻忙挺身拦住,道:“做什么?仵作还没到,不能随意乱动尸体。”

        周时臣道:“我要看看她,我必须得看看她。你不懂,你不懂的……”

        何寻道:“我怎么不懂?我喜欢秢稠!”

        周时臣惊愕异常,道:“什么,何兄你……你喜欢秢稠?”

        何寻道:“对,我喜欢她,虽然我知道她心中只有周兄你。所以你别再跟我说我不懂。你要想帮忙,去帮我找出凶手。你要想痛苦难过,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去,别在这里添乱。”

        周时臣道:“我不是想添乱,我只想……”一心想过去抱住秢稠的身体。

        何寻厉声喝道:“我好话说尽,周兄再不听劝,可别怪我用强了。”

        魏希光紧跟过来,忙将周时臣拉到墙角,柔声安慰。周氏一时无语,远远望着秢稠发呆,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蹲了下来,泪水滚滚而落。

        何寻又亲自在老屋搜了一遍,走过来告道:“杀死秢稠的凶手应该就是那买盗杀死樊高的神秘人。”

        周时臣举袖擦了擦泪水,勉强站起身来,嘶声问道:“何兄如何能知道?”

        何寻道:“他在这里翻寻过,应该是在找那封所谓的密信。”

        当日为诱捕买盗行凶者,周时臣想出了以假信诱凶之计,有效利用了镇上盛传湖盗郑千年返回景德镇的流言,散布消息,称郑千年到魏氏作坊,是为了取回军师李四保留下的一箱财宝。无心者只会注意到财宝,有心者才会留意到“李四保”三个字。这有心者,自然就是真凶了。

        这本是一个必能引蛇出洞的计划,但却因为都帮余潭生误打误撞及周时臣、何寻二人过早判断都帮涉入其中而功亏一篑。真凶依然潜伏在暗处,并趁余潭生逃走之机劫走其人,施以严刑拷问,之后又杀其灭口。

        事后,对周时臣、何寻而言,这一计划已然失败,然真凶却依然相信李四保密信的存在,因为他确实写过那样一张字条。对其而言,有那样一件关键证据留在人间,风险实在太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今徽帮许民看到真凶往南门头而去,其实他不是回家,而是处置完余潭生又寻毕魏氏作坊后,赶去搜查樊高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魏氏老屋是湖盗二头领郑千年在景德镇的第一个滞留之所,军师李四保亦曾到过那里。老屋地大人少,当然是最有可能窝藏秘密的地方,至少真凶是这样认为。

        尤其周时臣凑巧在这个时候买下了魏氏老屋,他的本意只是要取悦心爱的女子。而因其正在调查樊高的案子,在真凶看来,这一反常的购买行为显然另有意味。而周时臣本人则因为接踵而至的变故分散了精力,竟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由此令赶来打扫收拾魏氏老屋的侍女秢稠步入了险境。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真凶今早到达魏氏老屋后,大概搜过一遍,尚未发现蛛丝马迹,秢稠及其所请的道士便到了门外,他不得不匆匆离去。之后道士作法驱鬼辟邪,折腾了大半天。等道士离开,秢稠又开始收拾宅子。凶手大概之前已跟秢稠打过照面,若再度出现,势必引起怀疑,是以一直躲在暗处观望。

        秢稠一直忙到晚上,累得精疲力尽,终于收拾妥当,吹灭灯火离去。真凶伺机溜进魏氏老屋,正举火紧张地寻找密信时,秢稠大概落了什么东西,又返了回来。她打着火摺,惊讶地看到了真凶,问了几句什么。真凶难以解释,遂干脆扔掉油灯,上前杀了秢稠,随即匆匆离去。

        魏希光在隔壁医馆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秢稠在质问凶手,而她随后赶到时,凶手则才刚刚离开,可谓擦身而过。

        周时臣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连声道:“是我害了秢稠,是我想出密信诱凶的法子,结果不但没有奏效,还害得余潭生和秢稠接连丢了性命。我……我真个大大的罪人。”

        何寻道:“不是周兄害了余潭生、秢稠,是凶手杀了他们两个,明白吗?”见周时臣不断拉扯自己的头发,极是失态,忙道:“魏家娘子,你先去医馆陪珠妹,这里是血腥之地,又是命案现场,娘子不宜久留。”

        魏希光迟疑道:“那周郎他……”

        何寻道:“放心,这里有我。”

        魏希光虽然担心情郎,但料想其悲恸之下,听不进自己相劝。又知周氏买下魏氏老屋是为了自己,而秢稠深夜滞留在宅子中,也是为了尽快收拾妥当,好将老屋移交给自己,因而自己也多少该对秢稠之死负些责任,颇感内疚,便点头自去了。

        何寻捉住周时臣双肩,道:“周兄,你先冷静些,听我说,要想为秢稠报仇,就得尽快抓住凶手。”

        周时臣道:“我现在脑子一团乱麻,我想不出谁会是凶手。”

        何寻道:“那好,下一个就会轮到你!凶手一定会设法除掉你,你再想给秢稠报仇,也就没机会了。”

        周时臣怒气冲天,咬牙切齿地道:“就让他来找我好了,我正好要跟他算一笔总账。”

        何寻道:“你在明处,又是鼎鼎大名的杂帮会首,对方在暗处,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如何跟他斗?如何算总账?”

        周时臣一想是这个道理,茫然问道:“那要怎么办?”

        何寻道:“我正要问你该怎么办呢。”将语气放得平缓些,叹道:“我自知才智远不如周兄,目下我需要你的帮助来找出凶手。你心痛秢稠,我也喜欢她,我心中跟你一样痛。为什么我能压制住个人情绪,周兄你就不能做到?你现下长舒几口气,然后回答我,你想不想给秢稠报仇?”

        周时臣道:“当然想了。”

        何寻道:“那好,我再将秢稠可能的遇害经过说一遍,你仔细听着,看看有没有特别之处。”果然又将之前的推测细细说了一遍。

        周时臣渐渐平复下来,听到秢稠吹灯离开、凶手伺机进屋一节,立即叫道:“这里有问题!”

        何寻问道:“什么问题?”

        周时臣道:“凶手来到魏氏老屋,是要寻找密信。他之所以认为密信会在这里,一是因为郑千年与刘原姑曾住过这里,二来则因为我不顾凶宅之名,坚持买下了这处宅子,对不对?那么问题随之而来,他怎么知道秢稠不是我派来寻找密信的?”

        何寻登时如大梦初醒,连声道:“是了,是了,凶手如果以为秢稠是在找密信,该直接跟上她,从她身上夺取密信,而不是自己再溜进魏氏老屋找信。”

        周时臣道:“这说明凶手事先跟秢稠照过面,试探过口风,由此了解到她对密信一事其实一无所知。”

        何寻道:“那好,等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找作法的道士,再四下询问围观者,看有谁跟秢稠说过话,或是有没有看到有人出入魏氏老屋。”

        周时臣道:“而且秢稠晚间一直是一个人待在魏氏老屋,凶手早就可以闯入制伏她,却一直躲在外面,等候她离开,表明他并不是非要杀死她不可。”

        何寻呆了一呆,问道:“周兄是说,凶手应该是熟人?”

        周时臣点点头,道:“何兄没有亲眼见到余潭生的样子,完全没有人样,真真可怕。凶手如此残忍可怕,毫无人性,为什么偏偏要对秢稠手下容情呢?我敢打包票,凶手一定是熟人。他之前虽然一再害我,却也只是让我陷入牢狱之灾,并没有用血腥残酷的手段来对付我,亦能从旁佐证这一点。”

        何寻道:“所以凶手也能将王五‘青花见五色’从容放入周窑,来陷害周兄你。”

        不过这“熟人”一词,范围实在太广。周时臣是景德镇的知名人士,兼之性情豪爽,没有架子,什么人都能结交。秢稠亦是从来不避外人,平日常出面招待来周窑的客人,与佣工亦关系友善。

        何寻道:“周兄而今身处悲痛当中,偏偏凶手又是你的熟人,若是让你列一份名单出来,怕是有所偏差。但我仍然希望周兄能好好想想,你那些熟人当中,谁最可能要害民窑?”

        周时臣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忽听到徽帮黄丹阳在院门口招呼道:“何巡捕,周公子。”又道:“黄会首派我来接周公子。”

        何寻问道:“黄会首已经知道这里出事了?”

        黄丹阳点了点头。徽帮既派了人暗中留意周窑,黄云霄能以最快速度得知消息也不足为奇。

        何寻道:“那好,周兄,你先去徽州会馆,好好休息一下。”

        周时臣转头看到秢稠毫无生气的大眼睛,不免又失魂落魄起来,道:“秢稠……秢稠的后事……”

        何寻道:“我已经派了人赶去浮梁县署,但路途遥远,仵作最快也要明日正午才能到。等仵作验完尸首,我会通知周兄安排秢稠的后事。”

        周时臣道:“那么总该让我合上她的眼睛。”

        何寻勉强同意,周时臣便走过去,伸手为秢稠合上了双眼。想起侍女的多年相伴,宛如亲人一般,而今竟天人永隔。她那么年轻,耳边还回荡着她的盈盈笑语。一时忍不住,泪水又流了出来。

        何寻忙朝黄丹阳打个眼色,黄丹阳便上前将周时臣强行带了出去。

        途中,黄丹阳问起详细经过。周时臣颇感心灰意冷,道:“我不想再提这个。”

        黄丹阳正色道:“若想尽快找出凶手,周公子就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是我说大话,徽帮的能力可比景德镇巡检司要大得多。”见对方沉默不应,又劝道:“周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必须要承受住这种痛苦。”

        周时臣被逼不过,只得说了何寻及自己的推测。

        黄丹阳愕然道:“竟然是熟人所为?”

        周时臣道:“从现场情形来看,应该是这样。可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这个熟人是谁。”

        黄丹阳道:“周公子放心,我徽帮必定竭尽全力,一定要揪出这个凶手。”

        到了徽州会馆,黄丹阳径直引周时臣来到后院内室。周时臣左右不见人,问道:“黄先生人呢?”

        黄丹阳道:“黄先生正在与都帮崔会首、余帮主以及杂帮姜会首议事。”

        姜会首即是杂帮副会首姜凡。周时臣是杂帮名义上的会首,抚州人氏姜凡则是实际处理帮务的人。

        周时臣闻言颇为惊讶,道:“三帮头面人物竟能齐聚在徽州会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黄丹阳道:“黄先生离开巡检司后,便派人连夜去请三帮头面人物到徽州会馆议事。他说而今大敌当前,大家伙儿得联合起来。”又斟了一杯酒,劝道:“周公子,你累了,这里准备好了酒菜,还有周公子最爱的咸水粑,请周公子先用些。”

        周时臣摇头道:“我哪有这个心情?”

        但他来回忙碌,连晚饭也没吃,确实有些渴了,见那黄酒烫得滚热,直冒热气,便端起来一饮而尽,想驱驱身上寒意。只觉得热气直冲下肚,全身舒坦之极,精神登时为之一振。然随即头昏眼花,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他忙扶住桌子,问道:“你在酒里面下了什么?”

        黄丹阳抢上来扶住周氏,道:“周公子不必紧张,只是能让公子好好睡一觉的药。”

        周时臣还想多问一句,但那迷药药力极强,头一软,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早已大亮。周时臣见房中窗明几净,自己盖着锦绣缎被,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时怀疑是不是在梦中,顺口叫道:“秢稠……”

        有人闻声进来,却不是秢稠,而是吴窑女主人李新喜。

        周时臣愕然问道:“娘子怎么在这里?”

        李新喜道:“我来徽州会馆找黄先生商量事情,听说周公子在这里,便过来看看,正好周公子醒了。”

        周时臣道:“我人是在徽州会馆吗?”

        李新喜道:“周公子,秢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万望你节哀顺变,不要太伤心难过。”

        周时臣这才能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地发生过,秢稠已然不在了。心一阵阵揪起,难受之极。忽转头见到外面日影西斜,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李新喜道:“下午酉时,已是日暮了。”

        周时臣道:“啊,我竟睡了一整天。劳烦娘子先出去,我好起身。”

        出来堂中,黄云霄正好引着何寻进来。

        黄云霄脸色不大好看,道:“周老弟醒过来了?很好,先喝杯酽茶提提神,接下来好办正事。”

        周时臣道:“黄先生找到凶手了?”

        黄云霄道:“我找出了徽州会馆的眼线。不过这件事一会儿再谈,何巡捕另有重要事情要问吴家娘子。”

        李新喜愕然问道:“何巡捕专程来找我吗?”

        何寻点点头,道:“我冒昧问娘子一句,娘子当初为何会嫁给吴明官吴公?”

        李新喜登时有些不自然起来,道:“这个……当真重要吗?”

        何寻道:“重要,而且相当重要。”

        李新喜尚有所迟疑,道:“可这是我的私事。”

        黄云霄道:“目下镇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娘子该知道有人在暗中兴风作浪,要对付民窑。娘子也算是吴窑的半个主人,今日又来找我,说是想正式接管吴窑,让吴窑全面恢复生产。作为妇人之辈,能有这等勇气,已经相当不易。娘子既想掌管吴窑,首先要做的是揪出幕后黑手。所以何巡捕所问,不再仅仅是娘子的私事,希望娘子据实回答。”

        李新喜只得道:“这是亡兄的主意。”

        何寻道:“那么娘子自己的心意呢?”

        李新喜道:“我当然不愿意,我是说最开始。不是我自恃书香门第、轻视匠师之类,而是夫君年纪大我许多,我嫁过去又只是填房。可是父母早亡,长兄为父,我不愿意又能有什么法子?但嫁过去后,还是觉得兄长眼光不错,夫君人好心善,很会疼人,对我百依百顺,我也就满足了。女人一生所望,不就是嫁一个好夫君吗?”

        一旁周时臣听得满头雾水,料想何寻不是无缘无故来探人隐私,忙问道:“何兄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何寻道:“因为我天不亮就赶去了阳府寺,打听到十年前的一桩旧事。当时吴家娘子的兄长李新奇正好借住在寺中,名为借清净之地读书,平日却常常有朋友往来,据说都是些大有来头的人物。”

        周时臣“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李新喜。

        李新喜莫名其妙,道:“周公子为何这般看着我?十年前,亡兄因爱岳飞将军题联:‘机关不露云垂地,心镜无瑕月在天。’在阳府寺读过大半年书,我记得这件事。何巡捕突然提起来,可是有什么用意?”

        何寻道:“十年前,阳府寺小沙弥慈相带伤找到都帮会首崔国懋,告诉他有来历极大的人物要害崔窑、吴窑,只是不及说出更多,便伤重死去。”

        李新喜仍然不解,道:“这跟我和我亡兄有什么关系?”

        何寻道:“慈相只是个小沙弥,总不可能随便编一套谎话,大老远地跑下山去找崔国懋。他一定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只是不巧被发现了,有人要杀他灭口,他拼死才将消息传出去。据时间来看,正好是令兄在阳府寺读书时。”

        李新喜颤声道:“何巡捕怀疑我亡兄便是谋害崔窑、吴窑的主谋?”

        何寻道:“这个可能性相当大。”

        李新喜道:“且不说动机如何,我亡兄若有意对付吴窑,为何还要事先将我嫁给吴明官做继妻?”

        黄云霄插口道:“这应该是令兄的一种手段,意图以娘子来控制吴明官。娘子当年年轻貌美,又出身大族,老吴娶了你,欢喜得嘴都合不拢。娘子适才自己也说了,老吴对你可是百依百顺,这不比其他手段强得多?”

        李新喜道:“可是亡兄从未要求我让夫君做过什么事。”

        黄云霄:“令兄以娘子出嫁吴窑,不过是个开场。我猜他来不及作出更多安排,就一命呜呼了。”又道:“我只是临时插句嘴,回答娘子的疑问。何巡捕,你请继续。”

        何寻便续道:“阳府寺小沙弥慈相下山,是在都帮会首崔国懋得病前。没过几天,崔国懋就一病不起。而后的事,娘子已经大致知道了——崔国懋写信给好友樊高,请他赶来景德镇,促成崔窑、吴窑联盟,共同应付外敌。然有人抢先买通湖盗于半途劫杀樊高,樊高逃得性命后,虽星夜赶来景德镇,仍未能见上老友最后一面。樊高遂转去吴窑找老友吴明官,当他听到吴氏新娶的新婚妻子的名字后,立即变色,然后留下一封空白信,拂袖而去。那买盗劫杀者听到消息,又立即赶去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杀了樊高灭口。”

        李新喜脸色惨淡,问道:“你们怀疑是我向主谋通风报信,让他赶去瓷庄杀了樊高?”

        黄云霄道:“我倒是怀疑过娘子,但周老弟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娘子跟这件事无关。他既信得过娘子,我也信得过你。”

        李新喜极是意外,朝周时臣点点头,表示谢意。又问道:“那么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转头看着周时臣,分明是更信任他,期待他的回答。

        周时臣只得道:“樊高当晚来到吴窑,听到娘子名字后反应剧烈,这是娘子自己亲口转述。娘子难道不觉得这其中有关联吗?他一定是知道娘子的。”

        李新喜道:“可我不认得樊高,我们浮梁李氏跟广东樊氏也没有任何关系。”

        周时臣道:“这我知道,所以我推测崔国懋在信中提了姓李的什么人,多半跟娘子有关。而今何兄既然肯定令兄李新奇曾在阳府寺借读,我便愈发能肯定了。”

        崔国懋人并不笨,得到小沙弥慈相通风报信后,大概也猜得到慈相多半是在阳府寺中听到了什么。也许暗中派了人调查,甚至亲身去寺庙查看,由此怀疑到李新喜兄长李新奇头上。但他没有实据,又想不出李氏谋害崔窑、吴窑的动机,兼之很快便病倒,事情遂搁置了下来。

        崔国懋是工匠出身,身子壮健,突然毫无征兆地病倒,显然有些蹊跷。当时他大概已经猜到自己生病跟有人谋害崔窑的阴谋不无关系,崔窑里面一定有对头的内应。当时都帮刚刚成立不久,内部尚且矛盾重重,又有徽帮不断从中阻挠。崔国懋既起了极重的疑心,又不知道对头是谁,难免会对所有人失去信任,不敢告诉身边人,连对儿子崔无忌也没有和盘托出。但他在写给好友樊高的信中,一定提及过这些事,包括慈相被杀、自己病得诡异等,并点名道姓地说怀疑是一个叫李新奇的本地书生参与了这一切。

        樊高接信后,历经坎坷,终于赶到景德镇,却不及见到老友最后一面。崔国懋既在信中说过自己病得蹊跷,樊高必能猜到崔窑内部有对头眼线,而且是能亲近崔氏的人。他虽心痛老友之死,却不敢冒险进去灵堂上香,以免为对头觉察,遂赶来吴窑,既要提醒吴明官注意,也是要与吴氏联手调查崔国懋之死真相。

        不想樊高未及说到重点,意外得知吴明官新婚妻子名叫李新喜,出身浮梁李氏大族。无须多言,樊高立即便猜到了李新喜与崔国懋信中李新奇的关系。他那一刻的心境,今人已无从得知,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极可能是以为吴明官已与对头联盟,甚至合谋害了崔国懋。想到一名老友已死,一名老友相欺,悲愤难鸣。他大概忘了手上的信件已遭湖水浸泡,只是愤然掏出扔在吴明官面前,表达心中最强烈的愤慨及抗议。而其实吴明官毫不知情。随着樊高悄然无声的消失,这一段故事遂告终结。由于几方遮掩,导致讯息不能通达,真相亦不为人所知。

        虽则吴明官以为樊高早回了广东,但心中并未彻底忘记这一切。一年前,他大概发现了什么,又联系起了九年前樊高到访一事,不时偷取出信件观看,希冀了解更多真相。

        然不出几日,便发生了都帮围堵吴窑事件,吴明官出来劝阻时,当众暴毙。于是,本有可能显露的真相再度沉溺。如果不是后来因江若兰命案意外掘出了骷髅,这几件往事大概会永远消失在滚滚东流的昌江中,不会有人将之联系起来,更不会有人发现背后的诸多秘密。

        李新喜听得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问道:“周公子是说,崔国懋崔公是遭人暗算,我夫君也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最终遭了毒手?”

        周时臣道:“到小沙弥慈相报信后不久,崔国懋崔公便离奇病逝。尊夫情形大致如此,也是发现了什么后不久便暴病身亡。如果说这仅仅是巧合,实在很难令人相信。娘子自己不是也怀疑吴公死得不明不白吗?”

        李新喜道:“可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复杂,竟会与九年前的旧事扯上干系。”又问道:“当时既有对头称要对付崔窑、吴窑,如果是崔国懋崔公被其所害,对头为什么又隔了九年才对吴窑动手?”

        周时臣道:“这就跟令兄李新奇有关了。令兄不顾娘子心意,坚持要将你嫁给吴明官吴公做继妻,显然是有所图谋。我猜令兄即便不是主谋,也该是首脑人物。谋害崔国懋崔公之后,本来要继续对付吴窑,娘子作为事先埋好的棋子,本可大派用场。然偏偏令兄早逝,计划遂遭搁浅。但令兄一定还有同伙,如此才能解释吴公暴毙一事。”

        李新奇过世后,同伙失去首脑人物,没有心思再继续进行针对吴窑的计划,遂告停止。然偏偏一年前吴明官发现了什么,从其死前几天不断取信观看来看,应该是关于崔国懋及樊高之事。同伙有所觉察后,不得不杀吴明官灭口。然其人能以悄无声息的手段置吴明官于死地,迄今无人发现死因及真相,表明其针对吴窑的计划或许早已重新恢复。

        李新喜虽不愿意相信早已过世的兄长竟是一系列阴谋的首脑人物,然前后思虑几遍,再联系当初兄长的态度,不得不逐渐怀疑起来。一时间,百感交集,却始终想不明白动机,问道:“果真首脑人物是我亡兄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时臣道:“这我暂时还想不到。不过令兄之前针对的民窑都是外来窑主,崔国懋崔公来自都昌,吴明官吴公来自徽州,令兄则是地地道道的浮梁人,或许是怪他们夺取了本地人的风头吧。”

        黄云霄道:“这个解释有几分道理。而今他们对付你周老弟,则是因为你来自苏州。”他另有要事,早已等得不耐烦,道:“好了,吴家娘子已尽将所知告闻,我们也该去办正事了。”

        李新喜道:“那我……我该怎么办?”

        周时臣道:“这是娘子自己该做的决定。”

        黄云霄却不愿意失去争取李新喜的机会,忙道:“娘子既然嫁了老吴,就是我们徽州人的媳妇。你可想找出真凶,为老吴报仇?”

        李新喜道:“当然想。我一再嘱托周公子,正是为了此事。请黄先生告诉我该怎么做。”

        黄云霄道:“娘子先回去,找出吴窑的内应来。”

        李新喜道:“我不知道内应会是谁,要怎么找?”

        黄云霄道:“这个容易,一定是娘子身边的人,譬如娘子从娘家陪嫁过来丫头、奶娘、仆人之类。”又郑重告道:“这些人丧心病狂,杀了崔国懋、吴明官,而今又杀了秢稠,娘子可千万不要心软。”

        李新喜点点头,坚决地道:“我不会心软。找出内应后,我会亲手将他交给黄先生处置。”

        黄云霄道:“那好,我这就派人护送娘子回去。”

        送走李新喜,黄云霄便引着周时臣、何寻自会馆小南门出来,往南而去。

        周时臣思绪已完全平复,亦急不可待地要找出凶手,忙问道:“黄先生不是说找到内应了吗?这是要去哪里?”

        黄云霄道:“我这就带你去见内应。”又正色道:“何巡捕,你是官府中人,怕是后面将要见到你不喜欢的事,或是你应该以公家人身份出面干涉的事,而我不希望你来阻止。这该如何是好?”

        何寻道:“那么我便暂时不是巡检司巡捕,而以周兄朋友的身份出现如何?那样即使我想干涉,也没有这个权力了。”

        黄云霄闻言甚喜,点头道:“甚好。”

        径直来到小南窑。早有都帮弟子等在暮色中,忙引三人往后堂而来。

        何寻奇道:“不是说找出了徽州会馆眼线吗?如何来了都帮小南窑?”

        黄云霄道:“眼线是找出来了,可他嘴硬得很,不肯吐实。我徽州会馆又没有可以动刑的地方,只好将他交给余帮主来代劳了。”

        何寻这才明白黄云霄事先用话套住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深为佩服。

        周时臣忍不住问道:“眼线到底是谁?”

        黄云霄反问道:“周老弟认为最有可能是谁?”

        周时臣道:“原本我想不到。但目下既然知道李新奇是背后主谋,那么最有可能的眼线当是徽州会馆掌厨许衡。”

        黄云霄道:“为什么?”

        周时臣道:“许衡是极少数能接近会馆中枢的浮梁人,而且十年前便已入会馆掌厨。如果我是李新奇,一定会以他为内应。”

        黄云霄道:“嗯,我得知会馆中有眼线后,最先怀疑的就是许衡。不过他不是眼线,而且我派了人暗中监视观察他,他对所有事根本就不知情。”

        周时臣道:“那会是谁?”

        正好来到窑洞前,黄云霄伸手一指窑门,道:“周老弟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怕是你会大吃一惊呢。”

        周时臣微一踌躇,即推门而进。

        窑洞阴暗,全仗火光照明,一推门便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进来一看,一名男子被扒得精光,反绑在柱子上,显然已反复遭受过酷刑,全身上下再无一块好肉。都帮余茂盛正将通红的火钳往其胸口烫去。

        那男子竟是浮梁知名秀才程浩然,受聘在徽州会馆教习徽帮子弟读书,亦帮助会馆处理文书等日常事务。周时臣因为试制“青花见五色”,想将绘画技法用于制瓷中,最近还在跟其学习绘术。

        周时臣一认出对方身份来,大惊失色,忙叫道:“余帮主,且慢动手!”又转头问道:“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程秀才?”

        黄云霄道:“眼线其实是那些跟着程秀才读书的小孩子,包括我堂侄,但主谋却是程秀才。”

        原来程浩然以游戏为名,令孩童偷听大人们对话,再一一复述给他听,还给复述得最逼真者奖赏。小孩子不懂事,觉得新奇好玩,争相参与。昨晚黄云霄有意召集三帮首脑到徽州会馆集会,而暗中早派人隐在暗处,以期捉住眼线。不久,果见有黑影溜到门外偷听,当场抓住后,才发现竟是黄丹阳的小儿子。一时愕然,黄丹阳厉声逼问之下,才知道儿子是受程浩然所派。

        程浩然在会馆有专用的休息室,他当晚并没有归家,显然是料到有事发生,刻意留下来探听消息。黄云霄遂命人将他抓住,当众审问,因其坚持不认,便干脆交给都帮余茂盛,带去小南窑拷打。

        周时臣听了经过,实难以相信,问道:“是你以匿名信告发我吗?我一直拿你当好朋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浩然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周时臣又问道:“是不是你杀了秢稠?”

        程浩然脸上明显露出惊异之色,显然还不知道秢稠已死的消息。

        黄丹阳忙道:“人不是程秀才杀的。昨晚他人一直在徽州会馆中,没有出去过。而且许民仔细辨认过身形,程秀才也不是之前两次撞到过的神秘人。”

        周时臣道:“那么说你一定还有同党了。快说,你同党是谁?”

        余茂盛不满地道:“周公子,你这样问,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这小子看起来文弱,其实嘴硬得很,我打了他一天了,他一句话都没说。看来还得再下重手,劳烦周公子让开些。”举起火钳,欲往程浩然胸口烫去。

        程浩然忽厉声叫道:“周时臣,你跟我学习绘画,虽未正式拜师,我许你依旧以兄弟相称,但究竟有师徒之实,你便忍心看我受此荼毒吗?”

        周时臣一想有理,忙道:“余帮主,且慢动手。”

        程浩然又道:“我小妹程思忆一直倾心于你,你即便不喜欢她,也该念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阻止这些人拷打于我。”又道:“还有你何巡捕,你身为官府中人,却任凭这些粗鄙之人对我滥用私刑,可对得起朝廷俸禄?”

        他有秀才身份,享受一定特权,即便到了大堂,也可以见官不拜。官府也不能对其任意用刑,得先申请府学革除其秀才头衔后,才能加诸刑罚。

        何寻正色道:“实话说,没有程秀才和同党在背后各种算计、兴风作浪,天下早就太平了。我乐得看到有人挺身而出,阻止你等作恶。”

        余茂盛哈哈大笑道:“何巡捕说得真痛快。”再举起火钳。

        周时臣于心不忍,道:“等一下!”

        余茂盛怒道:“周公子不想给秢稠报仇了吗?就算不是程秀才动的手,他也有份。”

        程浩然道:“我没有杀死秢稠,我也不知道有人会杀她。周兄,我虽然对付过你,却没有对你下狠手,始终留有余地。”

        黄云霄冷笑道:“你利用在我徽州会馆偷听的信息,匿名告发周时臣勾结倭寇谋乱,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还敢说未下狠手、留有余地?”

        余茂盛也道:“去年变工节那场乱子,就是由程秀才而起。是他散布谣言,都昌籍坯工因他是徽帮亲信,所以信以为真,这才群起打派头,赶去围堵吴窑。”

        周时臣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只问道:“程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浩然道:“周兄既然还跟我称兄道弟,为何任凭这些人如此侮辱我?”

        黄云霄知道周时臣心肠不够狠辣,忙道:“周时臣在这里做不了主,你求他没什么用。只要你交代出同伙的姓名来,我便放你走,我说话算话。”

        程浩然道:“我没什么好交代的。”

        黄云霄道:“那么也就无须再客气了。来人,先把周时臣带出去。”

        几名都帮弟子一拥而上,将周时臣强行架了出去。周时臣在窑门外来回徘徊,几次欲再进去,却被拦住,不得其门而入,一时莫之奈何。又听到惨叫声不断穿透厚重的木门传将出来,心中百般复杂滋味。

        过了好大一会儿,余茂盛先行出来,问道:“黄会首刚才说,周公子曾怀疑徽州会馆掌厨许衡是坏人眼线,对吗?”

        周时臣道:“是,那只是我个人浅见,事实证明我是错的。”

        余茂盛道:“未必,未必。”拍了拍周氏肩头,道:“周公子,多谢你。”匆忙引弟子去了。

        周时臣尚且莫名其妙,正好黄云霄出来,便问道:“余帮主忽然问起了徽州会馆掌厨许衡,是什么意思?”

        黄云霄道:“周老弟可知道许衡原先是做什么的?”

        周时臣道:“当然知道。许衡夫妇原先在昌江边有一座水碓,以舂打瓷石为生。”

        黄云霄道:“那么之后发生的惨剧你也应该听说了?”

        周时臣道:“嗯,许氏夫妇唯一爱子许愿不慎被水轮带入石臼,结果被当场舂死。”

        黄云霄道:“许衡回来后,发现爱子意外身亡,迁怒于妻子,遂与鱼量离异。夫妇二人,自此成为陌路。想来鱼量心中,该有不少恨意。”

        周时臣道:“但这是鱼量自己不慎造成的失误,她不该因此而恨上许衡。”

        黄云霄奇道:“咦,周老弟,你明明很聪明,为何偏偏这时候不开窍了?”

        周时臣道:“黄先生的意思是……”

        黄云霄道:“许衡那座水碓,所舂瓷土可是专门供应崔窑的。”

        周时臣道:“啊,黄先生怀疑鱼量因为爱子意外身亡而恨上了崔窑,所以甘心做他人内应。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黄云霄道:“全靠周老弟你提醒。”

        适才黄云霄问及周时臣怀疑许衡是眼线的原因,周氏回答说许衡是浮梁本地人,能轻易接近会馆中枢。这一套理由,套在都帮身上完全适用。凑巧鱼量也在都昌会馆做掌厨,上下都爱吃她做的菜式,她也能轻易进入各处而不被人怀疑。

        黄云霄又道:“我问过余帮主,崔国懋生前爱吃鱼量做的菜,所以平日多在都昌会馆吃饭。如果有人利用鱼量下毒,便能轻易将崔国懋放倒,而不会被人察觉。”

        周时臣道:“这一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但谋杀罪名非同小可,事隔多年,如何还能找到鱼量下毒的凭据?”

        黄云霄双手一摊,道:“这个,只能靠余茂盛和崔无忌自己去商量想办法了。”

        周时臣道:“哎呀,余茂盛性子急躁,多半会直接将鱼量抓起来拷打逼问。黄先生,你有意向余茂盛透露了鱼量可能是暗害崔国懋的内奸,好让他立即赶回都昌会馆对付她,是也不是?”

        黄云霄道:“那周老弟你有什么好法子?我知道你不满我如此对待程秀才,那么你可有办法令他开口?不及时捉出同党,弄清楚阴谋,还不知道要被他们害死多少人!”

        周时臣久久听不到里面动静,很是担心,忙道:“让我进去,我可以跟程浩然谈上一谈。”

        黄云霄举手拦住,道:“程秀才只会利用你的软弱来操控你。况且何寻人在里面,正在设法让他开口。”

        周时臣道:“如果程秀才死活不说,该怎么办,难道真要拷打他至死吗?”

        黄云霄很是恼怒,道:“你如此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怎么做成大事?”

        周时臣道:“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大事。”

        黄云霄道:“那么你想找出杀死秢稠的真凶吗?想的话,就不要碍手碍脚,老老实实等在这里。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何寻吗?”

        周时臣料想即便强冲,也会被强行拦住,只得静静等候在外头。

        黄云霄忽然叫道:“周老弟,我忽然想起个事,你怀疑许衡,其实理由相当充足。”

        周时臣道:“黄先生不是已经确认许衡不是眼线了吗?”

        黄云霄道:“许衡也许不是眼线,而是另有用处的棋子。”

        周时臣道:“什么棋子?”

        黄云霄道:“你想想,那些坏人……哦,这是余茂盛的叫法,我觉得很形象,姑且这么称呼吧。如果那些坏人是利用鱼量毒害了崔国懋,那么也可能……”

        周时臣失声道:“难道黄先生怀疑是许衡下毒害了吴明官?”

        黄云霄道:“不可能吗?老吴是去年变工节过世的,那一日,我还特意叫许衡送了竹笋干等菜肴去吴窑呢。”

        窑门忽然打开,何寻走出来告道:“程秀才愿意招供了,不过得预备些纸笔。”

        黄云霄忙叫人去寻纸笔,又问道:“这程秀才是块硬骨头,都帮的人拷打了他一整天,都不曾令他开口。何巡捕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这么快就撬开了他的嘴?”

        何寻道:“没什么,只稍微威胁了他一下。”又道:“周兄,程秀才想见你。”

        进来窑洞时,都帮弟子正将绑绳解开,周时臣见程浩然裸体有碍雅观,便脱下自己的夹衣外袍给他披上。程浩然低声道:“多谢。”

        周时臣拖过长凳,扶他坐下,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程浩然握住周氏双手,诚恳地道:“周兄,我要你答应我,要照顾好我妹妹,不要让旁人欺负她。”

        周时臣瞬间便会意过来,何寻一定是用程思忆要挟了程浩然。一旁何寻也坦然承认道:“不错,我是拿他妹妹威胁了他。罪及家人,这本来就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

        原来何寻见程浩然备受酷刑,几度昏死,又被冷水泼醒,仍然宁死不屈,料想他不会轻易松口,便让余茂盛、黄云霄等人先退出去。

        程浩然醒转过来,见面前只站着何寻,当即冷笑道:“余茂盛那粗人不懂事,肆意拷打我倒也罢了,难道何巡捕也忘记王法了吗?我可是有秀才功名在身,你不能对我用刑。”

        何寻道:“真真好笑,一个做尽坏事的人,当面跟我大谈起王法来了。余帮主加在你身上的刑罚,远远不及你同党施之于余潭生的一半。”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刑讯你。我只是在想,如果将你的宝贝妹妹也捉来这里,你觉得她会落得什么下场?”

        一旁都帮弟子会意,立即起哄道:“对,对,我们竟没有想到此点。还是何巡捕聪明,这就把程思忆捉来,跟她哥哥一样剥光衣衫绑在这里,那乐子可就大了。”

        程浩然气得脸色煞白,怒道:“何寻,我竟想不到你是个这样的衣冠禽兽。”

        何寻道:“我实话告诉程秀才,我喜欢的女子被你同党杀了。为了报仇,我可以不择手段。”

        程浩然道:“你喜欢秢稠?哈,你竟然喜欢周时臣的侍女。你可知道,秢稠除了侍女身份,还是姓周的小妾?”

        何寻丝毫不理会对方的嘲讽,冷冷道:“那又如何?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她。你自称你妹妹对周时臣痴心一片,不也是同样的道理?”程浩然这才无言以对。

        何寻道:“还不快去请程小姐来这里。”都帮弟子轰然答应。

        景德镇素以难治著称,也只在最近十来年才临时设置了巡检司,但驻镇通判以调解为主,不敢过多干预,地方事务基本由各行帮自行处置。三帮之中,都帮最为桀骜,惹怒了其帮众,可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程浩然不愿意亲眼看到妹妹受辱,忙道:“我妹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们别牵连她进来。”咬咬牙,又道:“好,我愿意招出同党姓名。不过我们当初佛祖前立下重誓,不能出卖对方,绝不可说出对方名字。你给我纸笔,我写出来给你们看。”

        何寻见对方服软,便一口应承,命都帮弟子解开程浩然,自出来寻找笔墨。

        程浩然为了多一层保险,又指名要见周时臣,当面托付他照顾妹妹程思忆。周时臣却难以应承,道:“我答应过另外的女子,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等到这里大事一了,我便会离开这里,实在无法照顾令妹。”

        程浩然道:“我妹妹自第一眼见到周兄,便痴心恋你,不肯再嫁旁人。难道你连我这点要求都不能答应吗?”周时臣不免十分为难。

        黄云霄道:“程秀才到徽州会馆教书,是为了利用学童当眼线。他兄妹二人刻意跟你周老弟交往,一开始就是别有所图,你可别被他骗了。”

        周时臣问道:“当真是这样吗?”程浩然沉默不应。

        黄云霄道:“周老弟还想不明白吗?若不是你另有所爱,程秀才一定会将妹妹嫁给你,就跟当年李新奇将妹妹李新喜嫁给吴明官一样。这是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周时臣见程浩然神色,料想黄云霄所言八九不离十,很是怅然,但仍然应承道:“我答应程兄,只要我人在景德镇,一定保护令妹不被人欺负。”

        程浩然极是意外,亦颇为感动,低声道:“多谢。”

        周时臣问道:“那程兄能告诉我,你和你的同党为什么要先后对付民窑吗?先是崔窑,再是吴窑,现下轮到我周窑。”

        程浩然一怔,道:“原来周兄已经知道大概了。”又摇了摇头,道:“我发过重誓,不能说,但我可以写出来给周兄看。”

        虽则众人已想到崔国懋、吴明官,直至余潭生、秢稠,是同一伙人所害,且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针对景德镇民窑,但仍然只是猜测,周时臣亦只是有意试探,但既然程浩然如此回答,便表示确是事实了。黄云霄极是满意,上前拍了拍周时臣肩头,低声道:“我早该让周老弟来套话的。”

        正好有都帮弟子送来油灯、笔墨,黄云霄便命程浩然如实写出经过。程浩然提起笔来,长叹道:“想不到我程秀才今日竟要靠出卖朋友来保命。”

        提笔写下了两行字,忽倒转笔锋,双手握管,朝自己喉头插去。那笔是竹制的粗笔,本不是什么尖锐之物,但程浩然用尽全力,竟将竹笔连毫带管刺入喉咙。

        事出突然,直到一道鲜血迸出,众人才反应过来,却是阻止不及。程浩然勉力将头转向周时臣,喉咙“咕咕”作响,却已说不出话来。

        周时臣知道对方心意,忙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程浩然这才点点头,慢慢软倒在地,又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这才气绝死去。

        黄云霄抢过来查看,却见纸上写了两个名字:“程浩然,李新奇。”不由得喟然长叹,道:“我们这么多人,居然上了程秀才的当,他一意求死,临死前还摆了我们一道。”

        都帮弟子见程浩然已经气绝,便欲抬其尸体出去。周时臣问道:“你们要抬他去哪里?”

        一名都帮弟子道:“当然是丢入火窑中化了。难道还任凭他留在这里发臭?”周时臣道:“不行。”

        都帮弟子道:“那该怎么处置?”

        周时臣道:“程浩然如此刚烈,一定有强大的信念驱使他做那些事,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宁可自己死,也不出卖朋友,总是值得钦佩。还是给他留个全尸,让他入土为安吧。”

        都帮弟子面面相觑。一人道:“周公子是要我们挖坑埋了他吗?总不成抬去程家交给他妹妹,那样我们都帮可是免不了要吃一场大大的官司了。”

        周时臣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但又不忍见程浩然就此尸骨全无,便问道:“何兄可有好的法子?”

        何寻道:“周兄想要保住程浩然的尸首,没有光明正大的办法。”

        周时臣道:“程浩然人已经死了,只要能让他安息,用些手段也无妨。”

        何寻道:“不如随意找个地方丢了尸首,再按之前的老法子,散布流言,说是湖盗郑千年和程浩然都在找军师李四保留下的财宝,结果程浩然被郑千年抓住,拷打一番后杀了。”

        黄云霄拍手道:“此计太妙。而且是半真半假,假中有真。”

        程浩然虽未亲自出马,但其同党正积极努力寻找密信,可谓真事。至于湖盗郑千年,之前已有两波与其有关的流言广为流传,除了知情者外,人们对其重返景德镇一事均深信不疑。两件事一真一假,联结在一起,便是一个完美的谎言。

        周时臣亦无异议,都帮弟子受过余茂盛叮嘱,听命于黄云霄,见其同意,便遵照行事。

        又有都帮弟子进来告道:“望江楼江楼主派人来请周公子去吃宵夜。”

        黄云霄皱眉道:“吃什么宵夜?都什么时候了,老江也是瞎添乱。”

        周时臣一直未将拜托江印月复原信件一事说出,但而今真相已渐渐浮出水面,无须再刻意保密,便大致说了究竟。又道:“江楼主深夜派人来找我,一定是有了信的线索。”

        黄云霄道:“信都被鄱阳湖水泡过,完全没了样,老江都能复原得出来?当真看不出来他有这能耐。”又道:“那好,我派人护送周老弟与何巡捕去望江楼,我得赶回徽州会馆去。”

        周时臣道:“黄先生……”黄云霄道:“做什么?”

        周时臣道:“老许厨艺好,我很喜欢吃他做的菜。”

        言外之意,果真是掌厨许衡下手毒害了吴明官,也请黄氏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像对待程浩然一般,于法外施以毒手了。

        黄云霄想了想,道:“周老弟先去望江楼,再回来徽州会馆,我当着你与何巡捕的面处置许衡,如何?”

        周时臣道:“多谢。”

        出来小南窑,江氏伙计正等在外面,忙引着众人来到望江楼。进来楼中,江印月满面笑容,递上来一张皱巴巴的信笺,正是之前周时臣交付的泡水信。不过与前时不同的是,这次纸上多了许多歪歪扭扭的碳迹,像是笔划。

        周时臣问道:“这是什么?”

        江印月道:“这是复原后的信。我只是侥幸一试,也没有能复原出所有字,而是一些字。也不是完整的字,只是一些笔划。”

        原来江氏想了许多法子,仍一筹莫展。后来他向到望江楼饮酒的都帮帮众打听,才知崔国懋出身贫寒,自小做工,原先并不识字,后来享得大名后才请了先生读书认字。他虽有一双制瓷妙手,在习字上却是笨手笨脚,且用不惯毛笔,嫌兔毫太软。其弟子便专门为他定制了一种硬鬃笔,比寻常毫笔要硬许多,往往将纸戳破,颇有“力透纸背”的意味。

        江印月由此得到启示,信笺虽然被水泡过,无法再从墨迹上下手。但崔国懋下笔既重,他写过字的纸面,总会与空白处有所不同。若用尘渣撒在纸面上,轻轻摇晃,或许能现出微形来。但这法子极其费时费力,且需要有参照,以观察是否可行,所以江印月从周时臣口中问到一个“李”字。之后反复试验,果真恢复了一些字样。但硬鬃笔虽硬,仍是软笔系列,不比硬笔留印明显,且连带勾画常常无迹可寻,因而最终江印月只恢复了部分笔划,一般是起笔或是落笔。

        何寻愕然道:“这也叫复原?这跟之前的空白信有什么区别?”

        江印月闻言很是不满,道:“最早你二位来的时候,这信上除了残余墨团,可是什么都没有。经过我手,目下多了不少东西。”

        何寻道:“是,多了不少横道竖道之类,跟天书一样。”

        江印月道:“你得用心揣摩,才能看出玄机来。二位看,这道横、这道竖,肯定是李字的起笔。我就是以它为参照来做的复原。”

        周时臣道:“这应该是‘李新奇’三个字。”

        江印月仔细一看,道:“呀,还真是。我只认出了‘李’字,后面残余笔划太怪,怎么也没认出来。”

        何寻也看出了些门道,道:“‘李新奇’紧下面,是一道‘丿’,应该是个‘程’字,一定是‘程浩然’三个字了。”

        周时臣道:“是。原来崔国懋早知道了这些人的名字,所以写在信里。”

        何寻道:“这也是李新奇这些人务必要杀死樊高的原因。也多亏崔国懋没有将全部情形告诉儿子崔无忌,不然他父子二人怕是要同时遭毒手了。”又道:“下面又是一道‘丿’,会不会是程思忆?”

        周时臣道:“这是十年前的信,那时程思忆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能知道什么?”

        何寻道:“是了,看笔划也跟‘程’字不同,一定是别的姓氏。”

        周时臣笑道:“倒像何字。”

        何寻道:“这可算不到我头上,十年前我还没到景德镇呢。”

        江印月忙道:“你们二位说的我全听不懂,不过周公子拜托的这件事,我总算完成了。”

        周时臣道:“江公果然大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相当了不起,多谢了。这信我先带回去,再慢慢研究。之前承诺的树瘿壶,我明日便派秢稠送来。”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言。

        江印月已知秢稠被杀一事,只轻轻拍了拍周氏肩头,道:“周公子哪日方便,来我望江楼饮酒,顺便带上树瘿壶便可,不必专门跑上一趟。”

        离开望江楼,周时臣、何寻便径直赶来徽州会馆,正好在大门前遇到都帮余茂盛,正指挥弟子从板车上搬运两个口袋。

        何寻看到口袋蠕动不已,料想内里必是活人,问道:“又捉了谁?”

        余茂盛依然是平日那副傲慢暴躁的样子,懒得解释,只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黄云霄听说周时臣和余茂盛同时到了,忙命引来库房密室。

        周时臣问道:“许衡人呢?”

        黄云霄道:“我只派人将他关了起来,预备等周老弟你到了再审问。”

        余茂盛道:“不必了,他的同党在这里。”

        打开口袋,里面滚出两名妇人来,却是鱼莲、鱼量。鱼莲是周时臣好友金英的奶娘,鱼量则是都昌会馆掌厨。二人头发凌乱,双手反剪,口中塞了布团,歪在地上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余茂盛道:“我赶回都昌会馆时,正撞见这对姊妹在收拾包袱,预备逃走。”

        黄云霄打量姊妹二人一番,命人先挖出鱼莲口中布团,问道:“你为什么要逃?”

        鱼莲道:“我……我……”

        黄云霄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说,你为什么要逃走?”

        鱼莲吓了一跳,忙哭告道:“傍晚时有人敲门,说我和我妹妹的事穿帮了,有人要来杀我们两个,叫我赶紧去都昌会馆叫上我妹妹,一起逃走。”

        黄云霄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鱼莲道:“不……不知道。那人只在窗外说话,等我出去时,他已经走了。”

        黄云霄问道:“你和你妹妹做了什么好事?”

        鱼莲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

        黄云霄道:“那你慌里慌张跑什么?”

        鱼莲道:“我以为……我以为我妹妹她……”

        她是金家奶娘,一生未嫁,黄云霄料想她未真正参与阴谋,便又命人挖出鱼量口中布团,问道:“是谁派你在都帮做眼线的?”

        余茂盛早已忍耐不住,上前抓住鱼量头发,问道:“是不是你下毒害了老崔?”

        鱼量甚是倔强,朝地上“呸”了一声。余茂盛大怒,将她掼倒在地,上去便踢了几脚。

        黄云霄忙阻止道:“余帮主,稍安毋躁。”

        余茂盛道:“安个屁,明明是她害死了崔国懋,你还叫我稍安?”

        黄云霄道:“不是,余帮主要问口供,不能蛮来。这位鱼娘一看就是个有胆色的厉害角色,你再怎么打她,她都不会说实话的。”朝手下使个眼色,便有徽帮弟子取过马鞭,直朝鱼莲抽下。

        鱼莲哭喊道:“不要打啦,我什么都没做过。好疼,我求求你们,不要打啦。”

        黄云霄道:“你想不挨打,叫你妹妹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不然的话,我当着她的面打死你。”

        鱼莲便苦苦哀告道:“妹妹,你就招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妹妹……”

        鱼量开始还不理不睬,后来再也听不下去,叫道:“住手!好,我说实话,是我害了崔国懋,那又如何?”

        旁人均已猜到究竟,唯有鱼莲十分骇异,问道:“妹妹,你……你害了崔会首?那该是十年前的事了,你怎么会……杀人?”

        鱼量道:“我没有亲手杀他,只是往他饭菜中下了点药。”

        余茂盛道:“果然是你!”狂怒不已,拔出短刀,便要上前杀人。黄云霄忙命人拦住,道:“余帮主且慢动手,先问出她背后的主谋再说。”

        鱼量道:“没什么主谋,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黄云霄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要杀崔国懋?”

        鱼量道:“是他害了我的孩子。”

        余茂盛骂道:“你这个疯女人,一定是疯了,你自己顾不上照管儿子,害得他被水碓活活舂死,怎么怪上我们老崔了?”

        鱼量道:“那你们可知道水碓是专门给崔窑舂瓷石的?”环顾四周,将目光定在周时臣身上,冷笑道:“都是你们这些做瓷的不好。我们鱼家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如果不是你们做瓷的来浮梁,我夫妇就不会以舂石为生,我的儿子就不会死,我的家乡仍然是青山绿水,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周时臣依稀觉得这语气十分熟悉,蓦然想到什么,一时呆住。

        黄云霄道:“原来你将你儿子的死怪在了我们所有外来人头上,难怪你肯死心塌地为他人卖命了。”

        鱼量道:“我早说过了,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没什么主谋。”

        黄云霄道:“就凭你一个小小厨娘,能弄到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我不信。”又命再打鱼莲。

        鱼莲又哭又闹,苦苦哀求妹妹吐实。鱼量却再也不肯松口,道:“姊姊,这些人明明知道你是无辜的,却用你来威逼我就范,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我等着看他们遭到报应。”

        黄云霄闻言便命人住手,道:“我听鱼娘语气对从前生活十分怀念,想来还没有忘记前夫吧。”转头命道:“去带许衡来。”

        鱼量一惊,道:“这不关他许衡的事。”

        黄云霄笑道:“老许休了你快三十年了,你居然还很惦记他?这很好。”

        过了一会儿,许衡被推搡进来,见鱼氏姊妹坐在地上,极是狼狈,不由一呆,问道:“黄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黄云霄道:“老许,你前妻鱼量下毒杀害了都帮前任会首崔国懋。”

        许衡大惊失色,道:“什么?怎么会……”

        黄云霄道:“她自己已经承认了,你也就别再装模作样。我问你,是不是你下毒杀了吴明官?”

        许衡道:“什么?我怎么会……”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得转头去看鱼量,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原来去年变工节时,许衡奉命送菜式前往吴窑,途中遇到鱼量。他二人离异近三十年,从未再说过话。鱼量忽然主动上前招呼。许衡见前妻风霜憔悴,不复有当年明媚之色,颇为感慨,便随口敷衍了几句。鱼量闻见菜肴香气,还打开食盒翻看,说是要学习前夫手艺。

        此刻许衡听到黄云霄当面指控自己毒杀吴明官,又惊又痛,本要矢口否认,却蓦然想起半途遭遇前妻一事来。她既毒杀了崔国懋,迄今无人发现崔氏是遭谋害而死,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当然也有可能趁他不留神之时,往食盒中下了某种毒药。那些菜肴是专门送给吴明官的,鱼量应该早就知道,所以才有意等在途中。

        许衡又问道:“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鱼量见前夫瞬间猜到究竟,也不否认。

        许衡大怒道:“你这个恶女人,害死了我儿子,现在又要陷害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鱼量忙道:“不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是崔国懋,是吴明官,是周时臣这些人。如果不是这些人来浮梁制瓷,昌江上就不会有这么多水碓,我们也不会以舂石为生,我们的孩子会活得好好的。”

        许衡显然不能理解前妻这套解释,只道:“你……你疯了……”

        忽想到吴明官生前待己甚好,还送了好几样瓷器给自己,这样一个好人,竟被自己前妻杀了。一时怒上心头,冲上前揪住鱼量头发便打,骂道,“你这个疯婆子,竟然害了这么多人,害了我儿子,害了吴窑主,还害得我被怀疑。”

        旁人见这对冤家多年后再度反目,不由得目瞪口呆。

        鱼莲哭叫道:“妹夫,停手,快停手!你儿子……你儿子并没有死!”

        许衡一怔,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鱼量也甩了甩散发,颤声问道:“姊姊是说我孩儿没死吗?”

        鱼莲独自隐藏秘密多年,既脱口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孩儿没死,当年被舂死的其实是金家小公子。”

        当年鱼量放下儿子许愿后,鱼莲也将金家小公子金英放下,自己去取水喝。不想再转头时,发现金英已被水碓舂死。一切发生得太快,孩子竟连哭都没哭一声,便化作了一团肉泥。

        鱼莲开始吓得傻了,转念想到金家一定会要她偿命,又看到外甥,便计上心头,就将许愿抱了过来,当作是金家的孩子。再告诉妹妹鱼量,说他的孩子被舂死了。两个孩子服饰完全一样,鱼量悲痛之下,没有仔细察看,竟被瞒了过去。

        鱼莲抱着许愿回到金家后,也顺利蒙混过关。她虽觉得对不起妹妹、妹夫,然事情已然发生,只有这般做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况且金家是名门世家,许愿在那里成长,远比跟着贫穷的许氏夫妇要好得多。二十多年来,鱼莲死守秘密,从未透露给任何人,不想今日遭逢变故,心力交瘁下,竟脱口说出了真相。

        许衡听了经过,失魂落魄,一时难以相信。倒是鱼量先冷静下来,问道:“姊姊是说金英金公子是我的亲生孩儿?”

        鱼莲道:“是,真正的金英公子三十年前便已经死了。”

        鱼量道:“那金英公子知道我是他亲娘吗?”

        鱼莲道:“不知道,他不知道。”

        鱼量呆了好大一会儿,忽然狂笑道:“这真是冥冥中的报应,真正的金公子借我孩儿复仇来了,哈哈哈。”

        周时臣一直沉默,忽插口问道:“鱼娘背后的主谋就是金英,对吗?”

        鱼量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不是,决计不是。”

        黄云霄道:“你的表演太拙劣,如此做作,显然就是金英了。”

        鱼量嘶声叫道:“不是,不是金公子。”

        黄云霄料想她绝不会吐实,忙叫过许民,问道:“你认得金家公子金英吧?可有觉得他的身形甚像你两次撞上的那人?”

        许民道:“还真是像。”

        黄云霄哈哈大笑,极为得意,道:“你嘴再硬,我们还不是全知道了?”

        鱼量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你们敢对付我孩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余茂盛怒道:“你个死婆娘,我这就送你上西天。你看好了,是我杀了你,你变成厉鬼,直接来找我余某人好了。”

        黄云霄忙上前拦住,劝道:“余帮主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她先后毒害了两大民窑窑主,罪大恶极,一刀杀死太过便宜她,不如交给官府处置,让她多受些苦。”

        何寻也道:“这妇人犯下重罪,过堂时少不了要动大刑,最后极可能定凌迟处死,最轻也是斩首。余帮主现在杀了她,倒是让她痛快了。”

        余茂盛想了想,道:“也好,就听你们二位的。”

        黄云霄道:“何巡捕,目下真相大白,也到了官府该出动的时候了。”

        何寻道:“是,我先押这几名犯人回巡检司,再调派兵卒,去金家捉拿元凶。”

        余茂盛闻言,便亲自率弟子押着许衡、鱼量、鱼莲三人,与何寻一道赶去巡司署。

        黄云霄还有些疑问,问道:“鱼量口风极紧,周老弟是如何猜到主谋就是金英的?”

        周时臣道:“鱼量适才说的那番话,怀念旧日青山绿水,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之类,我曾听金英说过好几次。”又从怀中掏出江印月复原的信,道,“这个‘丿’,应该是‘金’字的开头。”

        正说着,吴窑女主人李新喜又连夜赶来拜访。

        黄云霄忙道:“娘子来得正好,我们终于找到杀害老吴的真凶了。”李新喜道:“我也找到他了。”

        黄云霄很是惊奇,道:“娘子请先说。”李新喜道:“是操骥。”

        周时臣大为意外,忙问道:“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李新喜拍了拍手,吴窑弟子押进来一人,却是名二十来岁的女子。

        周时臣曾在吴窑见过那女子几次,问道:“这不是娘子的贴身侍女吗?”

        李新喜道:“她是我的陪嫁丫头荷风,吴窑的眼线就是她。”

        原来李新喜回去吴窑后,便叫来娘家心腹一一盘问,起初人人抵赖,没有人承认,但事后只有荷风一人欲趁夜色偷偷离开吴窑,却被事先埋伏的吴窑弟子抓住。荷风见露了馅,便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

        当年荷风被选为陪嫁丫头后,李新奇许诺将来会收她为妾,令她跟在李新喜身边,暗中打听吴窑消息。某一天,李新奇亲自寻上门来,命荷风严密监视到访吴窑的客人,尤其要留意一个叫樊高的广东商人。没过多久,当真有一个名叫樊高的人来访吴明官。荷风忙赶回李家,报告了李新奇。后来再没有听到樊高的消息,只听到吴明官、李新喜议论过几次。荷风不知究竟,也不敢多问,心中只想着取悦李新奇,早日嫁给他为妾。然后来李新奇病逝,她的梦幻成了泡影,极是沮丧。

        一年前,恰在变工节前不久,操骥忽然来找荷风,自称知道李新奇派她在吴窑做眼线一事,要求她继续监视吴明官。荷风起初不同意,然受不过威逼,只得同意。她因是李新喜的陪嫁丫头,来吴窑九年,极得吴明官信任,因而能轻易接近他。她也按照操骥要求,如实将吴明官行踪、举动告知了对方。

        没过几天,便发生了都帮围堵吴窑事件,吴明官当众身亡。荷风有些害怕,不过也没有多想,加上操骥之后再也没有来找她,她便渐渐忘了这些事。

        然不久前,操骥又寻上门来,要求荷风监视李新喜的一举一动。荷风知道女主人暗中委托了杂帮会首周时臣调查吴明官暴亡一事,也隐隐开始怀疑吴氏之死与操骥多少有些干系,遂不敢真的将李新喜言行禀报操氏,只是一味敷衍了事。

        到了今晚,李新喜公然盘问寻找内部眼线,荷风虽然矢口否认,心中却是害怕极了,便想逃去找操骥寻求帮助,却被吴窑弟子堵住,押到李新喜面前,不得不招出了全部真相。

        黄云霄道:“原来那所谓大有来头的人,是本地金、操、李、程四大家族,全部是官宦之家、世家大族。四家联手,倒也名副其实,说得上大有来历。然若是景德镇十万陶工联合在一起,区区四大家族,又何足道矣!崔国懋尚且意识到要与吴窑联手抗敌,足见齐心协力之重要。只可惜当时都帮初立,内部尚不稳固,崔氏身边没有可靠帮手,又做不到用人不疑,反而遭了外人暗算。”

        叹息一番,又拍了拍周时臣肩头,道:“周老弟,你现下该知道金英、操骥那些世家子弟为什么要与你交往了,从一开始,你就是他们的目标。”

        周时臣心中忽然升腾起浓重的倦意来,道:“我实在累了,先告辞了。”

        黄云霄道:“秢稠的尸首已运回周窑,我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周时臣道:“多谢黄先生。等这里事了,我会带她回苏州安葬。”

        回来周窑,天已经快要亮了。想想秢稠人就在里面,一时竟不敢进去。

        忽听到有人叫道:“是周兄回来了吗?为何不进来?”竟是金英的声音。

        周时臣大吃一惊,忙进来一看,却见金英端坐在秢稠灵柩前,登时又惊又怒,道:“是不是你杀了秢稠?”

        金英道:“周兄何必明知故问?秢稠之死是个意外,不过那也是她命不好。”

        周时臣听金氏言语中充斥着对他人性命的冷漠与轻视,不由得大怒,上前揪住对方胸口衣襟,道:“你来得正好,我这就当着秢稠的面,杀了你给她报仇。你也别怨别人,只能怨你自己命不好。”

        金英甚是镇定,道:“周兄不能杀我,你爱的女人在我手里。”

        周时臣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金英道:“白日一整天不见程秀才,我便知道事情要糟,所以特意来周窑等你,却看到了魏希光。之前操骥说你喜欢魏希光,我还不信,今日方才知道是真的。”

        周时臣怒道:“你把希娘怎样了?”

        金英笑道:“你若肯好好听话,我便将她完好无缺地还给你。若是惹怒了我,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她。”

        周时臣不得不松了手,道:“你们金、操、程、李四大家族的阴谋已经败露,你还想怎样?是要我助你逃走吗?”

        金英道:“逃?能逃到哪里去?这里是我的故乡,我死也死在这里。”虽仍然面带笑容,却是形容惨淡。

        周时臣道:“那好,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金英道:“周兄不明白吗?我以为你明白的。你外祖父精通天文地理,是著名堪舆大家,你该比谁都明白才对。”

        景德镇全镇建筑密密麻麻,密如蛛网。然在不大的城区中,有珠山、苦珠山、饶家山、凤凰山、猪婆山、向阳岭、枥木岭、东司岭、九皇岭、蔡家岭、观音岭、生意岭等,又有家坞、秧田坞、金家坞、和尚坞、江家坞、罗家坞、杨家坞、通士坞等。虽然山岭大多已被削平,却不难从这些地名中想象出当年山峦起伏、林木葱郁的情形。

        北宋王安石曾到过景德镇,留诗道:

        水边舟动多惊散,何事林间近绝疑。

        野意肯从威令至,旧巢犹有主人知。

        不关饮啄春江暖,自在飞鸣夏日迟。

        览德岂无丹穴凤,到时应让向南枝。

        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乘船路过浮梁时,为旖旎风光所吸引,写有《入浮梁界》一诗:

        然几百年过去,诗人笔下的诗情画意再也看不到了,而是换作了“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里雷”的景象。随着瓷业的发展,早年景德镇的山水风貌亦发生了极大变化,称山不是山,称坞不是坞,称桥不见桥和水。

        周时臣道:“外地人氏赶来浮梁烧造瓷器,破坏了本地的青山绿水,这是事实。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数百年之积痼。仅仅因为这个,你便要置我们民窑于死地吗?”

        金英道:“你们这些外来人氏,破坏的不只是本地的山水,还有风水龙脉。而我们四大家族最初的计划,也不是要让你们死,只是想让民窑退出我们的家乡。可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多年辛苦经营,始终抵不过一个利字。”

        景德镇自成为瓷都以来,天下窑器所聚,民众繁富,甲于一省。虽子弟多入学校,然为窑利所夺,不再安心读书,以致文风不盛,多年来绝无登第者。金、操、程、李四家俱是本地书香门第,见此状况十分痛心。

        又有风水先生告道:“遐方异域多产奇宝,必乏人才,景德镇瓷器便是当世奇宝。兼之外地工匠疯狂涌入,开采瓷石瓷土,击撼穿凿地脉,大损风气,怕是自此人才凋零,再难复兴。”四大家族由此视瓷业为大敌。

        某日,四大家族李瑞、程廉平、金明县、操公瑾聚集一处,饮酒高歌,谈到慷慨激昂处,拟定了一个大计划——竭尽所能,将瓷业逐出浮梁。四人立下重誓,今生为此而奋斗不息,若是不能实现目标,便要将重任传及子孙后代。

        四人以金明县为首,最先是聚集资金,买断回青青料。青花既然是当世瓷器主流,青料便是重中之重。而且瓷土遍布中国各地,青料却只有极少数矿山出产,且极难开采,一旦断绝青料,青花业必然陷入绝境,景德镇瓷业也会因之垮掉。这一计划起初进行得相当顺利,由于青料匮乏,景德镇瓷业很快陷入萧条中。

        彼时景德镇民窑以都帮崔国懋名气最大。崔氏其人原先是都昌乡下的放牛娃,通过亲友介绍到景德镇当学徒,从打杂干起,再做坯、烧窑,渐渐地练就十八般武艺,成为瓷业的行家里手,最终独立门户,成长为一方巨头。买不到青料,以仿制宣德青花为主的崔窑亦陷入了困境。然都昌人素来擅长于在绝境中生存,崔国懋开始试烧五彩,主色以红、黄为主,蓝色青花沦为配角,有时实在没有青料,便干脆摒弃蓝色不用。于是崔氏五彩应运而生,一时大放异彩,再度掀起了景德镇瓷业热潮。

        崔氏称雄瓷业数年后,人们终于开采出浙青作为新的青料,替代市面上已见不到的回青。由于浙青颜色翠绿,太过单一,又敦促工匠们试验各种新技法,以弥补青料成色的不足。吴窑吴明官的斗彩便是在这一阶段横空出世,很快以后来者居上的姿态成为瓷器行业新的霸主。

        李、程、金、操四大家族虽然一度以控制青料的方法令景德镇民窑生产停滞,却还是挡不住瓷业日新月异、突飞猛进的步伐。而且之后四家再无此等雄厚实力来进行大规模的购买活动,不得不改换新的策略。

        光阴如梭,重任转瞬便传到了第二代身上。程廉平之子程浩然、金明县之子金英、操公瑾之子操骥分别继承了来自父辈的职责,而李瑞之子李大钦于万历八年考中进士,李氏重担便改落在侄子李新奇身上。

        李新奇擅长谋划,又果断敢为,遂成为新四人组合的首领人物。他吸取前车之鉴,认为景德镇瓷业已成气候,难以一举击溃,各个击破才是上策,并将风头最劲的崔窑、吴窑列为首要目标。李氏为此牺牲不少,李新奇先利用吴窑窑主吴明官丧妻之机,迫使妹妹李新喜嫁给了吴氏做填房,以此来作为日后控制吴窑的手段。

        崔窑是第一个目标,因窑主崔国懋又新上任都帮会首,耳目不少,李新奇便借住在阳府寺中,以寺庙为根据地,日夜与程浩然等人商议对策。

        不巧的是,某日寺中小沙弥慈相无意在竹林中听到李新奇与诸人的对话,仓皇逃走时又被发现踪迹。李新奇追及慈相,当机立断,一刀刺中他背心。这只是一起意外,杀人从来就不在计划当中,但既然拉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意味着只能就此勉力继续走下去。四人简单商议后,决定先毁尸灭迹,将慈相尸体丢下山崖。

        幸运的是,慈相并没有立即死去,且身子为树枝接住,抵消了下坠之力。他以惊人的意志力逃离了险境,设法下山,赶来镇上找崔国懋报信。将所闻如实告诉崔氏后,最终气绝死去。崔国懋却是一时难以置信,毕竟慈相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但他不是蠢人,决意暗中调查这件事。

        然李新奇已从眼线都昌会馆厨娘鱼量处得知慈相见过崔国懋的消息,虽然不知崔氏到底了解了多少,但为保险起见,除掉崔氏迫在眉睫,鱼量由此成为关键人物。她虽早已同意做眼线,但杀人则是另外一回事,需要决心和勇气。鱼量姊姊鱼莲是金英的奶娘,于是由金英出面劝说鱼量。金英大谈瓷业对浮梁的危害,鱼量的儿子许愿便是最直接的牺牲品。鱼量果然闻之色变,终同意往崔国懋饮食中下毒。金英便将专门配制的毒药交给了鱼量,由此实现了不动声色铲除崔国懋的计划。

        但崔国懋病危中寄给广东商人樊高的信却成为巨大隐患。众人只知道崔氏未将实情告诉其子崔无忌及都帮其他人,却不知道崔国懋在信中到底说了些什么,为此而坐立不安。

        彼时金英才二十岁,年轻气盛,竟想出了借刀杀人的计划,即将樊高行踪透露给鄱阳湖湖盗,引湖盗劫杀他座船。李新奇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同意照此执行,派心腹仆人往鄱阳湖知会湖盗。那仆人原是鄱阳县渔民,有乡邻做了湖盗,知道湖盗常在哪里出没,遂一路寻去。

        不久,仆人归来,说湖盗根本就不当回事,还差点杀了他灭口。

        金英又道:“湖盗虽然凶残,却讲信用。不如送些钱财过去,他们得了钱,便不得不出动。”

        于是四家各出五十两银子,凑足二百两,由金英写了一张便条,附在银两中,再派李氏仆人送去给鄱阳湖盗。

        这一次进行得相当顺利。湖盗得了银子,果然如约劫了樊高座船。虽然樊高本人逃得性命,却由于吴窑眼线侍女荷风的报信,而遭李新奇及时灭口。

        事情过去后,四人还是觉得胆战心惊。虽然铲除了崔国懋,但实与原计划相差得太远,且崔窑仍在,并未从根本上撼动其根基。李新奇亦觉得此次杀人太多,且多是无辜之人,决意先休整一段时间。然不久他和仆人便同时害上了怪病,常常梦见崔国懋、樊高等人前来索命。仆人日夜心悸,惊恐而死。李新奇拖了两三年,亦终于不治而去。

        李新奇的病逝对金英等人打击很大,尤其“索命”一说给余下三人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三人为此沉郁了很久,后来经过商议,决意采取更加缓和的方式,从长计议,譬如令鱼量继续留在都昌会馆做眼线,又让程浩然混入徽州会馆教习徽人子弟读书,金英、操骥则自与另一新崛起的窑主周时臣交往。三人虽并未放弃目标,但没有了运筹帷幄的李新奇,始终没有想到合适的谋略。

        后来还是金英道:“而今徽帮、都帮、杂帮鼎立,帮众合起来达十万之多,凭我三家之力,哪怕再用各个击破之计,也难以成功。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不如煽动三帮互相争斗,我们再趁虚而入。”遂定此策。

        三人亦曾多次成功煽动三帮争斗,但对景德镇瓷业并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尽管三帮争斗不休,但在瓷业的巨大利润面前,总会作出妥协让步,如众流赴壑,来往相续,日夜不休,以逐锱铢之利,此即金英所言“多年辛苦经营,始终抵不过一个利字”之缘由。当真应了一句话:“陶业活多人,业不与时偶。”

        日子一天天过去,吴窑窑主吴明官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开始打听当年崔国懋的病情。金英等人获悉后,立即感到不同寻常——崔国懋过世已有数年,吴明官旧事重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既危及自身安全,金英三人便迅速行动起来。操骥找上李新喜的陪房丫头荷风,威逼其监视吴明官的一举一动。金英则打听到徽帮会首时常派掌厨许衡送菜肴给吴明官,便指令鱼量设法与前夫套近乎,趁其不备,往菜肴中投下毒药。

        另一方面,程浩然利用其在徽州会馆的便利身份,故意透露假消息,煽动都昌籍佣工围堵吴窑。本意是要都帮、徽帮相斗,吴明官在混乱中毒发而死,便可将其死因成功嫁祸给都帮。

        不想事情发展总不如事先预料的那般精准,两帮尚未真正动起手来,吴明官便当众暴毙。都帮惊见变故,一哄而散。而徽帮因经人调解,亦未再过多追究。这件事后,金英等人未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以免为人觉察。

        转眼到了今年“变工节”,周窑开出一件“青花见五色”,青花图案层次分明,极有墨迹淫淫的湿润感,堪称青花史上的奇迹。金英和操骥人在现场,二人均是识货之人,立即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重大契机——

        如果能得到“青花见五色”秘技,将其传给外地民窑,以此秘技扶植一座或多座能与景德镇抗衡的民窑,再由民窑发展至城镇,便可一举取代景德镇瓷都地位。大众皆是趋利避害之辈,到了那时,工匠也好,商帮也好,自会涌去新城镇。

        彼时周窑佣工放假归乡,留守的吴祥瑞只知那件“青花见五色”不是周时臣制品,却不能确认到底是哪家搭窑户。正好巡捕何寻到周窑告知周时臣有事不能及时回来,金英遂带着“青花见五色”到巡检司找周时臣。周氏认出那只花瓶是王五所制后,又托金英将其送去给王家,正中金氏下怀。

        来到王五家后,金英先告知开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又诚恳告称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买下秘技,或是干脆聘请王五到外地做窑主。王五先是愕然,仔细看过瓷器后,虽然欣喜若狂,却亦是惊讶意外至极,也不答话,只连连摇头。

        金英察言观色,感觉王五似乎并不知道如何绘出“青花见五色”。再看王氏家中设备粗陋,所摆瓷器货色一般,青花亦是最常见的福字、花卉等无须太多绘画技巧的图案,与那件“青花见五色”比照,完全是地下天上,隐隐猜到“五色”并非王五娘子所绘。

        此时,周窑烧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已传了开去,人们蜂拥赶来王五家中,只求先睹为快。金英再要继续探问,也没了机会,只得先行告辞,预备打探清楚情况后再作处置。

        当晚,程浩然来到金家,告知徽帮会首黄云霄欲以高价聘请王五到吴明官吴窑主持窑务。金英不知黄云霄急着扶持吴明官之子吴青峰上位,料想黄氏素有眼光,他既肯出手,必定是有把握,便决意等到夜深人静时,再走一趟王五家,以同为浮梁人的理由,对王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想到达时,金英意外发现王五被杀。更令人惊讶意外的是,那件“青花见五色”就摆放在堂屋桌上。他一时不明究竟,便随手取了花瓶,携之离开。刚走出院子,便撞上徽帮许民,所幸黑灯瞎火,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

        金英随后连夜来找操骥。二人在灯下反复品玩研究“青花见五色”。操骥越看越觉得眼熟,便取出家中珍藏《黄甲图》比照,发现果然是同一绘画风格,不由得大感惊讶。

        金英奇道:“难道这件‘青花见五色’竟是徐渭所绘?这怎么可能?”百思不得其解。

        操骥性格深沉,要老谋深算得多,道:“而今王五被杀,你我又不是瓷业中人,明里暗地都不好打听这事,不如明日带着《黄甲图》去找周时臣。他是杂帮会首,王五算他手下,他有责任查个水落石出。”

        次日,金英、操骥二人携《黄甲图》来周窑,周时臣果然知情不少。金英听说田水月、也就是徐渭亦被凶手一并杀死,不免深以为憾,也只得就此罢了。

        王五一案离奇翻转,凶手并不是徽帮、都帮之众,最后竟发现是鄱阳湖湖盗所为。湖盗首领郑万年妻子刘原姑矢志复仇,更引出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大事来。金英等人事先一无所知,事后不免怪自己竟没有想到引湖盗入镇这一招,这是打击景德镇瓷业相当有效的招数。可惜九江卫官兵事先设下伏兵,一战全歼了湖盗,就算知道这招有用,却再也用不上了。

        金英、操骥、程浩然三人在一起议论,不免又提及十年前收买湖盗拦截樊高座船一事来。操骥当时便起了忧虑之心,担心官兵清剿湖盗老巢时,也许会发现当年金英手写的便条,由此追查到三人头上。金英起初一惊,随即想到事隔多年,送信的李新奇仆人早已死去,湖盗即使怀疑到李新奇,也不可能牵连三人进来,就算字条还在,也算不了什么。

        然人在做天在看,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人表面互相安慰,心底深处还是未能完全释怀,尤其是金英。所幸后来听说官兵一把火烧了湖盗老巢,又将所捕湖盗尽数斩首,并没有节外生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久,程浩然自徽州会馆打探到周时臣徒弟吴祥瑞实为东洋日本人一事,此为搞垮周窑之大好良机,三人便又因而计议一番。

        操骥与周时臣交往较多,对周氏为人比较了解,知道其人并无太大野心,是窑主中的温和派,不主张举报。金英也认为周时臣尚有利用价值,举报其人勾结倭寇,不比将程思忆嫁给周氏以控制周窑更有效果。但程浩然已知周时臣对妹妹并无情意,婚约难成,遂一力主张借官府之手除掉周窑。又道:“而今崔窑、吴窑皆衰,周窑在民窑中首屈一指。若是除掉周时臣,景德镇便又少了一位巨匠名师,是为大局着想,而不是我与周时臣有什么私人恩怨。而且周时臣正在调查樊高的陈年旧案,以他的聪明才智,对你我无疑是重大威胁。”

        既是为了大计,金英、操骥当然也只能舍弃私交,顾全大局。于是程浩然以左手执笔,写了一封告发信,再由金英派心腹健仆乔大隔墙投入御窑厂中。之所以选择御窑厂而不是巡检司,自然是大宦官潘相早因周时臣拒绝派烧而对其怀恨在心,其人才识平庸,又一意邀功媚上,正是制造冤假错案的绝佳人选。

        三人原本期待会就此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最初虽然也如事先预料一般,周时臣被公然逮捕,押入巡检司审讯。但仅过了一晚,事情便起了变化,徽帮会首黄云霄不知拿住了潘相什么把柄,竟要挟对方释放了周时臣。潘相爪牙驻厂巡检方何又莫名失踪,传闻已为湖盗二头领郑千年所杀。三人不明究竟,又料想周时臣经此一厄,必定生了警觉之心,其人得徽帮大助,势必要全力追查告发来源,程浩然徽州会馆眼线的身份已有暴露的风险,只得暂时隐忍不发,预备等风声过去后再说。

        不想当日傍晚又生风云。镇上风传湖盗郑千年冒险返回景德镇,并不如之前传说的那般,是为了心爱的女子魏希光,而是为了取回军师李四保留在景德镇的财物。

        金英听说湖盗军师李四保曾携着一箱珠宝入镇,脸登时变得煞白——他虽不知道箱子里到底有没有财宝,但必定有他手写的那张便条。金英没有忘记当年买盗劫船之事,李四保也没有忘记,他一定想以便条按图索骥,找到当年的参与者,作为进一步讹诈勒索之资本。

        金英、操骥、程浩然三人紧急联络商议后,便立即行动起来。金英命心腹仆人乔大、乔二兄弟先到魏氏作坊附近监视打探。传说湖盗郑千年曾在那一带出现,自然最可能是箱子之所在。而之所以不直接入坊寻找箱子,是因为郑千年既是传说中杀死巡检方何的疑凶,巡检司不可能无动于衷,任凭对方作为,一定会有应对之策。

        金英自己则与操骥摸黑来到周窑,周时臣与巡检司走得极近,或许能事先从他口中探知些什么。

        可惜的是,金英、操骥到达周窑时,周时臣已与何寻一道赶去魏氏作坊。二人忙跟了出来,预备寻去,正好此时心腹仆人乔二赶来禀报,称巡检司预先在魏氏作坊设下了埋伏,捉住了闯入作坊的都帮帮众余潭生,但余氏并没有找到所谓的李四保宝箱。

        巡检司听到宝箱传闻后,事先在魏氏作坊设伏,以捉拿湖盗郑千年,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不知都帮余潭生到那里做什么?以都帮人的个性,应该不会贪图这传说中的一箱财物,更何况余潭生还是都帮首脑人物余茂盛的侄子。

        金英亦不知魏希光正秘密教授都帮弟子挛窑秘技,一时想不通究竟。又因樊高之死本与都帮崔国懋相关,疑心余茂盛知道了什么,或许李四保已然透露镇上有人买盗杀人一事,所以余茂盛才派侄子到魏氏作坊寻找宝箱,想找到那张便条。操骥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金英便命乔二去叫上兄长乔大,提前做好准备,自己与操骥便等在周窑附近。见巡检司兵卒押着余潭生过来,便假意迎上来拦住,一边询问究竟,一边朝余氏连使眼色。

        余潭生虽不明就里,然其人正有逃走之心,金英有意分散兵卒注意力,正中其下怀,遂趁乱撞开左右兵卒,往临近的黑巷子中逃去。而金家仆人乔大、乔二早等在另一边巷口,一见余潭生出来,便上前称受命来救他,将他带去金英家中。

        余潭生稀里糊涂地来到金家,被乔氏兄弟带到了深入地下数丈的密室中时,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却是已经迟了。他身上尚戴着械具,无力反抗,很快被乔氏兄弟制伏。金英、操骥随即赶到,逼问究竟,余潭生却什么都答不出来。金英施以残酷手段拷打,仍是一无所获。

        之前金英询问过押解余潭生的巡检司兵卒,知道巡捕何寻只命抓住闯入魏氏作坊东翻西找的人,并没有指名郑千年,而一抓住余潭生,周时臣与何寻便赶去了崔窑。操骥已大致猜到所谓李四保宝箱,也许是个幌子,目的是要引金英出来,而今又听到余潭生只称是去魏氏作坊借挛窑工具,愈发能够肯定。且巡检司中并无能人,这一定是出于周时臣的计谋。

        金英听了,一时又是惊惧,又是庆幸,遂命乔氏兄弟等到后半夜时杀了余潭生,将其尸体丢入昌江。余潭生是在巡检司兵卒手中逃脱后遇害,都帮余茂盛脾气暴躁,多半会将这笔账算在巡检司头上。

        金英与操骥则再度赶来周窑,想从周时臣口中探出一些口风,看对方对樊高一案到底知情多少。只是这一次,金英还带上了那件取自王五家中的“青花见五色”,预备悄悄放入周窑,嫁祸给周时臣。彼时人人知道湖盗杀了王五全家,却并没有取走瓷器,那件“青花见五色”已成了烫手山芋。既然周时臣曾在命案过后的一大早出现在王五家中,不如顺势转嫁到他头上。如此,不但将“青花见五色”脱了手,还能阻止周氏协助巡检司调查樊高旧案,除去一个厉害对手。

        来到周窑时,大门洞开,里外空荡无人,金英便趁机溜进去,将“青花见五色”放入货柜中,再溜将出来,与操骥一道装作外出寻觅周时臣未果、再度来探访的样子。周氏老仆周祥招待二人进去坐下。过了一会儿,秢稠自魏氏老屋回来,便打发了周祥睡下,自己留在客厅陪客。

        然这一夜,周时臣竟始终没有回来。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快天亮时,金、操二人从秢稠口中意外得知周时臣刚刚买下了樊高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忽如醍醐灌顶,蓦然惊醒,遂借口太困告辞离去。操骥先赶去程家,将一切经过告知程浩然。金英则独自赶去魏氏老屋寻找宝箱。他大致翻找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此刻天已经大亮,隔壁景德医馆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他担心被人发现,遂先行离去,预备当晚再来。

        此时程浩然亦开始觉得不妙,因为徽帮会首黄云霄已着手寻找徽州会馆中的眼线,他对此深怀警觉,决定暂时住在徽州会馆中,以及时了解对头动向。

        当天日暮时,金英来到魏氏老屋,却见秢稠仍在里面收拾。他假意路过,进去聊了几句,得知秢稠只是简单地收拾屋子,并不是受周时臣指派在寻找什么,这才放下心来。那之后,他一直在那处宅子周围徘徊,预备等到秢稠离开后,再进屋搜查。不想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秢稠不知疲倦地收拾到深夜,后来实在困乏,坚持不住了,这才吹灭灯火,掩门离开。

        金英等秢稠走远,便悄悄溜进魏氏老屋,打火点燃油灯,正四下寻找宝箱时,忽听到外面有人问道:“是谁在里面?”

        却是秢稠又折返了回来。她举着火摺,惊讶地望着闻声而出的金英,问道:“金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英料不到会有眼前的场面,一时愣住。忽听到秢稠“呀”了一声,又狐疑问道:“金公子,你是不是在找……”

        那一刻,金英只觉得脑门一热,想也不想,丢了油灯,本能地拔出护身短刀,奔下台阶,径直刺入了秢稠的胸膛。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等秢稠完全倒下,便急忙逃了出去。一口气直奔出巷口,一直到昌江边上,才停下脚步。只觉得脊背发凉,竟已被冷汗湿透。

        金英曾亲眼目睹李新奇杀死阳府寺小沙弥慈相,又设买盗杀人之计。毒害崔国懋、吴明官二人,也均是由他本人出面与鱼量联络。但之前杀人均是假手他人,这还是金英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竟然有惊恐难安的感觉。甚至离开魏氏老屋老远后,还觉得一颗心蹦得老高。

        回到家中,操骥又来告知周时臣已被巡检司释放,是徽帮会首黄云霄亲自作保。而且黄云霄连夜邀集了都帮、杂帮首脑相会徽州会馆,料想已觉察到有外敌倾陷景德镇民窑,预备联合三帮,共商大计。连当地官府都没有能力同时与徽帮、都帮、杂帮对抗,以金、操、程三家力量,与三帮对敌,无异螳臂当车。

        金英听了立即失色道:“坏了,三帮联会一定是黄云霄之计,程秀才怕是完了。”

        操骥又听说金英非但没有找到李四保留下的宝箱,还不得已杀了周时臣侍女秢稠,愈发感到危机来临。他与金英苦思到天亮,却始终想不出有效对策。

        第二天,秢稠于魏氏老屋被杀一事轰传全镇。传闻有人暗中悬赏千金,寻找线索及目击证人。而操骥、金英始终等不到程浩然,派人去徽州会馆,只说其人不在。

        二人料想程浩然眼线身份已经暴露,以黄云霄之为人,必定会千方百计地动用私刑,务必撬开其口。而无论程浩然吐不吐实,最终都会追查到操、金两家身上,于是二人均做了最坏打算。

        金英与操骥一样,不愿意弃家逃走,但总不能让所有人如他一般等死,于是赶快奔到奶娘鱼莲房前,提醒她与妹妹鱼量赶快逃走。鱼莲虽不知究竟,但其人隐瞒偷梁换柱的秘密多年,早落下心神不宁的毛病,一听到“穿帮”二字,立即大为紧张,火速赶去都昌会馆找妹妹鱼量。鱼量是知情者,料想必是之前所犯两起投毒案即将案发,鱼量不愿意自己被官府抓捕,以免牵连到金家,遂立即收拾细软,预备逃走,却被及时赶回的船帮帮主余茂盛堵住。

        金英不知鱼氏姊妹已落入余茂盛之手,安排好金家事务后,先摸黑去探访了操骥。操骥已服下毒药,静坐在书房中待死。金英心中有所不甘,便来到周窑,候在秢稠的灵柩前,直到周时臣回来。

        周时臣问道:“你既看出魏氏作坊只是个圈套,为何还相信李四保宝箱一说?还要去魏氏老屋找寻?”

        金英苦笑道:“因为我确实写过那样一张便条,当然是宁可信其有。换作周兄是我,难道不会因此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吗?”

        周时臣摇头道:“我不是你,我做不出买盗杀人这种事。”

        金英“嘿嘿”两声,道:“原以为事情过去十年,鄱阳湖盗又被官府尽数剿灭,世上再无人能知道真相,想不到竟败在了你周时臣手上。”

        周时臣问道:“目下你已经一败涂地,何必再负隅顽抗?希娘人到底在哪里?”

        金英不答,仰头朝天,喃喃道:“程浩然落入徽帮之手,想必是活不成了。操骥为免牵累家族,已然服毒自杀,而今轮到我了。”

        他的表情格外丰富,又是惆怅,又是哀伤,无可奈何中,仍然充满了暴烈与躁动。而现实却又是如此嘲讽,外面不时有捣土声、陶车声传进来,一再刺激他的敏感神经,令他面上肌肉不断抽搐。

        所有缘由中的正义,动力中的光芒,恐惧中的肃穆,焦虑中的不安,错失中的悔恨,不过都是幻象。唯一真实的,只有当下震耳耀目的“四时雷电镇”。

        周时臣见金氏嘴角渐有黑血沁出,知其事先服下了毒药,忙问道:“希娘人在哪里?是不是你派乔氏兄弟带走了她?”

        金英狞笑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周时臣道:“你已经杀了秢稠,可不要一错再错。”

        金英摇头道:“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即便是你周时臣周大公子。我将要死在秢稠灵前,令你报了大仇,但你却注定再也见不到魏希光。”

        他体内药物毒性发作,忽一大口鲜血喷出,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坐下来。

        周时臣一心要救未婚妻子,又见事情紧急,金氏已是命在旦夕,忙道:“那么你可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金家公子?”金英道:“你说什么?”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当年奶娘鱼莲以假代真的经过。

        金英面色如土,连连摇头道:“你胡说八道!我不信,我才不信呢!”

        周时臣道:“鱼氏姊妹已然被捕,人都押在巡检司,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当面去问她们。”

        金英呆了一呆,又问道:“你说鱼量其实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周时臣道:“不错,这段往事是你奶娘鱼莲亲口讲出。”

        金英口中不愿意承认,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暗道:“我们事先料到事情将败,操骥本计划抢先杀死鱼量灭口,如此死无对证,两起投毒案便不会牵扯上金、操、程三家。我竟是心中不忍,劝阻了操骥。操骥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心软,我当时也不明白,现下才知道,原来是骨肉亲情在作怪。我母子二人三十年不曾相认,然究竟血浓于水,母子有亲近的天性。”

        又想到亲生母亲已落入官府之手,她背负两起投毒案,必定要受尽酷刑,最终落下身首异处、悬首示众的下场,一时急怒攻心,又喷出一大口鲜血,就此气绝死去。

        周时臣本想利用母子亲情打动金英,让对方说出魏希光下落,不想金英激动之下,毒性反而发作得更快。周氏后悔莫及,忙四下寻找,却只发现了被打晕的老仆周祥。周时臣忙叫醒他,问起究竟。

        周祥道:“金公子手下抓了魏家娘子,将她带走了。”却不知乔氏兄弟将魏希光带去了哪里。

        周时臣心道:“如果金英想让我痛苦终身,直接将希娘杀死便是,他却命心腹仆人带走了她,必是不要她死,欲将她卖给外地民窑,以魏氏挛窑秘技作为继续制衡景德镇的法宝。然全国各地均有民窑,却不知他将希娘送去了哪里?”

        知道魏希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总算略略放了心。他知道凭借自己一人之力决计无法找回魏希光,料想对方必是走水路,忙赶去求见都帮余茂盛,预备请其派出手下船户追寻乔氏兄弟。

        刚走出周窑,便遇到一队兵卒举火而来,领头的却是九江卫指挥佥事刘昆山。

        周时臣愕然道:“刘将军何时来了景德镇?”

        刘昆山道:“我也是刚到镇上。这里有一个人,想见周公子。”侧身让到一边。

        只见火光下站着一名青衣女子,容颜风尘憔悴,却不掩明艳之色,正是魏希光。

        原来自鄱阳湖湖盗入侵景德镇事件后,明廷将景德镇防务划给了九江卫。正好今日刘昆山来浮梁例行巡查,途中有事耽搁,日暮时才进入浮梁境内。连夜赶来景德镇的途中,忽遇到一名男子驾着一辆马车匆忙赶路,引起他的疑心,命兵卒拦下盘查。

        那男子见官兵逼近,唿哨一声,车中又钻出另一名男子来,二人一道跳车逃走。兵卒不及对方熟悉地形,竟一时未能追上,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在大车中发现了被自周窑劫走的魏希光。刘昆山认出她后,忙解开绑绳,问明究竟。魏希光遭逢大劫,再无其他顾虑,只求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刘昆山遂一路护送她回来镇上。

        周时臣得知经过,惊喜万状,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当众抱住魏希光。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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