毎天早上我都在八点三十分左右到达办公室,带一壶浓浓的咖啡和一个涂满奶油的面包卷。我喜欢在电话铃响之前先把这一天的工作调配一番。二月六日,星斯二上午,我发现桌上的记事簿有一则泰尔乐柏的留言:“上午十点到辨公室一谈,L·t·二月六日”
我把原订在上午办的一些外务暂往后挪,九点五十分进入洗手间;检査头发是否服贴,领带是否歪斜,指甲是否干浄。还用纸巾擦拭了皮鞋。
老总们的私人办公室盘据着二、三、四楼最大间的套房,一个比一个高。铁先生在二楼、区先生三楼、泰尔先生是四楼。泰尔先生秘书的办公桌安置在门廊上。她叫鲍茜玛,做了将近六十年的老处女,还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头乳色的秀发。喜着高领的衬衫,领口别一枚贝壳胸针。她慷慨、肯借贷些小钱,而且从来不忘记别人的生日或是周年节庆。她办公桌的底层抽屉里装满头痛药、胃痛散、鎭静剂、OK绊、咳嗽糖浆、感冒胶囊等等,以备任何人的不时之需。在这大堆药丸当中放着一个小纸杯,让你随时投几枚硬币进去,以维持这个药箱常年不断。
“早啊,鲍小姐,”我说。
“早,高先生,”她瞥一眼扣在上衣外的怀表。“你早了三分钟。”
“我知道,”我说。“我想跟你相处这点时间。”
“啧,你啊!”
“鲍小姐,我还以为你会帮我物色个太太,”我悲叹。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个?”她羞红了脸。“我相信你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位很好的女孩。”
“目前还没有一点苗头,”我说。“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她再看一次表。“再三十秒,”她决断性的说。
我叹口气。我们沉默等待,鲍小姐继续瞪着她的表。
“好,进去!”她就像个钉牢跑者的发号员。
我敲一下那扇厚重的房门,推开,走进去,随手带上。
这个房间没有成排的法律书籍,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热带鱼缸。大大小小,各形各状,应有尽有,灯光自鱼缸后方射出。通气管不断冒出水泡。整间屋子溢满温润的气氛。有孔雀、海马、神仙、斑马、粉红淑女、小丑、鬼鳗、火鱼、紫皇后、剑尾、和一条食人鱼。
牠们在清澈、映着灯光的水槽中,做最耀目的展示,追来逐去,吹着泡泡,亲吻玻璃,游向水面吐气。
第一次见到泰尔先生,他便问过我是否喜欢热带鱼。我坦承不喜欢。
“哼,”他道。“那你对于从我们这群鱼友作伴下,获得的那份宁静舒适,压根毫无概念。”
紧接下去的半小时,泰尔先生绕着房间,逐个鱼缸解说牠们的拉丁学名、生活方式、喂食习惯、性的倾向以及他那群鱼友们的劣根性。最明显的,绝大多数都吃食她们的骨肉。关于这段讲词,我后来发现,竟是每位新到职者必须忍受的。所幸只这一次,绝不重复。
坐在大桌后,皮转椅内的这个人物似有七十五六的年纪。他有颗很有份量的大头,搁在一个好大、没脖子的肩骨上,四平八稳,你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夹克的两肩装着个木头衣架。
他的手很宽,手指扁阔,手皮起茧变了颜色。他的手臂不成比例的长,走路来耸着肩,大头橕向前面,堆满肉的脸庞显出一副不豫的神色,模样笨重,法院办事的全叫他“金刚”。当然,只敢小声说。
他的脸可一丝不像猩猩。倒有点像一头疲倦的拳师狗,一块块的肉,打着皱折,嘴唇突起、有弹性(总是很湿润),眼睛含着泪光老像在哭。他惯有的表情是一种莫名的哀戚。据说他在任辩护律师时,便以这副表情,大获陪审团的同情。
“早,泰尔先生,”我轻快的说。
他以君王对待奴仆的姿态,与我颔首为礼,指指桌边的高脚椅。
“戚索,”他说。声音宏亮有力。金嗓子。我真希望能在法庭上聆听他的判决。“对不起。先生?”
“戚索,”他重复—遍。“戚索门,正确的说法。这名字对你毫无意义吗?”
我拚命想。这不是—个容易叫人忘记的名字。我陡然忆起……
“我记得,”我说。“戚索门。两周前的一椿自杀案。从东区他寓所的顶楼跳下来。时报上的一则小故事。”
“对,”他脸上的皱折呈现层层的忧戚,“时报上的一则小故事。你该知道,年轻人,戚索与我有五十五年的私交、也是本公司四十年来的一位老主顾。”
这话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回答。
“我们要处理遗嘱的问题,”泰尔先生继续。“戚索是个有钱的人。不是顶有钱,却算得上富有。一句老话。我希望不出半分差错。”
他住口,倾务向前,按下桌上对讲机的一个钮。
“鲍小姐,”他说,“进来一趟好吧?把昨天下午我跟那个陌生人的对话记录带进来。”
他靠回座。我们候着。鲍茜玛携着一本活页速记簿,轻悄的走进来。泰尔先生不叫她坐下。
“有时候,”他一派上司的口物,“我以为,某些电话,要鲍小姐在分机接听做笔录,很对。好,鲍小姐,可以开始……”
鲍小姐翻过几页,开始口译她的速记,她从无框的镜片下望,以平板、确实的音调迅速念道:“今年,二月五日,周一下午,四点四十六分,楼下总机接获一个电话。一名男子的声音请求接通处理戚先生遗产的律师。电话转给了我。这人重复他的请求。我问他究竟要做什么,但是他说只肯向负责的律师透露。照惯例,我建议他先写一封要求面晤的信面,说明来意。他不愿意这么做,他表示如果律师拒绝与他谈话,以后一定会后悔。他就是这么说的:‘他以后一定会后悔。’于是我问他可不可以等。他同意。我便让他等在电话上,以对讲机叫唤泰尔先生,解说这一回事。泰尔先生答应与来话的人一谈,不过要我在分机边上做笔录。”
我打个岔。
“这名男子的声音,鲍小姐,”我说。“年纪轻?年纪大?”
她瞪我几秒钟。
“中年,”接着便继续往下念。
“泰尔先生问到拨电话来的目的。这人问说他是否处理戚先生遗产。泰尔先生称是。这人请教他的名字。泰尔先生报上姓名。这人才说他握有影响戚先生遗产的重要情报。泰尔先生问起情报的来源。来电话的人拒绝透露。泰尔先生说他认为这个情报值得开个高价。这人说一点不错。他说:‘就是这句话,乖乖!’泰尔先生遂建议来电话的人到他办公室密谈。这人否决了这点,他指出无意教他的谈话被秘密录下音来。不过他说他愿意与泰尔先生或是他的代表人在他,指来电话的人,选定的地点晤面。泰尔先生问他的性名。发话的人说‘马丁’。泰尔先生问住址,马丁不愿透露。之后泰尔先生表示必须对此事稍微思考,假如他或他的代表人想与马丁晤面,自会与他联络。马丁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回复。如果到二月六日,星期二下午五时,马丁得不到泰尔先生的消息、他便认为泰尔先生对这项有关戚先生遗产的贵重情报不感兴趣,引用他的说法,那么,他即可任意与其他可能的买主接洽。谈话至此终了。”
鲍小姐啪的合上速记簿,抬头看。
“就是这些吧,泰尔先生?”她问。
他抬起那颗重重的脑袋。“是的,谢谢。”
她滑出房间,轻轻闭上门。
他阴沉的瞪着我。
“如何?”他问。“你的看法?”
我耸耸肩。“很难讲,先生。还看不出什么眉目。可能是敲诈勒索,或者只是个下三滥的骗子想榨几个钱。”
“你看我该不该跟这人设法见个面?”
“不必,先生,”我说。“我看我该去一趟。他说过你或者是你的代表人。”
“我不喜欢这檔子事,”泰尔乐柏显得焦躁不安。
“我也不喜欢,先生,”我说。“不过我想见个面是上策,想办法套出他自认为‘贵重的情报’是什么。”
“嗯——对——这个——”泰尔先生那几根粗厚的手指头,不住在桌面上敲着。
然后他静默好一阵子,我突发奇想,他准是知道有什么或是猜到什么尚未吿诉我,这会儿正考虑应不应该说出来。最后他决定不说。
“好,”他缓缓点着那颗份量极重的头颅,“你拨个电话安排见面。设法探出他要卖的究竟是什么货。不可滥买。不管数额大小,都不要说定价钱。”
“自然是不会的,先生。”
“告诉他你会把他开的条件转告我。”
“是的,先生。”
“告诉他只有我才有权在这种情形下付款。”
“我明白,先生。”
“还有,尽量查明他的真实姓名和住址。”
“是,先生,”我憋住一声叹息。有时候他们依然把我当个差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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