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走到附近,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布雷德利家:正对着他们家,已经有媒体在那里安营扎寨了;前面花园里则堆满了鲜花和礼物——都是些好心人送过来的,以示同情和慰问。卡弗里知道一个秘密通道:他将汽车停在地势最高处,然后步行下来,蹚过厚厚的落叶,转个弯从他们家后面进入。花园篱笆上开了一扇门,幸好媒体还没有找到。警方与布雷德利家已经达成了协议:他们家的人,每天要在前门露面两三次,这样才能安抚媒体。其余的时间里,他们就从花园的后门出入。下午3点半,天快要黑了,卡弗里悄悄溜进花园。
后面台阶上放了个像是迪莉娅·史密斯烹饪书里那样的餐篮,上面盖了块花格布。家庭联络员来开门的时候,卡弗里指了指篮子。她拎起篮子,示意他进门。“是邻居,”她小声说,在他身后关上门,“她认为他们应该吃点东西。我们不得不扔掉好多食物——家里没有一个人能吃得下任何东西。来吧。”
厨房尽管破旧,但却温暖整洁。卡弗里知道对布雷德利家的人来说这里很舒适——看上去他们在这里度过了过去三天的大部分时间。一台摇摇晃晃的电视机被搬了进来,放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电视调到了24小时新闻频道,现在正在播报有关经济和中国政府的新闻。乔纳森·布雷德利背对着电视站在水槽边,疲惫地耷拉着脑袋,正在认真地洗碗。卡弗里注意到,他穿了条牛仔裤,下面却很不搭地配了双拖鞋。罗丝穿了件粉色的家居服,正坐在桌旁看电视,面前的茶一口没喝。看上去她身上镇定剂的药力还未散尽,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焦点。她是挺富态的,卡弗里想,但是并不胖得那么明显:若是她穿着大衣出门,你根本就注意不到这一点。所以劫匪那样说话,要么是他瞎猜的,要么就是他独特的侮辱人的方式。还有一个可能是早在绑架案发生之前,他就见过她不穿大衣时的样子。
“卡弗里警探来了,”家庭联络员一边把篮子放在桌上,一边对这家人说,“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只有乔纳森做出了反应。他停止洗刷,点了点头,拿起毛巾擦干手。“当然不介意,”他勉强笑了笑,伸出手,“你好,卡弗里先生。”
“布雷德利先生。乔纳森。”
他们握过手之后,乔纳森将一把椅子拉到桌边,“请坐,我再去沏点茶。”
卡弗里坐下来。在木料场的时候实在是太冷了,他四肢都冻得冰冷僵硬。发现车轮印对他们来说本来是能够加快调查进程的事情,事实却是,对整个案情根本没有帮助。搜寻队还在挨家挨户敲门进行逐个排查。卡弗里一直在等搜寻顾问的电话。他希望搜寻能有个结果,但是,上帝,电话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当着这家人的面响起。
“亲爱的,你一口茶也没喝。”乔纳森双手搭在妻子肩膀上,弯下身子对她说,“我再去给你泡一杯。”他把茶杯和篮子从桌子上拿开,“看,弗斯太太又为我们做了些吃的。”他很不自然地提高了音量,好像他正身处一家养老院,而罗丝则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她可真好,人人都喜欢这样的好邻居。”他把篮子上的方格布揭开,把邻居送来的东西整理好:一些三明治,一个派,一些水果,一张卡片,还有一瓶标签上印着“有机饮品”的红酒。卡弗里盯着酒瓶。若是别人邀请他喝上一杯的话,他想自己是不会拒绝的。但是派被放进了微波炉,而红酒则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桌上。乔纳森又去忙着往茶壶里添热水。
“真是不好意思。”等到大家面前都摆上了一杯热茶和一块热腾腾的苹果派之后,卡弗里说。看来乔纳森已经下定决心要营造一种“一切正常”的假象。他忙活着摆餐具,分食物,“打扰你们了。”
“没关系。”罗丝干巴巴地回答。她既没看他,也没看食物,眼睛还是盯着电视。“我知道你们还没有找到她。那位女士告诉我的。”她指了指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家庭联络员,而后者正忙着翻开一个大大的文件夹,好把这次谈话记录下来。“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是的。”
“他们告诉了我们汽车的事情。他们说在车里发现了一些衣服,是玛莎的。等你们检查过了,我们想把衣服拿回来。”
“罗丝,”家庭联络员说道,“关于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我想把衣服拿回来,求求你们了。”罗丝从电视上移开目光,看向卡弗里。她的双眼红肿不堪,“这是我所有的请求。仅仅是把我女儿的东西拿回来。”
“抱歉,”卡弗里说,“我们不能这么做。暂时还不能。那是证据。”
“你们拿它有什么用呢?为什么非得抓着它不放?”
内衣在总部的实验室。他们仍在对其进行一项接一项的检测。迄今为止,还没有在上面发现劫匪的精液,就像在车里一样。这点让卡弗里很不安:这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对不起,罗丝。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是我真的得再问你几个问题。”
“别说对不起。”乔纳森在桌上放了一罐奶油,然后开始给大家发甜品勺,“谈话是有好处的。说出来要比憋着强。是不是,罗丝?”
罗丝麻木地点点头,嘴巴张开了一些。
“她已经看了所有的报纸,是不是?”卡弗里问家庭联络员,“你有没有给她看头版就是玛莎的那张?”
家庭联络员站起来,从旁边柜子上取下一张报纸放在桌子上。这是张《太阳》报。周六早晨,就在案发前30分钟,罗丝还在带着玛莎逛商店,而一家女装店的老板则将她们逛街的视频卖给了媒体。报纸登出来的时候,着重标出了照片拍摄的时间,标题是:最后的照片?11岁女童与母购物,不料竟遭恶魔毒手。
罗丝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写?为什么要说是最后的照片?这听上去好像……”她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听上去好像——你知道。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卡弗里摇摇头,“没有结束。”
“真的吗?”
“是的,我们正竭尽全力把她平安带回家。”
“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了,你之前说过,你说她会回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
“罗丝,”乔纳森柔声说,“卡弗里先生也是好心。好吧,来,”他往她的盘子上淋了些奶油,给自己的也淋了些,然后又拿起勺子塞进她手里,自己也拿了一把,盛起一块苹果派放进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细细咀嚼,而后又朝着她的盘子郑重地点点头,希望她也能吃点东西。
“她一口东西都没吃,”家庭联络员小声说,“从事情发生之后。”
“爸,你总是这样,”坐在沙发上的菲莉帕说,“你总以为食物能够治愈一切。”
“她需要点力气,极为需要。”
卡弗里拿起奶油罐,往自己的派上淋了一些,咬了一大口,然后向罗丝鼓励地微笑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报纸。“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写?”她重复道。
“他们需要写一些能够提高报纸发行量的东西。”卡弗里说,“这是我们掌控不了的。不过我们已经封存并查看了商店里的其他监控视频。”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他用勺子盛起一块苹果派——小心翼翼,从容不迫,“罗丝,你听我说。我知道之前你已经经历过一遍了——我也知道这很痛苦,但是我想和你再次回忆一下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而且特别想和你谈一谈你和玛莎那天早晨逛过的商店。”
“我们逛的商店?为什么?”
“你说过你们是最后才去采购食物的,是不是?”
“是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想去买件开衫?是买给你自己的还是买给玛莎的?”
“是给我的。玛莎想要条紧身裤。我们先去了隆德巴特,给她买了衣服。她想要上面有桃心的……”罗丝停下来,按住喉咙,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有桃心的,”她的声音小了许多,“红色的桃心。买过紧身裤之后,我俩又去了可可家。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一件开衫。”
“你试穿了吗?”
“她试穿了吗?”乔纳森问道,“她是否试穿一件开衫有什么要紧?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是你问的这些问题跟案件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尽量还原那天早晨的情境。当时你有没有脱掉大衣试穿开衫?”
“你并不是在‘尽量还原那天早晨的情境’。”菲莉帕坐在沙发上瞪着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是因为你认为那个时候他已经盯上她们了。你认为远在她们进入停车场之前,他就已经在跟踪她们了,是不是?”
卡弗里又叉起一块苹果派,迎着菲莉帕的目光,送进嘴里细细品味。
“事实就是这样,对不对?我从你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你认为他一直在跟踪她们。”
“这只是我们调查的线索之一。按照我的经验,有时候看起来很偶然的事件其实不见得那么偶然。”
“这是不是说你们已经得到了更多的证据?”乔纳森问道,“这是不是说他又和你们联系了?”
口中的苹果派里有一个又硬又小的东西。卡弗里没有回答乔纳森的问题。他忙着用舌头把那个小东西推到嘴巴前面,然后吐到纸巾上。是一颗牙齿,包裹在苹果派里的,是在中间断掉的一颗牙。在处理这样一件案子的紧急当口,他可真是没有时间去看牙医。
“卡弗里先生?劫匪有没有再联系你们?”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是想尽量还原那天早晨的……”
他停下来,皱着眉头看着纸巾。那不是半颗牙,那是一整颗牙齿。但不是他的牙。他用舌头在嘴巴里扫了一遍。没有缺口。而且,这牙也太小了,根本不是成年人的牙。
“这是什么?”乔纳森盯着卡弗里手中的纸巾,“你从哪里拿的?”
“我不知道。”卡弗里困惑地用纸巾把那颗牙齿擦干净,拿着它细细查看。是一颗小小的乳牙。
“这是玛莎的。”罗丝一下子坐得笔直,脸色煞白,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是的。”她的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快看,乔纳森,是她的乳牙。她一直放在自己链坠里的那一颗。”
菲莉帕立刻弹了起来,几步跨到桌边,弯下腰去看卡弗里手里的东西,“妈?哦,上帝,妈,是的,是她的牙。”
“我确定。”
卡弗里极其缓慢地将那颗牙齿放在距离他的盘子10英寸的桌面上。
“怎么到你嘴里去了?”家庭联络员那低沉冷静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卡弗里低头看了看他盘中的苹果派和奶油。家庭联络员也看自己的。他们对视了一眼,又转向乔纳森,他正一脸死灰地瞪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这苹果派是从哪里来的?”
乔纳森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针眼。“邻居那里,”他虚弱地回答,“弗斯太太。”
“从事情刚一发生她就开始往这里送食物。”家庭联络员放下勺子,勺子敲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只是想帮忙。”
卡弗里推开自己的盘子,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掏手机,整个过程中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颗牙齿,“她住哪儿?电话号码多少?”
乔纳森没有回答。他弯下腰,两眼通红,眼泪汪汪,往碗里呕出满嘴的苹果派,而后抱歉地看着妻子。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好像要站起来的样子,但是却又趴在了盘子上。这次他将吃下的东西全都吐在了盘子里,桌面上到处都是白点,那是溅开的唾液和奶油。
而后他拿了块抹布,擦了擦嘴巴,又抹了桌子。大家都盯着他,一言不发。厨房里一片冰冷的沉寂。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乔纳森垂头丧气地清理桌子的时候,就连卡弗里也只是无言地盯着那颗牙齿。就在他想起身拿块抹布过来帮忙的时候,罗丝·布雷德利突然间爆发了。“你这头猪!”她哐的一声把椅子往后一推,跳起脚来,用手指着丈夫,“你这头可恨的猪,乔纳森!你以为假装一切正常这些事情就会消失不见吗?”她伸手向桌上一扫,盘子飞起来,在厨灶上撞成碎片,“你以为吃派喝茶再往肚子里塞下成堆的蛋糕就能把她带回来了。你就是这样想的!你就是!”
她一把抢过那颗牙齿,无视旁边举着手让大家不要惊慌而且就要起身的家庭联络员,摔门离开了房间。过了片刻,菲莉帕给了父亲一个厌恶的眼神,跟着母亲,也摔门而去。她们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远远地又传来一次摔门声,之后是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阵压抑的哭声。厨房里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盯着各自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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