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染整公司的办公室让人想起教堂。光线晦暗,仿佛经过了哥特式窗户的过滤;墙壁上镶的是布轴式的橡木;桌子、椅子则是黑橡木色的。整个纽约城或许都兴奋得沸反盈天,因为埃德加·乔斯林和他的家族卷入了罪案,可在这儿,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你能听见的只是有教养的人压低了嗓音毕恭毕敬地说话,还有轻轻落在长毛绒地毯上的脚步声。
一位高阶女祭司般的女人,戴着养殖珍珠项链,说话语气和她的珍珠一样假模假式。听说福伊尔探长和埃德加·乔斯林有约,她倦怠的面上现出怀疑神色。不过,她还是屈尊俯就,打电话将福伊尔来了的消息通报给乔斯林先生的私人秘书,过了约莫二十分钟,私人秘书终于现身——此人身材魁梧,颇有主教姿神。
“乔斯林先生可以给你们几分钟时间。”他的口气仿佛在说“跪下祈祷吧!”
他领着福伊尔和杜夫走过昏暗的走廊,耳中唯一的声音是打字机不停歇的滴嗒声,最后,他们走进一个舒适的房间,从窗口可以俯瞰百老汇和港口。
埃德加·乔斯林起身迎接他们——他身量高挑,灰发,黑色眉毛底下是一双乔斯林家祖传的淡色眼睛。
“这事情太恐怖了,诸位先生,”他阴沉地说,“正如我在电话里告诉警察专员先生的,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尸体是周三清晨发现的。可是,我的侄女凯蒂在她的成年舞会上一直玩到周三的日出时分。两天以后听歌剧的时候,我还亲眼见过她,和她说了话。”
福伊尔以同样直接的方式回应埃德加,乔斯林:
“你在听歌剧的时候见到的女孩不是凯蒂·乔斯林。”
埃德加“给了”他们不止“几分钟”,听明白了整件冒名顶替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把董事会议抛在脑后。影子越拉越长,太阳渐渐成了西侧窗口的一个红色火球,这时候他们才刚刚说到此次拜访的真正意图——取得埃德加本人的证词。
他的矜持和傲气全都无影无踪。震惊仿佛酒精一般撬开了他的嘴巴,显然,他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疑犯。他大概以为他正在主持调查,因为他是凯蒂最近的亲属。他是绝好的演员吗?抑或只是被金钱的力量保护得太久,不知世间疾苦的天真汉子?
“你的侄女死于过量服用‘娇美’——她代言的那个减肥药物,这让你惊讶吗?”
“娇美!”埃德加的惊骇不似做戏,“我不知道那东西有毒。”
“它含有热素。”
“没听说过那玩意儿。我是商人,不是化学家。”
“你的侄女体内发现了大量这种药物,证明她服用了致死的剂量。”
“不可能是意外间过量服药吗?”
“罗妲·乔斯林和安·克劳德都作证,说凯蒂从不吃‘娇美’,她根本不想减肥。根据她们所说,她死亡前的那段时间还在想法子增加体重。尸检也证明她体重过轻。”
“她们应该是对的。”埃德加承认道。
福伊尔决定换个方向:“周二下午在乔斯林太太那儿喝鸡尾酒的众人中,你对谁有怀疑吗?”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问题,探长,不过,按照眼下的情形,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罗妲——我的弟媳——肯定不在其列。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在了凯蒂的成年舞会上,她决计不会做任何妨碍舞会的事情。也不可能是安·克劳德——她的母亲是乔斯林家的人。乔伊特太太,一位心思简单、讨人喜欢的妇人,我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杀死大过蚊子的动物。他们说尼古拉斯·丹宁做生意的时候全然不讲道德,但是我想他这个人太过成功,不可能犯谋杀罪。多数谋杀犯都是失意的人,没法用别的办法掌管周遭环境。剩下的只有路易士·帕斯奎尔和菲利普·李奇了。说真的,我对他们两人全无了解。我管他们这种人叫‘镀了金的吉普赛人’——他们没有根基,就是你在蒙地卡罗遇到的那类人物……你得明白,我并不真的怀疑哪一位,但是我认为,只可能是帕斯奎尔或者李奇,又可能是某个仆人,因为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了。”
探长什么也没有说。他早就发现,沉默是比问询更好的叫人开口的方法。
埃德加·乔斯林似乎比平常人更急于摆脱渗着责难味道的沉默。
“说实话吧,看见罗妲把这种人聚在凯蒂周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我的公务让我忙得脱不开身,自打她们抵达美国,我只在办公室和罗妲见过面,还没有登门拜访的机会,直到舞会那天下午路过她家。他们——这帮人并不让人欢喜。特别是帕斯奎尔。我告诉过罗妲,必须叫他滚蛋,但是她拒绝让他离开。我对此没什么好办法,因为我实在不想让凯蒂卷入丑闻之中。老天在上,若是我更坚持一些,说不定能救了她的性命,谋杀岂不是更可怕的丑闻!”
“你和乔斯林太太在图书室谈的就是这个?”
“啊,是的。你怎么知道?”
“一位仆人经过门口,听见有人吵架。”
埃德加皱起眉头。“我们没有吵架,”他说这个词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厌恶,“我只是在陈述,让帕斯奎尔住在旧马厩上的工作室里,这是多么低级趣味的一件事情。我想我这个人很守旧,但是,我年轻的时候,大家对这类事情的曝光还是有规矩的!”
“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问你,乔斯林先生。你的父亲是如何将产分配给你和凯蒂的父亲的?”
“真有必要问吗?”
“很抱歉,是的。”
“好吧,我父亲将长岛的旧宅留给我,我的弟弟,杰拉德——凯蒂的父亲——得到了城里的宅邸,就是罗妲现在的住所。剩下的财产在我们两人间均分。安·克劳德的母亲——我的妹妹——什么也没得到,杰拉德和我想转让给她一些财产,但是她拒绝了。她嫁给克劳德时产生的裂痕一直没有得到修补。”
“你和你的兄弟都得到了工业染整公司的股份吗?”
“哦,并不是这样。我们的钱原本都在西部矿业股票中。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卖掉了我的那份,投资在工业染整公司上,这间公司和其他的美国染色企业一样,都得到了某些特定的德国专利,那是作为战败赔偿给我们的。我的弟弟杰拉德也卖掉了他的矿业股票。可是,他投资的外国公债和铁路股票却一路贬值。”
“乔斯林太太告诉我们,她的经济相当困难。”
“她说了?”埃德加面上并无喜色,“这基本上都是她的错。我见过的女人中,她的奢侈是最无可救药的。我总是告诉杰拉德,他应该把全部资产绑进信托基金里。可是罗妲却盗取了他的信任,他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可怜的杰拉德,在罗妲面前就是一个傻瓜。他过了好些年鳏夫生活,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身边,我们都以为他再也不会结婚了。可是,他去西部视察父亲留下的矿业资产时,在内华达遇见了这女人。她在纽约——呃——不受欢迎,这是他们去欧洲生活的原因之一。”
“那么说,凯蒂·乔斯林身后没有任何财产留给亲属了?”
“完全没有。”
“她有生命保险吗?”
“就我所知,没有。”
“你给了乔斯林太太钱,让乔斯林小姐举办成人舞会?”
“凯蒂应该有她的人生机会。我是她最近的亲属,我自己没有女儿。我给了一笔很可观的钱——六万块。”
“对我这种一年只挣六千大洋的人来说真是够多了,”福伊尔说,“这完全是馈赠吧?还是说等乔斯林小姐嫁个有钱男人之后还得还给你?”
“当然不了!”埃德加·乔斯林的白净面皮一下子被怒气烧得通红,“这是礼物,能为杰拉德的女儿做点儿事情,我心甘情愿。根本不存在什么把钱还‘黑’我的问题!”
海湾传来的雾号声让突然降临的沉默更加难耐。
“杜夫,你把对话逐字逐句记录下来了吗?”福伊尔问,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埃德加。
“是的,头儿,一个字也不落。”
“乔斯林先生,就你所知,你的侄女和什么人相恋吗?”
“我不知道。”
“尼古拉斯·丹宁呢?”
“他的名字经常和凯蒂的名字一同出现。我只知道这些了。我当然会反对这样的婚姻。我不认为嫁给外国人是适合的。”
福伊尔又拿出那枚戒指。
“认得出吗?”
“我不敢说我认得。我认识的女士们每一位都至少有一枚这样的戒指。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福伊尔站起身。
“没别的了?”埃德加不加掩饰地露出解脱的神情。
“就目前而言。我们会把这份证词用打字机打出来,需要你仔细读完之后签字认可。明天应该可以弄好。”
“我明白了……需要我的话,尽管给我打电话。只要帮得上忙,我什么都愿意做。”
走廊中已经没了打字机的声音。主教模样的秘书把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当做捷径,领着两人走向电梯。他们经过一间展览室,玻璃陈列架上摆着染了颜色的织物,那架势仿佛它们是艺术品或者古董。
福伊尔忽然停了脚步。
“这些是工业染整公司的染品吗?”
秘书面露讶色。
“怎么?是的。我们对我们的纺织品染色技术非常骄傲。”他吟诵道,“我们有一间规模很大的研究实验室,不断寻求改进与发展。”
福伊尔皱起眉头,凝视着面前的陈列架。架子上是塔夫绸样品——柠檬黄、鲜黄、牛油黄、深黄。
“真是漂亮,多鲜亮的黄色。里头用的是什么化学成分?”
秘书被问住了。他忘了继续扮演主教。
“呃——我想书里应该有。”
所谓的书,是搁在中央展示台上的巨册卷宗。左边的书页贴的是两英寸见方的着色织品,右边的书页则是每种颜色对应的通用名称和化学名称。一般来说,化学名称有两个——染色剂本身的名称,染料中间体的名称——染料中间体指的是制造染色剂的化学物。
秘书点亮一盏灯。
“黄色在这儿,”他说,“你刚才看的几种是香橼黄、毛茛黄、秋麒麟黄和日落黄。”
福伊尔翻看着书页,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细细研究各种黄色和它们的化学中间体。
“有趣极了。谢谢你。”
他啪的一声合上卷宗。
“杜夫,走吧。”
秘书留在原处,眼望两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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