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一月十九日……今天,全县三支红卫兵组织联合起来,冲入了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将它们彻底砸个稀巴烂,实行了革命大夺权。长期以来,公、检、法机关就是刘少奇反动路线镇压人民的工具,砸烂公、检、法,大家拍手称快……”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一日……我们在公安局大院,召开了隆重的批斗大会,将那些老刑警们,狠狠地斗争了一番。这些平日里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们,如今威风扫地,一个个垂头丧气。公安局长的头上,挂着三个照相机……全县只有一家照相馆,照相馆内只有一架破烂的国产‘海鸥’照相机。而公安局里,居然有三架进口照相机,简直是‘朱门酒肉臭’……”
“一月二十五日……红卫兵们搜出了公安局长利用照相机,拍摄红卫兵首领的照片(我是第一个),显然他准备‘秋后算帐’,意图报复。我在大会上公布了这个罪证,愤怒的红卫兵们,将三个照相机砸得粉碎,将公安局长拖出去游街……”
“一月二十六日……昨天夜里,公安局长跳楼自杀……”
“二月十六日……全部公、检、法人员,都在今天下放到了才溪乡去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
“三月二十一日……为了维护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打击阶级敌人的报复破坏,县城成立了‘人民保卫组’,我被任命为组长……”
整个县城里只有一家照相馆,叫做“光明照相馆”。
名字虽然很好听,叫做“馆”,其实只是一座又矮又破的小砖房。靠屋顶的部分,勉强用木板隔了一间阁楼,作为冲晒照片的暗房。人在阁楼里待着,连腰也伸不直,只好坐着工作。阁楼下方就作为摄影室。
照相馆内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架一二〇型海鸥牌手提照相机。虽然已经是“大跃进”年代的古董了,但是,全县的人都知道它的大名。因为,它是全县唯一的一架照相机。
全县一共有三十六万人,无论是谁想照相,都得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来。因此,每逢赶墟的日子,光明照相馆总是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候。
照相馆内只有两个人:老吴和小潘。老吴是馆长兼师傅,小潘算是副馆长兼徒弟。两个人又要开发票、又要拍照片、又要收钱、又要应付取相片的客人,忙得时候真是够呛的了。
幸好,每个月只有三天赶墟的日子——初一、十一、二十一。老乡们总是趁着赶墟,顺便过来照相,因此,老吴和小潘只有这三天才大忙。其余的日子就清闲多了,他们便利用这段时间,把照片冲洗、剪裁、放大、分类……
由于是独市生意,经济指标年年超额完成,他们也年年得到上级领导的嘉奖。
后来,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吴被查出有个远亲在台湾,红卫兵把他抓了去,就活活打死了。
因此,现在光明照相馆里,只有小潘一个人。每逢赶墟的时候,小潘几乎忙得要虚脱过去。他曾经打了一份报告,向上级申述困难,要求增派人手。报告还没写完,就被他的新婚妻子小桂看见了。
小桂一顿痛骂:“你抽羊角疯了?……老吴是被红卫兵抓走的,你偏偏大叫有困难,分明是指责红卫兵做错了。要是被李向东那帮人看见这份报告,你呀,真的要进暗房了!”
小潘一听老婆骂他,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将报告撕得粉碎。小桂不放心,又把纸屑塞入灶内,升了一把大火烧了。
李向东是县里“人民保卫组”的组长。这个小组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短短两个月中,已经破获了十七宗“反革命案件”,逮捕了四十三个“反革命份子”。
提到李向东的名字,小潘的两脚就直发抖:老吴就是被李向东抓走的。不!说“抓”走,实在太轻了,是李向东揪住他的头发,拉下楼梯,不住地用皮带抽打,皮带头都打断了。至今,上阁楼的那个楼梯上,仍然残留着老吴的血迹……
报告被烧掉了,小潘从此不敢再提增加人手的事了。照相馆内大小事务,只好由他一个人扛了起来。
五月二十八日清晨,小潘像往常一样,卸下了店铺外面的木板,开门做生意。远远就看见李向东带着两个助手走来了。
“今天不晓得是哪一家又要倒霉了。”小潘暗暗叹息了一声,赶紧躲回了照相馆内。李向东推开照相馆的大门,走了进来。
小潘战战兢兢地迎了上去,本来想寒暄几句,可是牙齿不停地在上下打架,他不敢吭气了。
“小潘,带上照相机,跟我们走。”
李向东的语气,听上去倒是挺温和的,可是传入小潘的耳朵中,就变成了重磅炸弹。
小潘不由得双腿发软,正想跪下来,李向东及时补充了一句,才使他免于出丑。
“山上发现了一具尸体,请你去拍照存档。”
小潘在照相馆工作了五年,拍过的照片不计其数,但是给死人拍照片,这还是破天荒地第一次。以往公安局有自己的专业照相机,有专业摄影师。但是,自从“文化大革命”一来,三架照相机全给砸烂了,那个摄影师也被打断了一只胳膊,赶到乡下去耕田了。
新成立的人民保卫组什么也没有,只好来借用小潘这架全县唯一的照相机了。
“这是你的光荣!……”李向东拍了拍小潘的肩膀,笑着说。
小潘急忙把背在肩上的照相机,移到胸前来抱着。这架“海鸥牌”照相机,是一九五八年出品的金贵货,经不起太大的震动。
尸体是在一个山坳里被发现的,四周全是齐腰高的蒿草,平日里根本没有人走到这里,是一个砍柴小童,无意中发现了尸体的。
现在,这个小童就在最前面带着路,随行的除了李向东和小潘之外,还有李向东的两个助手——小胖和四眼。
山路越来越陡峭了,其实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大家都是手脚并用,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最惨的是小潘,他要腾出一只手,护住他那架宝贝——“海鸥牌”照相机。小胖也不好过,他已经摔了两跤了。
“他妈的,如果这里没有尸首,老子把你当反革命给办了!……”小胖不停地恐吓着那个小童。
“尸首就在那里!……”小童颤抖着用手指着前面。
小胖吓得躲在小潘背后,四眼则躲在小胖的后面,小潘不敢躲在李向东身后,只好两脚哆嗦着向前走去。
李向东面色苍白,但是左右一望,连小潘都像摸索地雷似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
那个带路的小童完成了任务,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怕什么?!……”李向东斥责着,“我们红卫兵连公安局长都敢斗争,还怕区区一个死人吗?”
李向东说着大步上前,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蒿草。小潘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一具黑黝黝的尸体,果然趴在草地上。
李向东硬着头皮走近尸体,“轰”的一声,一团乌云腾空而起,原来是上千只附在尸体上的苍蝇。
李向东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把揪住小潘的衣领,把他挡在前面。他的声音全变了。
“快……快拍……拍照……拍照……”
小潘不敢正面看向尸体,他打开照相机,利用镜头观察着。
这是一具女尸,看来已经死了很久,散发出一阵阵可怕的臭味。尸体手指上一阵反光,原来戴着戒指。
李向东和两个助手,用手帕捂着鼻子,不停地催促着:“拍好了没有?拍好了没有?”小潘强忍着胃里翻滚上来的酸水。
“李……李组长,拍……拍几……张?”
“他妈的,真罗嗦,随便拍两张算了!……”李向东大吼着。
小潘迅速拍了两张,放下照相机,这下他看见那具女尸了。腐烂的皮肤,就像千疮百孔的烂布一样,小潘惨叫了一声,拔腿便跑。
一直躲在树后面的小胖和四眼,一见小潘狂奔而去,不由自主地嚎叫着逃走了。
转眼间,尸体旁只剩下李向东一个人。他看见了那枚戒指。
“喂,帮帮忙,得检查尸体……”他正想上前去取下戒指来,但是,小胖和四眼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李向东不敢再回头看那具尸体了。
一阵山风吹过,一根树枝正好拂过了李向东的头发。他骇叫了一声,撒腿狂奔下山了。
人民保卫组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拍着桌子,大骂小胖和四眼。
“临阵逃脱,像话吗?简直给我们红卫兵丢脸!……”
小胖和四眼都不敢抬头,乖乖地立正站着,等到李向东将自己的大智大勇,吹嘘了一番之后,小胖才递上一瓶汽水,讨好地问:“李大哥,那具尸体怎么处理?”
按照常理,尸体必须运回来,慢慢解剖化验,这样一来,身为保卫组成员的小胖和四眼,势必要整日和这具恐怖的尸体打交道。一想到这里,小胖的心里便开始发毛。
“尸体,我已经叫火葬场工人抬去火化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小胖感恩戴德地递上了一根香烟,向李向东略表心意。
四眼有些不放心:“李大哥,没有尸体,怎么破案呢?”
小胖一听四眼又撩起了是非,大吃一惊。
“有了尸体也破不了案呀!那个法医早已经赶到才溪乡去劳动了,就你我两个人,就算把尸体剁吧剁吧切碎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啊!……”
四眼一想,也有道理,大家中学都还没毕业呢!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要是当初不把法医赶走就好了。”
这句话可有攻击“文化大革命”之嫌,小胖急忙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四眼一下,差点没有把他的眼镜给撞下来。
李向东冷笑一声:“没有法医就破不了案吗?没有尸体就破不了案吗?……这都是资产阶级那一套,都是刘少奇、罗瑞卿那帮走资派搞得一套!……如果我们也照搬这一套,那还像个新生的‘人民保卫组’吗?!”
四眼有些不服气,人民保卫组总得破案啊!
“那具尸体已经检查过了!……”李向东得意地说。
小胖和四眼都愣住了,法医都抓走了,谁去检查啊?
“我做的检查!……”李向东傲然一瞥。
“就在你们临阵逃脱之后,留下我独自一个。于是我便将尸体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
小胖和四眼顿时羞愧极了。四眼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李大哥,你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三不怕鬼!……”小胖由衷地赞叹。
“经过检査,我发现,这具女尸是个资产阶级千金大小姐。”
四眼又有些怀疑了:“何以见得?”
李向东就等着他这句问话。于是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洋洋得意地回答:“尸体的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呢。”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这个县可以说,是全福建最穷的一个县,农民们一年下来,至少有三个月要断粮,不要说戴金戒指,铜戒指也买不起啊!
“没错,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小胖很快地便推理出来了。
李向东微笑着问:“一个‘黑五类’的子女,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死了,说明了什么呢?”
“抗拒运动。”四眼脱口而出。
“畏罪自杀。”小胖及时补充。
“所以,这个案子不是很清楚了吗?不必为了一个千金大小姐,浪费我们的时间了,马上写报告,向县革命委员会汇报案情。”
四眼是有名的笔杆子,写报告最拿手了。他扭开了墨水笔盖,正要写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喂,李大哥,尸体上那枚金戒指,你取下来没有?”
“没有。”李向东摇了摇头,“当时四周没有人,如果我私取戒指,不就有了贪污的嫌疑了吗?我可得捍卫咱人民保卫组的清白名声啊!……”
四眼一听又急了:“可是尸体拿去火化了……”
“真金不怕火嘛!……”李向东似乎并不担心,“金戒指和骨灰,一定会保存着。”
“但是,火葬场的工人,一定会发现戒指的,他们……”
“他们如果老实上交,那就最好了。”李向东胸有成竹地笑着。
“如果他们私吞了呢?”四眼还不放心。
“那咱们又得多抓两个‘反革命份子’了。”李向东一阵哈哈大笑。
人民保卫组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取出了抄家抄来的一副扑克牌,和小胖、四眼热火朝天地,打起了“力争上游”……
小潘一连两天都不敢吃东西。小桂变换了很多菜式,可是,只要盘子一端到小潘的面前,小潘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了那具腐烂的尸体,满肚酸水立刻涌到喉头。
小桂着急了:“你好歹得吃点啥啊。要不然,找个大夫瞧一瞧?”
小潘连连摇手。小桂知道叫大夫来也没有用,因为她自己正是县医院的护士,知道这种事情,不是药物可以治好的。
“也许,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会有效果。”小桂心想,她学过心理学。
这天夜里,小潘回到家中,推开卧室的门一看,小桂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摆了一个风骚撩人的姿势。
小桂是个内向的人,洞房之夜,连衣服也羞得脱,还是小潘连哄带骗,半强迫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因此,她相信自己这个大胆举动,一定可以将小潘的注意力完全扭转。
小潘望了她一眼,猛地跪在地板上,伸长喉咙狂吐起来。小桂吓了一大跳,急忙滚下床来扶住他。
“怎么又吐了?”
“你的姿势……跟那具尸体……简直一模一样。”
看起来,小潘这病是根深蒂固了,小桂急得快哭了出来。
没想到第三天,小潘的病完全好了。他是吓好的。
这一天,他开始冲洗尸体照片了。
他已经拖了两天不敢冲洗了,可是这一天,四眼来通知他,报告已经写好了,必须附上尸体照片。
没办法,小潘只好硬着头皮,走入了照相馆的暗房。小桂也是个贤内助,特地准备了一个大痰盂。小潘进入暗房之后,她还不放心,坐在楼梯上,看看还有什么动静。
果然,没有多久,便听到暗房中传出了小潘的骇叫。不是普通的叫声,而是一种绝望的叫声。
小桂听出叫声很不对劲,但是,却不敢推开暗房的门,生怕底片走光了。
“毕竟这是小潘第二次见到了尸体,他的恐惧还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为什么他不再呕吐,只是乱叫?”
小桂不放心了,她走到暗房外,敲了敲门。
“小潘,你没什么事吧?”暗房的门开了,小潘面无血色地倚在门边,手上抓着湿淋淋的底片。
“小潘,出了什么事啦?”
“底片,全走光了,什么也没有!”
到底是底片有毛病,还是药水有毛病,还是老爷相机漏光,还是忘记取下镜头盖……小潘全都记不起来了。
底片摆在面前,上面什么也没有!
“这可是人民保卫组要的照片啊!……”小潘顿时吓得浑身冰凉。
小桂急忙扶他下楼,倒了一杯热茶给他,然后安慰他:“没关系,听说案子已经破了,少两张照片没多大关系,又不是要靠照片破案,对不对?不用怕。”
小潘一想,有道理,这才放心地喝下了那杯热茶,脸上的血色也开始出现了。
小桂笑着说:“刚才听到叫声,还以为你见到底片上尸体的样子怕的。”
“怕?……”小潘连连摇头,“我现在最想见到底片出现尸体,毕竟是咱们失职嘛!……”
两口子正在聊着,就看见李向东从玻璃门外,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见到李向东,小潘比见到死尸还恐惧,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颤。
李向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入照相馆。
“小潘,那照片洗出来没有?”
“那照片……”
“你可要快点,现在就靠着这张照片破案了!……”
李向东说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起小潘喝的那杯热茶,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小潘摇摇欲坠。
“什……么?靠照片破案?不……不是说案子已经破了吗?”
李向东一脸懊丧。
“哪里,出现新情况了。”
“死者不是资产阶级千金小姐吗?”
“哪里,死者是县革命委员会史主任的女儿史春英!……”
“不是说死者手上戴着金戒指吗?”
“那个戒指,是史主任抄家的时候抢来的,送给了他的女儿,史春英已经失踪好多日子了。火葬场的工人,把金戒指上交给史主任,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史主任只有这个女儿,他一定很伤心。”
小桂和史春英是同事,县医院很小,虽然她们不同部门,但也够熟悉的了。
“伤心?这老头子简直发疯了!……”李向东心有余悸,“那两个火葬场工人被他打得嘴巴出血。”
“为什么打他们?”
“他们把史春英的尸体火化了。”
“不就是你下令火化的吗?”小桂心中愤怒地指责着,但是她可没敢说出口来。
“两个工人把我给端了出来了。”李向东垂头丧气地叹着气,“史主任几乎要把我五马分尸了。”
小潘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情李向东呢,还是叹息,他没有真的给分尸了。
“后来呢?”小桂似乎也有同感。
“我立下了军令状,向史主任保证,半个月破案,这才脱了身。”
“尸体都烧了,你怎么破案啊?”小桂讽刺地问道。
“没关系,这不还有尸体照片吗?有照片就有线索了,喂,小潘,照片啥时候能冲洗出来啊?”
小潘望了望妻子,一颗心沉到了底。
完了,交不出照片,恐怕自己先得被李向东五马分尸了。
小桂心中也“噗通噗通”直跳,这一关过不了了。
“不行,得想个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桂的心理学常识,又发挥作用了。她哆嗦着抓起茶壶,又替李向东斟了一杯茶,然后强笑道:“那个……李组长,您可真行,光凭照片就能破案。”
李向东往日的神气,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苦笑了一下:“我拿了照片,得赶紧跑到才溪乡去。”
“才溪乡?凶手在那里?”
“不!旧县城的老刑警、老法医全下放到那里,他们才是真正的专家,希望他们看了照片之后,能发现一点线索。喂,小潘,照片到底洗好没有?”
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小潘一咬牙,正想老实交代自己的失职,希望来个“坦白从宽”……
“老实对你说,李组长,那底片出了问题……”
李向东顿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两眼射出狞笑的目光。如果底片出了问题,他就可以把一切责任,全推到小潘身上了。
“出了啥问题?”他正等待着抓替死鬼。
他的目光直射入小潘的心底,小潘不由得打了个寒襟:“这底片……”
“也没啥大问题。”小桂突然插了进来,“就是曝光不足,需要特别处理,今天交不了照片了。”
李向东不免有些失望:“最迟明天晚上要交出来!……”
李向东悻悻然地走了。走到门口,又转头久久地盯着小潘那张苍白的脸……
“他那眼神,我可太熟悉了。”夜里,小潘躺在床上,恐惧地对妻子说道,“他要把老吴拉下楼梯之前,正是用同样的目光,盯着老吴看……”
“老吴……”小桂不由得有些伤感。
“是我没用啊!……”提起老吴,小潘的眼眶红了,“老吴被拉下楼梯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不敢替他说一句话啊!……”
“唉,那样的环境,见到李向东,谁不躲得远远的?”小桂安慰着丈夫,“何况老吴真的有‘台湾关系’啊。”
“别人躲着,行!可是我啊……老吴是我的什么人?……一九五八年的时候,我的爹娘全饿死了,就剩下了我一个人,讨饭到县城,县城也饿死人啊!……是老吴收留了我,用他的口粮养大了我……可是,我却在他出事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孬种啊!”
小潘说到这里,不由地洒下了两行热泪。
“不管怎么说,老吴的后事是你给办的,总算尽了孝心……”小桂温柔地劝解着。
“我找到老吴的时候,他全身都是血啊,我当时差一点儿就认不出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就咽气了!……”
“听说是李向东把他拷打了一夜。”小桂愤愤地说。
“这家伙,不是人啊!……你看他那个眼神,要把我吃掉似地……”小潘全身直发抖。
“没关系,我们再想法子。”
“有什么法子?”小潘哭丧着脸,“明天就要交照片了,我交什么啊?”
小桂也不出声了,她紧紧搂着丈夫,抽泣了起来。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丈夫就惹上了这个滔天大祸。
“要不,明儿一早,我就去自首。”
“你疯了!……”小桂哭泣着,紧紧搂着小潘不放,仿佛他现在就要去了。
“我说是底片有毛病,也许李向东会放过我……”
“你快醒一醒吧!……史主任逼着李向东破案,他正想找个替死鬼呢!……”小桂牙尖嘴利地说,“你送上门去?他还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
小潘一听,顿时瘫软了下来:“完了……我完了……小桂,今后,如果有好人家,你就别管我了……”
小桂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胡扯什么……我这一辈子跟定你了!”
“跟定我,只有死路一条啊!”
“不!我们一起逃!……”小桂坚定地说。
小潘悲伤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小桂也默不出声了。
县城里只有一班车通往外界,买车票必须要有人民保卫组的介绍信才行。走路跑?不到一天准被逮回来。
“现在是文化大革命高潮,到处都在抓‘阶级敌人’……”小潘感叹地说道,“公安局那个副主任,不是也逃走了吗?后来被江西的红卫兵押了回来,当场被李向东打死了……”
夜深了,小桂紧紧地搂着小潘,眼泪打湿了小潘的衣襟。他们不再说话了。
明天黄昏,交不出尸体照片,小潘就要被抓走了,小桂决定好好地服侍他最后一次。她缓缓地解开了内衣的钮扣……
小潘望着她的裸体,伤感地说:“你的姿势,跟那尸体,一模一样……”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小桂也想到了,她紧紧地抓着小潘的手。
四只手在惊悚地颤抖着……
天刚刚蒙蒙亮,小潘和小桂便悄悄地走出了家门。他们急急忙忙向山上走去。小潘的手中抱着那架海鸥牌照相机。
没有人见过尸体的照片。只要交得出“尸体”照片就行了!
如果叫小桂冒充那具女尸,拍出来的黑白照片,一定可以骗过李向东,小潘干了多年摄影,自然有这个把握。
他们来到了一个长满蒿草的山坳里。反正是拍人,背景都很模糊,只要有草就行了。
小桂脱下了外衣,里面早已穿了一件破烂的衣服。这件衣服还是昨天夜里,他们用剪刀修剪出来的。
“能瞒得过吗?”小桂有些担心。
“在裸露的地方涂些青苔!……”小潘小心翼翼地修饰着。
小桂躺了下来,尸体的姿势,她已经非常熟悉了。
“把脸侧过去,我拍侧面。”
小桂的脸太丰满了,拍正面肯定不像史春英。
“不拍正面,行吗?”
“行,拍照的时候,没人知道我用什么角度。”
小潘现在充满了信心,他很快拍了第一张。
“第二张我是专拍手的。”小潘回忆着。
“专拍手?”
“是啊!……当时那枚金戒指反光,刺了我的眼,我情不自禁就对准了手拍。”
“手?……”小桂望望自己的手指,怎么也不像腐尸。她急忙抓起一团烂泥,在手指上胡乱涂了起来。
“糟了,我没有金戒指!……”小桂突然惊惶起来。
小潘含笑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枚“戒指”,这是昨晚他用蕃薯雕刻成的。
小桂见过史春英手上的戒指,这个“蕃薯”戒指几乎可以乱真,她不由得佩服丈夫的仔细了。
“不仔细可不行啊!……”小潘解释说,“我跑走之后,只留下李向东一个人在尸体旁边。整个尸体就这双手最吸引人,我估计李向东对这双手,一定很有印象,所以咱们千万不能马虎!”
小潘将“戒指”套上小桂的手指,仔细地将两手叠好。
“她的左手戴着金戒指……”小潘又回忆了,“右手和左手叠在一起……我记得她右手上,还抓着一截东西……”
“什么东西?”
“是一截皮带头。”
小潘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截带着金属飞马扣子的皮带头,塞入了小桂的右手。
“嘿,简直像极了!……”小潘举起了照相机。
人民保卫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和小胖、四眼围着桌子坐着,两张尸体照片就放在他们面前。
小胖急忙抬高了头,不敢望着照片,那个可怕的印象,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他脑海中,他只觉得嘴巴一阵出奇地干,所有的味觉都失去了。
四眼比较聪明,他急忙摘下眼镜,眼前顿时一片朦胧,因此,他可以大胆地直视照片。
李向东的肚子也不好过,他很自然地把照片翻转过来:“史春英的尸体火化了,破案全靠这两张照片了。”
“李大哥。”四眼怀疑道,“真的能靠两张照片破案?”
“哼,异想天开!……”李向东冷笑着说,“就算福尔摩斯再世也办不到!……”
“才溪乡下放的那些老刑警,就更不用提了!……”小胖及时附和。
怀疑一切的四眼又问了:“既然如此,李大哥为什么要去才溪乡呢?”
“他妈的!你以为老子想去啊?……是史主任逼我去的!……”李向东恼丧地说,“他说靠我们破不了案,非得去找那些老刑警不可!……”
小胖大怒:“简直是小看我们人民保卫组嘛!……”
李向东收起桌上两张照片,放入公文袋中,恨恨地说:“他的女儿死了,他急疯了,当然相信那班老刑警了。我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两个好好看家。”
四眼戴上了眼镜,谨慎地提醒他:“李大哥,才溪乡那班老刑警,可全都是咱们整下去的,你去……”
“唉,有啥法子呢。”小胖同情道,“史主任现在又相信他们了。”
李向东却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怕什么?现在是咱们造反派坐天下了!……”
四眼又提醒道:“可是,光凭这两张照片,那班老刑警也没能耐破案啊!”
“当然啦!……”
“案子破不了,您怎么向史主任交差呢?”
李向东又微笑道:“我不会空手而回的。我会逼这班老刑警写下一份鉴定书带回来。”
“什么,鉴定书?”小胖和四眼眼睛一亮。
“这份鉴定书证明:史春英是失足跌下山崖致死的。”
小胖拍着桌子大叫:“妙啊!……失足而死,就没有凶手了。”
李向东点了点头:“史主任相信这班老刑警,我就用他们的鉴定书,来塞住史主任的嘴!……”
“妙!妙!……”小胖激动得手舞足蹈,“咱李大哥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啊!……”
四眼还是有些不相信:“他们肯写这份鉴定书?”
“肯!想活命就肯!……”
“哦?”
“才溪乡的造反派头头,全是我的死党。”李向东得意地说,“这班老刑警的命,我手里可捏着半条呢!……”
人民保卫组的办公室内灯火通明,李向东取出几本抄家抄来的色情画报,三个人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县城汽车站。
从才溪乡来的班车进站了,李向东倚在车窗边,一眼就看见了站上的小胖和四眼。二人挤上前去,争先恐后地接过李向东肩上的挎包,簇拥着他走出了汽车站。
“先回家休息吧?”小胖讨好地问。
“革命工作嘛,先公后私,直接去见史主任。”
李向东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天气很热,他的脸晒得红红的,看起来精神很好。
县革命委员会大楼距离汽车站,不到十分钟路程,三个人便步行前往。
“李大哥,那份鉴定书……?”小胖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向东满面春风,解开上衣口袋,取出一张纸,得意洋洋地晃着:“老法医、老刑警全都签了字:保证是失足跌死的。”
“案子总算结束了。”四眼舒了一口气。
“史主任这下没话说了。”小胖轻松地将那挎包换了换肩,蹦蹦跳跳地抢在前头。
“革命尚未成功,”李向东一副深谋远虑的气派,“今后,咱们还要狠抓阶级斗争,多抓几个反革命份子!……”
四眼和小胖连忙点头,要做这种工作,他们是最拿手的了。
走着,走着,很快便来到了史主任的办公室。推门一看,里面坐着很多人。
史主任满面寒霜地盯着李向东,其他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李向东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他赶快笑着打招呼:“史主任……”
话音未落,史主任用力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把这个杀人凶手给我抓起来!……”
几个人冲了上来,一下子将李向东五花大绑。吓得小胖和四眼急忙躲到墙角去。
“杀人凶手?”李向东大叫,“你错了,史主任。春英是失足跌下山崖摔死的,我这里有老刑警的鉴定书。”
史主任冷笑:“你那份鉴定书是假的!……”
“假的?……不!不可能!……他们当着我的面签字的!”
史主任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份文件,一把丢在桌子上,大声叫道:“四眼?你来读!……”
四眼一秒钟也没有耽误,立刻从墙角窝到桌子边上,恭恭敬敬地朗读了起来:
“尊敬的史主任:我们交给李向东的那份鉴定书是假的,这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四眼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李向东。李向东也惊慌万状地望着他。
以下是我们这班有着多年破案经验的老刑警的一致结论:
一、任何人都知道,尸体是破案最重要的线索,但是,李向东那小子不仅没有验尸,而且还迫不及待地下令火化尸体,意图毁灭罪证的动机昭然若揭……
李向东抬起头来,想要开口辩解,但是,马上挨了背后来的几拳,打得他喘不过气来。
二、任何人都知这,案发现场必须严格封锁,必须采集现场一切可疑的物证。但是,身为“人民保卫组”组长的李向东,完全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本县城的五月正是雨季,雨水很快就可以将现场冲刷干净,掩盖他的罪行……
李向东又动了几下,但是,几只手早已将他的头,使劲按得低低的。
三、在以上两点都未能实行之后,尸体照片便是唯一的破案线索。
任何人都知道,拍摄尸体,必须由专业的警方摄影师来进行,可是,李向东却故意叫了一位民间摄影师去拍照,因为他知道,这位民间摄影师没有经验,不懂得拍摄可疑之处。
四、通常拍摄尸体,至少要有二十张,尸体的每个伤口,周围的可疑事物,都必须一一拍摄下来。可是,李向东却命令摄影师只拍两张,照片越少,破案的可能性便越小。
李向东挣脱着跳起来,大喊:“这些都是污蔑!……我把他们赶到才溪乡去,他们心怀不满,要报复、陷害我呀!……”
史主任咬牙切齿:“好,我叫你死得心服口服。四眼,你小子给我大声念下去!……”
五、尸体照片清楚显示,死者右手握着一截皮带头。史春英是个女孩子,不用皮带的,因此,这截皮带头一定是她临死之前,从凶手手上抓下来的。这截皮带上有个金属飞马扣子。这是朝鲜出产的皮带。大家都知道,全县城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朝鲜产的皮带,他就是李向东。
“我可以作证!……”四眼念到这里,急忙补充了一句。
小胖躲在墙角,也高声补充起来:“我也亲眼看见,李向东确实有这样一条皮带!……”
“快给老子念下去!……”史主任捶着桌子咆哮。
……尊敬的史主任,如果李向东没有法子,出示他拥有的朝鲜皮带,那么,他就是凶手,您天真可爱的女儿,就是被他杀害的。
史主任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李向东的衣襟:“说!……你的朝鲜皮带呢?”
“断……断了……丢……丢了……”
“丢了?怎么会在尸体手上?”
“不!不可能!……”李向东气急败坏地狂吼着,“一定是你们看错了!……尸体上的皮带不是我的!……不,不可能!……”
史主任将那张照片抽了出来,拿到李向东的鼻子前面。李向东睁大了眼睛,看了半天。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尸体的照片。那千真万确是他的皮带。他惊骇欲绝,双膝一软,整个人瘫软下来。
史主任怒发冲冠,声嘶力竭地大吼:“你小子还我女儿的命来!……”
他张口咬住了李向东的一块肉,狠狠撕了下来。周围的人急忙拉开了他。
小胖扶着史主任,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声地说:“史主任,就让革命的法律来惩罚他吧!……”
李向东被无情地枪毙了,他死得像一条癞皮狗,躺在河滩上,连他的亲属也不敢来收尸。最后,县医院把尸体拉走了,说是供解剖用。
人民保卫组解散了。小胖和四眼也分配到才溪乡去劳动了。县城的人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连说话也敢大声了。
最高兴的要数小桂了。没想到冒充的照片,居然骗倒了所有的人,一场滔天大祸消弭于无形。小潘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了。
所以,这一天,小桂在医院值班的时候,不停地哼着民歌小调。前来敷药的两个火葬场工人,都奇怪地望着她:“咦,小桂,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小桂一边在他们红肿的腮帮子,上擦着消炎药水,一边笑着回答:“春英是我的朋友,杀害她的凶手得到报应,我当然高兴了。”
两个工人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长叹一声:“唉,其实,李向东是冤枉的。”
小桂大吃一惊。左右张望,病室内没有他人,小桂赶紧关上了木门。
“到底怎么回事?”她紧张地问。
“史春英真的是失足摔死的。”
“不,不可能……”
“唉,尸体是我们收的、我们火化的。我们哥儿两个干这一行,已经三十多年了,绝对不会看错的。”
小桂愣了半晌,突然推开门跑了出去。两个火葬场工人一时傻了眼,他们的腮帮子上都只涂着半边药呢!
小桂一口气跑到照相馆。
楼梯,沾染老吴鲜血的楼梯前面,小潘正烧着三拄香,正在膜拜着。小桂冲上前去,一把握着小潘的手:“我问你,真正的尸体上,并没有那截皮带头,对不对?”
小潘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他拜了三拜,才搂着小桂坐在楼梯上。
“不错,尸体的右手里,根本什么也没有拿。那截朝鲜皮带头是李向东毒打老吴的时候打断的,掉在楼梯上了……我便一直收藏着它……后来,我听到李向东要拿着照片,去找老刑警,便下定了决心!”
“如果老刑警看不出来呢?”
“我就去找史主任,揭发李向东的罪恶!……”
小桂搂着小潘,嘴唇颤抖着说:“这样做……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小潘坚定地回答:“连这个危险也不敢冒,我就不配当老吴的徒弟了。”
小桂望着丈夫,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潘见到妻子这般望着他,有些迷惘了:“怎么,我做得不对吗?”
小桂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滚烫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脸上……很久,很久……
小桂抬起了头,一颗泪珠挂在了眼角:“现在,我知道老吴临死之前,对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哦?”小潘抬头望着老婆。
“他一定是要你替他报仇,是不是?”
小潘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是,老吴只是向我说,叫我好好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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