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小儿科病房起争执的隔天下午六点多,下午的门诊结束后,我和鹰央一回到楼顶上的‘家’,真鹤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啊,姊姊,你没有敲门喔。你不是每次都提醒我要敲门吗……”
“现在不是在乎敲不敲门的时候!”
真鹤怒喝了一声,让躺在沙发上的鹰央还有长在房里各处的‘书树’都微微颤抖。我似乎可以体会鹰央害怕真鹤的原因了。鹰央连忙从沙发上起身站好。
“那个,真鹤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在将今天的看诊内容打进电子病历表里的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啊,小鸟游医师。原来你在啊。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见我失态的样子了。”
真鹤瞬间恢复为平常的态度。就算在阴暗的屋里,我也能看见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她那优美的姿态,让我不禁看得出神。
“姊姊,恭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天久鹰央站得直挺挺地说。因为不习惯的关系,她说的敬语有点奇怪。
“鹰央,你做了什么事?矶崎律师刚刚和我联络,说对方律师表示,撤回告诉这件事取消了。”
“喔,原来是这件事啊。”鹰央坐回沙发上。
“什么叫做这件事……你昨天不是去道歉了吗?”
“不,不是的,姊姊。我并不是去道歉,而是去替铃原宗一郎看诊。”
“那为什么当时你连一句道歉都没说呢?只要你道个歉,一切就能圆满解决啦。”
真鹤端正的五官微微扭曲。
“为什么我必须道歉?”天久鹰央像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
“因为你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被告啊!”
“……姊姊。”天久鹰央抬头看着真鹤,慢慢地说。
“昨天听我说了那些话,你应该也明白吧。我并没有做出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可是……”真鹤的表情有些动摇。
“我当然知道,就算只是口头上的道歉,也能避免无谓的麻烦,我也知道这么做比较聪明。但是我还是不会道歉。因为这不合道理,不合逻辑。”
真鹤用力抿起嘴,默默地倾听鹰央的话。
“姊姊应该也知道吧,对我来说,逻辑就是我的行动原则。出自本能地推测对方的心情、察觉现场的气氛,这种在社会生活中必须具备的能力,我非常不足,所以我才透过有逻辑的行为来弥补。也就是说,对我而言,扭曲道理这件事,就等于是扭曲了我这个人。我很感谢你担心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对那个女人道歉。请你理解。”
天久鹰央凝视着姊姊,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真鹤正面迎接她的视线。
经过了几秒钟的沉默,真鹤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温柔地微笑。光是这样,我便觉得整个屋子里仿佛瞬间亮了起来。
“对不起,鹰央。我差点就逼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了。”
“你懂就好。”鹰央也以微笑回应。
“如果真的必须打官司,我会和矶崎律师一起支持你,你不用担心。”
真鹤摸摸鹰央的头。
她们姊妹俩陷入了两人世界,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房子里似乎没有容身之处。
“没关系的,姊姊。我会替铃原宗一郎做出诊断,好好地治疗他。这么一来,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就会撤回告诉了。”
虽然我觉得这个想法有点过度乐观,但是现在也只能把一切赌在这个可能性上了。就在这时候,房门突然被猛力推开。
“喂,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彪形大汉冲进了屋里。原来是小儿科主任熊川。熊川一时刹不住车,不小心碰到了‘书树’,推倒了好几叠书。
“怎么了,熊?干嘛这么慌张?”
天久鹰央疑惑地看着熊川。
“什么怎么了,你没看到下周主任会议的议程表吗?里面有个不得了的让题呢。”
熊川将一张纸递给鹰央。
“……这是什么?”
天久鹰央接过那张纸之后,高声喊道,以颤抖的手指指着那张纸。
我绕过倒下的‘书树’,走到沙发后面,从鹰央的背后探头看着那张纸。
废除统括诊断部之提案提案人院长天久大鹫
天久鹰央手指着的地方,是这么一行粗体字。
“那个,我还没见过院长,我记得他……”我对走到自己身边的真鹤说道。
“他是我们的叔叔,也就是家父的弟弟。两年前他继承了家父的职位,担任这间医院的院长。”
真鹤以不安的眼神望着前方;在她前方的鹰央正迈开步伐,大步往前走去。
看见熊川带来的议程表,鹰央大喊了一句:“开什么玩笑!”立刻冲出楼顶上的‘家’门,跑到院长室所在的三楼去。
“为什么院长突然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我走在鹰央后方几公尺处,对真鹤问道。我完全不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不是突然,叔叔早就看统括诊断部不顺眼了。在家父为了让鹰央发挥她的能力,而设置这个统括诊断部的时候,反对到最后一刻的也是叔叙。”
“院长该不会和鹰央医师感情不好吧?”
“是的,从很久以前,叔叔和鹰央就不对盘……在家父从院长变成理事长,不再插手医院的经营时,家父特别指定由鹰央担任副院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咦?什么意思?”
“透过安置一个和叔叔想法截然不同的人担任副院长,就能避开叔叔任意妄为的危险。因为这样,叔叔和鹰央经常对医院的方针意见不同而对立。”
也就是说,对院长来说,鹰央大概就像是眼中钉一样吧。
“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名外科医师,直到两年前为止,都是这间医院的副院长兼腹腔外科主任。至于个性……该怎么说呢,他非常理性,是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
“理性主义者……但是,鹰央医师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的确如此,所以或许他们因为同类相斥的缘故,更加深了彼此的敌意吧。另外,叔叔所重视的原则与鹰央所重视的面向不同。叔叔与其说是医护人员……倒不如说比较像是个经营者。”
经营者?我无法掌握意思,因此疑惑地歪着头。这时,走在前方的鹰央停下了脚步,在她面前有一扇对开的大门。鹰央没有敲门,直接用力地把门推开。
“叔叔,你想怎么样?”
天久鹰央一走进室内就大声怒斥。以这么大一间医院的院长室而言,这个房间算是很朴素的。在大概有四坪大小的空间里,两侧的墙边耸立着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医学书籍以及文件资料夹。门口放着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沙发与茶几,后面则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充满高级感的木制厚重办公桌,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前阅读资料。
“……是鹰央啊。”男子扬起目光,望向这里。他的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出头吧,一头短发混杂着一些白头发。眼神很锐利,脸部轮廓有棱有角,散发着一股粗犷的氛围。
这个人就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院长,天久大鹫……
“有什么事吗?进别人房间的时候,至少也该敲个门吧。”大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当然是有事啦。这个主任会议的议程表是怎么一回事?”
“喔,你是指有关统括诊断部的那个议案吗?如你所见,我打算在下一次的主任会议上,讨论统括诊断部未来的存续,并做出决议。”
大鹫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这个人是?”
“啊,幸会。我是今年七月开始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优。”
我挺直背脊,向他鞠躬。鹰央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明显在说:“你这个叛徒!”
没办法啊,不管怎样,我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院长凶吧。
“喔,你就是传闻中的小鸟游医师啊。”
大鹫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是相对的,我的表情却转为僵硬。又是‘传闻’啊。我看八成又是鸿池到处散布的‘不实传言’吧。没想到这个谣传竟然传进了院长的耳朵里……
“听说你每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会到急诊室去帮忙对吧?而且还在急诊室帮忙值班。我还听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急救医师呢。”
“咦?啊,谢谢您的夸奖……”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评价,我一头雾水。原本以为他听到的是‘其实他和鹰央正在交往’或是‘他已经被好几个护理师给甩了’之类的无聊谣言。呃,后者有一部分是事实就是了……
“小鸟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你现在给我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天久鹰央质问道,犬鹫粗鲁地将手里的资料丢在桌上。
“从以前就有好几位主任主张统括诊断部应该要废除。根据他们的说法,统括诊断部只会不负责任地对其他科的诊疗提出批评,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的确,鹰央每个星期有两天的‘巡病历’时间,也就是到各科去查看病历,针对治疗或诊断有问题的病例写下毫不留情的批评。有许多医师对这件事心生不满。
“你是指巡病历吗?开什么玩笑,就是因为有问题,我才会批评啊。难道我的批评有错过任何一次吗?”天久鹰央大声说道。
“不,你的批评都是正确无误的。这一点,包括我以及各科的主任都承认。”
“那么主张统括诊断部没有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错误。我的批评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你说的没错。”大鹫重重地点头。
“所以一直以来,就算有主任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我也都会说服他们,要他们打消提出这个议案的念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却是用叔叔的名义提出让案呢?”天久鹰央瞪着大鹫。
“因为我压不住了。从昨天到今天,已经有好几个主任跑来对我说,他们想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议案。”大鹫淡淡地说着。
“好几个主任?是谁啊?”
“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不过主要是外科的主任。”
内科的主任们和鹰央的关系比较良好,但是在外科,却有不少看不惯鹰央的主任。重视透过手术来治疗的外科,总不免有轻视诊断学的倾向。
“那些家伙为什么突然联合起来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
听到鹰央的问题,大鹫将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鹫缓缓地开口说道:“因为你被提告了啊,鹰央。”
天久鹰央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现在在小儿科住院的病童母亲控告你的事情,从昨天到今天,已经传遍整间医院了。而且那个母亲好像还说要将这件事情爆料给周刊对吧。”
“……那完全是她在故意找麻烦。”
“关于这一点,矶崎律师已经告诉我了。不过,这件事和你是否真的有医疗过失无关。问题在于只要吃上官司,我们医院的评价就会降低,也会让病人感到不安。这么一来,对医院的经营将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经营?叔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满脑子只有钱啊。”天久鹰央大声地咂嘴。
“那当然。要是经营出了问题,我们所能提供的医疗水准就会下降。让这间医院稳健经营下去,是身为院长的我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让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继续贡献地区医疗的必要条件。”
大鹫没有丝毫的犹豫,如此断言。我现在完全明白真鹤对大鹫‘理性’的评价是什么意思了,同时也明白了他的价值观确实和鹰央截然不同。
对鹰央来说,医疗就是她的人生。利用自己过人的智慧,诊断出各种疑难杂症,拯救为病所苦的病人,就是鹰央的兴趣、社会奉献,同时也是她活在世上的价值;鹰央完全不重视从这些事情当中所获得的报酬。相对的,大鹫则是将医疗当作一份事业来看待,只要能够以医疗机构的立场获得利益,就能对当地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这也的确相当合理。
天久鹰央和大鹫的医疗观都没有错,正因如此,两人才会争执不休。
“难道你认为统括诊断部的存在,会对这间医院带来损失吗?”
天久鹰央以宛如低吼般的声音说道。
“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主张废除统括诊断部。但是我并不赞同他们的意见。鹰央,你的诊断能力确实非常突出,因为你的诊断而得救的病人也不计其数,我认为这间医院需要你的能力。”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议案呢?”鹰央疑惑地反问道。
“因为已经有许多主任提议,倘若我完全不将它放入议程,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我打算在主任会议中提出一个替代方案。”
大鹫说到这里,像是卖关子似地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缩编统括诊断部的方案。”
“……缩编?统括诊断部本来就已经很小了,还能怎么缩编?”
天久鹰央的语气充满了戒心。
“很简单,首先撤销统括诊断部目前的住院病床,同时废除门诊,将主要业务限定为目前的巡病历,以及当各科有需要时提供咨询。我认为这才是让你的诊断能力为这间医院发挥到极限的形式。”
天久鹰央和我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大鹫所提出的方案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换句话说,这也是剥夺了统括诊断部独立诊察病人的权利。这么一来,鹰央就会沦为一个让各科随心所欲利用的工具而已。
天久鹰央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她的怒气快要爆发——我这么想着。结果出乎意料地,鹰央竟然只是以压抑的语调说道:“……如果变成这样,那么小鸟该怎么办?”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假如真的采用了大鹫提出的方案,我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了。
“当然,我们会请小鸟游医师离开统括诊断部。”
大鹫干脆地这么说。听见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宣告开除,我不禁哑然失声,呆立在原处。
“小鸟是从大学医局派来的,我们不能随便开除他。”
“喔,像小鸟游医师这么优秀的人才,我当然不会把他赶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小鸟游医师能够担任急诊室专属的医师。”
急诊室专属?可是,我就是为了成为一名内科医师、为了在鹰央的门下学习诊断学,才来到这里的啊……
“……开什么玩笑,小鸟是我的人。”
“咦……?”
天久鹰央的这句话,让我惊讶得立刻回过神来。站在我旁边的真鹤也一脸错愕,她看看我,又看看鹰央。鹰央转过头来指着我说道:“这么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可是世上少有的呢。怎么可以让你们任意拿去使用呢?”
……喔,原来如此。我只是个‘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啊。唉,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既然如此,虽然很不好意思,那我也只好和对方医局商量,请他提早回到大学去了。无论如何,一切都要交由主任会让做决定。这次会提出这个议案,完全是因为受到各外科主任的请求,我只是把这个议案整理成比较妥善的形式而已。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大鹫拿起书桌上的资料,仿佛在示意着“我们谈完了”。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还真敢讲啊,你这个骗子。”
天久鹰央以低沉的声音喃喃嘀咕着。大鹫将视线从文件上抬起。
“骗子?你说我吗?”
“对啊。什么‘各外科主任的提案’,外科的主任当中,有好几个家伙都是跟你沆瀣一气的。是你指示他们,要他们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护案对吧?废除诊疗科这种重要的案子,需要经过三分之二以上各科主任的同意才行。平常根本不可能通过。你就是料准了在我被提告的事情传遍全院的这个时候,转而赞成的人或许会比较多吧。”
天久鹰央红着脸激动地说道。
“提议缩编统括诊断部也是一样。先提出废除,再改成缩编,就比较容易获得赞同。可是这个议案的内容,说穿了就是将统括诊断部变成一个空壳,把我逼到边缘。等到我再也受不了,离开这间医院,你就可以掌握所有的权力了。这就是你的计划,我说的有错吗?”
听见鹰央的兴师问罪,大惊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就算是又怎样?”
“什么叫做又怎样,你……”天久鹰央一时语塞。
“就算一切都像你所说的,又有什么问题呢?我是经过正规的手续,提出缩编统括诊断部的让案。无论你怎么说,只要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主任赞成,统括诊断部就会依照我的提案进行缩编。就只是这样而已,事到如今,你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大鹫以平淡的语气说道。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胜利而骄傲,倒不如说是单纯在确认事实而已。
“……不,我还有可以做的事。”天久鹰央抬起下巴,对大鹫投以挑衅的视线。
“我会在主任会议之前诊断出铃原宗一郎的病症,让他母亲撤回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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