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早春,清晨操练时,城门口河道里的薄冰已经发出“喳喳”的融化声,到了傍晚,城门上“荆州”两个冰冷的铜铸大字,在夕阳里发出温暖的光,可对荆州城的将士们而言,天气却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
一切都还是那样严酷、冷峻、紧张。
十二年了,无论春夏秋冬,雨雪寒暑,对于这里的守将关羽和他的随将士卒而言,从登上这座城关的第一天开始,这样严峻的空气,就从来没有松懈过。
每个黄昏,当残阳收起让人炫目的光芒,古老的城墙闪射出古铜色的暗辉,狰狞的城墙裂缝和倔强生长的草根青苔混为一色。一阵惊天动地的金鼓之声便会在高高的城关奏响,与此同时,一声响彻寰宇的震喝断然而起——
“上将军巡关!”
长喝声中,一骑沿着城街飞驰而来,所到之处,将士们纷纷拄枪横刀,在一阵金属的碰撞声里,将一排排刀剑般的目光掷向来人。那人昂首雄视,沿着城道一路骑行,上升,下降,再上升。如果有人从城关的顶端俯瞰,可以瞧见他足下的铁蹄在一块块深黛色的砖石上扫踏而过时,迸发的一连串隐约的火星。
此人面似重枣,身长八尺,冉冉飘动的虬髯之中,炯炯的目光形同火炬。不错,正是威震三国、名动天下的蜀国大将——关羽。
十二年了,从美髯飘飘的盛年,到须发灰白、身形渐阔的花甲之年,这荆州城关,一日也未曾离开过他猛虎般的铁蹄。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那铁骑在行至一个哨位跟前时,背峰却突然微微一颤,右脚掌稍稍趔趄,从地面隐约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声。那哨位旁的士卒看得分明,是蹄脚踩中了一件圆球形的物什,和着马腿一阵不易察觉的晃动,那球形物什骨碌碌滚至一旁,石板上迸出一道粗粝的裂纹。
正当众人心下惊疑,骏骑上的关羽目不斜视,从胯旁的剑鞘里拔出一把铮亮的长剑,只展臂轻轻一挥,那刚被马蹄踏过的球形物什——一只滚落在城垛草丛里的小葫芦,便孤零零地悬在了他的剑尖。而后,不待众人从震惊中反应,那物什已被剑锋高高挑起,以一条优美的抛物线之姿飞往空中,紧接着,犹如一颗小小的流星,上升、爆裂、垂落,最终“啪嚓”一声,掉在一块乌黑的砖石上,流出一股浓浓的酒浆。
“哼!”关羽从鼻子里发出一句哼声,两颊的须髯气得胡乱抖动。随行多年的将士们知道,那是山洪暴发、雷霆即来的讯音。没人敢应。寂静,唯有泰山压顶般的寂静。
“谁呵?”关羽大喝,那灰白的须髯再次簌簌抖动,如火的目光亮如明镜。所有的将士无一例外地面露惭色,羞愧地低下了头,似乎犯错的是他们当中的每一个。
半晌,偌大的城道上一声鸦雀也不闻。就在众将士或沉默不语或凝神对视之时。一位赤赭脸膛、年过半百的偏将从哨位上缓步移出,行至关羽骑前,一个长长的拜揖之后,惭声道:“末将饮酒了。”
关羽凝目,瞋视的大眼里先是露出惊讶、愤懑,继而变为怜惜、不忍。好一会儿,众将士方听见他平淡的声音:“将府存有十数坛美酒,你去饱饮一场。饮罢,斩首!”
众人大惊失色。那偏将先是大骇,继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不过一个俯仰之间,又已恢复了勇气,挺胸昂首,大吼一声道:“末将遵命!”
众人也都抬起头来,双目死死盯住这位老将,脸上的震惊纷纷变成了敬服和感佩。在一片肃穆的静寂中,二名甲士上前,将老将押了,往后退去。
关羽掉转目光,再次将手中的长剑对着脚下一挥,指着一块方砖,喝道:“此下二十步处,砖石有空洞。即刻填换!”
“遵命!”众将高声应和。
眼见那老将的背影看不见了,关羽方双足一蹬,继续骑行。那骏骑虽比不得赤兔马,却也有些灵性,沿着城道飞驰了不到片刻,便将关羽送至那城关的最高处。血橙似的夕阳下,那畜生一声充满灵性的长嘶,引得众将士纷纷抬头。但见极目远眺、俯瞰长江的关羽正巍然肃立、身披金光,远远看去,犹如一樽金光闪闪的战神。
只有前将军关平知道,荆州虽险,可更险峻的,是想攫取它的人的心。在漫长的守城岁月里,父亲以一己之力对抗各路英豪,在衰老面前,已渐渐显露出了力不从心。
不错,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不管他是权倾天下的王者,还是威震八方的枭雄。
关平快步走到父亲的跟前,作了一个深深的长揖,面带不安地道:“江东使节快到了,像是来为父亲拜寿。”
关羽没接他的话茬,却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好像有点慌张。”
“父亲请看!”关平转过身去,拿起一副远镜,面对长江,“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战船!虽然逆水上行,竟能驰得这样快!”
关羽极目长江。果然,水天一色的江面上,一艘庞大的水上战船正朝城关疾驰而来,那上面刀枪林立、红旗招展,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活动的水上城关。关羽不由得脸上变色,诧异地从马镫上站起身来,惊叹道:“喔——”
眼见那战船离关羽父子越来越近,同时可见的,还有从那船腹中伸出的数十支长桨,它们奋力拨动江水,形成排天拍地之势。最令人惊奇的是,那船首的大纛上,赫然飘扬着一个“周”字。
关平父子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城关上的所有将士都和他们一样,正目注江面,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是周瑜旗号啊!父亲,江东大都督亲自来给您拜寿了。”关平叫了起来。
关羽收了远镜,叹道:“此人恨透了我,心里早就把我碎尸万段了,却亲自来给我拜寿。了不起!”
关平不敢出声,只目视父亲,等待命令。
“开驭江门,迎客。”关羽道。
“遵命!”关平立刻应声,示意身旁一位偏将,那偏将立刻一揖,会意而去。关平再次拿起远镜望向江面,想了一想,又禀道:“父亲,那战船太过高大,恐怕进不了我们的驭江门。儿驾船迎驾吧?”
关羽沉吟了一会,方再次望向那江面,拈须道:“周瑜借拜寿之机耀武扬威,故意驰来如此大的战船!不管他,且看他如何进城。”
坐在大纛之下的,正是英俊倜傥的江东大都督周瑜。一眼望去,年轻剽悍的水师将军吕蒙正伫立在他身后。在离他们不远的船舱处,还排立着一队执盾按刀的护卫。这些生于江南的水军将士,虽身处迅疾飞驰的战船,周身上下却纹丝不动,好似一株株茂盛的巨树,已扎根在深阔的江底。
眼见离城关越来越近,周瑜忽然沉声问身后的吕蒙:“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攻打荆州,你估计需要多少兵力?”
“禀大都督,三万将士足矣!”吕蒙回答,掩不住脸上的骄矜,在大都督面前,他一向喜怒形于色,无须隐藏自己的内心。
“再估计一下,攻城需要多少时日,会有多少将士阵亡?”周瑜仍旧微笑着,笑容却冷淡了几分。
吕蒙犹豫片刻,骄矜之色略减,却依然振奋道:“那要看关羽的抵抗程度了。我想最多一个月吧,我们也许会战死三五千个弟兄。”
周瑜听罢,拧了拧眉头,终于按捺不住,嗔怒道:“荆州建城八百多年了,还从来没有被人攻破过!破城,也是由于城内守军开城献降!吕蒙啊,我觉得你和你的三万将士全部战死也不可能攻克它,何况坐镇荆州的是关羽关平父子!”
吕蒙怔住,脸上的骄矜一扫而空,取代的,是红彤彤的面色,好像天边涌动的霞光。
“既如此,大都督为何还来探关?”凝神片刻,吕蒙突然直视周瑜的眼睛,大声喝问。
周瑜仍然微笑着,目光却突然变得闪亮,回答的腔调也铿锵激越了起来。
“因为我们必须夺回荆州!荆州八郡是天下之腹,西乘巴蜀,东下吴地,南控百越,扼江汉而望中原。首郡荆州城更是腹中龙关,你看它高高地卡在东吴头上!所以,并非取天下才必取荆州,哪怕我东吴不取天下,仅图个守土安国,自保太平,也要夺回荆州城。”
好像怕吕蒙打断似的,周瑜一口气说了下去,显然,这些话是他日夜思索,时刻放在心上,还来不及向人倾诉过的。
吕蒙听了,脸上的窘迫又一下子消失,无法克制的恼怒之色,像一层浓重的云翳显露了出来。他低下头,咬了咬牙,恨声道:
“主公当初昏了头,竟然把荆州城借给他刘备!如今拿几万将士性命都取不回!”
周瑜听了吕蒙的牢骚,一言未发,只仰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吕蒙即刻明白,自己失言造次了,忙畏罪般垂了头,一声不吭。
周瑜再次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从自己的思绪里跳脱出来,再次仰起头放眼城关,低叹一声:“荆州不光是座城池,更是国之命脉啊!”他的声调之沉、语气之痛,让吕蒙不由得心里一沉。
他还从来没听过大都督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怎么说呢,在自己的印象里,想要哪座城池,他总是自信满满、豪情万丈。今天的语气,有点悲壮,有点感伤,有股慕而不得的意味。
就在两人沉吟的工夫,战船已驶至城边的江岸。举目四望,那宽阔的水面似乎一下子凹缩进去,接入一条水道。那水势形状,犹如一件阔大的绸袍,突然从下摆过渡到了长袖。
吕蒙看见大都督一下子兴奋起来,双目熠熠生辉。他看见那水道的尽头就是荆州的城门!
和他一样,他身后伫立的甲士们的目光也瞬间悲壮起来,好像一只只滚烫的手掌,触摸着雄壮的城关处处。
“右舵,进水道!”
吕蒙高亢地下令。顿时,战船右侧的长桨停止划动,整齐地竖立于空中。而左侧的长桨则奋力拨水,艰难行进。很快,巨大的战船缓缓转过向来,驶入直抵城门的水道。
那水流的速度也瞬间缓和了下来。不一会儿,那水道上上下下、由内而外,隐约露出了重重叠叠、或明或暗的防御机关。那或暗黑或礁黄的秘隙暗洞,像一张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似乎随时能吐出利箭飞刃。那一块块厚度不匀、色泽不一的壁砖滑石,让人联想到背后正系扣着的无数飞弩磙石,似乎只要轻轻一触,能让战船即刻化作齑粉……
吕蒙脚下纹丝不动,眼中却露出一丝不置信的恐怖之色。周瑜虽也双目大睁,紧紧逼视两岸河道,那目光却散淡空茫,他似乎陷入不可理解的愚钝,看不到其中凶险。然而,了解他的吕蒙却知道,与其说那些杀人利器在他眼中,不如说已印入他心里。果然,没过一会,吕蒙听他低声赞叹道:“好哇!关云长越来越厉害了。如今他不光刀劈天下,竟然也学得心细如发了。”
吕蒙却沉浸在凝神静听之中,凭直觉,他感觉那巨大的船底正贴着江底行进。他知道这大船每前行一分,离可怕的危险就逼近一步。一不留神,江底陡峭锋利的巨石、尖锐明亮的刀戈,便会划向柔软平坦的战船船腹……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阵剧烈的晃震之后,事故发生了,没有任何一点迹象,正在行走的战船突然停滞了。
不光吕蒙,船上所有的将士都立刻意识到,是船底某处被利器戳住了,而且毫无疑问,这利器就来自于这水道下面的机关,是机关发出的暗器起了作用。可惜醒悟来得太迟,而且就算不迟,他们也暂无对策,战船已经不能再前进一分一毫。
吕蒙举目四望,心里连喊可惜。那威严巨大的城门就耸立在离战船不足百米处。从战船上看过去,它一半的身子浮在水上,另一半立在水中。不用眯起眼睛,就能看见坚实的门身上,攀附着一头油漆斑驳、面相怪异的兽面。和若干地势险要的城关大门一样,那怪兽正高扬着利爪,大张着血盆大口,两只锅盖大的眼珠凶恶地紧闭着。
吕蒙忙用眼角余光去瞟周瑜,只见周瑜微微一怔,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战船被卡在了水道之中,进退不得,陷入窘境。
不等吕蒙再次发令,船头的舵手已在拼命转动着船舵,水手们也相继跳入水中。然而,所有的人又再次意识到,短时间内,战船绝无再次启动的可能。周瑜抬起头来,目光从吕蒙的脸上轻轻一荡,又别转开去,低叹道:“如果是战时,此刻就是我们的绝境。别的暂且不说,只要城关万弩齐发,我们就绝无生路。”
吕蒙面露恨意,瞪住城关的眼珠似乎要迸出眼眶。
周瑜脸上的自嘲之色渐渐转淡,慢慢地,也透出一缕难言的焦虑。
吕蒙正喝令为首的一个甲士,命他做好应急预备。城关上空突然传来一声长喝,只听一个清亮却又中气浑厚的声音喝道:“小将关平,拜见周大都督!”
吕蒙和众甲士们不由得心中一震。
周瑜不急不忙,仰首望去,只见城关之上,一身铠甲的关平,正笑容满面、恭敬地向他抱拳示意。
周瑜只淡然一笑,微微颔首答礼,低声道:“领了!”
“请大都督勿惊。水道两边,都是为曹军设下的防备。末将即下城迎驾,委屈大都督换乘荆州小船进城。”关平朗声道。
即使鲁莽如吕蒙,也细心地注意到,这声音是年轻的,更是自信的。
果然,周瑜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微微侧身,对吕蒙冷声道:“听见了吧?我们驾巨船前来拜寿,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上他们的小船,这才进得了荆州。我这是江东大都督呢,还是人家的战俘?”
吕蒙听了,勃然大怒,脸色一下子变成赤赭色。他立刻转身,朝刚刚接受了他命令的那位甲士怒喝:“下水,立刻送大都督进城。”
顿时,数十位执盾甲士从舱中拥出,他们如离弦之箭跃上甲板,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跳入水中。
周瑜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跳水的甲士。一个接一个的水纹消失了,那最先跃入水中的两个甲士迟迟没有浮上水面。周瑜面露痛苦之色,喃喃道:“水深没顶啊,不下于七八尺。”
然而,那深阔的水中却突然冒出两串气泡,接着浮出两只盾牌,“咣”的一声,合拢在一起,那高度恰巧与水面齐平!原来,那两位甲士潜入水中之后,屏住了呼吸,并高举双臂,用手里的战盾为周瑜搭起了一块桥板!
“快!”吕蒙接着喝令。
很快,第二组甲士迅速蹦出甲板,踏上第一组甲士举着的盾牌,也跃入水中,也将手中的两只战盾托出水面。伴随第二声“咣”的声响,第二组桥板出现了。
接着,第三组甲士踏过前两组盾牌,入水,举起战盾,组成第三组桥板……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条由手臂当桥柱、身体当桥墩、盾牌作桥面的战桥在水面上铺设成功了!
此刻,若有人在城关之上,用远镜细细察看,就会看见,铜锈色的深水之中,这些高举战盾、屏气凝神的甲士的腿上、腰间、脚下,正飘起一圈又一圈殷红、细长的血丝。那是他们贸然下水之后,双脚踩中暗器,腿肚子和腰身被利刃割破之后的可怕景象。
然而,现在战船上的将士,却无人想到这一点。或者说,他们想到了,却又刻意忽略了。
周瑜这才再次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他似乎是毫不在意地从船首起身,轻轻一个鱼跃,落在了第一组甲士架起的战盾上,而后,是第二组甲士、第三组甲士架起的……从高高的城关上看过来,他踏着一架前所未有的、由水下将士搭成的长长的盾桥,往城门潇洒走来……
果然,城关上目睹城下周瑜身姿的关羽惊诧极了,也感动极了。他本来就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情感,此刻便忍不住失声长叫道:“好男儿,好,好!”
一旁正目视那深水之下的关平,也感叹道:“江东甲士,远胜于曹军啊!”
“你想想,部下能如此,将帅当如何?”关羽一边凝视着盾桥上越来越近的周瑜,一边提示着关平,那语调似有千钧之重。
关平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也赞叹道:“周瑜大都督,果真和传说中的一样智勇非凡。”
关羽凝视周瑜的目光里,燃烧着一抹奇异的光亮,既灼热又璀璨。
“周瑜是我们的天敌呵,最可怕的天敌!”关羽在久久地凝视之后,再次感叹。不,听他笃定的语气,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在得出一个迟迟不愿得出的结论。
盾桥上的周瑜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马上就要抵达那座攀附兽首的水上城门。他们几乎可以看见周瑜脸上依稀可辨的激动,那是他们熟悉的表情。任何一个攻城的将士,在逼近城门时,都会露出这样的激动。
“父亲……”关平用目光询问着,欲言又止。
“开城门!”关羽下令,低沉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犹豫。
关平瞪大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高高地扬起右手,朝身边一个一直在等候命令的将士,做了个开门的手势。
“开城门——”
伴着一声高亢的传令,水城门上狰狞的兽首发出一声粗粝的“嘎”音,两只紧闭的大眼蓦然圆睁。那扇荆州被借之日起就再也没向东吴开过的城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排起两道冲天的水浪——
荆州向江东大都督周瑜开城了!
周瑜在血肉之躯铸成的盾桥上疾行,俯仰之间,仍不忘用眼角的余光匆匆四顾。那漆黑深广的城洞深处,那高高的穹隆之顶,好几处攻杀利器难掩其踪,更不要说,那城关大道上如林的刀枪和堆积如山的军械……
终于,周瑜行到了水道的尽头。只见他飞身一跃,如一只灵巧的飞燕,轻巧地登上岸来。
城内宽阔坚固的石阶上,正站着玉面长身、折腰相迎的关羽。见周瑜迎面走来,他朗声笑道:“周公瑾履大江如履平地,视生死如儿戏。着着步步,令人刮目,关羽敬佩!”
周瑜微笑着,朝关羽拜了一个长揖:“晚生周瑜,拜贺上将军大寿!”
关羽的笑声更响了,凌空听去,似有一群群叫声低沉洪亮的巨鸟在翱翔。“请入城!”他一边大笑,一边向周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手臂的伸向,直指城关的制高点。
周瑜也仰起头来,轻声微笑。
关羽言罢,笑呵呵地近前,挽住了周瑜的手臂。周瑜没有推辞。两人亲切地手挽手,沿着长长的城道向高高的城关走去。
一路上,两人谈笑晏晏,他们谈天气,谈水势,谈见闻,双方都将彼此敷衍得密不透风。
然而,即便是在话锋最密集之时,周瑜也不忘展目四望。在他精明锐利的目光中,他发现不但城道两旁战甲林立、军姿威武,就连远远近近的城楼哨卡、兵营仓库,也呈现出巍峨森然、井然有序之势。显然,和当年归东吴管辖时比较起来,这荆州城的气势不仅未见削弱,反而更加雄壮。可见关羽治军之严、束兵之紧。也就是说,他守城十多年,还未生出明显的懈怠之心。
“公瑾啊,万万没想到江东大都督会屈尊为使,亲自来给一个老朽拜寿!唉,当我在城上看见你那艘壮阔座驾时,吓一跳,以为曹军攻城来了。”关羽好似没看见周瑜左右闪动的目光,仍然边说边笑,语调、嗓音和刚刚寒暄时一样自然浑厚。
“在下怕云长多心,原本不该来荆州。但要不看你一眼,又不放心啊。”周瑜收回目光,继续点头微笑。
“有劳公瑾惦记。嗬嗬,如此惦记!”关羽仰起头,一阵哈哈长笑。
“曹操虽然赤壁大败了,但他一统天下的野心不灭。”周瑜却突然间面色一凛,正色道。
关羽也面色一凛,正色颔首道:“说的是!”
“此人既富雄才大略,更能知耻而后勇。现在他表面韬晦,暗中却在厉兵秣马,心中时刻不忘这座荆州城。”周瑜说着,脸上的神情如同越升越高的城关,渐趋严峻。
关羽沉吟不响。半日,方慢慢道:“嗯……他和公瑾你,倒是十分相像!”说完,又拈着下巴下的三寸长须,呵呵笑出了声。
周瑜也正想笑,再顺势说上一句:“和云长你也差不了不少……”突然听见足下城关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好像瓮城附近的方向响起一阵刀剑之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那里争执不下,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退下!退下!”的喝令声。
周瑜和关羽同时皱起了眉头。
“怎么?”关羽问旁边一个年老的偏将。
话音未落,已有一位脸庞发青的年轻偏将飞奔而来,一边下马一边恭敬地禀道:“禀上将军。周大都督的护卫要进内城,去城隍庙拜香。他说荆州原本就是他老家,今天又是他老娘百年忌日。”言毕,立在马下偷眼瞧周瑜。周瑜脸上一片默然,看不出任何心绪。
“哦。荆州是他老家,我的寿辰又是他老娘忌日……”关羽捻须沉吟,也看了眼周瑜,露出很难办的样子。
“上将军啊,晚生的这些护卫犟得很。他们确有几位家在荆州。”周瑜大大方方地回视关羽,嘴角微微一笑,不觉中露出一缕嘲讽。
“大都督啊,老生的那些护卫也犟得很,而且最讨厌吴军入城探关。”关羽也牵动嘴角,微微一笑,那语调里没有嘲讽,倒有股淡淡的挑衅。
周瑜不出声,又抬起眼睛,游目城关,似乎对这雄壮威武的城关爱不够、看不够似的。
那偏将听了两人的对话之后,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他在自己的马下又站立了片刻,预计再也得不到任何正式的命令之后,便答应一声“是”,便上马掉头而去。
待那偏将背影驰远了,两人方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城关的方向走。
“百里外的襄阳,曹仁拥兵三万。淮北汝南、张辽徐晃都在苦练精兵。一年之内,可得新军二十万,曹操早晚会兵临城下。云长如果守不往城池,请务必知会我一声。”周瑜且说且走,并不时转过身来,目视关羽,似乎在时刻等待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在对待曹操这件事上,他们还是有话说的。
关羽不置可否,只淡淡微笑着,露出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神情。
“云长对此无话可说?”周瑜抬了抬眉头,故意露出惊诧之色。
果然,关羽沉不住气了,一迭声唤关平。
“告诉大都督,曹军如来攻城,我军咋办?”他嘱咐关平,语气骄矜自得。
“第一策,半道相击。末将不等他入境,就率精兵从麦城出击,夜袭他辎重所在。”关平一个鞠躬之后,面朝周瑜,正声答。
周瑜一惊,诧异道:“麦城在曹仁手里呀!”
关羽微微一笑,面上的自得之色,愈加明显。
周瑜立刻醒悟,沉吟道:“哦,早被你们攻取了。如此看来,只怕章陵、南阳等城池,你也一并收入囊中了。荆州七郡,你们已经独占其四!”
周瑜故作诧异的一番言辞,关羽却没有听出其中玄机。他应该想到的,以周瑜的情报网,荆州的这些攻守他怎可能会不知?可是他被得意冲昏了头脑,虽没有答话,脸上露出却一派骄矜。
周瑜微笑着,目光不经意地打量着远处的兵营。
“依曹操性情,失了辎重仍不会退军,反而尽遣精锐冒死攻城!曹操之所以是曹操,就在他常常出人意料,尤善于绝境之中反败为胜。”在关羽目光的示意下,关平接着说下去。
周瑜的目光正在城关上下游骋,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一怔。
关平目视周瑜,一鼓作气道:“第二策,我军一击之后,立刻返城,只守不攻,荆州各处早就固若金汤。父亲盼望曹操别只带二十万大军攻城,那可是对这座雄关的污辱!父亲盼望曹操像赤壁交兵那样倾国而出,再率八十万大军前来,与父亲会猎荆州。”
周瑜听到这里,方将目光从城关收回,落在关平的身上。“壮哉!妙哉!曹操主力尽聚城下,西川刘备就可以乘势进军,收取千里蜀地了。”他一边拊掌赞叹,一边不失时机地朝关平微笑颔首。
关羽目不转睛地凝视周瑜,但笑不言。
“第三策,当曹军血漫城关、大败而归时,我军乘胜出击,先取襄樊,再挥师北上,直逼曹操的老巢许昌!”关平得到周瑜的鼓励,越发兴高采烈,用昂扬的语调宣布道。
周瑜仍旧微笑着。不过,细心的关平发现,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似乎更优美了。再开口时,声音里突然就有了一丝揶揄:“听起来像一首诗……”
“第四策,陆地攻防之外,须防曹军水路偷袭!父亲早沿江布防。江岸每隔十里筑下哨楼,预伏战船于险要。曹操水军胆敢来袭,都在我军刀箭之下。”
关平却未听出这揶揄,径自说了下去。
周瑜听完这节,揶揄之色却突然消失了。相反,他忽然一边深深颔首,一边沉声道:“恕我直言,曹军水师不值一哂。上将军的江防,不像是防曹军,倒像是针对我江东水师啊——但愿是我多心!”语罢,他转向关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关羽却哈哈一笑,“助我者,皆是我友。犯我者,皆为我敌!”说毕,又仰起头来,哈哈一阵长笑:“公瑾请上城!好生看看你和曹操都梦寐以求的雄关吧!”
在周瑜听来,这一阵接一阵长笑,比关平的自负自得还要刺耳刺心。
周瑜不动声色,挽着关羽的手臂却不自觉松动了许多。
两人这样且走且说,终于登上了荆州城关。
顿时,一幅天高地阔、江远云淡的散景之外,万千山水势如龙虎,奔至眼前。周瑜目不暇接,一边打量着心心念念的旧关,一边在心里暗自痛惜,这连绵不绝、威武无匹的千里城关,本是东吴的城池啊!
关羽对周瑜闪动的目光视若无睹,他和平常一样,微昂着下巴,雄视着脚下的漫漫雄关。
周瑜的目光掠过远处的哨卡、兵库和营房,正准备往更远更偏僻的地方探寻,忽然再次听见了瓮城方向传来的刀剑之声。和之前听见的相比,这一次的喧闹声似乎平息了许多,然而,那刀剑的打斗声听上去却更加激烈了。周瑜目视瓮城,貌似平静的脸上,掠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阴影。
“公瑾啊,你我都曾饱经沙场,你自己看,如此雄关能被天下任何人攻破吗?”关羽却似乎没有听见那打斗声,转过头来,一边发问,一边用略带讥讽的目光,探寻般地看着周瑜。
周瑜在关羽的问话里回过神来,目光再次久久地、动情地扫过荆州城关。只见城中各处军阵严整、甲胄如山,兵势兵威、兵器军械,无不烫眼燎人!周瑜的脸上渐渐露出怅惘愤恨的妒色。
关羽将周瑜的神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半晌,周瑜终于停止了目光的探寻,长叹一声:“雄关无可惧。可惧者……”周瑜话说到一半,目光突然朝关羽逼视过去,大喝道,“可惧者,城上有个关云长!”
与周瑜对视的关羽,不但没有动怒,反而为此话大大地感动了。一抹湿润的晶莹,在他暗青色的眼眶里急促闪动,长长的花白须髯,也激动得瑟瑟发抖……好一会儿,他才将这情感的潮水压制下去,傲然长笑道:“嗬嗬……肝胆相照,肺腑之言!公瑾你这句话,胜过万千寿礼啊!”
就在周瑜与关羽在城关上纵情谈笑,以言语杀伐决断之时,城关下的瓮城里,一场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决斗正慢慢接近尾声。是随周瑜而来的护卫们与荆州城的十几个守军。从周瑜第一次听到打斗声,到关羽的护卫们上城禀报没得到确切命令,双方将士越战越勇,似乎都要在与对方的殊死搏斗中找到自身的价值,他们每人心中,都产生了一种类似的幻觉:只要击败了对方,荆州城就在自己手中。可是此刻,经过一番舍生忘死的浴血奋战,地面上已经躺着十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双方都伤亡过半的境况下,活着的勇士依然睁圆了血红的眼睛,朝对面的敌人扑将过去……
城关上时刻关注这场打斗的守军们发现,在双方战阵接近瓮城门洞之后,胜负形势开始渐渐明朗。在周瑜护卫们骁勇顽强的进攻下,关羽的护卫们渐渐丧失了阻挡的锐气,他们一个接一个力不从心地摔倒、受伤、死去,渐渐地,失去了最后的招架之力。
而盘踞在瓮城上方,始终紧张关注着门洞口打斗的守城将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死于非命,无一例外地露出比草木还要灰白的面色,沉痛与焦灼像两条毒蛇在他们的心里纠缠争斗。他们全都心知肚明,虽然身处自家军营,甚至所有的守军都拉紧了弓弩,可没有上将军的命令,谁也不敢伸出手去救援。而此刻正和周瑜谈笑风生的上将军,却不可能下达任何命令。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周瑜的甲士们一步一挪,终于杀入了高大的荆州城门洞。几乎全军覆没的关羽护卫至死不愿罢休,他们有的被砍去了双腿,在地面匍匐爬行,有的腹部中刀,整个胸腔被残忍地劈开,可他们都毫无例外地屏住最后一缕呼吸,用手臂、用牙齿,甚至用缠绕在对方剑鞘上的头发,死死地咬住、拖住对方。他们毫不顾惜正在消逝的生命,他们用残存的意志,做最后的搏斗。他们的头颅和四肢在刀枪下胡乱翻滚,溅起的血浆不时地迸上身旁的门洞与砖石。
倘若他们之中,有人在此刻突然站立,并心血来潮往那砖石的缝隙间张望,便可隐约看见一圈圈人工开凿的孔道尽头,正贴着一只只目光灼亮的眼睛。这是城关上守卫密道的弓弩手的眼睛,他们正通过这些暗孔,窥探眼前的厮杀。然而,因为满心的愤懑与焦灼,他们眼中又并无厮杀,只有残酷的刀剑之声,从他们的脚下隐隐传来。
然而,在那眼睛之中,忽然有一只偏离了小孔。顺着那城墙上的哨位看去,可以看见一名身着铠甲的年轻偏将,正缓缓离开了自己的哨位。他环顾四周,又探身远眺,往左走了几步,又往右探了几步。在确定无人注意到自己之后,突然一跺脚,踩下了脚边的机关。
一瞬间,洞砖石间众多黑黝黝的小孔,突然发射出无数银雨般的箭矢。银雨很快覆盖了整个门洞,正在决战的护卫们——无论是关军还是吴军,全部做了这暗器的活靶子。自然,那用于防守的箭矢是浸过毒的。没到一炷香的工夫,几十位勇士已悉数倒地,气绝身亡。
整个瓮城再度陷入了一片令人肃穆的寂静。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之久,瓮城的守士们看见,从那门洞的尸堆里爬出一个人来。那人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一只手捂着挂在外面的肚肠,另一只手撑住掀到前额的大半张头皮。从他所穿衣物来看,这浑身鲜血的甲士系属东吴。他完全无视四周刀枪般密集的守军,正艰难地爬出城门洞,往城内一步步匍匐而行。如血的残阳好像一轮昏黄的圆月,忧伤地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有瓮城守军认出来,他是周瑜十三护卫的首领!
那周瑜的护卫拖着殷红的血迹朝城内爬去,在离他不足百米的地方,就是那座他要去焚香祭拜的祖庙。
城关上所有将士的目光,都被他紧紧地攫住,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那护卫的血迹,从城洞蔓延到了城中,从砖石蔓延到了石阶,就在离庙宇入口不到两步的地方,却忽然凝滞住了!那护卫在经过艰难的跋涉之后,忽然仰面向后,缓缓躺倒了下去。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缕前行的气力。
荆州城内守军将士们的目光也随之凝滞了。有那么一刻,他们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就这么静静地、忧伤地望着他。
就在双方护卫拼死鏖战、血肉飞溅之时,周瑜、关羽正漫步城关之巅的亭阁前。这是整个荆州城关的至高处,是关羽每日巡关的终点。此刻,它正沐浴在辉煌的夕照之中,发出黄钟般沉着的金光。周瑜默默打量着这亭阁,只见四根油漆铮亮的木柱内,除了一几一案与四野清风之外,并无他物。在为关羽的简朴短暂吃惊之后,周瑜又油然生出一缕嫉妒。伫立如此雄壮的城关之巅,再简陋的亭阁也无损他的威风吧!
一番礼让之后,周瑜与关羽走进亭阁,隔案而坐。那案上除了两具酒盏,几乎空无一物。两人的随将吕蒙、关平各自按剑,伫立在后。
两人目示对方,双双举盏,一饮而尽。饮尽之后,关平立刻近前,亲自执壶,为二人斟酒。
“请公瑾直言,为何来我荆州。”关羽放下酒杯,沉声问道。
“拜寿。”周瑜沉声应答。
关羽面露不屑,微微一笑,露出根本不信的神情。
周瑜站起身来,双手执盏,高过面首,恭敬地向着关羽,高声道:“晚生周瑜一拜。祝上将军刀劈千军,威震天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周瑜说罢,也不看关羽,并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关羽目不转睛,凝视周瑜,只微微一笑,细啜一小口,矜持道:“领了。”
周瑜没有应声,又再次举盏过首,恭敬高声道:“晚生周瑜再拜。愿上将军北拒曹操,东和孙权。如此,方能保荆州太平。”
关羽听了,不由得浑身一震,愕然道:“北拒曹操,东和孙权……这话你怎么知道的?”
周瑜微微一笑,平静道:“看来我没有料错!孔明临走时,果然给你留下了守荆州的八字方略。”
关羽沉吟半晌,忽然面色一缓,叹息道:“你猜得不错,孔明确实留下了这道方略。不愧是名闻天下的周公瑾,你方才所料,不但字字无虚,连谨慎矜持的语气,都与孔明一模一样。唉,回头我告诉孔明,你二人比恩爱夫妻还要知心!”
两人再次举盏饮尽杯中酒,待杯盏第三次被关平注满,周瑜又第三次举盏过首,恭敬高声道:“晚生周瑜三拜。请上将军把荆州城归还我东吴。即刻!”
关羽闻言,心中一惊,忙捺住面上的惊诧,目视周瑜,冷冷道:“这‘即刻’二字,好生有趣!”
周瑜却面不改色,用沉郁的语气接着道:“此前,鲁肃三次索要荆州,都被上将军以种种理由推脱。我主大度,一忍再忍,却又被你视为软弱可欺。为何?因为孔明料定了,江东不会为了一座荆州城而坏了孙刘之盟,致使曹操得利。上将军啊,晚生有一言,极想斗胆禀告。”
“讲!”关羽已面有愠色,却仍旧耐住性子道。
“周瑜有好德之心,却无容奸之量!这次索要荆州,乃是最后一次!”周瑜无视关羽怒色,仍大声道。
周瑜语罢,执盏之臂凝滞空中,目光紧逼关羽。似乎那杯盏是把匕首,犹豫是否要立刻往关羽投掷而去。
关羽却无视他的激动,只用两指缓缓拈动花白的须髯,再次冷冷道:“否则呢?”
“否则我们自取!宁肯天崩地裂血漫雄关,荆州也必须归于东吴!”周瑜的话语掷地有声,脸上的神情也随之激昂起伏,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名奔赴沙场的勇士。
关羽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胡须一阵乱抖。
“鼠辈!城上有关羽,你取得了荆州吗?”他大声喝问。
“江东有周瑜!只要一息尚存,必取!”周瑜也大声怒怼。
“如何取?”关羽冷笑着,眼中的火苗变成了火焰,似乎要用目光将周瑜燃为灰烬。
“不知道……禀上将军,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攻得下这座荆州城。我只知道,终有一天,这座城关上会飘扬我东吴大旗,而这案上会放着一位英雄的头颅,江风吹动他三尺长须。此人头颅虽断,两眼圆睁,千古大错,悔之晚矣!而周瑜长拜于他灵前,洒泪祭酒,痛不可当!痛啊,痛!痛穿千古!”
周瑜长歌当哭,一语尽了,独自昂首饮尽杯中之酒,然后轻轻将那酒盏置于案上,仿佛那就是关羽的头颅,已经被他割下的头颅。
关羽见此情景,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忽然奋力站起,怒声道:“周瑜你听着,你我今日,便是永诀。待攻城那天,我再让你死于万弩之下!”
周瑜已经恢复了平素的自得,此刻用近乎悠然的语气慷慨道:“云长啊,你可知道,你我无论谁死了,都会大快人心。而最开心者,莫过于曹操啊。”
关羽一怔,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周瑜此话的含意。他也迅速平复了自己,颔首微微一笑道:“公瑾多虑。你怎么知道,届时最高兴的,不是我家主公呢?别忘了,大汉不姓曹也不姓孙,大汉姓刘!”
一言既了,他也不看周瑜的反应,举起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而后随手一挥,将周瑜置于案中的酒盏猛地往地上一扫。接着,又将自己手中的酒盏,往案上重重一顿——
“公瑾自重!”关羽皱着眉,对周瑜冷声道。
“云长千秋!”周瑜的眉头微蹙,声音比关羽的更冷。
二人语罢,同时步出亭阁,往相反的方向转身。无论是周瑜身后的吕蒙,还是关羽一旁的关平,都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的背影,从前倾的肩膀与僵硬的步伐看出,双方都在竭力遏制心头的烈火。
骄矜的关羽没有想到,谨慎的周瑜会公然讨要荆州并发出威胁,这对他来说不啻是种侮辱;而周瑜自己呢,他也没有想到拜寿会变成公然讨伐,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事实上,谁又能料到呢,在离开江东怀抱十六年之后,大都督周瑜的首次“巡关”荆州,会以一语不合之后的互相宣战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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