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暮色中,一艘身形阔大的战船,正伴着暗灰色的长影在平滑如镜的江面上疾行。从船首插着的大“周”字旗和水手的穿着上可以看出,正是那艘曾经卡在荆州水道上进退不得的战船。不知何时,它已恢复了原来的昂扬雄姿,正顺着水流徜徉而下,行驶在返回东吴的水路上。
一眼望去,和来时相比,它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明眼人却一眼就能看出,一切已经和原来完全两样了。
最醒目的,是船首“周”字大纛下的座位一片空荡,大都督周瑜没有像来时一样稳坐其中。不仅如此,原本站满甲士的甲板,也露出了异常的空旷。只在靠近船尾的地方,并排横躺着两位死去的甲士。从他们的脸庞和装束可以辨认出,正是大船受阻时最先跳入水中铺设盾桥的护卫。
不多时,只见吕蒙阴沉着脸,从船舱走上甲板。大概是为了认清两位甲士的身份,他突然蹲下身,猛地扯下了两名甲士的头盔与铠甲。顿时,两名甲士紫色的脸庞和发青的胸膛一下子显露了出来。显然,他们是被水溺死的,而且从尸首的颜色看,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了。
周瑜不知何时从船舱走到了吕蒙的身后,见此情景,他一言不发,只默默凝望着两位死去的勇士,似乎在哀悼,又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们在水中窒息太久,直到大都督登岸后被弟兄们扯上来,已经无救了。”吕蒙沉声道,既在感叹,也是向周瑜禀报二人的死因。
周瑜英俊的脸上浮现出痛楚之色,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去。他久久地望着这两张年轻的脸庞,良久,才微微转过头,哑声问:“其他护卫呢?”
“与关羽护卫血战而亡!”吕蒙恨恨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首领死在进香的路上。”
周瑜的胸口传来一阵穿心的剧痛,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来。他又立刻将目光重新转回死者身上,细细地上下打量,似乎在寻找让他们致死的蛛丝马迹。忽然,他伸出手来捅了捅吕蒙的胳膊,示意他赶快看向死者的脚掌。吕蒙会意,忙一把扯下那人的战靴,果然,立刻有一股血水如一线细细的冷泉,跃过吕蒙的手臂,浇入一旁的江水。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赫然出现在那人的脚心。
“早该料到的。那关羽深知我东吴将士水性,水下不光设了铜铁阻挡,还埋伏了数不清的锋利凶器,专等我们走水道啊!”周瑜仰面叹息,眼中一道晶莹的光亮璀璨夺目。
吕蒙瞠目怒道:“关羽好毒辣!”
周瑜看了吕蒙一眼,默默摇了摇头,脸色的悲伤渐渐被沉思之色所代替。
“此人表面傲慢,心中却别有一番谨慎。仅从那条水道就可看出,他已经对东吴水师了如指掌了,所以才会这样提防。关羽真乃天赐良将,五百年一出啊!这样的人,死了可惜,活着可恨,不死不活——可惧!”
吕蒙吃惊地抬起头,他发现大都督周瑜在说到“可惧”二字时,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怖!
“的确,从今日的寻访可以看出,荆州水道、门洞、箭台、瓮城,处处明枪暗箭,防备十分森严。”吕蒙沉吟着,附和了一句。从明里看,他这是赞成大都督的意见,但事实上,他在竭力将大都督往理性的思路上拉。关羽没那么玄乎,不过是正常防守罢了。这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我们今日所见,只是关羽故意让我们看见的!我们没看见的杀机和险要之处,至少是我们见到的十倍!”周瑜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反而进一步分析着关羽的可恨与可怕。
“末将登上城关后,初初一望城中,大小军营有十余处,守军不下于七八万。大都督,他们怎么没被孔明带往西川?刘备在西川急需用兵啊。”吕蒙无法,只得顺着他的意图说下去,不过,他不无巧妙地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攻城时机上。
周瑜闻言,眼中的亮光再次闪烁了起来,不过,他的声音却又还是愤恨难抑。“因为在孔明眼里,荆州之重,不下于西川。”他答道。
吕蒙沉默了,思索了一会儿,方再度开口道:“大都督,照你看,江东集全部精锐,攻得下荆州吗?”吕蒙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期待。
周瑜正凝望远处越来越模糊的荆州城关,听罢此言,目光突然凝滞不动了。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犹豫。直到吕蒙以为自己听不到回答了,方低声道:“攻不下!”
吕蒙一下子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真的攻不下?”他的声音里有不甘,更多的是不信。
“真的攻不下!”周瑜的语气却肯定得不容置疑。
吕蒙却还是不信,他大叫起来:“我不信,凭大都督的智勇韬略,竟然攻不下一座城池?”
又是一阵沉默,一阵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沉默。
“凭我的智勇韬略,取荆州万难!我原以为,荆州城唯一的弱点就是关羽的傲慢,骄兵必败。但今天看来,是我错了……”周瑜的声音渐渐低沉,末了,还不忘叮嘱吕蒙,“不过,此话休叫主公知道。”说罢,慨然长叹,闭目不语。
吕蒙一下子陷入了绝望,喃喃自语道:“可你刚刚还当面正告关羽,说必取荆州!”
周瑜面色沉痛,语调再次激昂起来:“是的,必取。不取荆州,江东只能苟活于今天,永无明日!”说毕,他好像再次清醒过来似的,望望吕蒙,又望望已在甲板上被搁置太久的死士,低声道:“先送两位弟兄上路吧。”
说毕,周瑜径自进了船舱,从那舱壁上悬挂着的一剑一箫中取下一支乌色的洞箫,又转身步上甲板,在高高翘起的船首盘起双膝垂首而坐。此刻,绚烂的夕阳已渐渐西沉,淹入青灰色的大江。一阵凄凉的江风,和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骑着一圈圈温柔的海浪,朝他涌动着、吹拂着。他无视吕蒙和周围的将士,面朝大海,凝神屏息,缓缓奏响了一支古曲。霎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像一团无形的呜咽,在一人一箫的四周,萦绕盘旋……
甲板上,吕蒙在曲声中指挥水手们为死士送行。水手们用宽大的丝绸将死士的头颅包裹住,又在他们的脖颈上系上一枚闪亮的吴钱。然后,便笔直地托起他们的上半身,让他们已经涣散的目光,正好凝视着吹箫的周瑜。
那乌箫在周瑜的手中仿佛通了灵性,在发出如泣如诉的哀音的同时,通身闪烁着凄绝哀艳的光。众人正沉浸在乐声带来的哀思之中,突然,仿佛异峰突起,又仿佛神祇降临,那箫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蜂鸣。就在那让人惊颤的鸣叫声中,两位死士被水手们推入了长江。
滚滚江水以翻滚不已的浪花收纳了两位江东子弟。
江风狂烈地呼号着,浪花激烈四溅,巨大的战船以一种悲怆难言的姿态疾速往东行驶。
盘踞在船首的周瑜,被一团团江风裹挟着,在颠簸起伏的船首上高高地翘起。远远望去,犹如绽放于江心的一朵白莲。
不知过了多久,那箫音终于渐渐和缓,回到哀伤的曲调。伫立船尾的吕蒙仰面朝天,跨足而立。顺着他恨恨的目光,可以看见晚霞已经燃烧殆尽,暮色从天际徐徐褪落。只有他们身后的雄关,不但没有因此黯淡,反而在朦胧的光线里更加璀璨,在吕蒙和周瑜的眼中,它甚至比他们来时还要巍峨壮丽!
只是,在船舱,在甲板,原本站满十八勇士的地方,已悄无一人、空空荡荡……
就在吕蒙伫立船尾极目远眺之时,关羽关平父子,也正站在荆州城关之巅,目送远去的东吴战船。
“平儿,你觉得周瑜会来攻取荆州吗?”关羽凝视那面渐行渐远的“周”字大纛,语调听上去有几分忧虑。
“绝对不敢!”初生牛犊不怕虎,关平的声音充满了底气,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自信。
“哦?为何?”关羽有点惊诧,挑着眉毛追问道。
“一者,孙权知天意,识大体,不会为了一座城池跟刘皇叔反目成仇,毕竟曹操才是孙刘双方最大的敌人。其二,我军早不是赤壁之前的弱旅了,我们的军力已比当初壮大了十倍!”关平成竹在胸,朗朗应答。
“说得好!”关羽颔首,拈动嘴角的胡须,微笑着。
看着父亲的笑容,关平似乎受到了鼓舞,继续兴奋地侃侃而谈:“嘿嘿,还有呵。父亲令他亲眼看见荆州之强固、军备之精良,而且一语道破他暗藏贼心!周瑜再是狂妄,也不敢以卵击石啊。父亲,儿觉得周瑜有句话说得不错——雄关无可惧,可惧者,城上有个关云长!嘿嘿……”关平越说越溜,越说越得意,渐渐地,话锋由尖锐转为流畅,如一汪倾泻而下的长江之水。
“住口!”关平说得正高兴,忽然听见父亲一声棒喝。
关平的得意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惊骇与惶恐。他突然发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青,越来越白,不待他住口,父亲的脸部线条已经被愤怒扭曲得变了形。
“关平,如果你这般得意扬扬,迟早要死在周瑜手里!”关羽冷冷地叱道,语调比冬天的寒冰还要冷。
“父亲……”关平迟疑着,困惑又惊疑。
“你记着,周瑜肯定会来攻打荆州,孙权等辈根本拦不住他。周瑜一日不死,荆州一日不安!就算周瑜死了,阴魂也会来犯我荆州!”关羽目似长江,语调沉重,那如临大敌的神气,似乎已经看见周瑜的大纛出现在城下的水面。
关平心口一震,虽还心存疑虑,只是再也不敢多问,只颤声回道:“儿明白了。”
不待战战兢兢的关平再说上片言只语,关羽已转过头去,愤然举起青龙偃月刀,跨上那一直守候在旁的赤兔马。那畜生立刻发出一声悠远的嘶鸣。在涟漪般飘荡而去的长嘶声中,关羽又将余怒未消的赤脸朝关平回转了过来。“继续加固城防,整军备战。”他呵斥道。
“遵命!”关平折下腰去,大声应道。
关羽扬鞭策骑,一路风驰电掣,驶下城关。沿途的将士见了,纷纷面露敬畏,严阵伫立。当那赤兔马的马蹄再次踏过先前踩着酒葫芦的地方时,心细如发的他不忘再次检视脚下。只见那里已换上一块青黛色的簇新石板,马蹄敲击之下,发出一声坚实的回音。直到此刻,他脸上的冷峻之色,才如初春的寒冰稍稍和缓开来。
和春寒料峭、冰雪未尽的荆州不同,大都督周瑜拼命赶回的吴州,因身处江南腹地,此刻不要说寒冰,就连初春的薄雾也早已消失不见。温暖的节气与滋润的湿度,让这里早已娇蕊鹅黄芬芳处处,如烟如雾的绿野枝头,绽满姹紫嫣红千娇百媚的花朵。
在吴宫花园的绿荫深处,有一株普普通通的桃树,在那云蒸霞蔚的枝头,一颗珍珠般晶莹的露珠正顺着花枝往下流淌。眼见它越淌越大,越积越重,细细的花枝就快挂不住了,那粒雨露凝成的珍奇即将脱离枝头,坠落在地。然而,就在它在半空垂落之时,一道弧光凌空而至。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像一道冰冷的虹影,在空中衔住了它。瞬间,它被吞没、击碎、打散……
无数的碎玉飞溅开来,将身旁的一株梨树惊得一阵颤抖!
执剑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吴主公孙权。他的剑术灵动有致精妙异常,劈、刺、斩、扫……一整套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或疾如闪电,或稳如泰山,或像压山之鼎,有千钧之力,或如涓涓细流,奔入星河月海……
孙权舞动着,那剑尖旋转得越来越快,剑气也越来越凶狠,一滴、两滴……更多的露珠被他的剑锋击碎,化作一注注随风而逝的飞沫,四周的桃树、梨树、各种不知名的花树被他的暴戾之气震得瑟瑟发抖!
他胸中似乎郁积着无数愤怒,而要排解这些愤怒,须要杀尽万物,方能罢休。
眼看那桃树就只剩下光溜溜的裸枝了。偏又有一颗硕大的露珠,沿着一缕细枝流淌下来。它流淌着,流淌着,最后停在了那可怜兮兮的枝头,盈盈欲滴。
孙权的长剑没有犹豫,它像一尾妖娆的银蛇晃着身子朝露珠扑来,然而,就在吞噬就要发生的一瞬间,那握住长剑的手腕却一个急旋,将剑锋硬生生凝住,剑尖停在了半空——
那树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那闪着凌光的剑锋正紧贴那人的脖颈,如若再迟延半分,那人已血溅当场。
那人呆呆地望着孙权,脸上露出木讷的神情,口内讷讷道:“主公瞧清楚了,剑下之人不是周瑜,是我鲁肃……”
那露珠终于从花树的枝头坠落下来,砸在鲁肃温厚忠实的胖脸上,那水滴顿时碎了,顺着那面庞雨水般地流淌。
孙权苦笑着,一个挥手将长剑插入鞘中,望了眼鲁肃,歉声道:“得罪先生了。”
鲁肃抬起袖子拭干脸上的露水,对孙权笑道:“主公剑术越发精妙了,已到了随心所欲之境。”
孙权也笑了,不过,那笑意像那刚落在地上的水滴,只闪亮了一下就消逝了。
“哦,天下真有随心所欲的人吗?”他的声音平淡中带着一丝悲哀。
“有哇,主公您!方才,主公剑势迅猛至极,谁能在半道上收得住?而主公却收住了!此剑如在旁人手里,吾命休矣。所以说,主公心便是剑,剑便是心,心剑如一,随心所欲,已臻化境……”鲁肃笑道,听得出,他的赞叹是发出内心的,充满忠诚又热烈的意味。
不料鲁肃话语刚落,孙权突然又再次拔出长剑,往身旁一块淡青色的太湖石当头一劈。只听“砰”的一声,那长剑瞬间断为数截。孙权手中顿时只余一段数寸长短的残剑。对这把破损的残剑,孙权看也不看,只“咣”的一声,将它重新插入剑鞘。
“剑碎了,仍能归鞘。心碎了,欲归何处?”孙权闷声问,表情沉郁又痛苦。
鲁肃无法回答,只呆呆地望着他。
“为人主者,如果随心所欲,必定误国误天下。做大都督的则不然了!”孙权低头看剑,又道。
鲁肃如遭电击,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孙权略顿一顿,又淡声问:“子敬,你来何事,请说吧。”
鲁肃面色微微一暗,沉声道:“前天五更,公瑾擅自前往荆州,以贺寿为名面见关羽。水师将军吕蒙护驾。”
孙权的神情更加萧索,他只潦草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公瑾此行,意在探关。荆州一直是他心头刺。现在,他又动了攻打荆州的心思。”鲁肃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孙权的脸色,好让自己的话锋能随机应变。
“人家是大都督嘛,都督且大哉!自然随心所欲,已臻化境。”孙权的声音陡然冷峻了起来,笑容里也多了几分讥讽。
鲁肃赶紧道:“禀主公,公瑾此行虽然有些莽撞,但他是为东吴大业才只身赴险,不避斧钺……”
“这我也知道!”孙权嗔断他,脸上已经有三分难抑的怒色。
鲁肃也一下子窘迫起来,再次讷讷道:“既然主公什么都知道,在下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子敬,我问你,谁是江东之主?”孙权却不愿放过他。
鲁肃一惊,忙低头凛然道:“主公!”
“可公瑾擅自前往荆州探关,如此冒失之举,百官竟无一人敢阻拦!如果有一天,公瑾不是擅自探关而是擅自出战,江东谁敢阻拦?谁能阻拦?”
孙权的声音越来越大,重复最后一句时已近咆哮。
鲁肃已是眼观鼻、鼻观心,即使再愚笨的人,也知道此刻能有的回应唯有沉默。
鲁肃虽沉默着,可脸上的每一缕表情又似乎都在替周瑜辩护,似乎在说“那怎么可能”。
孙权看他一眼,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就不可能?周大都督功高盖主,江东文武早就对他敬畏交加!”
“唉!”鲁肃唯有一声长叹,应和道,“主公果然什么都知道。”
孙权正要再说什么,一名侍者匆匆近前,往孙权所在的方位一个折腰,禀道:“禀主公,大都督进宫了。”
孙权的脸色微微一变。
“禀主公!”鲁肃忙道,“虽然公瑾不逊,但为大局计,主公还是迎他一下吧!”想了想,不待孙权回应,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哦,在下去替主公相迎。”
孙权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渐渐和缓了下来。
“子敬啊,夹在我和公瑾当中,让你为难了!”孙权低声道。
鲁肃的脸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笑道:“遥想当年赤壁大战,我夹在公瑾和孔明当中,那个为难啊,几乎是生死两难。但是为难的结果又如何呢?东吴大获全胜,天下鼎立三分!”
孙权也不自觉地微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鲁肃,感叹道:“厚道哇!古往今来,从来不缺聪明人,更不缺厚道人,独独子敬这样既聪明又厚道的人,实在是不多见啊!”
直到这时,鲁肃的笑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意思,他的厚嘴唇咧着,右脸上的一颗痦子一阵抖动。
孙权笑完,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周瑜,面色又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还是敢请主公亲自迎一下周公瑾。”鲁肃低下头,朝孙权拱手。
孙权却乍然变色,嗔道:“不!我病了。子敬你刚才亲眼看见,我病得厉害不是?告诉公瑾,不见!”
不待鲁肃反应过来,孙权已携着那把断为几截的残剑,转身往吴宫大堂的方向去了,只留下鲁肃一人怔在原地,仰望天空,发出一声长叹。
没有办法,鲁肃只有自己去迎大都督周瑜。
周瑜踏着向上的台阶,一眼看见站在吴宫阶下的鲁肃时,感觉像个闯了祸事等待惩罚的孩子,那眼神里带着焦虑不安,笑容既忧愁又关切。
周瑜昂首朝他走去,一面促狭地微笑着,一面远远地长揖道:“子敬是在迎客呢,还是在挡驾?”言罢,又装出一副害怕惶恐的样子,走到一边,垂手肃立。
不想平素忠厚可亲的鲁肃却不想玩笑,只将胖脸一板,对着他庄严道:“主公病了,谕百官——停政三日。”
周瑜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好像一下子被抹去似的。
“明白了……罪在周瑜!”他低语道。说完,低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子敬啊,那我更得面君请罪了。”
鲁肃叹了一口气,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也低语道:“公瑾啊,恕我直言,我知道荆州是你心头一根刺。可你知道不知道,主公心头扎着两根刺,一是荆州,一是你!”
周瑜微笑了,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缕天真的狡黠:“人君嘛,心头自然比臣下大两倍。”
鲁肃不觉哑然失笑,笑完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向两边看看,两名甲士会意,退下回避了。见四面无人,鲁肃方低声问周瑜:“公瑾,荆州城防如何?”
“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关羽横刀向北,却注目于东。”周瑜目视鲁肃,简短地回答。
“注目于东……吴?”鲁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正是。”
“为何如此提防我们?孙刘两家是盟友哇,荆州可是我们借给刘备的。”
“那是主公失策,人家早将它视为己有。”
听周瑜批评主公,鲁肃怫然不悦:“公瑾慎言!不借荆州,便无孙刘联盟。无孙刘联盟,就没有赤壁大捷,亦无东吴今日之盛。”
从某种程度上说,鲁肃说的完全符合逻辑,况且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但是荆州成就了另外一个大敌——刘备。”
可从心系东吴疆域的大都督周瑜来说,他看到的事实却集中在另外的方面。
“刘备虽然日渐强悍,却非敌,仍为我东吴抗曹之盟。公瑾啊,如果你一心将其视之为敌,那么,倒可能真的把友逼成敌!”鲁肃掷地有声,自认为在向周瑜道出他的盲区与谬误。
周瑜却又露出常有的那种矜持的微笑,不急不缓地道:“孔明守荆方略是‘东和孙吴,北拒曹操’,这不失为盟之道。关羽则不,他防吴之心甚于防曹。东吴在关羽眼里,早就是亦盟亦敌了!与孔明之伪相比,我更喜欢关羽的真性情。”
鲁肃听了,沉吟一会,觉得周瑜的道理的确更深一层,不由得长叹一声,问道:“那,依你,如何才能索回荆州?”
“开战。”周瑜的回答毫不犹豫地回答。
鲁肃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不可!”思索一会儿之后,又急切地叮嘱道,“公瑾啊,待会见到主公,千万不可提‘开战’二字!”
周瑜一直凝神注视他脸上神色的变化,此刻会心一笑道:“好,不提。我学子敬——大事在心不在口。”
鲁肃目视周瑜,用明显比方才低沉得多的语调叹息道:“唉,大都督不知道,主公实在是病得不轻啊!”
这一次,会意的周瑜没有回答,或者说,他的回答只是他常有的那种矜持的微笑。
周瑜跟着鲁肃来到吴宫大堂时,堂内正飘荡着典雅清越的钟乐。一架龙凤呈祥的屏风将大堂从前往后一分为二,堂内东西两边各伫立着一座大小不一、依序排列的编钟,编钟的面前,站满姿容秀丽、身形袅娜的宫女。她们时而眉目低垂,时而仰面朝天,而手中的鹤首槌却始终不离眼前的编钟。听得出来,乐音故意由两边阵势交相伴奏,形成对垒之势,在互相应和补充的同时,又不失错落映照的韵致。
初闻雅音的鲁肃与周瑜,感觉神清气爽的同时,心里油然生出一阵肃穆。
等到两人走近了,才看清两排敲钟的宫女队伍左首的是小乔,右首的是孙权的女儿青萍。显然,其他宫女是在她们俩的指挥之下敲击编钟。从整体的乐声听来,她俩既配合默契,又像在互相竞技。
两人在乐声中走进大堂。鲁肃对编钟和宫女视而不见,他一眼瞥见屏风上斜挂着那柄王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主公为何隐匿自己的同时,又将这残缺的王剑悬挂于此?不觉中他的脚步有些踌躇,心里犹豫该不该继续往前。而周瑜忽见小乔,却忍不住面露喜悦,虽然探关荆州来回不过短短两天,可对他而言,每次见到小乔,都像一次久别重逢。他不自觉地走近她,轻轻将她垂落于面庞的一缕黑发绾向鬓后。只要她在,他就没法不看她美丽的面容,不管四周有多少美女丽人。
而小乔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当她的周郎在大堂之上这样做时,她虽目不斜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她的幸福和她的笑容一样,无法自遏地流露而出……
然而,乐极生悲的事情发生了,正在敲击编钟的小乔因为动情,突然失手击错了一只编钟的部位,美妙的音律被一个明显的破音破坏殆尽!
宫女们纷纷诧异又惊恐地转过头来,视线集中到小乔的身上。那意思是,你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不但把好端端的乐曲给毁了,而且接下来让我们怎么办?
大堂另一侧的青萍也望着小乔,那眼神却充满了嘲讽和调侃,不仅如此,她还举起钟槌,故意再次击打了一下面前的编钟,在小乔刚刚击错的那个部位。她通过夸张地重复小乔刚才敲出的那个刺耳的错音,提示包括小乔在内的所有在场的人,小乔犯错了,她敲钟的技艺不如自己!或者直接一点说,她赢了!
小乔窘迫到了极点,她低下了头,不仅不敢看鲁肃,连她的周郎的目光也不敢碰触了。
周瑜见了小乔的窘态,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而鲁肃却好像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他只关切地紧盯着眼前的屏风。如果他没有猜错,此刻,主公孙权正躺在屏风之后。
果然,从屏风的后侧传出孙权一声沙哑的叹息:“音律突生错乱,料是公瑾到了。”
顿时,满堂的声息都静默下来,包括青萍那组的钟乐,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周瑜的身上。
周瑜不慌不忙,恭敬地向屏风揖拜:“周瑜向主公请罪!”
屏风后的孙权却并不理睬,只缓缓从床榻上坐起,两眼凝望着远处的虚空,半晌,才沉声道:“钟乐怎么停了?《殇》未尽嘛!”
小乔与青萍很快对视了一眼,立即继续敲响了眼前的编钟。那首曲调优美的《殇》,就从刚刚破裂的音律开始,继续倾泻流淌下去。其情形,就犹如一匹断裂的丝帛,在处理完一根跳纱之后,再次平滑、优雅地舒展开来。
在这乐曲流淌之时,屏风内的孙权,一直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虚空凝望,而屏风之外的周瑜,则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揖罪的姿势。
终于,乐曲最后一个跳动的音符静止不动了。孙权这次准确地踩着乐点的余音,从屏风后面大踏步走出。
周瑜和鲁肃一见到他,便立刻深深地弯下腰去,长揖再拜。
孙权的目光却没有扫向他们,而是在扫视了小乔与青萍之后,停在了她们身旁两座巨大的编钟上。
“丫头们,知道吗?这些编钟造于楚,取昆仑之铜,采雷电之火,蕴蟠龙金凤之意,发如梦如幻之音。这类形制的编钟,楚王共铸造了七座,四座已毁于战乱。哦,听说是毁钟造箭了。料想那些箭镞早已饱饮鲜血,射穿了无数英雄的心肝。如今,存世编钟仅三座,两座在此,另一座在曹操的铜雀台。赤壁大战后,刘玄德送我骏马三千、钱百万,想索要一座编钟。他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告诉我神州玉碎,天下三分!但我舍不得送他。因为,我已经送掉一座荆州城了,绝不能再送掉一座编钟!”
他的声音深情又饱含威严,脸上的神色更是爱恨交加、痛苦难当,仿佛有一支饱含毒汁的箭矢,正穿越厚重蒙昧的时光,朝他的心房穿射而来。
周瑜和鲁肃深深动容了,殿下的宫女们也露出了心惊胆战的神色。主公这样说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她们刚刚错击了乐调,准备要处罚她们罢了,虽然真正犯错的并不是她们,她们隐隐地这样担忧。
“小乔!”孙权突然喊道。
跪在地上的小乔心里一慌,忙站起身,施礼答道:“主公。”
孙权也不看她,只随手一抬,指着她眼前的一座编钟,淡然道:“这座编钟送你了。”
小乔花容失色,颤声道:“主公!……”
孙权忙朝她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微笑道:“我知道,你三天两头进宫来,并不是惦记我,而是惦记这座编钟!刚才我听了你奏的《殇》乐,真正感觉到清正雅重,大有古乐遗风。这编钟今天就抬到大都督府去吧,省得你天天跑路!”
小乔不敢作声,惊骇的神气从她的眼珠慢慢扩散到全身,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嘴唇哆嗦着,两条腿瑟瑟发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周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他的面容。
鲁肃目不转睛地望着孙权,在摸清主公的意图之前,同样不敢进言。
殿下宫女们的神情也形色不一,有的惶恐,有的瑟缩,有的和小乔一样惊疑不定。
幸而这样的疑惧并没有僵持多久,大殿右侧的编钟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击音,是板着脸的青萍再次故意击打小乔刚才发出的错音。一贯任性的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父亲,这不公平,自己的技艺更好,更该得到一座编钟。
孙权会意,马上朝青萍望了一眼,笑道:“丫头不要嫉妒嘛,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好像一件锋利的凶器突然落地,宫女们的神情顿时一松。
鲁肃顺着周瑜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望着青萍郡主。
青萍听了父亲的许诺,立刻展颜一笑,嘻嘻问道:“真的?爹送我什么好东西?”
孙权也笑了,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胸脯,道:“好东西!孙权。”
青萍一听,又转喜为嗔,佯怒道:“孙权本来就是我爹!为爹的,怎能把原本就属于女儿的东西,再送女儿一次哪?”
孙权怔了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改口道:“嘿……责得有理!这样吧,日后我送你一位夫君。此人嘛,稍胜于孙权,稍弱于周郎。青萍啊,你觉得这等英雄配得上你吗?”
青萍面色一红,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周瑜的身后望了一眼。很快,她又羞赧地低下头去,娇嗔了一声:“爹!”
鲁肃见状,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可看着有说有笑的孙权父女,周瑜和小乔却陷入了更大的惶恐与不安。
对周瑜而言,在听到孙权赐钟的一瞬,周瑜的心里便“咯噔”一下。他虽没有一下子跪倒在地,双膝却不自觉地一软。他完全明白,主公名义上是将编钟赠予小乔,实际是赐他周瑜厚恩。想到自己刚刚得罪了主公,甚至可以说是冒犯了君威,而主公惩戒他的方式,竟然是赠送一件国器!这其中利害,连傻瓜也能猜测得出来。
而与他心意相通的小乔呢,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起先战战兢兢、勉强站立的她,趁着孙权父女互相打趣无人注意自己,猛地跪了下去。到孙权再次注意到她时,已经发现她整个身子匍匐在地,大颗大颗的眼泪珍珠般垂落。
“小乔……你这是何意?”
孙权的声音饱含威严,可在周瑜的耳中,这威严之中却已夹杂着几分愠怒。
“主公厚赠,令人心碎……可是周瑜何以为报啊?”周瑜忙上前一步,挡在小乔的跟前,腰深深地朝孙权弯了下去,泫然欲泣。
“你心碎什么?我又没有赠你!周郎功高,天下早就无物可赠。大都督请起来吧。”孙权不动声色,大声呵斥。
周瑜不敢应,鲁肃也不敢出声,没有了青萍的二次救场,整个大堂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满面怒容的孙权站起身,将不知所措的众人丢在脑后,大步走出了大堂。
片刻之后,窘迫的周瑜抬起身来,和同样窘迫的鲁肃对望一眼,两人在对方的脸上辨认出了同样的东西——对主公的忧虑和敬畏。他们朝对方一点头,便同时抬脚,跟着孙权的步履朝大堂门口走去。
周瑜和鲁肃一路并肩,尾随孙权,走出大堂,绕过宗庙,顺着葳蕤的花草,一直走到了吴宫花园深处。只见一个匾题“涵元阁”的亭阁内,主公孙权正蹙眉凝思,不安地来回踱步。鲁肃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故意大喊道:“公瑾啊,你不是说要给主公赔罪吗?还不快来!”周瑜忙不迭地应和:“是!”孙权一抬眼,看见是他们俩,虽没有开口招呼,脸上却也没再露出刚在大堂时的愠怒。
鲁肃便不由分说,拉了周瑜走进阁中。两人低眉顺眼,在孙权对面的木凳上坐了。孙权也不看他们,只和刚才一样,自顾自地踱步沉思。在亭阁的正前方,也就是他们三人的背面,正对着数不尽的青山隐隐和奔涌不息的滔滔长江。
孙权围着那亭子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十圈,将自己脑门上那圈暗黑色的愠怒彻底化为汗水之后,终于在周瑜跟前停下步子,语气沉痛地道:“周大都督,我并没有让你去给关羽拜寿,你却擅自前往荆州探关。你以为关羽看不出你暗藏杀机吗?”
周瑜忙站起身来,恭敬回道:“禀主公,无须他看,我已经明言相告,宁肯天崩地裂血漫雄关,荆州必须归还东吴!”
孙权心中一震,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可他脸色还是出卖了他,由于惊慌,他的脸一下子由臊红变成了苍白。
“公瑾,你此话无异于宣战!”一旁的鲁肃连忙跳起来,拦在周瑜再次开口之前,用充满惊骇的语气质问道。
周瑜却淡然一笑,用成竹在胸的语气道:“何必惊慌?我不过是说出了双方都明白的心思。”
“公瑾荒唐!刘备和孔明早与我签字画押了,待他们取下益州,必还荆州。现在他们已经和刘璋反目,发军入川了。最迟今冬明春,益州将落入刘备掌中,而荆州将归还给我们。”鲁肃大急,反驳道。
周瑜冷声回应:“子敬天真!刘备弱小时候不还我荆州,强大之后就更不会归还了。相反,刘备还会图谋江东,进而一统天下。关羽有话,说大汉姓刘!”
听了周瑜这席话,孙权的心中再次一震,脸色又由苍白变成了血红。
鲁肃也再次动摇了,他又一次觉得,周瑜的道理还是比自己的更深一层。他回过头,看了主公一眼,显然,主公也被他的道理打动了。于是,他又当着孙权的面,将已经私下问过的问题再一次抛给了周瑜。
“请公瑾直言吧,以荆州之坚,你取得下否?”鲁肃问。
果然,此言一出,孙权的目光形同火炬,紧紧地炙烤着周瑜。
周瑜却好似没瞧见孙权的目光,他面庞沉静,眼神坚毅,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沉思。
“取不下。”良久,他终于低声道。
孙权眼中的火光熄灭了,为掩饰失望,孙权抬起脚,再一次围着亭阁绕起了圈。
“取不下你还放言攻取!如此狂言,岂非既得不到城池,又激怒了关羽,坏孙刘之盟吗?”鲁肃的脸上也变了色,厉声怒嗔。
周瑜的脸上露出惭愧与恼恨交加的神色,不过,他还是正色道:“不得荆州,东吴只有今日,永无明天。”
鲁肃沉默了,孙权眼中只余一片灰色的死寂。
孙权徘徊到亭阁与四周绿树的一处缝隙间时,突然停住了脚步,默默眺望起如练如银的长江。
时间像绕过了这座亭阁,顺着粼粼江水平静地远去了。
“大都督,你为何取不下荆州?”半晌,孙权终于沉声道。
周瑜神色一凛,立刻拱手禀报道:“禀主公,我亲眼看过,荆州之坚,堪称古今无双。城关上下、内外、水陆,俱设重重布防。各处守军不下于八万,依兵法,攻取这等坚城最少需要二十万大军,耗时一年,而东吴集全部精锐也不过十六万。更何况,坐镇荆州是关羽。我从其军中士气看出,将士们上下一心、无惧天下。其军心之坚,尤甚于城关。”
周瑜的语调又低又密,然而,在孙权和鲁肃听来,却句句坚如铁硬如戟,每一个字词,对他们的耳朵和心脏,都是一次锤击。
鲁肃一言不发。而孙权则在频频点头之后,不无含蓄地道了一句:“不过公瑾啊,不知你有没有想过,荆州之坚,并不在荆州。”
“主公何意?”周瑜有些吃惊。
“荆州难取,不是因为城坚,不是因为关羽悍勇,而是因为许昌有曹操。”孙权说着,又转过身去,注目远去的滚滚长江。
鲁肃听到这里,忙大声赞道:“主公一语道破要害!孙刘一旦开战,必定两败,唯有曹操坐得天下。我们不能为一座城池坏了孙刘联盟,毕竟曹操才是我们双方的大敌,而此人正日夜盼望着主公与刘备反目!如此可说,荆州之坚不在荆州,而在于曹操,确实是曹操保得荆州无恙……”
不知不觉,鲁肃又回到了原先的思维轨道,当然,也是孙权的思维轨道。
“荒唐!”周瑜大叫一声,喝断鲁肃。
鲁肃失声惊叫:“公瑾!”
孙权隐忍着不悦,面向鲁肃嗔道:“人家不是说你,是说我荒唐。”又转向周瑜,冷语道,“大都督,‘荒唐’之后有何言?”
“主公顾全大局的心思,孔明肯定料到了。他不但料到,还利用主公这心思为刘备谋利!”周瑜大声道。
“这话如刀如刃嘛。”孙权笑道。
“昔日,孙刘结盟让刘备得以自保。如今,他们竟用此盟来要挟我们,逼我们永远放弃荆州!为何?就因为主公心里真正害怕的人是曹操。虽然主公曾经战胜过他但仍然怕他!主公心里明白,赤壁那样的大捷永远不会再有了!”
孙权脸色发青,眼中冒火。周瑜的话像一根钢针,准确地扎到了他心里的痛处。
“主公为制曹,被迫依刘,而这恰为孔明所用……”周瑜却不依不饶,接着往下说。
鲁肃赶紧哈哈一笑,望望孙权,又望望周瑜,调侃道:“听听,公瑾对孔明的妒恨,仍然如火如荼哇。”
周瑜明知鲁肃此时的打岔是为了保护自己,却忍不住怒声道:“子敬你这是在污辱我!”
孙权不理鲁肃,却对周瑜叹道:“公瑾,我记得当初我把荆州借与刘备,你就极力反对。”
“如今看过荆州城防,更加悲愤。主公当年随手一借,如今十万头颅也取不回。”周瑜答道,脸上的痛苦深沉真切。
鲁肃再也听不下去,大喝一声:“公瑾慎言!”
周瑜也沉默了,然而,激愤之中,他的目光却炯炯地注视着孙权,一刻也不肯离开。
孙权默默凝视周瑜,淡然道:“公瑾,在你眼里,我恐怕是位庸主吧?”
周瑜与鲁肃的眼中同时掠过一阵惊骇。一个恐怖的阴影像一个传说中的幽灵,将他们的眼睛笼罩住了。沉默,空气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公瑾听着,当今天下,联盟抗曹仍是大局。我宁肯永远不取荆州,也不坏孙刘之盟!”孙权终于再次开口,下了最后的断语。
他的声音不愠不火,什么听不出任何语气上的波澜,然而,在周瑜与鲁肃听来,却无异于江上的惊涛骇浪。
周瑜忙单膝跪倒,哑声道:“请主公赐罪。”
孙权长叹一声道:“你累了,累得厉害!回府歇息去吧。”他下了逐客令。
一旁的鲁肃只默默无言。
周瑜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悄悄退后,起身,离去。
直到周瑜的背影被累累树影淹没,孙权才朝鲁肃转过身来,找了张长椅,颓然坐了下去。也只有在面对鲁肃一人,他面部的表情才得以缓缓放松。
“主公刚才的话,可当真?”似乎怕周瑜听见似的,鲁肃探过身,压低了声音,问孙权。
“什么话?”孙权挪了挪身子,似乎一下子回不过神。
“宁肯永远不取荆州,也不能坏了孙刘之盟。”
孙权将目光从树影间收回,凝视着鲁肃。鲁肃正低着头,凝神屏息。他明白了,鲁肃是想听到否定的答案。他的脸上荡过一丝勉强的微笑,良久,方疲惫地摇了摇头,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子敬啊,你的心思是,我们既要取回荆州,又不坏了孙刘之盟,想图谋两全。对吧?”
“正是。”鲁肃连忙答应,语气很有点振奋。依他看来,这才是可行的万全之策。
“子敬真是厚道哇!”孙权先是瞪圆了两只眼睛,笑眯眯地望着鲁肃,然后,忽然像一只遭到戏弄的老虎,脸色微微一沉,不屑地呵斥道,“可惜呀,是痴人说梦!”
华灯初上的夜晚,金碧辉煌的大都督府处处欢声笑语、张灯结彩,连庭院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清甜芳香的气息,更不要说人头攒动的大堂了。此刻,那间宽敞得可供百人舞蹈的厅堂上,那座孙权所赐的编钟已经被恭敬地一式儿摆开。众侍女正穿着如云的绸衣,踩着欢欣的步子,人手一块丝绸,在编钟上小心翼翼地揩抹着、擦拭着。对着这传说中的国乐之宝,她们面带欣喜柔和的微笑,嘴上不时地小声热烈地交谈着,纤足不停地舞动着、跳跃着,她们故意让玉腕、脚踝上的环佩不时地轻击钟身,发出不绝于缕的“丁零当啷”的脆音。众侍女之中,有个年纪最小、性格最活泼的,看见编钟末尾一只小乳钟上沾着一片薄薄的羽绒,便张口朝它轻轻吹拂着。不料,那羽绒如轻絮般飞升的当口,那乳钟竟也被袅袅地吹响。刹那间,空气中弥漫出一片惹人心醉的清音,一闻此音,众侍女们都被它的悦耳惊呆了,如同被施了入定的魔法……
然而,不等众侍女回过神,那清音消失了,那编钟的钟架突然发出一声轰鸣。
众侍女纷纷抬起头来,往钟架的方向望去,只见小乔一身胜雪白衣,正迤逦着脚步,手执双槌,走到那只最大的编钟面前,猛地一击!顿时,一声柔和又悠远的轰鸣声迸发开来。众侍女忙朝编钟匆匆折腰,次第退开。
小乔无视众侍女,而是沿着整座钟架飘然而过。只见她所到之处,手中音槌渐次落在由小及大的编钟上。编钟们应声发出越来越高的律音,直至到了最末端,伴着一个高亢的激音,她又舞蹈般地回转身,再次,由大及小将编钟们击打一遍。所有的编钟又发出渐次衰落的律声,只听得那大傅钟,发出大鼓般浑厚的声音……
小乔轻灵地击打,纵情地舞蹈,谁都能看出,她已将钟乐与自编的舞蹈美妙地融为一体。
而在大堂的一角,大都督周瑜正一边执盅,一边自饮,在他蒙眬的醉眼中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编钟——主公赐给他的国之乐宝,小乔——他颠倒众生、美丽绝伦的美人。上苍待他何其亲厚,让他拥有这世人绝无可能拥有的至宝,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他伸出手指,不时轻击着面前的酒盅,发出声声高低不一的颤鸣,细细一听,那声音正与小乔击打出的钟乐悄然相应!
在妙不可言的雅奏与让人眼花缭乱的轻舞之间,小乔发出似吟似叹、如泣如诉的美妙吟唱:“宫中那一刻,主公心里充满了怒火,我害怕他脱口而出,砍掉我周郎的头颅。但主公一旦开口,却赠我一座编钟。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乐声传入大堂角落的周瑜耳中,他的眼神更迷离了,整个人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沉思。“为什么呀为什么?”他用修长漂亮的食指下意识地在眼前的酒壶上敲击着,那壶嘴、壶身、壶把连续发出“当、叮、笃”三个音节,其声韵正是小乔所唱的:为什么呀为什么?
“只为主公心中充满痛苦。于是他啊,像砍下自己臂膀那样,将这座编钟砍给了我——且又不是我,是砍给了我的周郎。”小乔像听到了周瑜的敲击声一样,在乐声中继续哀婉地唱。
周瑜听了,不由得轻轻颔首,端起一杯酒,朝小乔所在的编钟方位略送了送,而后,一饮而尽。
小乔从乐声里抬起头,用忧郁又不失风情的眼眸凝视着她的周郎。而她的周郎,则在自饮的间隙,用闪闪发亮的眼睛,还给她一个深情的温柔的凝视。
就在两人沉浸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忘我之中,大堂入口处突然响起一个带着谑音的年轻女子的俏笑声——“大都督!”
周瑜连忙转过头,是孙权的女儿青萍。只见她捧着一柄长剑,正朝自己所在的角落姗姗而来。周瑜赶紧站起身,向她施礼道:“拜见郡主。”
青萍打量着堂上森然排列的编钟,又看一眼载歌载舞的小乔,又是一阵戏谑的娇笑,“哈哈哈,好一对互通款曲的神仙眷侣!”说着,又朝正在向她揖拜的小乔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而后,方对着周瑜,嘻嘻道:“父亲说,大都督肯定在等他信儿呢!我不信,我说,大都督有了编钟,肯定和乔姐姐在家忘我欣赏国乐呢。看来,我猜的没错!”
周瑜仍旧保持施礼的姿势,惶恐道:“在下确实在待命。”
青萍一看他摆出这样的神态,也就收了玩笑的语气,正声道:“父亲口谕,叫我把这剑赠送给大都督。”
周瑜更加惶恐了,他飞速地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长剑,眼中再次露出了惊骇之色。
“主公的王剑?在下怎敢……”
他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或者说,他担心再说下去,那可怕的瞬间会来得更快更直接。
青萍却微笑道:“放心吧,不是让你砍自个臂膀啊头颅啊什么的,我爹好着呢!他说,送了乔姐姐一座编钟,可不能薄了大都督!”
周瑜的心跳骤然缓了半拍,他一个箭步上前,接住那剑,又弯下腰去,揖道:“那就谢谢主公!谢谢青萍小妹!”
然而,那沉甸甸的王剑,到了他手中却骤然一空,他的心也随之蓦然一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青萍锐利又清澈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怎么了,大都督?”
周瑜连忙重新绽开笑容,低声道:“没有什么,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轻!都说王权大如天,没想到这王剑却这样轻!”
青萍也笑,似乎是一语双关地轻声道:“因为这剑从不杀人,父亲只用它舞着玩儿。”
周瑜收好宝剑,再一次深深地朝青萍弯下腰去,作揖道:“周瑜领恩,受教。”
不知在何时,大堂上的乐声和舞曲已经自行停止。小乔也停下了低吟与舞蹈,她一言不发,只静静站立一旁,望着大堂入口的周瑜和青萍,直到青萍发现了她,笑着朝她嚷嚷:“乔姐姐啊,编钟刚被抬走,我就向父亲抱怨。”
小乔忙将目光从周瑜身上移开,恭敬地弯下腰去,问道:“啊!萍妹抱怨什么?”
“抱怨父亲不该把编钟送给你。你看啊,编钟没了,乔姐姐也就不爱进宫了。乔姐姐不爱进宫了,往后我就见不着乔姐姐了。乔姐姐天天快活了,妹妹我就要天天孤单了……”
青萍嗔笑着,又亲热地挽住小乔的胳膊,举步往大堂深处走。小乔知道,她心里舍不得那座编钟,想再去看一眼。小乔无法,只得向周瑜投去匆匆一瞥,挽着她往编钟的方向走去。
周瑜的脸色瞬间冷峻下来,就好像有层面具,随着青萍的转身自行脱落了。
夜深了,华灯骤熄,整个大都督府都沉浸在静谧的黑暗之中。而在离后花园不足百米的后山竹林,月光却如水银般倾泻闪耀,碧如新玉的春竹拔得高高的,似乎在竭尽全力,靠近那青紫色的布满虹彩的天空。在那里,一群色彩黯淡、神情疲惫的群星的中间,有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正散发出珍珠似的光辉。
竹林深处一湾奔腾不息的流水旁,正站着举头望月的周瑜。在银白色的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出奇,然而更奇怪的,是他那惯有的镇定的笑容。是的,即便不说话,他看上去也是在微笑着,不过,不知是牵强还是内心落寞,那笑容里有股说不出的寂寥。
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伫立着他的水师大将军吕蒙。
“依例,君王把王剑交付于谁,等于把国之命脉托付于他。”半晌,周瑜终于低声道。他的语调如此低沉,以至于不像在对吕蒙说话,而像在对自己低语。
吕蒙正手执那柄王剑仔细端详,好一会,才诧异道:“可你已经是大都督了,早就三军在握,主公为何还授你王剑哪?”
周瑜沉默了,寂寥的神情里又多了一份悲怆。
吕蒙缓缓拔出王剑,在剑锋出鞘的一瞬间,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断剑!……大都督……主公这是何意?”
周瑜低下头去,似乎在凝望地上的月光,又似乎在观察竹叶上来回滚动的露珠。“这不是很明白吗?主公要夺我兵权。而且,为了无损王威,让我主动负罪请辞。”
吕蒙一怔,好不容易才勉强消化了周瑜所表达的意思。对他来说,理解主公的举动与猜谜没什么两样。
“主公好狠心哪!”吕蒙感叹道,脸上有股薄薄的愤恨。
“当然了,第二个用意,是主公自断剑锋,决意不取荆州了。”
“主公好糊涂!”吕蒙大叫起来,声音里饱含了焦虑和痛苦,和他的大都督一样,不知从何时起,夺回荆州的信念已经深入他的骨髓。
周瑜一声长叹,继而又摆摆手:“我被罢撤之后,也许你会被我所累,主公可能会贬你为一个步卒、一个水手,甚至有斧钺之灾。”
吕蒙先是一怔,然后嗓音一沉,低声道:“不怕。不管把我劈成几瓣,吕蒙仍然是吕蒙。”
“不过也不一定,主公也许会突然升你做大都督,让你一步登天。”周瑜看了看吕蒙,又微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
“什么?”吕蒙再次惊叫起来。显然,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推测,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除了惊诧,他不可能有别的反应。
周瑜抬起头来,仰望着空蒙绮丽的夜空。那圆月还挂在那里,不过一大片乌云正从远处飘移而来,莹润的月色正逐渐被遮挡、被掩盖。
“天威莫测,祸福难料啊!越神秘者,越崇高。”周瑜对着天上半遮半掩的月亮,嘴角轻轻上扬,语调里含着一丝讥讽。
吕蒙思索着,片刻之后,又将目光掉回到周瑜身上,再斩钉截铁地重申:“不管祸福,吕蒙都是吕蒙!”
周瑜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过了一会儿,却又语气沉痛地叮嘱:“吕蒙啊,如果你说过什么对不住主公的话,主公问你时,你务必一字不落地禀报主公。生死祸福,由主公定断。”
“当然!”吕蒙回答。
“如果你的部下说过什么对不住主公的话,主公问你时,你不准为部下担当。他们的生死祸福,亦由主公定断。”
“大都督……”吕蒙惊叫起来。
周瑜突然朝他深深弯下要去,作揖道:“拜托了。”
吕蒙伸出手来想将他拦住,可那手到底停在了半空,他只痛苦地应声道:“末将领命。”
周瑜站起身,凝视着灰暗混沌的夜空,思索再三,又接着叮嘱:“如果主公什么都不问,你哪怕有千言万语,也要一声不出。”
“这又是为何?”吕蒙惊诧极了,浓眉几乎拧成一摊黑墨。
“主公不问,是因为什么都明白。你不说,是因为怎么说都是多余的。”周瑜道。
吕蒙又听不明白了,对这样玄机似的话语,他向来缺少悟性,也没有探究的兴趣。不过,今晚让他惊讶的事情太多了。出于习惯,或者说,是出于对大都督的忠诚,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沉声答道:“末将领命。”
周瑜回到府中自己的卧室时,惊讶地发现,那张雕花玉床上一片寂寥空荡!他在黑暗中举目四望,寻了半天,才在窗外的玉台上发现一个淡白色的身影。小乔并没有睡,而是半靠在玉台的吊椅上,用那双黑宝石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
于是周瑜明白了,自己刚刚偷偷出去的事已经被她知晓,而且因为对自己的担心,她那无法治愈的失眠症又犯了。
至于自己刚刚去了哪里,和往常一样,她什么也没问,或者说她什么也不用问。她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
他也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走过去,在那吊椅上坐了,将她整个人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再抬起自己的下巴,轻轻地、不经意地摩挲着她头顶的丝丝秀发,一下又一下。而她则微微一笑,轻轻嘘出一口气,眼中露出倦怠的满足。
这是他们成亲近十年来,每个他外出归来之后的夜晚,经常重复的情景。
然而,这个夜晚却和以往的不太一样。小乔似乎不太满足于这种寻常的满足,她在周瑜的怀中不断地忸怩,似乎想找到一个更加满意的坐姿。终于,在周瑜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她将自己的头搁在周瑜的小腹上,重新横躺了下去。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然而,却可以让她的手臂抓住他的手臂,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
周瑜明白这是要长谈的架势,便伸出手指,先是抚了抚她的脸颊,然而,便又顺着她长长的秀发,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他眼睛并不看她,也不看那秀发,他似乎在凝神看着虚空,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可是那秀发,在他的手中却似乎渐渐有了生命,它们如一湾充满生机的黑色瀑布,从吊椅的边缘,一路倾泻到光滑的地面上。
小乔闭上眼睛,用钟乐似的声音呢喃:“所有人都说主公敬周郎,可我总觉得主公有点恨你。”
那摩挲秀发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不过很快,它们又恢复了自信的移动。“他们看错了,你也看错了。”周瑜微笑着说,声音和往常一样悦耳柔和。
小乔扇子般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眼睛却仍旧没有睁开,可她继续道:“女人不用看。心里一痛,什么都知道。”
周瑜的心陡然一酸,不自觉地将小乔的肩膀搂紧了一些。“往后还要常进宫啊,青萍小妹好喜欢你。你可别有了编钟就不进宫了。”他故意谈起了编钟,好让她高兴起来,他知道她喜欢那编钟。
果然,听到周瑜提那编钟,小乔忽然睁开眼睛,莞尔一笑:“你知道青萍干吗那么喜欢我?”
周瑜没说话,只用目光表达出自己的好奇,似乎在问“干吗喜欢你?”
“我就是她的编钟呗!敲我几下,她心里欢喜。”小乔悄声笑着,脸扑到他的胸前,手臂环住他的腰。
周瑜默然,继而哑然一笑。他将自己的一只手从她的发丝间腾挪出来,轻轻地抚慰着她的肩膀。片刻之后,又用怜惜的语气道:“小乔,我们生个孩子吧!”
小乔吃了一惊,忙从周瑜的小腹上抬起头,紧紧地盯住周瑜的眼睛:“周郎,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没事。”周瑜却将她搂紧了些,淡淡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
小乔的目光却不肯放过他,她瞪大了眼睛,灼亮的瞳孔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肯定出事了!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你不用出征了?你不再掌军了?你被主公夺职了?……”
她的问话一句紧过一句,声音也越来越大。他几乎来不及回答,更不用说解释了。
他只得微笑着,朝她微微颔首。
小乔却猛地将他一把搂入怀中,他感到胸口一阵濡湿。一行激动的泪水正沿着他的脸颊、脖颈涔涔而下,他听到她的嗓音在呜咽着发战。
“别伤心。主公不会降罪,相反,仍能厚待于我。”周瑜摸着她的头顶,像安慰一个小女孩一样细心、温情。
“傻瓜!我不是为这个!”周瑜一怔:“那怎么?”
“我不伤心,我高兴!往后你得老待在家里了,我太快活了!”小乔抬起头来,破涕为笑地望着他,从她充满喜悦的眼睛可以看出,她说的是真话。
周瑜的心却再次没来由地一酸。
“周郎,你看那编钟像什么?”小乔偎依着他,却又活泼起来,指着卧室门口那隐约浮动的编钟暗影,问道。
“像一方战阵,将士们正严阵以待,准备出征。”周瑜脱口而出。
小乔闪亮的眼神黯淡下来,她失望地看了一眼周瑜,叹息道:“唉,它们像一家子啊!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全都待在一块儿。”
周瑜一愣,随即会过意来,张开双臂将小乔紧紧搂进怀中。他搂得那样紧,以至于小乔快喘不过气,她本来还想说什么,这下却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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