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江南,弥漫着一股与季节不相称的寒意。一夜春雨过后,花园里的梨花、桃花和不知名的种种鲜花骤然间凋谢了,露出一株株光秃秃的让人心疼的嫩枝。而刚刚绽出新绿的树叶,却冻得打起了微卷儿。最反常的是天边的朝霞,那霞光掩映在淡漠的白光之下,呈现出压抑的青紫色。没有太阳,没有和风,这是一个不常见的阴冷的清晨。
布满持枪甲士的吴宫玉阶上,以鲁肃、周瑜为首的江东文武,正排成整齐的两列,面对朱红的油漆宫门,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不一会儿,正像他们期待的那样,一声清越的古号从宫门内悠悠传出,一个手执拂尘的老黄门发出一个“上朝”的宣告之后,大家有条不紊地往正殿鱼贯而入。
和往常任何一次早朝一样,长号声止的那一瞬间,身着王服的孙权从后殿走出,步向他的王案,落座。
此刻,文官武将们也早已依照排定的秩序立定,他们脸上露出的是和往常一样庄严又不失平和的表情。这是他们一天之中最为重要的时刻,而且他们也知道,对于他们的主公孙权来说,也是一样。
然而,即便如此,稍稍敏感一点的还是明显感觉到,今天的大殿过于寂静,气氛也过于凝重。可具体是什么导致了这一点,他们一时半刻却没法弄清楚。
在处理了几起例行奏折之后,孙权掩不住困倦,睁大了熬成暗黑的眼圈,捂住嘴打了半个哈欠。说是半个,是因为那哈欠打到半途,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他是个勤勉的主公,更是一个严于律己的江东首领。多年来,他从不允许自己在众人面前露出疲惫之态。
谁也没有想到,大都督周瑜这时突然走出队列,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王座上的孙权屈膝一跪,叩首道:“钦命骁骑将军领江东大都督周瑜叩禀主公。”
孙权稍稍一愣,随即平静下来,用十分尊敬的语气道:“公瑾平身,有话请讲。”
周瑜却没有站起身来,而是匍匐在地,大声道:“周瑜多次拒遵主公号令,随心所欲,致使文武失和,将士离心,此罪一。三日前周瑜擅自前为荆州探关,坏主公联盟抗曹之大局,此罪二。周瑜领大都督以来,恃权自傲,上藐主公,下结党羽,此罪三。请主公严办!”
周瑜语毕,众臣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又暗中舒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今早气氛凝重之所在。谁不知道大都督功高盖世?主公又怎会真正处罚他?无非是和以前发生过的多次一样,不过是象征性地怪罪两句罢了。
可今天孙权的反应却有点奇怪。他的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而在威严之中另有几分阴沉,他没有辩驳周瑜,而是平静地反问道:“依你,如何办?”
“斩!”周瑜还是没有抬头,他响亮的回答像是地面砖石的回音。
满朝文武发出一片惊叹之声。大都督周瑜如此提议,倒是从未有过的。孙权的脸上更阴沉了,除此之外,还另添了一层坚硬。“公瑾啊,你功太高,头太硬,我斩不动。你名重天下,江东将士多为你旧部,我也不敢斩你!更重要的是,斩你,不公。”孙权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平静,然而,细心的人还是听了出来,那平静之中却有股残酷的狠劲。
“那就罢撤周瑜所有职权,剥夺爵位俸禄,永不再用。”周瑜的身子伏得更低了,远远看去,几乎贴着地面砖石的石缝。
文武大臣们再次发出惊叹之声。有的转过头想和后边的同僚交流两句,有的已经控制不住,拱起袖子准备向主公谏言。唯有鲁肃,还保持着脸色的祥和,还有吕蒙,将一张铁青的脸绷得皮鼓一般。
孙权不动声色地挥了挥宽大的衣袖,沉吟道:“如果我是个仁者圣君,则应该宽容为怀,施恩挽留你三次。你哪,四次负罪请辞,如此方合春秋大义。可惜我不是仁者圣君,我只是区区江东之主。所以,准!听令,罢夺周瑜所有职位爵俸,收缴剑印,降为白身,逐出宫廷!”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无不惊悚。整座大殿,静得能听得见门外落叶的声音。
不等大家回过神,已有两个侍卫走上前来。他们摘下周瑜身上所带佩剑,收走了周瑜手中的虎符,通通交至孙权王案旁的一个武官,而后,又在众大臣惊疑的目光中,将周瑜推出了大殿。
众大臣们不敢看周瑜,更不敢看孙权,他们全都凝神看着自己鼻子前方的虚空,似乎这是他们唯一能看的地方。
孙权却又从案边站起身,目光咄咄,逼视着满朝文武。
“诸位都给我听好了!你们不是周公瑾,我个个斩得动!你们听着,今日起,江东永不设大都督之位。任何人胆敢擅言攻取荆州,斩无赦!”
“遵命。”众臣齐声应道。
“诸位都请退下吧!子敬留下。”孙权又道。
没人提出异议,众文武们纷纷鱼贯而出。只有鲁肃,一脸肃穆地近前,朝孙权作揖道:“主公有何吩咐?”
孙权对着文案沉思着,那上面堆着周瑜留下的佩剑和虎符,良久,方转向鲁肃,用和缓沉抑的语调,艰难道:“子敬,劳你去一趟荆州,面见关羽……”
“此去何为?”鲁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孙权的脸悲伤地耷拉了下来:“说媒。”
鲁肃的脸也耷拉了下来,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明白了。”
“速去速回,我等你消息。”好像为了鼓励他振作似的,孙权特意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又交代了一句。
吕蒙下朝之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一趟吴山的大校场。他不知道主公会如何处置自己,他知道大都督料事如神,关于他和自己下属的未来预测八九不离十,可在自己的命运发生急剧转折的当口,他还是想重温一遍那火热的战事操练。
因为没有迫在眉睫的大战,今日的大校场上操练的多是寻常科目。吕蒙信步走去,只见多数都在自由操练,唯一稍稍触目一点的,是一方从山脚移来的盾牌方阵,那是由一支上百名步卒组成的持刀战阵。在离他们不足百米的城墙下,站着一队排成一字形的弓弩手,他们正聚精会神弯弓搭箭,面对着那方阵。一瞧见双方那剑拔弩张、激烈相对的敌我态势,吕蒙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的随从副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和那负责演练的校尉低声交代了几句,那校尉便奉命走开了。
在盾阵进入弓弩手的射程之前,双方一直保持克制。盾阵里的步卒们始终面无表情,冒死行进,而弓弩手们则小心翼翼、蓄势待发。终于,渐渐地,盾阵发出的怒吼离天上的云霄越来越近,领头弓弩手脸上的痦子,开始进入了盾阵步卒们的视野。突然,无数只银白的箭矢好像一群放飞的白鸽,嗖嗖地朝盾阵飞去。那白鸽嘴角之锐利、啄力之精准,使得方阵中不小心暴露在盾牌之外的肢体,顿时血流如注,像软绵的布偶垂塌下去。看着自己的赫赫战果,弓弩手们抑制不住自己的快意,得意地哈哈大笑,而中箭的步卒则一边惨叫,一边竭力将身体往后蜷缩,发出不绝于耳的粗野叫骂。
吕蒙看罢,忍不住按住手中的长刀往盾阵走了几步,连连夸赞:“好!好!射得好!”
盾牌战阵里的步卒们听见了他的击赏,前进的步伐更快了,全然不顾前方等待他们的箭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
眼见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弓弩手们张弓搭箭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菊花似的箭镞落在活动的盾牌上,激起一朵朵前后摇晃的人形浪花。气力弱的、精神不够集中的、活动不够敏捷的,再次来不及将手臂、腿脚隐藏,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从盾牌后方传来。几个心软的新弓弩手,露出不忍的神色,拉弓的手臂瑟瑟发抖。
吕蒙立即瞋视那几个弓弩手,怒喝道:“昏了头了!还不赶快射箭!你们还有两支箭的生机!容敌近身,自己必死!”
新弓弩手们醒悟过来,赶紧对准缝隙引弓狂射!
吕蒙交代完弓弩手,偏还不满足,又按住长刀对着盾阵一阵怒喝:“快冲,冲上去!距离越近敌人箭法越乱,你们只剩二十步了,生死决于此刻,冲上去砍了敌人的头!”
那盾牌战阵往前推进得更迅速了,眼看就要冲到弓弩手的面前。眼见让自己肢体受苦的仇敌们近在眼前,步卒们纷纷从盾牌后探身,高举起一柄柄大刀。就在劈斩即将发生的一瞬间,响起吕蒙的一声大喝:“停!”所有的战刀在空中停住了,有的停住在离抡刀者手臂的上方,有的停住在砍下去的动作顶点,有的已经碰触到了弓弩手的头颅。有一把战刀,已经失控砍在了一个弓弩手的肩头,中刀者不禁失声惨叫,跌倒在地。
吕蒙的目光掠过中刀的弓弩手,借助手里的望远镜,他扫视着刚刚战阵进攻的路线,那里有一连串殷红的血迹,连珠般的血滴之中,躺着几个受伤的步卒,其中一个似乎受了重伤,两眼绝望地上翻着,显然正走向死亡的途中。
“你们他妈的命大,要搁战场上,早被人戳一万个窟窿了。”吕蒙放下望远镜,大声说。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天色擦黑,吕蒙也没等来孙权的命令,他只得怏怏地从训练场回家。在家里闷坐了一会儿之后,更觉烦躁难安,便来不及和家人打个招呼,就又大踏步出门,往水师囚室的方向来。
早上退朝后,吕蒙下令将几个有过“逆反”言论的下属囚禁起来了。不是吕蒙鲁莽,而是不得不这样做。这几人背后妄议主公,唯大都督马首是瞻,早已在水师中尽人皆知。
在吕蒙看来,不管主公如何处置自己,从大都督被罢撤这一刻开始,这几名下属的命运都已经被注定。他之所以自己下令囚禁他们,不过是不想让他们死得更惨烈、更屈辱而已。
他命令看守将这五人提出囚室,并将他们各自的武器交还,再每人备上一份好酒。他们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兄弟,多年的出生入死,他早已将他们看得比自己的家人还重。在他自己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之际,他想和他们最后再畅饮一次,亲自送他们上路,这样,他才安心。
他支走了看守,独自在靠窗的地上屈膝而坐。他们挨个儿踉跄着进来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按军衔挨次坐下。他沉默着,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了一海碗酒和一把他们自己的战刀。在安置好这一切之后,他又重新跪坐于地,在面前横放自己的长剑。
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玩意儿,他大概要说什么、做什么,这五人心里都有数。他们的头相继抬起来了,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吕蒙,往狭小的窗棂之外望去。那里有一枝红艳艳的桃花,因为近日滂沱的雨水,它们现出了过分饱和的色泽,眼看就要凋谢了。
吕蒙看一眼窗户,低声道:“老四,你起过异心,想拥大都督主大位。老二,你胡乱放言,说江东三军都是大都督的!老五老六,你们也有过类似言语。这些事主公早知道,不忍追究。现在大都督去职了,主公令你们自刎,以免蛊惑军心。”
五个校尉相继垂下了头,预感证实了,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窗外的桃花却要谢了,他们也快要死了。
吕蒙沉声道:“上路吧!早晚有一天,我们兄弟黄泉路上见。”说毕,一饮而尽。
五个校尉抬起头来,相互对视了一眼,就相继伸手,去拿放在自己眼前的大刀。
他们横刀向颈,正要挥割下去,忽然听见门口响起了“咚咚咚”的急促击门声,不等有人去开门,那房门已经被一脚踹开。一个身着铠甲的军士匆匆闯入,对吕蒙急道:“将军,将军且慢……”
吕蒙凝视来人,沉着道:“怎么?”
“主公口谕,犯事各位,全部免死!”那军士急急禀道。
五个校尉的脸色立刻活泛起来,他们纷纷取下颈上的刀刃,目光再次下意识地越过吕蒙,看向窗外的那株桃花。那桃花娇艳欲滴,似乎不但没有凋谢,反倒比原先还要红艳些。
“当真?”吕蒙也雀跃起来,面露喜悦。
“当真!”那军士重复。
吕蒙笑了,又道:“主公说了为何吗?”
军士也笑了,道:“说了。主公说,他看了你吕将军上的条陈,被你对部将的情义打动了!嘿嘿嘿,你们几个还不谢将军救命之恩?”
那几个校尉“啪”地扑倒在吕蒙的跟前,朝他不住地叩头,嘴里乱纷纷叫道:“大哥!……大哥活命之恩,小弟至死不忘!”
然而,等他们抬起头时,却发现吕蒙呆住了,整个人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校尉们也惊疑起来,惶惶然望着吕蒙,不知他又发生了什么事。
吕蒙口内讷讷道:“可是我并没有给主公上过什么条陈……”
为首的年纪最大的那个校尉,颤抖着声音问:“没有?你再仔细想想!”
吕蒙又想了想,还是沉声道:“没有。”
那校尉急了,又问:“那主公为何那么说?”
吕蒙绝望地喃喃道:“不知道。”
校尉们再次互相凝视,渐渐地,他们脸上的不安之色越来越浓,眼睛里笼上一层死亡的阴影,就连他们头上随便一根毛发,也开始惊悚地竖起。良久,为首的那位最为年长的校尉终于愤然道:“想那么多干吗?既然将军没上过条陈,那主公恩典就是假的。与其提心吊胆,不如取个痛快……上路吧!”
说毕,他挥刀向颈,一个发力,一洼颈血如同窗外的桃花灿烂四溢。他应声倒地,死去了。
另外几个校尉见状,也陆续挥刀朝自己的颈项,一颗颗脑袋无力地歪倒下来,倭瓜似的落在他们的肩头,他们都相继死去了。眼看只剩下一个最年轻的校尉,他眼中的闪亮灼如火把,熊熊地在眼眶里燃烧着,就在他横刀向颈的最后关头,吕蒙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慢着!你……今年多大年纪?”
那少年校尉犹豫着,眼睛里的火把燃烧得更旺了,他用被烫着了似的表情看了一眼死去的校尉们,颤声道:“大哥,我……我也不想死。可是,他们都死了,我还有脸活吗?”
吕蒙闻声,如遭电击,他铜铃般的大眼几乎夺眶而出,随即,眼泪瞬间模糊了他的瞳孔。
那少年校尉不等他回应,猛一发力,将自己的头颈在战刀上狠命一蹭,颈血瞬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他头一歪,倒在了吕蒙的面前。
那死去的五人的血渐渐流了出来,慢慢地,在地上形成一汪又一汪的血泊。吕蒙闭上眼睛,感觉它们正汇成一条越来越宽阔的小河,朝自己流淌而来。他发出一声轻若无声的叹息,放开一直盘着的膝盖,站起身,一脚跨到那血色的河流里。
不知过了多久,吕蒙踉跄着走出囚室,准备回家去。出门之后,他模糊地感觉到室外正刮着刺骨的寒风,一片片银白的雪花像数不清的棉絮,在眼前胡乱地飞舞。他一边昏沉沉地走着,一边暗自纳闷,不已经是仲春了吗?怎么又下起雪来了?因为没有抬头看路,他竟在恍惚中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贴身侍卫。
那侍卫忙惶恐肃立,又解释并禀报了些什么。因为心神恍惚,他竟完全没有听清。他抬腿继续往前走,然而,他忽然又见眼前站着一排面目陌生的侍卫。这些侍卫见了他,非但没有招呼,反而对他冷眼而视。吕蒙的心没来由地“突”地一跳,他疑惑地四处看了看,果然,他看见主公孙权就站在那一排侍卫的末尾,正冷冷地望着自己。
“主公!”吕蒙弯下腰去,口内讷讷道。
“谁让你说的?”孙权厉声问。
吕蒙愣住了,一时回不过意。
“谁让你假传我的口谕?”孙权又接着问。
吕蒙忽然醒悟过来,脸上露出幡然悔悟的神情,喃喃道:“哦……哪怕有千言万语,也要一声不出啊!”这是大都督主动罢职前的叮嘱,可是他却完全忘在了脑后。
孙权似乎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沉声道:“晚了。吕蒙听令,现罢夺你将军职,拘营待罪。”
吕蒙略怔片刻,立即应道:“吕蒙领命!”
吕蒙被侍卫们押下时,脸色平静,眼神坚毅。孙权在一旁看了暗暗纳罕,此人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如运用得当,倒是难得的大将之才!
周瑜被罢免三天后,鲁肃奉孙权之命驾着水师部一只小船沿水路来到荆州。和数日前周瑜见到的一样,荆州城风平浪静、固若金汤。也正像周瑜向鲁肃所描述的那样,城关各处刀枪耀目、军威凛然。
不用说,短时间内要攻破这样的城关,在鲁肃看来,不说是绝无可能,也是难于上青天。
因此,当鲁肃在将军阁面见关羽,将一帧精美的帛书放在朱案当中时,他脸上的神情是慎重、平和的,甚至带着某种神圣的意味。在他心中,此举成败与否,不仅关乎主公的颜面,更关系着东吴五十年的安危。
关羽却眯起眼睛,用略带藐视的目光注视着那帛书。“那是何物?”他捻须问道,心里怀疑是张什么请帖、邀约之类。在他看来,东吴地处江南,礼节繁盛,常常用一些徒有其表的什物儿来诱人耳目,实在是累人得很。
“礼单。”鲁肃简短地答道,“闻上将军有一女,年方二八。我主三公子恰好与其同年,真乃天作之合!我主愿与上将军结秦晋之好,成百年和睦。这便是我主求聘将军女的礼单。”鲁肃说着,将那帛书向关羽更拉近了些,好让他看清那上面俊逸的行楷。他准备告诉关羽,为表示诚意,这正是潇洒多才的三公子亲自手书。
然而关羽却没有给他说这句话的机会,他甚至没有睁大眯缝着的眼睛,就微笑着调侃道:“子敬呵,你放礼单的地方,数日前,周瑜想把我的头颅放那儿。”
鲁肃忙赔笑道:“云长兄,周瑜不再是大都督了,他已经被我主罢夺全部职权。东吴也将永远不设大都督。”
关羽面露诧异,接着又微微一笑:“哦!这是为何?”
鲁肃正色道:“位高权重,尾大不掉。”
关羽却摇摇头:“我是问为何罢免周瑜?”
“因为他不遵我主联手抗曹大计,为了取回荆州而不惜与将军开战。”鲁肃道。
“孙权真乃明主啊,在下好生敬佩!如此说来,你们不想取回荆州了?”关羽赞叹道,一边摇头,一边面露几缕讥讽。
鲁肃摇了摇头,道:“想,做梦都想!可醒来后便心明如镜,孙刘联盟,大于一座荆州城。取一城而至孙刘反目,是因小失大。孙刘两败。”
关羽闻言,忙站起身,朝鲁肃作揖道:“孙权明智,子敬高义。有你二人做主,荆州无东顾之忧了。”
鲁肃也忙起身,笑道:“就是嘛!如此简单的道理,公瑾却要说得杀气腾腾,闹得大伙眼里只见杀机,不见道理……”
然而,不等鲁肃说完,关羽却突然沉下脸来,转过身去,沉声道:“可我宁愿相信周公瑾的杀机,也不相信鲁子敬的道理!”
“云长这是什么话?”鲁肃面露讶异,胸腔里却突突地直跳起来。
“江东周瑜,只要活着就必取荆州。就算他死了,阴魂也会犯荆州,你们根本拦不住他。”关羽缓了缓语气,沉声道。
“云长为何如此偏执?!”鲁肃怒声道。
关羽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感叹道:“子敬啊,我如果是你江东将士,也会立誓夺取荆州的。我和周瑜人同此心,心同此志。而你主所谓的联姻哪、和睦哪,不过皆属缓兵之计罢了。”
鲁肃气得涨红了脸,失态地大叫:“云长一叶障目,满口胡言!”
关羽却微微笑着,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他甚至改用了一副拉家常的语调,用劝慰的语气对鲁肃道:“对了子敬,还记我大哥娶孙小妹的事吗?我大哥差点把命送在东吴!我想问你们主公一句,你们江东,除了嫁娶之外,别无安天下的良策了吗?”
鲁肃听到这里,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悲愤,他满眼含泪,两手颤抖地将案上的帛书慢慢卷起,颤声道:“看来,上将军是要和我江东拒亲了。”
关羽却毫无心肝地哈哈一笑:“我虎女焉能嫁犬子……”
这时,就连伫立在关羽身后的关平,也忍不住失声拦阻道:“父亲……”
关羽止住笑容,冷冷地望着鲁肃。
此时的鲁肃已经不能用挨了当头一棒来形容,他的心肺、大脑,全部被烈火炙烤着!他愤怒地盯了得意扬扬的关羽一眼,四肢如被电击般剧烈颤抖。接着,他像一个手脚不灵便之人似的,勉强卷好帛书,趔趄着朝关羽匆匆一折腰,做了一个深深长揖,痛声道:“云长呵,你如此污辱我主,你知道我主会如何作答?”
“发兵攻打荆州!”关羽冷冰冰地回答。
“不!我主会说,无论云长如何辱我,我绝不坏孙刘联盟,绝不攻取荆州!云长呵,国之安危,大于主之荣辱!告辞!”
鲁肃言罢,也不看关羽,便强忍着内心痛苦,昂首步出将军阁,只留下关羽父子在他背后发怔……
半个时辰之后,鲁肃在关平的陪送下,昂首步下荆州城道。城关上,关羽遥遥长揖,他也装作没看见。
直至他回到江面,跨上来时的小船。江风吹起他薄薄的长衫,他将整个人转向荆州城关的背面,泪水才在他浑浊的老眼中溢出,顺着他沟壑丛生的黄胖脸,流到了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的唇边。不过是短短半日,他的鬓角已经多出了两丛银白的色块,他仿佛一下子老去了许多。
小船开动了,很快,他和他在荆州收到的屈辱,将伴着一曲江水流回江东。他不知道,主公孙权得到回音之后,会作何反应,更不知道,接下来的荆州,会有如何曲折多舛的命运。
荆州啊,你这让人魂系的雄关!你让多少人为你折腰,又让多少人为你蒙羞!
鲁肃不知道,在他头顶的城关之上,关羽正动情地目送着他,而且在关羽心里,也是同样的默念与感叹。荆州啊,荆州,你何时才能有安宁之日?
“父亲,孙权是在施缓兵之计吗?他们会暗中攻取荆州吗?”在关羽身后,关平语气热切地追问。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稍一犹豫之后,关羽这样回答。
关平竭力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鲁肃的小船如一枚弯弯的落叶,渐渐卷入浩浩汤汤的江水之中。和东吴大都督周瑜离去时的阴风恻恻不同,今日挂着斜阳的天际霞光掩映、辉煌灿烂,同任何风波欲来的短暂平静一样,江上如诗如画的美景,宛如一道强烈的闪电,深深地烙在了关平的心里。
鲁肃回到江东时,已是幽暗的黄昏晚景,他从主公的一个侍卫那儿得知,主公正在吴山狩猎。考虑到军机不可延误,他直接去了狩猎的山涧。和他料想的一样,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空旷之地,有飞禽,有走兽,有连绵的草地和数不清的杂树繁花,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不是一场严格意义上的狩猎,而是有近百名将士争先恐后参与围观的赌射。那插满花花绿绿大纛的山脚下,将士们身着铠甲,手持刀剑,围着酒案、箭台、活靶,胡服骑射,壮言豪饮,怎一个热闹了得!
鲁肃走近的时候,众将士正在赌鸟,好几位将军在百米处各执一弓,挽弓待发。不远处的山旯旮里,一个士卒正在执掌一张巨大的丝网,那网中捂着无数只刚被捕获的活鸟。那士卒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贬的水师将军吕蒙。
一位将满弓几乎拉断的独眼将军,朝吕蒙大喝一声:“纳命来!”
吕蒙不应,只迅速从网中捉出一只鸟儿向高空一掷。那久被束缚的鸟儿乍获自由,兴奋地吱吱直叫,振翅飞向云天。
那可怜的生灵不知道,在它逃离的那一刻,瞄准它的不光有那只丑陋的独眼,还有一双不动声色的老眼,一位老将正在离独眼将军不远的地方弯弓射击。
结果,它的翅膀刚刚触及第一缕云朵,两只利箭同时“嗖”地往它飞来。它抖了抖翅膀,躲开了独眼将军从左后侧射来的那支,可不幸的是,与此同时,另一支从右侧翼飞来的箭矢却残忍又精准地击中了它的尾腹,并从它小小的身体里穿膛而过。它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在空中艰难地飘摇了一会儿之后,“噗”的一声掉在地上。
一阵震天的喝彩声中,那射中鸟儿的老将得意地嘲弄独眼将军,说他左眼还在的时候,就不是自己的对手。那独眼将军则骂骂咧咧说他是“老不死的”,然后又不得不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质吴钱,掷到他面前。
众人的喝彩声刚落,不想孙权执弓一个箭步上了箭台。他对刚刚射中的老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老将却粗声对他道:“主公,我是不会让你的。”
孙权笑道:“你箭技无双,我输也甘心。”
众将士的目光全集中到了那老将的身上,鲁肃则不无担忧地望着主公。虽然不过是射鸟,他今天却很不愿意看见主公射输。他知道,那个性粗鲁不知高低的老将是东吴首屈一指的神射手。
那老将边开弓边朝吕蒙大喝:“纳命来!”
吕蒙执鸟再朝空中一掷。那鸟儿欢叫着迅猛飞向云天,那身姿竟疾如流星!
孙权与那老将张弓瞄准,同时大叫一声:“着!”
显然,这一只鸟儿的翅膀比上一只的要健壮得多,振翅的速度也比上一只要迅疾得多,然而,它的运气却比上一只的还要差。它看见两只利箭朝自己疾射,却怎么也没法躲开任何一支,它竭尽全力飞翔,却被两只利箭同时射穿了胸膛!它在空中发出一声惨烈的悲鸣,而后身负两箭,飘飘坠落。
众将士惊呆了,之后,猛地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好!好!神射啊,亘古奇观……”
那神射手老将敬佩地朝孙权一揖,步下箭台。孙权却不肯离去,豪气干云地放声大叫:“谁再来?再来一人和我比试!”
鲁肃却再也忍耐不住,他独自一人,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挪到箭台的一角,用低沉的声音悄悄禀道:“主公!”
孙权微微诧异,低头见是面色凝重的鲁肃,忙微笑道:“哦,子敬回来了?”
“我回来了。”鲁肃应道。
孙权一边低头调理手中的弓弦,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关羽怎么说?”
“请主公回宫,容我慢慢禀报……”鲁肃低声道,面有羞赧惭愧之色。
孙权微微一怔,立刻嗔道:“此处天高地阔,何事不能言?你就在这说!”
鲁肃却仍然犹豫着,悄声禀道:“主公,回宫吧……”
尽管鲁肃已经将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可是他们的谈话还是被众将士听见了。鲁肃再抬眼的时候,发现所有的将军都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
显然,孙权也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威严地扫视一眼众将军,突然对鲁肃厉声喝道:“子敬,这些将军个个随我父兄出生入死,在他们面前,江东无任何隐秘。你就放心大胆地在这说!”
鲁肃一愣,略一沉吟之后,便朝孙权弯腰一揖,正声道:“禀主公,关羽狂傲无比,小视江东。他把主公顾全大局的心意视为缓兵之计,仍然认为我们要暗中攻取荆州。”
孙权脸色一沉,道:“关羽还有什么话?”
鲁肃又陷入了犹豫,他正在脑中盘桓哪些话是可以在这里说的。不想孙权突然怒吼:“说!全部说出来!”
“关羽拒绝把女儿嫁给公子,讥讽说,江东除了嫁娶之外,别无安天下的良策了吗?”鲁肃沉痛道。
将士们听了,发出一片唾骂和怒斥之声,人群开始出现了骚动。
“更有甚者,他还辱及主公。”鲁肃的声音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孙权一动不动,眼望鲁肃。
鲁肃再次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下去。孙权又怒了,他再次瞋眼怒喝:“说!一个字都不准少!”
“关羽说:虎女焉能嫁犬子……”鲁肃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老泪,几乎从他眼中滚落。
众将大惊失色。只见那神射手老将跺足暴吼:“狂徒!竟然视我主公为犬,那我们成了什么?狗崽子?……”一言未尽,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倾泻而出,到底是暮年之人,经不起这样猝然的激动,他“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一阵激动的骚乱,在将士中危险地蔓延开来。然而没过多久,经过为首将军的训诫,众将士又平静下来,在为首将军的带领下,他们面向孙权,将手中的刀剑高高举过头顶,朝荆州方向一边挥舞,一边发出阵阵山崩似的吼声:
――拿下荆州,将关羽碎尸万段!
――主公,血洗荆州,破城之后,老少不留!
――主公发令吧,我等与关羽誓不两立!……
在这失控的混乱之中,只有一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和众人的慷慨激昂相比,他显得那样平静冷漠,他就是执掌鸟网的吕蒙。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炯炯目光只追随一人——主公孙权。
而此刻,他眼中的孙权却露出比他还要平静淡漠的神色,不急不缓地问鲁肃道:“子敬啊,那你当时如何回答他?”
“我说云长,尽管你如此污辱我主,可知道我主如何作答?关羽说,发兵攻打荆州呗。我说不,我主公会说,无论云长如何辱我,我也绝不坏孙刘联盟。云长呵,国之安危,大于主之荣辱!”鲁肃一句不留地重复他在关羽跟前说过的话,他知道自己这番应对下通情理、上接大义,主公肯定满意。果然,他见孙权目光闪动,露出不胜唏嘘的神色。
“子敬说得好!比我说得都好。多谢了!”孙权提足了中气,朗声道。
众将士却仿佛没有听见,仍在愤怒地吼叫:“主公,攻下荆州,血洗三城……”
孙权忽然转过身来,怒视众将,冷声道:“怎么了?你们都忘了大都督是因何罢免的?我斩不动他,却斩得动你们,再妄言攻打荆州者,斩!”
众将顿时一片死寂,再也无人敢说一字。孙权又呆了半晌,环视山涧一周,而后,独自踽踽步下箭台,孤身朝外走去。众将士沉默着,悲愤地望着他的背影。
突然,在孙权越走越远的背影身后,有人一声低喝:“庸!”
孙权闻言,脊背一颤,如遭电击。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发声之人正是刚被自己贬为步卒的周瑜爱将——吕蒙。骂他也就罢了,更让他气恼的,是见自己转身他非但没有露出任何惧怕,反而两眼冷冷地望着自己,似乎他很有把握,自己手里的王权早已不稳,迟早要交给刘备或者曹操。
孙权的眼里露出罕见的凶光,吕蒙认出来,这是他下令杀死某人时惯有的光亮。可他却毫无畏惧地迎视着它。自大都督被罢免那一刻起,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都督早就警告过自己,天威莫测,主公要他死,或者要他统领三军,不过是一念之差。
可在众将士的眼中,此刻,这两人对视带来的恐怖气氛,却足以让整个山涧为之颤抖。
突然,孙权将目光狠狠从吕蒙身上调开,举起手里的弓箭,怒喝道:“纳命来!”
不等赶到他身旁的鲁肃伸手阻拦,一支利箭已经“嗖”地离开弓弦,扑向吕蒙。
那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像长了眼睛似的朝吕蒙飞去,近了,近了,眼见就要射中吕蒙的头颈,却又在咫尺之间与之擦肩。准确地说,它与稍稍侧身的吕蒙之间,大约只有半分的距离。可正当众将准备嘘出一口气时,吕蒙却反手一把抓住那飞箭,紧握于掌中,然后,狠狠地、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胸膛!他完全无视自己胸腔涌出的洪流般的鲜血,而是傲然挺立着,将那支颤动不已、不断冒血的箭矢示意给众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见他双目怒视孙权,用寒冷彻骨的声音道:“如果大都督在此,肯定箭无虚发!”
众将士一声惊呼,随之,又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
吕蒙说完,仍旧顶着满腔的鲜血挺立着,挺立着,他似乎想保持这样的姿势,直至鲜血流光;又似乎在等待着即将飞来的下一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孙权真的愤怒了,不仅如此,“大都督”三个字,还让他陷入了难堪的窘迫。身为武将的吕蒙,不可能不知道,在罢免周瑜这件事上他的悲与怒、急与痛!他气急败坏地伸手入袋,准备掏出箭来,一举结束这个长着反骨的鸟将阿蒙。不料他的手扑了个空,那箭囊不知何时已只箭全无!
他正欲喊人要箭,却见鲁肃扑了上来,将他死死抱住,颤声乞求道:“主公……主公,回宫吧!求你了!”
孙权浑身一软,他两手一松,任由那长弓自行落地。他顺势靠在鲁肃怀中,泪水夺眶欲出。
鲁肃大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就在满眶泪水即将滴落之时,孙权狠狠推开鲁肃,独自踉跄着往前走去。整个过程,不管是鲁肃,还是离他最近的贴身侍卫,都能清楚地看见,那泪水一滴未落!
而山旮旯的那边,挺立的吕蒙却再也站立不住,一个趔趄之后,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就在他疼痛难忍奋力挣扎之时,鸟网的网口被他的靴子踢开了。
顿时,无数只飞鸟如黑色的疾雨冲向高空。一时间,叽啾之声铺天盖地。
孙权正踉跄而去,不想狂风骤雨般的鸟儿瞬即追上了他。只顷刻间,鸟群就遮住了太阳,遮住了整个天空,喧哗的鸟叫震耳欲聋,黑压压的黑影笼罩了行走中的孙权。
谁也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奇观!仿佛天空浮现出一片黑色的海洋!
而主公孙权,此刻不过像一片柔弱的羽毛,在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的底层,步履飘摇,孤身前行。
在孙权孤身难行、江东上下乱成一团之时,被罢免的大都督周瑜,正端坐家中,对着孙权赐予的那座编钟呆呆地发怔。
这色泽辉煌的编钟,分上、中、下三排,远看如一朵朵灿烂的花朵,近看又像一方方悬挂着的古老战阵。琥钟、赢司钟、揭钟、大傅钟……每一只都按照大小严格排序,每一只的身上都锲铸着复杂精美的古篆,因年代久远,那字迹早已陈旧斑驳,然而,即便是文墨不通的人,也能感觉到,每一篇很难辨认的篆文,似乎都在诉说一段神秘的往事。
周瑜盘膝端坐于钟前,孤身陷入了遐想。稍顷,他慢慢抬起双手,两手各执一丁字形钟槌,开始击奏。他击出的乐音叮咚悦耳,令人心旷神怡。
不知几时,小乔缓步走近,悄无声息地站在周瑜身后。她一语不发,只出神地侧耳聆听。不觉间,她的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直至一缕鬓发从她的耳后飘落,遮住了她的双眼,她才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低低的耳语:“周郎啊周郎,你什么时候才能快乐起来……”
周瑜微笑着,停止了击奏,抬头道:“我身前有编钟,身后有小乔。我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小乔也微笑了:“能把假话说得这么好听,天下也只有我的周郎了。”
周瑜丢开钟槌,凝神对小乔细细一瞧,问道:“有何新曲吗?”
小乔沉默了。片刻之后,方低声道:“昨夜梦得一曲,醒来满面是泪。”
“哦,奏与我听!”周瑜的脸上兴奋起来。
小乔见他有振奋之意,便盘膝在旁边的锦垫坐下。在执槌屏息、沉静片刻之后,将昨日梦境中的音律缓缓奏来。她本天资极高,那悲惨绝伦的心绪,一经她的妙手,越发如泣如诉、催人肠断。
周瑜屏息听着,渐渐地,他的目光柔和了,坚硬了,闪耀着火炬般的光芒,然后,那光芒却又骤然熄灭,陷入了死一般的入定!
终于,一曲终了,小乔满眼泪水,端坐不动。
“乐似微醺,音如隐痛。好曲!只是,小乔,这曲意何来?”
小乔以袖拭泪,俄顷,方敛首低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周郎的面前。”
“在我面前……”周瑜惊骇不已。
小乔走至周瑜的跟前,指着那只高高悬挂的揭钟,那钟面上正锲着一篇铭文,那表面斑驳陆离,字迹细密如纹。
小乔用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铭文,喃喃道:“这是篇寓言,说一只母兔带着小兔在阳光下嬉戏。一头狐狸看见了,朝它们扑去。母兔为了保护儿女,把狐引到虎穴前。恶虎一口叼住了狐,一掌按住了兔。狐与兔皆亡,唯有小兔安然回家。我心有所伤,曲便从心间流淌出来。”
周瑜不出声,只用双眼紧紧注视着那铭文,陷入了沉思。
“我想呵,这六十五枚编钟,其文都出自于巫,其工都出自于匠。唯有周郎面前那只乳钟,肯定出自一个女人。”小乔将那编钟轻轻搂入怀中,忘情低叹。
周瑜定定地望着她,喃喃道:“我在它面前待了那么久,竟没有看见它。”
小乔苦笑着:“眼观天下是男人,视而不见也是男人。”
周瑜无言地张开臂膀,小乔和怀里的编钟无言地偎入他怀中。
周瑜紧紧地搂着小乔,目光却无法离开眼前的乳钟和那年代久远的铭文。渐渐的,他的目光越来越迷离,越来越虚空。他似乎透过那文字走进了文字记载的世界。他思索着,感受着,探索着,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怀中的小乔。他不知道,小乔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已在他的怀中闭目睡去。
忽然,周瑜心尖一颤,整个人如从梦中惊醒。一个惊人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他。要让小兔逃生,须恶虎左右手均有猎物在手。曹操、刘备和江东都对荆州虎视眈眈,而三方力量之中唯曹操实力最强。曹操即为恶虎,关羽和自己属于狐兔,江东攻打荆州之时,便是狐兔入虎口之日。但是……但是,如果在这之后,还有一只小兔幸存……那么荆州就会属于……他一念及此,口中便不自觉地沉吟道:“吾命不绝城不下,吾命绝而城得!”话一出口,他又蓦然心惊,糟了,小乔是个聪颖过人的女子,不该让她听到这些事情才是。
然而,已经迟了。小乔已经清醒过来。她显然也听到了周瑜的沉吟。她蓦地睁开秋水般的眼睛,用目光久久地抚摸着周瑜充满智慧的前额、凝视远方的俊目,那目光既清晰又痛楚,既缠绵又哀伤。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又将那蝴蝶般的美目微微合上,颤嗔道:“周郎啊,你怎么可以手里抱着我,心里还搂着荆州?”
周瑜什么也说不上来,只紧紧地抱着小乔,仿佛一松手,下一秒就是永诀。
可小乔却将他狠狠一推,周瑜没有防备,整个身子撞倒在身后的那只揭钟上。“轰”的一声,那揭钟又撞到了紧挨着它的揭钟,紧挨着的揭钟又撞到了它身旁的乳钟……编钟们一只接一只地彼此撞击着,发出不绝于耳的轰鸣。
细心之人可以听出,在这悲鸣声中,有一缕细细的颤音游丝般蜿蜒,闻之令人心碎。
周瑜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见小乔在悲痛中失声狂喊:“周郎,让我生个孩子吧。要不然,往后我还有什么念想?”
周瑜拼了命地去抱小乔,又企图在她的发髻、脸颊上印下无数的亲吻,他想借此让她安静下来。可是小乔不肯,她挣扎着,坠落着,任凭潮水般的眼泪濡湿了自己和周郎的衣襟。
就在周瑜最后一次抱紧她,试图将她纳入自己的怀中时,周瑜忽然腿脚一软,跌倒在附近的一只揭钟上。
轰……轰……轰……
一瞬间,震耳欲聋的钟声在空旷的舍宇回荡,仿佛整个天地,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惊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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