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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城!鬼城!

        吕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他看见夕阳正照在美丽的吴山山涧,四周满是芳香的青草和灿烂的花朵,一切都和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一样……没想到阴间的吴山也这样壮美!他暗自纳闷。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他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剑鞘,他已经忘了,在激怒孙权的前一天,他已经被贬为步卒。可是蹊跷的事情发生了。那剑鞘还在,不但如此,连那剑、那刀、那匕首,全都在离他不远的伸手可及处。他突然也就清醒了,一骨碌从地上跃起。就在他低头的瞬间,他看见自己胸前裹得厚厚的雪白的绷带,因为他的刚刚发力,那绷带的边缘正渗透出新鲜的血迹。还有,在他刚刚站立起来的地方,那原先放置鸟网处,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包裹。他忙一把扯开,是一本他正在练习的剑谱、两件换洗衣裳和两块行军干粮。

        他这才完全清醒,他没有死,主公没有杀他,不过,因为他面辱主公,东吴已容不下他,有人安排他离开这里。

        想清楚了这些,他背上那小小的包裹,捡起自己的刀剑和匕首,起身朝吴宫的方向拜了两拜。而后,便沿着一条荒无人烟的山道走了上去。他只知道自己要离吴宫远远的,可是具体去哪里,他一时还想不明白。

        春夏之交的吴山正处于最美丽的时节。一座座青山像碧绿的石枕横在溪头,溪水如同晶莹的玉带,将一条条山道紧紧地环绕。吕蒙迎着丝绸般柔软的春风,呼吸着蜂蜜般香甜的山气,竟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快与惬意。

        然而,在他爬到那寂静山道的大半,准备坐下稍事休息时,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箫音。

        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坐在前方层层叠翠的山林之中,那人手执一支乌箫,头也不抬地呜呜吹奏着。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看到吕蒙,也没有看向自己手中的箫孔,他正凝神望着一只翩翩而来的蝴蝶。那美丽的生灵似乎能听懂这美妙的箫音,它在他的肩头绕来绕去,在乌箫的洞口逐个探寻,最后,竟然停在了那端凝不动的箫端。那人微笑着,停止了吹奏,深情地注视这只蝴蝶。那蝴蝶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缓缓摆动着透明的翅膀,像是和他互通款曲……

        “大都督!”吕蒙走到他跟前,双臂交握着,深深弯下腰去。

        那蝴蝶受到惊扰飞开了,周瑜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地望着吕蒙。

        “我那样怒骂主公,他本该杀我才是。没想到只是将我赶出了都城。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杀我?是大都督救我的吗?”

        吕蒙沙哑的嗓音让周瑜目光闪动。

        “不是。”他答道。

        “那又是为何呢?”吕蒙陷入了遐想。

        “不必多想,想也无用。”周瑜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你命不绝,总是因为事未了。”

        “何事?”吕蒙诧异地问。

        周瑜定定地望着吕蒙,良久,忽然做了一个深深的折腰动作,跪在了吕蒙的面前,揖拜道:“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你。”

        吕蒙的目光也闪动起来,显然,这一连串不平凡的遭遇早已在他心中埋下了预感的种子。他凝立着,一动不动,只肃声道:“如能为大都督而死,吕蒙快哉!”

        周瑜起身,用一根食指遥指山峰一侧的天边,问:“看见那片山峰吗?”

        吕蒙一眼望去,见是吴山山峰中最巍峨的一座,人称“绝命岭”,便道:“看见了。”

        “那山峰后面有什么?”周瑜问。

        “那儿有一座废城。已经荒废一百余年了,周围百里无人敢居住。传言那城里有魔障,入者暴病而亡。所以都叫它鬼城。”吕蒙答。

        “正是!”周瑜高兴地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那你可知道,两年前,那鬼城里进驻了千余名亡命之徒,他们不是自发去的,而是我从各处寻来的。他们别无所长,只每日以攻杀为乐。两年多下来,相互厮杀得只剩下二百余人。但这二百余人,个个堪称死士,个个能赴汤蹈火,飞檐走壁,个个打不死砍不烂,冷酷无情,嗜血如命。”周瑜一口气地说下去,几乎可以用滔滔不绝来形容。

        “哦!”吕蒙诧异道,“他们如此亡命,总有所图吧,总当有个念头吧?没有人天生喜欢攻杀!”

        “问得好!”周瑜的微笑愈发沉着,“他们的念头就是,有朝一日杀进吴宫,斩孙权,夺大位,拥我做江东之主!这样一来,他们自己也会拜将封侯,得到终生的富贵。”

        吕蒙面露骇然之色,他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

        周瑜却看透了他的心事,他转过头来,用亮得怕人的目光逼视着他,似乎要将他内心最深的隐秘自动浮现出来。他厉声道:“当主公那支利箭射来时,你也生过类似的念头吧?”

        吕蒙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他惭愧地垂下头,不敢再看周瑜。

        “我拜托你的,就是要你去做他们的首领!他们虽然悍勇,却只会搏命而不知兵法。我要你去训练他们,把他们练成既能搏命也能听命的战士。在三个月内,将这二百人练至百人以内!”周瑜厉声道,完了,又加了一句作为补充,“因为人多无用。”

        “知道了,大都督给一道令符,我这就去鬼城。”吕蒙慨然答道。直到这时,他的勇毅和果敢才完全显示了出来。似乎他答应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周瑜满意地看到这一点。

        “令符无用,他们不认。”周瑜笑道。

        “那么,我又如何让我们认我?”吕蒙面露狐疑。

        周瑜把手中的乌箫递给了吕蒙,指点道:“你执它入城,直至后殿正中,吹响长箫。他们便会一切听命于你。”

        吕蒙接过那支乌箫,沉着道:“末将明白了。”

        “还欠一个东西!”周瑜深深地注视着吕蒙,似乎那是一个难以启齿的东西,在考验他们之间的信任。

        “大都督尽管拿去!”吕蒙挺了挺身子,“吕蒙这条性命早就是大都督的!”

        周瑜却只是笑了笑。“把你的兵志给我!”他说。

        吕蒙忙摘下脖子上的吴钱,默默交给了周瑜。

        周瑜接过,突然“嘎”的一声将其掰成两半。他留一半执置于掌中,另一半递给了吕蒙。“三个月后,会有人执我这半边兵志前来找你。无论此人是谁,也无论此人下达什么命令,传达的都是我的话。你即刻率队出发,完成使命。”周瑜盯着他的眼睛,下了最后的命令。

        吕蒙的回答只有一个简短的“是”字!而后,他便低下头,双手执箫,朝周瑜匆匆一揖,飞快地掉头下山去了。

        孙权回到吴宫的时候,已近子时,群殿的灯火几近熄灭,直至走到大堂近前,又见几簇烛火在明亮地摇曳。按照宫里的规矩,陪侍的宫女们都休息去了。盘坐在锦垫上的,是几个衣着淡雅的乐女。她们正按照他的命令,演练击奏钟乐。

        一眼望去,那剩下的编钟和赐给大都督府的那座毫无区别,一样的辉煌精美,一样分上中下三排,近看好像高高悬挂的古老战阵,远看像灿烂的花朵;一样按由大及小的顺序,分为琥钟、赢司钟、揭钟和最大的一座大傅钟。

        孙权从宫门外踱入大殿时,乐音正行进在沉缓的低音部分,他的情绪本来低沉,听着这样的奏乐,觉得正暗合自己的心境,不觉将脚步放得更慢了些。

        钟声像一条奔流在大河底部的暗流,发出一阵阵低沉又深邃的回声,令人想起那最遥远最隐秘的内心世界……

        孙权聆听着,渐渐坠入了自己的心事之中。然而,忽然之间,一个月牙脸的乐女在敲击最右边的大傅钟时,手腕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变成灰白。那音不对!她的表情在说。很快,在身旁踱步的孙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停下步子,沉吟着。可其他的乐女却全然未察,那钟声高高低低,继续往前。然而,又是一个低音出现了。那月牙脸的乐女面露惊慌,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击打了一下大傅钟。果然,那残缺的破音又一次奏响了。

        “停!”孙权厉嗔道,同时望向那个乐女。

        那可怜的乐女瑟缩着身子,脸上一丝血色全无。

        “都下去吧!”孙权朝她们挥了挥手。

        乐女们惊惶地站起身来,迅速又小心地退出去了。

        孙权走向那座大傅钟,凑近了,细细端详,那大傅钟灿烂如故,却看不出任何异常。

        孙权围着那大傅钟缓缓地踱着步子,在走到那钟身背面时,突然愣住了。有拇指那样大小的一块,粗看与其他部位无异,细看却闪着不一样的暗光。那金属表面明显被什么人用刀剑之类的利器削去,露出更加柔软平滑的内部截面。孙权凑近了看时,果然看见那截面上锲着两行细细的用剑锋刻下的小楷,写的是:“吾命不绝城不下,吾命绝而城得。”

        孙权又是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何人所写,这字又是什么意思。他踟蹰着、沉思着,凝视那字迹半晌之后,忍不住仰天长叹,含泪自语:“公瑾有取荆之策了……”

        就在孙权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那把已经赠予周瑜的王剑,又回悬于大堂的剑架上,他一怔,随即大步上前。“好!”他沉吟着,一把抓过剑鞘,抽出那断剑,在那镌字的钟面上奋力一刮!顿时,那珍贵的字迹随着剑锋划出的一道弧光,彻底消失了。只余一块平淡无奇的金属断面,在烛影里发出幽暗的光。

        他平静地将断剑入鞘,从容地转身,离开了大堂。

        和周瑜告别之后,吕蒙便背上小小的圆包裹,胸前裹着渗血的绑带,手执乌箫,跨过“绝命岭”,涉过护城河,在第二天黄昏时分,来到了传说中的“鬼城”。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吕蒙不会相信,就在离吴宫几十里远,竟有这样阴森可怖的废弃之城。野生的蓬草和藤蔓漫过了头顶,黑黢黢的乌鸦和老鹰在参天的浓荫间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那城门倒是巍峨,只是不像是人建造的,倒像是从某幅可怕的冥画里走出来的。最瘆人的是那城门前的空地上散乱着的森森白骨。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有多少敲门之人命丧当场,又有多少人,被城中之人饮血剔肉之后抛骨于此。如果吕蒙不是有令在身,他绝不会走上前去,推那半开半合、形同鬼魅的城门……

        “哈——哈哈——”如果吕蒙的手抖得再厉害一点,或者反应再慢一秒,他的脖子已经成了两截。就在他伸手去推那腐朽的城门时,一只冰凉的手掌忽然攀上了他的后脖颈,并死命地将他的脖子往前推。他转头一看,魂魄几乎飞天。那哪是个人,明明是一具骷髅,正咧开猩红大嘴,朝他哈哈大笑。

        “做甚?”吕蒙边拧住脖子上的“手”,边瞪大眼睛问那厉“鬼”。

        “此树是我栽,此门归我开!”那“鬼”的手被吕蒙捏住,只得从骷髅里瓮声瓮气地说。

        吕蒙听出来,这是个刚刚发育的年轻男孩的声音。他笑了笑,将那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挪开,掏出一枚金质吴钱,放入那手中,问:“够了吗?”

        那小鬼看了看手心里的,又放在耳边听了听,说:“够是够了,不过……”说着,不等吕蒙回答,那手又伸到了吕蒙的脖子——伸向那只被掰去一半的吴钱!

        “去!”吕蒙忙一个转身,扭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不客气地往他的膝盖扫去!“这个不能给你!”

        只听“呯”的一声脆响,一个十三四岁的黑瘦少年跌倒在地上,那骷髅头和白骨支架跌成了几片。“你……欺负人,让人看见了还不给!”那少年做出要哭的样子,他整个人蓬头垢面,又穿着破烂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衫,看上去好不可怜。

        吕蒙犹豫起来,想从口袋里再掏几枚金币,不想那少年却又大叫道:“老鬼、大毛,你们还不出来?这人身上有货!”

        不等吕蒙拔出剑来,草丛里两具不惹眼的骷髅,突然直起身朝他扑来。

        他忙左右环视,以剑护身,那两具骷髅的力气比那少年要大许多,他们一个潜入他的背后,一个突袭他的前胸。他一心护脖子里的那枚吴钱,胸口一不留神挨了那大个子骷髅一掌,新的鲜血立刻渗出了绷带,瞬间一股甜腥的气味在空气涌动开来。

        “啊——”吕蒙听见那大个子一声惊叫,不等他看清,那带血的绷带已经被他死死咬住,那小个子也转过身子朝他的前胸扑来。不仅如此,那骨头摔断的少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小腿,正拼命往他的胸前爬……

        “啊——啊——”一声声兴奋的惨叫,震得他几乎耳朵发聋。他一边与他们肉搏,一会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们看见血迹之后的兴奋与迷狂。他伸出右手,将胸前的绷带猛地一扯,往远处奋力一掷!那三人争抢着,像三条疯狗,追随那血迹而去……

        吕蒙撕了衣衫将伤口裹住,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又去推那城门。这次他比刚才要小心得多。他扎着马步,左手执剑,右手执箫,不停左右互视,小心翼翼地往内探进。这城门大概很久没人来过了,壁缝间看不到一丝光亮,到处结满了蛛丝与尘网。好在他每日练习夜视射击,很快便适应了那黑暗。只见前方一座巍峨正殿,两侧像是士兵的营房,后面是一座庙宇形状的建筑,再往后,是比正殿还要高大森然的建筑,他立刻断定那必是大都督所说的后殿无疑。吕蒙在黑暗中一下子几乎认清城中所有的建筑,这一点让自己也暗觉惊奇。这鬼城自己为何如此熟悉?倒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似的。他这样想着,又不自觉地提起那箫,似乎和那箫也有着神秘的联系。谁知他不提那箫倒好,一提,那铜箫的端口不慎碰到了一处墙砖。顿时,那暗朽的砖石“哗”地飞落下来,不仅如此,不等吕蒙反应过来,那一大块城墙连带着半个城门应声而落。这时再往前或往后闪避已不可能,吕蒙只得一个飞身,往废墟的坠落处直攀而上。

        他右手执箫,左手挡石,试图踩着巨石抵达正殿屋顶,在他当前的视野中,只有那片平坦可以栖身。然而,不等他躲开巨石,右手忽然一空,只听一个老鼠般尖厉的声音在耳边聒噪说:“老大,我替你找到一样好东西!”借助微弱的光亮,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正擎着自己的铜箫,往正殿飞奔而去。

        吕蒙感觉一阵金色的目眩,一摸后脑勺,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被巨石砸伤了。他知道自己又流血了,在这帮嗜血的半人半鬼之间,这是极其危险的。要夺回铜箫,不可强攻,只能智取。因此倒也并不急躁,只默默跟在那黑衣人身后静候时机。

        “什么好东西?”正殿门口,吕蒙看见一道白光一闪,一个身着白色长衫的男人飘到了那黑色背影的跟前。等到那人的脸可以看清楚时,吕蒙差点失声惊叫起来,那人竟是大都督周瑜!不过他脑中立刻另有道暗光闪过,这不可能,他对自己说,不说自己受大都督所命前来,但听这充满戾气的凶狠的声音,也绝对不可能是大都督。果然,他又听见那黑影对白衣人道:“铜箫啊,和大都督一模一样的铜箫啊!你不是一直在找这东西嘛,今天可是被我找着了!”说罢,举着那铜箫在白衣人跟前一晃,却又收了回去:“不过,作为报酬,你得将你的剑送我使两天……”果然,吕蒙定睛细看,那白衣人虽然长着和周瑜一模一样的脸,可那脸上的神情蒙昧呆滞,像是中了什么魔怔。“哈——我的剑啊,好说好说!不过,你这箫看上去……”说毕,便趁那黑衣人不注意,偏劈手来夺。吕蒙心里已经一下子明白了七八分,趁两人交手的当口,瞅一个虚空,徒手朝那黑衣人腋下一拳。那黑衣人一个趔趄,铜箫落手。那白衣人本想分手来夺,看见吕蒙的脸之后,先是一愣,随之反手指向黑衣人,哈哈笑道:“来,快来看看,这人是谁!”

        那黑衣人转过身来,吕蒙一见他的脸,瞬间石化!

        但见那人目似铜铃,眉似卧蚕,一张端正有棱的黑脸上满是粗豪与不羁,这不是别人,正是江东猛将吕蒙!

        吕蒙一个箭步跳将过去,人未到,箫端已贴着那人的鼻尖。“你是谁?”他喝道。

        那人不慌不忙,只一个轻巧的低头转身,已逃脱了吕蒙。“你又是谁?”他竟也这样问吕蒙!

        “我是谁,你不知道吗?”吕蒙怒喝,他以为对方是以他为样本易容而扮。

        “那我是谁,你也不知道吗?”那人竟也怒喝道,那怒气之豪壮,似乎并不比吕蒙少一两分。

        有那么一瞬,吕蒙真有见了鬼的困惑,这人不但和自己面容相同,连说起话来的腔调也是一模一样,莫不是自己这是来了阴曹地府?他正踌躇,忽听见那白衣人微笑道:“还能是谁,另一个影子罢了!吕蒙,你还不赶紧杀了他?”

        吕蒙一愣,出于一种本能,他的箫管已直戳那黑衣人的喉咙。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感到颌下一凉,一支粗粝的剑锋也压在了他的颈前。他抬眼一看,那人脸上也是惊恐又犹豫的神情。

        “还犹豫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真正的影子只能有一个,有你无他,有他无你!”那白衣人又道。这次,吕蒙瞧清楚了,他说话的口吻始终对着那黑衣人。显然,那黑衣人才是他口中的“吕蒙”,或者说,是“吕蒙”真正的影子,而自己则是影子中的杂牌。

        那白衣人的话显然对黑衣人产生了影响,他立刻将剑锋移至吕蒙的胸前,脸上露出狡黠又凶残的神情:“兄弟,那就对不住了,我们好久没有下酒好菜,今晚就借你的心肝一用!”说毕,拧起手腕就往吕蒙的心窝剜来!

        吕蒙早已看出,这影子不仅功力浑厚,而且举止跳脱,便在出手时暗中留了一份心。他不但没有闪避,反而挺胸往剑锋迎去。那“影子”发怔的工夫,他右手箫管直击对方的天灵盖!影子大骇,仰面倒地,吕蒙上前一步,一脚踏上他的胸脯。

        “既是影子,受伤的地方也得一样吧!”他边说边朝自己的前胸努努嘴,做出也要刺穿他前胸的样子。

        “兄弟,好兄弟,我做你影子,不过你得先把脚放下来,哪有踩自己影子的,不吉利……”那影子讨好道,神态近乎谄媚。

        吕蒙犹豫起来,铜箫在对方的胸口打着转。他在思忖如何既不伤人,又能顺利抵达后殿。

        “老大,你怎么见死不救,亏你还想做大都督……”那影子又对着那白衣人叫道。吕蒙和黑衣人交手的工夫,那白衣人始终在一旁微笑着,袖手旁观。

        “倏呜——”吕蒙发怔的工夫,那白衣人终于对着殿堂的屋脊吹了一声口哨,那高亢嘶哑的声音让人想起野地里的狼嚎。

        顷刻间,数十个影子在灰暗的光线中聚集,将吕蒙和黑衣人团团围住。吕蒙用余光打量他们,他们虽一个个衣衫褴褛,眼中闪着穷凶极恶的光,可举手投足间,却又似乎有种熟悉的狂放与粗豪,吕蒙心中又开始暗暗纳闷。

        “老大,动手之前先把东西分好!不然,回头又要吵闹!”一个白面书生似的家伙朝吕蒙走了两步,转身对白衣人道。

        “对!先说好了,我要心肝!”一个粗眉大汉道。

        “我要腰子和肺!”一个黄脸矮胖子道。

        “我要舌头和眼睛……”

        “好的都被你们分了,谁还跟你们干?”没等所有人说完,也没等白衣人表态,一个和自己一样黑方脸的家伙怒道,并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就是!别好处没捞着,反落一身骚!”另一个粗眉大汉也朝白衣人喊。

        看看他们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脚下面露狡猾、想乘机而逃的黑衣人,吕蒙突然福至心灵,这些人的面相和举止,毫无例外地,全在模仿包括自己和大都督在内的一群人——几十公里之外的东吴将相!

        吕蒙仔细数了一数,一个周瑜,两个鲁肃,三个吕蒙,四个陆逊……就连叫不出名字的老将偏将,也不乏模仿之人。

        “怎么,你们连大都督的话也不听了吗?”不等吕蒙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那白衣人突然指着吕蒙,对众人大喝,“杀了他!”说毕,便大吼一声“看剑”朝吕蒙扑来。

        吕蒙一惊,脑中随即掠过周瑜交代过的,“将二百人练至百人以内,因为人多无用”的声音,索性就将心一横,左手拔剑,右手执箫,同时朝白衣人和地下的黑衣人刺将过去!

        从正殿到后殿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吕蒙每前进一步,都遭遇重重的搏命和阻杀。搏命,大都督说得没错,这是一群天生的亡命之徒,他们一开始是在白衣人的带领下,想扒他的心、吃他的肝,后来,杀着杀着,却似乎从吕蒙和自己的血迹里找到了难以名状的快乐!他们偷袭他、辱骂他、攻杀他,不像是为了将他打倒击毙,倒像是数十只猫咪在戏弄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他们调戏他、触怒他、嘲弄他,他们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反而对他的奋勇血战嘲弄讥讽……

        正如大都督所说,这帮人只知搏命不谙兵法,在吕蒙步步为营的攻防之下,他们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之中。

        然而,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这帮人完全不拿流血当回事。眼见越来越多的死伤,竟然从梁下,从路旁,从门后蹿出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更有甚者,在吕蒙声东击西、虚张声势的战术之下,他们之间的互相误伤,竟屡屡引发互相之间的杀戮与砍伐!

        从黄昏到黑夜,这场恶斗整整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吕蒙抵达后殿的时候,已经辨不清除了胸前的旧伤之外,自己又添多少新伤。因为太长时间的紧张发力,他的双眼模糊,伤口血流不止。在砍伐了太多的长枪大刀之后,长剑的剑刃几乎卷曲,还有铜箫,整个箫身血肉淋漓,几乎找不到箫孔。不过无论如何,他总算突破了这帮恶鬼和疯子的纠缠,来到后殿,现在,只要按照大都督吩咐的,拿起铜箫来吹奏,这些人就会降服归顺!

        吕蒙闪避着尾随而来的四五个黑影,边举步往大殿正中的王位疾走,边将铜箫举至嘴边。

        那四五个黑影见他不走反留,似乎被他的举动弄得有点糊涂,他们招呼着窗外数不清的黑影,将吕蒙再次团团围住。和身负重创的吕蒙相比,他们个个身轻如燕、手执利器,似乎只要一个小小的破绽,他们便能取他的心肝,喝他的鲜血。

        吕蒙往门口的方向一个趔趄,故意卖了个破绽之后,向王位的方向跌坐了下去,不等那群黑影再度围拢,他执起铜箫用力吹奏了起来。然而,让他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那铜箫的声音似乎被消除了,无论吕蒙如何用力,硬是发不出一丝声响。吕蒙的脸上露出了骇人的死色。眼见那帮不怕死的家伙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不用他们动手,仅是轻扫而过的刀锋刃口,便能让他粉身碎骨、化为肉泥。

        为避开影子们的追击,吕蒙站到了椅子上,再次举箫狠吹。突然,那箫口发出“噗”的一声,竟有一团血肉从箫管中脱身而出,溅到数尺之外。顿时,那群黑影全都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呆定,怔怔地望着吕蒙。

        那箫管终于通了,并迸发出一阵尖锐得如同刀枪相击的长鸣!那一瞬间,天惊地颤,摧肝裂胆……

        正如大都督所说,所有的黑影全都就地凝定,静静地注视着吕蒙,片刻之后,又如同一群被操纵的木偶,缓缓放下手中的利器,像自己竭力想模仿的那群东吴将相那样,朝吕蒙所在的王位就地跪下,揖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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