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吕蒙和死士们遇到的顽固抵抗是在破城之后。那已是下半夜,一轮圆月挂在高高的城关。如果有人有闲情欣赏,会发现那晚的月色真是美极了。像披着薄纱的雾霭,像给坚固的城墙涂上了柔软的奶油,又像在地面和屋顶铺满了银钱。吕蒙穿瓮城打开城门之后,城外的死士们像一群疯子般蜂拥而入。顿时城内的守军大乱,他们先是被从天而降的吕蒙吓着了,后来又被死士们不要命的厮杀方式所惊骇,一时间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不顾一切的逃跑声。就在吕蒙暗中叹了口气,以为战斗很快就将结束时,城关上响起了一声严厉的呵斥:“休慌!不过是几个会三脚猫功夫的绿林小贼!都跟我来!”说着,那人便便高擎“关”字大旗,驾着一匹鬃毛雪白的战马从城关上冲了下来。
借着雪白的月光,吕蒙仔细打量他棕黑色的长脸、中等个头的身躯和始终不着力的右腿,立刻断定这是一个受了伤的无名老将。无名是因为吕蒙从未见过或者听说过,老将则是因为他熟稔的骑马和冲击的姿态。关羽也真是太大意了,竟然留下这样一个人来守荆州。不过,这正说明大都督计策之成功。想到大都督,吕蒙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悲伤,要是大都督还活着该有多好。
但是吕蒙还是料错了。是受了伤的无名老将无疑,不过那人却远非等闲之辈。他虽也认不得吕蒙,但一眼便认出吕蒙是他们的头领,立刻带着数千甲士朝吕蒙所在的方位横冲了过来。此时的死士们早已在实战中领略到了“擒贼先擒王”的战法,他们立刻不动声色地,从四面八方朝吕蒙远远地围了过来。那老将自然看出了这一点,但是很奇怪,他不停地呵斥他的甲士:“抓住那个头领”“进攻”“后退者斩”,似乎完全无视他们的伤亡。吕蒙以为他是太急于生擒自己了,不料这其中却另有陷阱。就在三五十个死士快要围聚到他身边时,他忽然眼前一黑,等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和所有的死士都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铜罩之中。
吕蒙震惊极了,也纳闷极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武器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如何从铜罩中脱身。听着铜罩外面的欢呼,他和死士们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莫慌!”他才勉强开了口,就突然感到大臂一麻。他暗叫一声不好,突然想起曾为赌射的将军们看管鸟网的经历来。那些天性急躁的鸟儿一旦入网,常常在焦虑绝望之下对啄。显然这些死士都是焦躁之人,加上天生嗜血,马上他们就要在铜罩中互相厮杀起来。果然,吕蒙很快听到了叫骂声、喘息声,然后是沉闷的刀枪声和压抑的呻吟声。“住手!”他厉声呵斥。可没有用,虽然没有人说话,可刀枪声和呻吟声依然在持续。“住手!违令者斩!”他在黑暗中怒吼着。可太晚了,渐渐稀薄的空气已经让死士们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们一声不吭,手上的武器却更加疯狂地寻找着同伴,他们似乎在帮彼此解脱,又似乎从中寻到了往日的快乐。在无可摆脱的疯狂中,吕蒙也感到了一种致命的窒息,他感到自己也快要死了。他眼前浮现出大都督的身影,他无法替大都督报仇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歉意地摸了摸怀中的铜箫。可是他的手一触到铜箫,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从绝望中清醒过来。
他将那铜箫凑到了嘴边,骤然吹响了它。那箫音在铜罩里有些奇怪,可能是铜遇到铜的缘故,那声音不像吕蒙一个人在吹,倒像有无数个大都督在铜罩的各个角落里应和。
果然,那箫声让激动的死士们平静下来,他们在黑暗中屏息着,等待着,似乎大都督真的活转过来了,而且就在他们的中间。
“大都督有令,拿起手里的武器,从底部抬起铜罩,预备——起!”吕蒙用比铜罩还要沉重的声音命令道。
“嗬——”“嗬——嗬——”
那无名老将没有想到,那重达一两吨的铜罩就这样被抬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吕蒙和那些满脸血污的死士,没等他和他的甲士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些形同鬼魅的死士已经朝他猛扑了过来。
那老将死得十分悲惨,他的心肺被挑出,眼睛被挖空,不过他却不是因此而死,而是被置于铜罩之中,死士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将他抛进了那个铜罩,让他在发狂的窒息中衰竭而亡。
吕蒙看着那群死士这样折磨那可怜的老将,并没有出面制止。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正越来越硬、越来越冷,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他已经快和这些死士打成一片。
当月亮在高高的城关西边渐渐落下去时,吕蒙披上了冰冷的盔甲,并命令身后的五名死士也照他的样子穿上。他们很服从地照做了。从那个守城的老将死去,其他的甲士们在逃跑中被集体击溃之后,他们对吕蒙的态度发生了一种微妙的转变。虽然还是不说话,可从他们渐渐缓和下来的目光和慢慢变得灵活的举止来看,他们正似乎从黑暗走向白天,正在完成从影子到真人的转变。吕蒙感觉到了这种转变,他本以为在这一刻会为他们高兴,可是奇怪的是,他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开始变得像他们一样沉默。为了掩饰这沉默,他让他们穿上盔甲,和自己一起并肩仰望着天边涌动的朝霞,一起迎接新的清晨的到来。
那是什么样的霞光啊,刚刚还是黯淡冷峻的墨黑,顷刻间就变成了神秘莫测的青紫,在以为光明即将到来时,一团镶嵌着金边的乌云又漂浮而来。直到天色完全大亮,朦胧的晨曦像乱云一样飞去,那霞光才光芒万丈地散发开来,照耀着这雄壮如铁的城关。
在听到传令兵传出的第一道“开城门”的命令时,吕蒙便亲自跑到城门口,轰隆隆打开了城门。
城门前,孙权骑在那匹枣红色的战马上,威严又安静地等待着。显然,他在这里站了不止一刻。很有可能在他们激战时,他就已经等候在这里。他是有耐心的主公,也是信守承诺的主公。
那五名死士身着盔甲,神色平静地凝望着孙权。那盔甲掩盖了他们身上的累累伤痕。在见到主公的那一刻,他们跟在吕蒙身后,纷纷扔下手里的断剑与残刀,深深地弯下腰去。
“禀主公,城中守军全部歼灭,请主公入城。”吕蒙沙哑着嗓子,向孙权作了一个长揖,幽幽禀道。
孙权的目光在吕蒙的脸上略一逡巡,便转到他身后五个死士的脸上,他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讶,颤声问:“就剩下你们五……”
就在他的话音将落未落,吕蒙应身看望身后死士之时,吕蒙左后侧的骷髅少年忽然“噗”地倒在地上,褐色的血液从他盔甲的领口、袖口流溢了出来,他受伤时间过久,又始终没有得到医治,这时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孙权一怔,随即就他没有说完的话,补充道:“……四人了!”
吕蒙喉头一热,立刻再次弯下腰去:“是的!主公。”
孙权一言不发,只坐在马上微微颔首。他边挥动手里的马鞭,边吩咐身边的侍从:“设宴,款待入城的将士!”言罢,便飞快地策骑入城,往高高的城关方向去了。
吕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四声“扑通”声。那四名死士竟相继跪倒了下去——朝着孙权远去的方向。在吕蒙看来,这声音和他第一次看见他们惨白的脸、血红的眼睛一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又可怖。
因为城内还到处都是断肢和残尸,那些或陈旧或新鲜的血液像一汪汪雨后的水泊。孙权款待死士的宴会也就显得特别的简单和局促。那几个简单的菜肴和几杯满满的烈酒就放在城关之下的后殿里。当吕蒙带着四个死士走到这里,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跳。这里是如此熟悉,好像自己不但来过,而且住过很久似的。当吕蒙将这个感觉说出来,那四个死士也显然认同,他们用眼神向吕蒙确认了这一点。而吕蒙从他们恍惚得如同睡梦的眼睛里,又立刻意识到,岂止是后殿,这正殿、古庙,甚至连这城门的格局,都完全和他们常住的那个地方——鬼城一模一样。是的,这一切都在大都督事先设计的计划之内。一切都清晰了,明白了,鬼城,大都督,他们之前的罪案——一切都是为了现在,此刻!
他们走入后殿之时,主公孙权已经坐在鬼城中吕蒙吹箫的王位等着他们,那王位的左右两边,各设两具长长的酒案,每一具的酒案下方,都设了三人的座位。吕蒙和四名死士在再次行礼之后,依照等级资历坐下了。
“士为知己者死!第一杯,我替大都督敬你们!”孙权站起身,像一个儒雅的将军,更像一个敦厚的长者,缓缓端起面前的一杯酒,朝左右两边殷殷示意。
吕蒙和众死士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第二杯,我代表江东的百姓,敬你们!你们拿下荆州,江东从此无虞!”孙权再次端起杯子,靠近自己的唇边。
吕蒙和死士们再次仰面饮尽。
不知道是不是过度疲累引发的幻觉,吕蒙忽然觉得那四个死士的脸惨白得厉害,还有他们的双手,在放下第二杯酒杯时几乎同时哆嗦了一下。而吕蒙自己,却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第三杯,是我敬你们,愿你们来世生在清白之家,或驰骋疆场或耕读传家,纵不得荣华富贵,也享尽平和安宁!”孙权的声音如杯中美酒般清醇,目光似值守的将士在众死士的脸上逡巡。
吕蒙眼见那四个死士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边用比死亡还要可怖的眼神看着自己,一边以指代剑指向孙权,那凶恶愤恨的样子,似乎要将两人碎尸万段之后还要撕成肉片。他不得不霍地起身,涨着一张红得几乎出血的脸,用激动又愤慨的语气对孙权喊:“主公……我答应过他们,拿下荆州之后您会大赦,他们会和我一样,得到您的赏赐和官爵……”
“我答应过吗?”孙权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
吕蒙一愣,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急着继续喊道:“大都督,大都督答应过他们,他告诉过我……”此时此刻,其实他已经记不清周瑜到底是怎么跟自己说的,是死士们一厢情愿这样以为,还是周瑜顺势利用了他们,随着大都督的离世,这已是一桩永远无法弄清的悬案。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再往下说了。
“难道大都督没有告诉过你,这是一项绝密计划,成败与否,都绝不允许更多的人知道!”孙权移开了他的视线,神态威严,语气不容置疑道。
吕蒙彻底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带领死士出征前对他们说过的话。他以为,这更多的人不包括死士们,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而且他又想到,他自己是不是也在这些人之列。他怔怔地看着孙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殿堂里是死一般的沉寂,那喝了毒酒的四名死士已经倒在地上默默死去。因为不甘心,他们临死时的眼睛瞪得特别大,扭曲的脸上满是受骗上当后的愤怒与仇恨。有的甚至还拔出了身上剩下的一只匕首,准备往孙权所在的王位飞掷。吕蒙看见这些,叹息一声,无声地垂下了头。
“吕蒙啊,你要记住,有白天就有黑夜,有阳光就会有影子。不过,黑夜终归是黑夜,影子终究是影子!”孙权将吕蒙神情的变化看在眼中,不失时机地道。
吕蒙沉闷地“嗯”了一声,他在暗中揣度,在主公的眼中,自己的使命是不是已经完成,该主动请辞,还是该像大都督一样,在某一次战役中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
“不过,你现在不该为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分心,我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孙权似乎看出他的心事,盯着他的眼睛道。
吕蒙一惊,忙向孙权再度弯下腰去:“请主公吩咐!”
“活捉关羽,或者杀了他,如果他不愿投降的话。”孙权目视前方,似乎看见关羽正走投无路,被吕蒙活捉,吕蒙如何劝降,他却始终要忠于刘备,不肯就范的情景。“当然,如果可能,还是把动手的机会让给曹军。”他最后又这样补充道。
“领命!”吕蒙答应道,并立刻面色激动地转身,作为一个天生良将,他已经完全忘了刚刚还在脑中盘旋不已的顾虑。想到能活捉或者手刃关羽,他浑身的血液再次沸腾了。
吕蒙带着五千精兵出发时,已是荆州的正午时分。连连战事,让郊外的树丛和野草几乎被人马踏尽,城外的大道上到处是飞扬的尘土。当主公孙权带着侍从前来送行时,吕蒙没有感到吃惊。他知道,此次围剿关羽和攻打荆州不同,他需要旗号,需要师出有名。
“吕蒙听令,即日起,命你继任江东大都督。并率我军五千精锐,北上围剿关羽!”孙权旁边的侍从在宣读命令。
“领命!”吕蒙朝孙权弯腰作揖,并准备接受兵符。
然而,就在孙权取出兵符,准备授予吕蒙之时,却听见一阵“丁零”的宫车驰近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望去。果然,从宫帘中露出一张熟悉的女子的脸。
“丫头——”孙权失声道,同时将手里的兵符交给吕蒙。
吕蒙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孙权一惊,忙伸手去扶,却惊讶地发现,他所跪的方向并不是朝向自己,而是朝向青萍――那个冰冷着面孔朝他们笔直走来的女儿。
事实上,自从被他削去双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任性的女儿。倒不是他故意回避,而是实在没有工夫。在荆州和关羽尘埃落定之前,他没有心思处理任何和内心的情感相关事宜。
“你让我在荆州等你,我来了!”青萍依然没有表情,她走到吕蒙身边,好似完全没有看见她的父亲。
吕蒙不敢看她,腰却伏得更低了。
“我们走吧!”青萍也弯下腰来,轻声对他说,“你答应过我的。”
吕蒙的整个上半身都伏倒在地,他依然一声不吭。
“丫头,你过来,为父有话和你说……”孙权不得不再一次开口,主动对青萍道。
青萍无言地朝他走来,她的脸像冰雪清冷透明,眼睛里似乎空无一物,又似乎盛满了满满的蔑视。
孙权叹息一声,知道要和往常那样边凝视她的眼睛边笑嘻嘻地和她说话已经是不可能了,只得停顿一会儿之后,幽幽道:“丫头啊,为父说过要送你一位夫君!此人稍胜于孙权,稍弱于周郎……现在,为父已经找到了人选。他就是吕蒙,我已经任命他继任江东大都督,都督府就设在荆州。”
不管怎么听,孙权的语气里都有一缕讨好的意味。这一点连吕蒙都听出来了。
可青萍听了,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她属意吕蒙,这已是江东群臣众人皆知的事实,她明察秋毫的父亲不可能不知。他现在说这些,和当时他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他,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把本来属于她的东西,再次送给她罢了。
不过,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青萍,父亲也不再是以前的父亲了。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和父亲撒娇卖痴、谈笑晏晏了。
当下,她也就并不回答父亲,而是默然一会儿之后,再次将空洞幽远的目光从孙权身上移开,落回吕蒙身上。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仰起那张青白的脸,再次重复道:“我们走吧!”
吕蒙抬起头来,用卑怯又怜爱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他现在还不能跟你走,我已经交给他另一项紧急的任务,他得离开荆州,到北边去。”孙权不得不为吕蒙解围。
青萍一怔,随即神色一凛,脸上的清冷之色更加清冷了。她什么也没有说,便往一个骑兵旁边的一匹坐骑走去。
吕蒙立刻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她这是要送自己一程,忙一个起身往坐骑的方向奔去。在青萍抬脚跨上马鞍之前,他在她面前再次跪下了。青萍也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她踩着吕蒙的膝盖、吕蒙的手掌、吕蒙的肩头,终于登上了坐骑。
孙权再次颤声道:“女儿……”
青萍却没有看向父亲,她只是动情地凝望着马下的吕蒙。他弯腰驼背,右腿一瘸一拐,脸上还残留着的格斗留下的瘀青,他在上一场战场受的伤还来不及痊愈,就要立刻投入到下一场。而他,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
吕蒙牵着那骏马的缰绳,往队伍中缓缓走去,所到之处,将士们纷纷闪避。
孙权目送他们渐远的背影,不由一叹。
吕蒙似乎听见了那声叹息,突然回过头来,沙哑着声音喊道:“主公放心,我会照顾好郡主的。”
孙权犹豫片刻,随即转过身去,跨上坐骑,往荆州的城道上驰去。
他是东吴的主公,他没有权利多愁善感,也没有工夫为一双已经失去的断手难过,虽然这双手的主人,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这样想着,便逼迫自己再次放眼,凝视这威武雄壮的城关。这让无数英豪觊觎痛恨的荆州啊,曾让他多么魂牵梦萦、寝食难安。如此,在举全国之力,折损无数大将,耗尽一切代价之后,终于回到了他的怀抱。他有多少个理由感伤,就有多少个理由悲壮,不,他偏不,他要满怀豪情,将江东的版图无限扩大。西边,要抢夺西川;北方,要直取曹操的老巢许昌……不料,当他正在马上畅想无限时,突然听见“咣当”一声,那马蹄突地一抖,一个大大的趔趄之后,才终于重新稳住身子。他诧异地低下头来,发现原是那畜生踩中了一支铜质长枪,就是应他的命令,由那套古老的编钟融化而成的大型箭矢。
孙权心中一动,那一直让他感到内疚,却又无法言说的痛苦,突然找到了解开的症结。他忙命侍从掉头,自己又勒住笼头,转身往吕蒙所去的方向疾驰。
半个时辰之后,出征的队伍听到了传令兵的禀报,吕蒙勒住青萍坐骑的缰绳,默默地等待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主公什么样的命令。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他已经得到了对他来说最珍贵的——青萍。
可坐在骏骑上飞奔而至的孙权,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径自驰到青萍的跟前,用兴奋又紧张的语气道:“丫头啊,为父答应过你,得到荆州之后,要送你一套更壮丽的编钟!”说着,也不等青萍回答,便卸下背上的那只铜质长枪,示意道,“你看,回头我立刻就令人收回枪箭,重新铸造!”
说完,他便满怀期待地看着青萍,他期待着她脸上的冰雪能够融化,哪怕只有微小的一角。他期待着她可以看他一眼,哪怕那眼神里充满痛苦与怨恨。
可是没有,在听完他的一番话之后,青萍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如果说,之前她的脸像覆盖着一层冰雪,那么现在,它则被蒙上了一层惨白的绢丝。
吕蒙也完全愣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向主公解释青萍脸色惨淡的原因。这原因他是立刻就明白了,所有在场的人也是立刻就明白了。
幸好,这尴尬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青萍默默向父亲举起了她的双袖。那雪白的绢丝做成的袖子褪下之后,露出两只光秃秃的断腕。
孙权一震,不由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长枪“咣”地落在地上,颤声道:“呵……为父忘了!钟有了,手却没了!”
吕蒙望着青萍的宫车渐渐隐没在送行的队伍之中。在那队伍最前方,是主公孙权背负那支铜质长枪的身影。吕蒙知道,虽然断手的青萍已经用不着编钟,可夺取了荆州之后的孙权,他自己可能很快就需要了。
吕蒙赶上关羽的部队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这半个月里,关羽在章陵和襄阳遭到了曹仁的重兵出击。但是,关羽并没有败绩,曹仁难当其锐,且战且走。在闻知战事胶着之后,曹操又派来增兵徐晃。徐晃大军一到,得知消息的吕蒙立刻率领孙权拨给的五千精兵,与之协同呼应,这让腹背同时受敌的关羽再也抵挡不住。要知道,从周瑜攻打荆州开始,他已经连续激战了半个月之久。尤其是在当他得知荆州已失,而攻城者为吕蒙带领不足百人的死士之后,更是痛急攻心、悔恨交加,加上时至今日,关羽已届暮年,虽犹有万夫难当之勇,可终究不复千里走单骑的盛年。终于,在荆州郊外的麦城,他和他不足千人的部署,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雨夜,被东吴的甲士们团团围住。
“报,关羽正在不足十里外的帐中休息,随行将士只剩下五百余人!”一个传令兵朝马上的吕蒙疾驰而来,不疾不徐地禀报。
“哦!五百余人?那细作看清楚了?没有分兵到别处?”吕蒙问话的语气虽有疑问,可整个人却警觉地兴奋起来。这兴奋感是这样强烈,以至于他胯下的战马都感觉到了,因为它突然撅起了屁股,准备往远方奔腾而去。吕蒙忙一把拉住笼头,那战马只得在原地朝各个方位徒劳地转圈。
“看清楚了,没有!”那传令兵答。
吕蒙放开马缰,由着那战马往前奔跑了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勒住,转了一个方向,继续由着那畜生欢腾。就这样,来回奔走了好几个回合之后,吕蒙突然在马背上定住了身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那传令兵道:“换周字旗,取主公劝降书送关羽!”
他话音一落,那传令兵即领命而去。吕蒙从马上下来,站在原地静静思索着。他在回忆昨天夜里收到主公从建业送来的劝降书。那劝降书是那样写的:“闻上将军为曹仁、徐晃所困,特派大将吕蒙前来相救。荆州一战,江东大都督周瑜殉国,吾不甚悲痛,上将军与荆州同归我东吴,必以礼厚之!”那劝降书里,主公故意没有提及数月前吕蒙带死士拿下荆州,而是搬出周瑜,将关羽失荆州全部归于周瑜,让吕蒙置身事外。还有,关羽明明遭遇徐晃和吕蒙的夹击,主公却说吕蒙是来救他的。吕蒙明白,这不是主公虚伪狡诈,而是因为深知关羽为人之骄矜。
关羽绝无投降东吴之可能,这一点吕蒙很清楚。可招降是主公的命令。而且几天前江陵太守麋芳、公安守将傅士仁归属东吴,不仅让吕蒙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两座城池,而且让孤立无援的关羽深陷穷途。这让吕蒙不得不服。
信使很快回来了。他带回了让吕蒙震惊的消息,关羽决定投降,不过前提是东吴军必须后退十里,他将率军在南门相见。吕蒙思索良久,最终却将信将疑。大丈夫能屈能伸,关羽再英雄盖世,性命也只有一条。不投降就得死,因此投降不是不可能。不过兵不厌诈,比投降更可能的却是常见战法——诈降。因此,吕蒙在派人回禀主公之后,又急忙派人连夜深入敌后,在关羽可能逃走的路上设计重重兵马。
很快,夜晚过去了,清晨来临。石块似的大雨也渐渐停住,石针似的雨点淅淅沥沥砸落在黑灰色的城墙上。麦城的南门是一座刚被修葺一新的城门。关羽治军严谨,麦城虽在荆州郊外,可到底是荆州的门户之一。因此关羽对这里比吕蒙还是要熟悉很多。念及这点,吕蒙来到城下时,也就更加小心谨慎。吕蒙刚在城下驻扎不久,就有前锋将士来报,说远远地,已经在远镜中看见城头站着关羽的身影。那高大的身形,飘动的胡须,还有那威名远扬的赤兔马和青龙偃月刀,都犹如巍然屹立于城墙之上的一尊天神。吕蒙便立刻遣开众人,亲自骑着战马往城墙上飞驰。
当吕蒙来到离关羽百米处时,才知道那人形有诈。那身影虽逼真,却随风晃动,在零星的细雨中淋落成串的水珠。这是一个由幡旗做成的假人,是一个用来蒙骗吴军和吕蒙的人形物。然而,在吕蒙眼中,这仓促间做成的用来脱身的东西,因轮廓情状酷似关羽,竟也不可思议地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吕蒙没有惊慌,反而在那幡旗下静静地发了好一会儿呆。不过尔尔呀,威震华夏的关羽,为脱身竟使出这一番蹩脚的诈降!难道他真的以为这种小儿把戏能瞒过自己?可悲啊可悲!物伤其类,他竟情不自禁地可怜起关羽来。
果然,当日傍晚,吕蒙接到吴军战报,在麦城西北的临沮,关羽在小路中了埋伏,赤兔马被绊马索绊倒,关羽真身为潘璋部下马忠所擒。他闻讯之后立刻上马启程,赶往临沮。
众星掩月的夜空,吕蒙在布满露珠的青草小径上一路疾行。在一处布满沙石的空旷地,他看见了丛丛火把之下被甲士们围困在圆圈中央的关羽。他那重枣似的脸膛变得十分黝黑,似乎布满了泥灰。宽阔的肩膀微微后缩着,好像刚刚遭受过重击。没有了赤兔马座驾,他扶着那把青龙偃月刀,勉强伫立着。显然,直到此刻,还没有将士敢靠近他,更不要说上前将他押住。吕蒙问了那外围的甲士,知道关羽的随从除了分路而走的部分,已全部被吴军歼灭。
看见一身白衣的吕蒙从“周”字大纛下走出时,关羽出人意料地对他微微一笑:“你是何人?敢在此地擒我?”他说着故意挺直了胸膛,似乎仍旧有无尽的胆气。
吕蒙不解,也故意朗声道:“在下吕蒙,前来看望上将军。”
关羽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瞪了一眼“周”字大纛,嗔道:“什么吕蒙,不是周公瑾的旗号嘛!”说完,也不待吕蒙回答,又自言自语道,“公瑾倒是不食言呐,他说即便成了阴魂,也必来犯我荆州!”
吕蒙一怔,不知关羽是疲乏过度老糊涂了,还是故作深语以拖延时日。他大概还妄想着西川刘备发兵来救。听吴军情报,这两日来,他已向益州连发几次求救信号。
“不错,我是替大都督来践约的。您不会忘了吧,大都督和您约定,您让他死于攻城的万箭之下,而他,则要将您的头颅置于城关的将军阁上!”吕蒙眯起眼睛,打量着关羽,正声道。
“呵——周瑜的影子!你是周瑜影子,周瑜死了之后,你代替他攻我荆州,现在又替他向我复仇!好!好啊!”关羽说罢,凝神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一缕神秘的微笑,“不过,周瑜虽命殒荆州,他的死因却并非真正因我!”他的声音陡然沉落下来,像抖落了一块坚硬的烙铁。
吕蒙闻言吃了一惊,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四名死士,不,是上千上百鬼城死士惨死的身影,如同一阵鬼魅的阴风在他眼前一飘而过。没想到,关羽竟有如此意外之语,说他吕蒙是周瑜的影子。这话乍听有些奇怪,可仔细一想,却又入情入理,叫人无从辩驳。可即便此话正中他的隐疾,却又只得应着最后的话锋,勉强问道:“那大都督又是谁害死的?难道你要说是刘备,或者曹操?”问完这一句,他才又清醒过来,不无警惕地注视着关羽。关羽此刻的能言善辩,无非是要挑拨东吴与曹操,毕竟,他是被这两者夹击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哼,我这两日在想,东吴既已借出荆州予我大哥,又何必急着讨回?既要讨回,当初又何必借出呢?不要忘了,当初赤壁一战,三军统帅可是你东吴周瑜啊!”
关羽的一番话,忽然让吕蒙一阵脊背发凉。惊诧之下,他急忙拔出长刀,对准关羽道:“闭嘴!我敬你是个英雄,才和你多说两句;既是将死之人,何必再出胡言!自重!”
关羽听罢,忽然仰头哈哈长笑,笑毕,又神色一凛,转向吕蒙道:“什么英雄,大丈夫各为其主罢了!来吧,取了我的颈项上人头,送给孙权那个碧眼小儿,好让他今晚睡个安心觉!”说毕,便提着青龙偃月刀往吕蒙走来。
吕蒙微微一怔,不由得后退一步,瞪着他道:“你还是不肯归顺东吴么吗?我主公亲自关照,如你归顺……”他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回忆出征前主公的叮嘱,如有可能,尽量将结果关羽的机会让给曹军。
“吴下小儿,休得胡言!我关某忠于汉室,一生追随我兄刘备,又岂会降尔等鼠辈!”关羽先是瞋目怒斥,继而,见吕蒙变色,又突然哈哈笑道,“呵……难不成是你主公不敢取关某性命,怕我大哥日后找东吴报仇?嗬……嗬嗬……孙权这碧眼小儿,果然……”他话未完,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原是吕蒙趁他谈笑正盛、意满志骄之际,倏地欺身上前,挥动手中一口暗沉大刀,朝他颈上挥来!
几乎是同时,吕蒙身边一名偏将弯腰将在地上骨碌乱滚的头颅捡入一枚黑匣之中。随即又立刻抱着黑匣跨上近旁一匹战马。“奉主公之名送去曹营!”他边策马扬鞭,边转过身来,对吕蒙和围观的将士们解释道。
吕蒙凝视着那远去的偏将,良久,他才控制住自己哆嗦的嘴唇,喝令身边的将士们:“回吴阿,即刻出发!”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