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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分天下

        荆州回到东吴的怀抱半个多月了,孙权却还没有闲暇仔细看一看荆州城内的风光。除了进城的当天上午,沿着城关大道一路驰骋上了城墙,绝大多数时候,他虽身在荆州,心里的眼睛却一直在窥视着北边正在进行的战事,除了战事的近况之外,他更关心的,还是这战事可能造成的后果和影响。现在战争基本结束了。关羽被擒,在拒不投降之后被杀,首级被送往曹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方暂时闭上了内心的眼睛,将目光落到这雄壮又秀丽的城关之上。

        历经这场浩劫,荆州城残破了,老旧了,好像一个威武漂亮的将军,一下子进入了垂垂老矣的可怕晚年。在各式刀枪和新式燃弹的进攻下,原先巍峨高大的城墙不再整齐绵延,因为攻守双方的全力争夺,藏有各类暗器和弓弩手的砖石被砸坏;兵营、仓库、大殿内到处是厮杀和搏斗留下的累累血迹;庙宇和城墙上的旗杆上,各自悬挂着两具死士开膛破肚的尸体……就连关羽在发兵前下棋的将军阁,那亭翼、漆柱、长案,也无一不被飞来的长枪箭矢所啄破,只有那盛满黑白棋子的棋枰,还完好如初……

        然而,在那伤痕累累的朱红大案上,安放着一樽头盔。

        这是已故大都督周瑜的头盔。

        孙权知道,这头盔所放的地方,就是周瑜给关羽拜寿的那次,发誓要将关羽的头颅所放的地方。他还知道,关羽曾用袖子扫落了周瑜放在此处的酒杯,也就此发誓要让攻城的周瑜死于万弩之下!

        这是一个布满战痕的头盔,中等大小,因为风吹日晒,历时太久,已经被磨成淡淡的天青色。

        此时此刻,在孙权看来,这头盔和周瑜真正的头颅无异。

        “公瑾啊——”他一开口,突然觉得喉头发紧,眼前一片水润,忙举起宽大的袍袖,朝侍从们无奈地一挥手。侍从们小心地退下了。

        “公瑾啊!”他咽了一口吐沫,艰难地说下去,“我知道你与我兄长有总角之好、骨肉之情。兄长在世时,常和我母亲说起,在丹阳时,若不是你率领兵众,调发船粮相助,成不了大事。还有后来,我兄长遇刺身亡,临终前将军国大事托付给我,那年我才十九岁,东吴只有会稽、吴郡、豫章、庐陵数郡,很多偏远险要地方还不愿意归附。你和群臣带兵前来奔丧,别人都以将军之礼,只有你,用君臣之礼真心待我!”

        孙权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似乎在脑中搜索什么。半日,才又幽幽道:“不过,公瑾啊,人都说,你赤壁一战声誉鹊起,曹操来信故意挑拨,还有刘备,说你恐不久为人臣。不少平日嫉妒你的大臣,也在我跟前提及当年你在寿春被袁术招至麾下,说你之所以后来回到江东,是因看出袁术不会有所成。他们向我反证,若当年招你的不是袁术,而是曹操,你会如何?可是公瑾啊,跟你说实话,我既继承了父兄的基业,就不像常人般气量狭窄。在我看来,你对我江东算得上是忠贞不二。不仅如此,你还多次劝我广纳英才,招罗天下贤士,我是信你的,也是感激你的!”

        一阵微风,像一只正在从亭阁外面伸来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案上的头盔。那头盔岿然不动,似乎真是一个安静伫立的头颅,正在耐心地听取孙权的诉说。

        “公瑾啊,我兄长临终前嘱咐,外事不决问周瑜。现如今,你让我问谁去呢?”孙权长叹一声,却忽然如那转向的微风似的,突然转变了语气,“可是公瑾啊,你怎么就不明白,荆州,它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要啊!”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脸上的神色忽然也开始激荡起来。他站起身,绕着那亭阁转了几圈,又走到一处开阔视野处,眺望着澄亮如练的长江。

        “公瑾啊,用你兵家的目光来看,荆州关系我东吴命脉,拼死也要争回。可是你怎么就不明白,荆州它只是版图上的一块,而且是一小块。而天下大势,此消彼长。纵然得了荆州,可破了孙刘联盟,刘备从此一蹶不振,我东吴被曹操统一的日子还会远吗?”

        风渐渐大了起来,那头盔依然静立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当初借荆州时,你不同意也就算了;可借出去之后,你又几次三番要我去讨回。我没有点头,你竟然借拜寿之机自己来和关羽宣战!我江东虽弱,可又怎能容得下两个主公呢?公瑾啊,我待你如兄长,可你,又要置我、置整个江东于何地?”

        孙权说罢,嘴角须髯忽然一颤,看向那头盔的目光中忽然就有了一缕恨意。“你这是要置我、置江东于何地?”他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忽然一个急速转身,从通往城道的亭翼一侧走出去了。

        在那静立在红案上的头盔眼中,孙权走得那样匆忙,那样局促,以至于连他的背影都充满了未解的愤恨。不过,那头盔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它还是静静地、安详地矗立着。

        只有风,呼呼的风,从亭翼的两侧,像两双无形的翅膀,急剧地从那头颅上飞过。

        在荆州城内将军阁中,孙权对着周瑜的头盔喁喁私语的同时,在许昌曹操的宫中另一具长案上,也安放着一只精致的木匣。那是一个乌黑的雕花木匣,边缘刻有纷繁精美的花鸟图案,木质香气馥郁,一看就不是北方土产,而是来自吴郡的江南风物。

        “这是从何而来?”曹操站在案边,在那匣边来回逡巡着,似乎想从那匣子自身得到答案。

        “徐将军从襄樊命人送来,说是两天前夜半,有吴军趁人不备送至营房门口。徐将军觉得事关重大,不敢擅自处理,只得送回宫中,禀报主公处置!”那案下站着的一名传令兵垂首答道。

        曹操默然半晌,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跳过去,打开了木匣——果然,那木匣中放着一樽熟悉的头颅,重枣似的脸庞,朗星般的眼睛,还有那花白的长长的胡须,像一把飘出匣外的拂尘,伴着一阵随窗潜入的微风,轻轻摆动……

        “云长——”曹操一下子泣不成声。半晌,才举起自己的袖口,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沉吟道:“果真是你!云长——你回来啦!”

        那传令兵见状,早已垂头叩首,轻轻后退了出去。

        可曹操的思绪,却似乎被那一声哽咽堵住了。他久久地凝视着木匣中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直至一声叹息,如一片沉重的铁块从喉咙里倾吐而出。

        “唉——”

        他皱着眉头,扶住长案,在那木匣旁的一张木椅上踉跄地坐下。因为那位置背对着阳光,他那宽厚的背影便让整个木匣都陷入了一片阴影之中。

        “云长啊,到了今天,你该看清你那大哥的真面目了吧?他顾惜他那刚刚得的西川,还有那芝麻大的上庸,就这样让你身首异处了呀!”

        他说到这里,骤然间张大了嘴,好像是在竭力呼吸,又似乎是替关羽悲伤难过。

        “云长啊,你不要怪我呀,过不了多久,我们也就相会了!到了那里,你就可以跟着我了——”他说着,又扶着那长案踉跄着起身,对着门外一声长喝,“来人哪——”

        一个眉目浓重的侍者忙匆匆现身,弯腰道:“丞相有何吩咐?”

        “唉——”又是一声长叹之后,曹操沉声道,“传命,为关羽打造身躯,配其首级,厚葬。”

        “是!”那侍从答应着,便转身往外走。

        “慢着,”不待那侍从回头,曹操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告诉工匠,云长身高七尺,肩阔二尺八寸,腰围三尺半,腿长四尺,脚长九寸五分……”

        那侍者闻言,浓密的剑眉惊诧地往上一扬,问道:“丞相,您连自个脚多长都不知道,何以知道关羽的腿脚?”

        曹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深思的表情。“因为他是云长不是曹操!唉,云长啊……”他对着那侍者,悠悠叹道。

        那侍者沉吟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出门去了。曹操又转过头来,继续凝视着那木匣中的头颅。

        不觉间,繁春和盛夏都已经成为过去,萧瑟的秋风远远地吹来了。不知那匣中的关羽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曹操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看见一缕灰白的长须正沿着穿堂而来的北风,悄然飘出了木匣之外。

        吕蒙和他的五千精兵回到荆州城关时,日头已经爬上了城墙三尺来高。淡淡的秋霜在古老的城墙上浮动,空气里洋溢着干燥宁静的气息。和古往今来无数座历经浩劫的城关一样,这些砖石、暗孔、裂缝再次散发出幽暗的、古铜色的暗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了,堆堆白骨被埋入城关脚下;一面旗帜倒了,另一面旗帜升起来,可当新的太阳升起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些战斗与厮杀的人,才能细心地发现战争给这座城关带来的所有劫难。吕蒙回城时,便用这样的细心重新打量这古老的城关。远远看去,城墙根部那些古老斑驳的基石如磐石般彼此咬合,宛如人的骨骼。凑近看时,那些暗红的石纹,狰狞的裂缝,和倔强长于其中的草根与青苔,无一不散发出遒劲顽强的气息,还有那深扎于砖石上的无数古铜箭镞和断裂的矛尖,他们像最英勇顽强的攻城战士,宁死也不肯落下城去……忽然,吕蒙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在城门旁的一处城墙上发现一只新鲜的、穿着吴军军靴的人脚,那脚的主人分明已在半个月前死去了,因为那军靴已经腐烂,脚上的皮肤也在溃烂之后消失,更不要说血肉,唯一能显示那是一只脚的,只有那完整的脚面、脚掌和脚趾的白骨。然而,吕蒙却清晰地看见,那脚掌尖还死死地抠在了一块城砖的缝隙中。显然,这甲士在快要攀到城头时,突然被守军砍断了双腿!

        吕蒙不禁有些动容,在临沮感受到的那些悲伤的、不快的情绪渐渐退到了脑后。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不要说一座城池的归属。无论如何,荆州回到东吴的版图,都是东吴之幸、百姓之幸。吕蒙这样思忖着,一脸踌躇地骑着战马过了城门,而等到过了城门,他的心情就更加轻松了,甚至可以用美好来形容。因为他看见青萍一袭绿衣,正站在城头的一角,默默地背对着自己。

        那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画面!那城墙深处虽然还残留着很多残酷的印迹,可那上面的青藤和杂蔓却开出了丛丛洁白的小花。青萍就站在那带露的花瓣跟前,和那露珠一样娇嫩欲滴!

        吕蒙远远地下了马,对副将做了个不要打扰的姿势,便独自一人往她的身后走去。

        青萍正对着那丛洁白的野花,伸出自己的一截断臂,轻轻抚摸着那花瓣,良久,又缓缓闭上眼睛,皱起小巧的鼻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它的芳香。忽然,那花朵也好似感觉到了她的温柔,从花蕊滚出一滴晶莹的露珠,那露珠从花蕊滚到花瓣,又从花瓣淌到她的手腕……忽然,青萍小心地抬起了那雪白的断腕,欣喜地叫道:“快看!这花儿要长在我手腕上了!”

        轻轻走到她背后的吕蒙,好像怕惊动那露珠似的悄声道:“我也想长在你手腕上。”

        青萍转过身来,朝吕蒙莞尔一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吕蒙含笑看着她的眼睛。“任务结束了?”

        “结束了。”

        吕蒙刚答完这一句,眼里的笑意突然消失了,面色也阴沉了下来。青萍带给他的欢欣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又想起了追杀关羽的一幕幕。尤其是关羽临死前,关于大都督周瑜和主公的议论。事实上,这些记忆一直在他的脑中回响,刚刚不过是临时中断而已。

        “你怎么了?”青萍敏感地看出了他的不快,关切地打量了他一眼。可以看出,这一个多月来,他虽来回奔袭疲累,但没有再添新伤。

        “没有什么。”吕蒙转开眼睛。

        青萍将露珠从断腕上抖去,又小心地跨过地上雪白的落英,转身对身旁的侍女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要和吕蒙将军到城外去散散心!”说完也不管吕蒙的反应,便径直往吕蒙的战马走来。

        吕蒙忙蹲下扶她上马,拉起缰绳往城外走去。

        因为刚从郊外回来,知道外面还到处残留着战争的阴影。大路上、水沟里,树丛中,没来得及掩埋的尸体被野狗追咬着,被蚂蚁啃食着,甚至被不愿饿死的人们挑挑拣拣、翻来拨去。田野里一片荒芜,房屋没有炊烟,路上没有行人,有的只是几个衣不蔽体的饿殍,野鬼似的飘来荡去。吕蒙不愿青萍看见这些,便竭力让马儿沿着城墙根儿缓缓地走着。不多时,他们看见一处开阔的长江码头,因为战争抽空了城内几乎所有的人力,除了一艘破旧的小渔船在浩渺的烟波里摇摇晃晃,江上什么也看不见。

        在通往码头的一处石阶上,青萍“嘘”了一声,吕蒙赶紧勒住缰绳,恭敬地在鞍前蹲下,青萍踩着他的肩膀和膝盖下了马。

        不等吕蒙招呼,青萍将吕蒙和战马远远地甩在身后,急切地往江边的码头走去。

        “郡主要去哪?”吕蒙将缰绳一丢,赶紧往码头疾跑,一边大声呼喊着。

        青萍已经走到了码头,她正将自己的一只脚跨进破旧的渔船,听见他着急地叫喊,便扭过身来,对他盈盈笑道:“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的秋夜,天空像一匹让人心醉的蓝丝绒,没有风,也没有云彩,只有一轮闪着黄晕的圆月,像一枚硕大的金质吴钱,镶嵌在远远的山峰面前。

        吕蒙和青萍在绝命岭前临水登岸,那艘破旧的渔船如同一只破旧的玩偶,被他们随意丢弃在身后的江面。

        鬼城的月光在寂静中默然静瞅着这对正在走近的男女。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吕蒙坐在鬼城大殿跟前的台阶上,对着月亮,在冥思苦想,他的脸上是一片吓人的死寂色。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青萍躺在一个锈迹斑斑的战盾里,正举着一只断腕,久久地凝视着。他早该想到的,青萍会带自己来这里。可是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去想。现在便只能在这整个世界他最不愿意待的地方,受着内心的折磨。而青萍呢,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回到这里,他的脸色会变得这样吓人。她本是想带他散心才来,因为她记得,只有在这儿,她和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彼此坦诚相对。

        “吕蒙……”她故意喊,“我口渴,还有,我的腿脚被蚊子叮了好些包……”她知道,他会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只要她需要。

        果然,吕蒙被她的叫喊声拉回了现实,在听清了她的需求之后,他匆匆从天井的水井里舀出一勺水,走到她面前,托起她的后颈,喂入她口中。做完这些,他有些踌躇地看着她腿上荷叶般的绿罗裙,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她的第二个需求。

        “你过来,将我腰里的香囊解了,放在脚下……”青萍抬起手臂,用断腕在他肩上微微一触,想将他凝望别处的脸转向自己。

        吕蒙勉强转过头,和她晶亮的双眸对视之后,立刻又别扭地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你说过的……你愿意长在我手上……”月光下,青萍微酡的面孔像喝醉了酒。“再说父亲已经将我许配给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她柔声道,又歪过头来,竭尽温柔地瞧着他。

        可让她失望的是,吕蒙非但没有转过头,反而霍地起身,往天井的方向走去。从青萍的角度看过去,他宽阔的背影像一座微微颤抖的山峰,好像随时都会倾倒下来。

        “你去哪?”直到他的背影在天井里消失,门口的战马发出兴奋的嘶鸣,青萍才惊觉地跳了起来,她忙用断腕支撑着跃出战盾,往门口喊叫着追去。

        如银的月光透过大殿的一角,在吕蒙的脸上投下半明半灭的黑影。听见青萍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他的脸上是青萍从未见过的沉毅与坚定,他的目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郡主,我要让主公收回成命,我是一介武夫,而你是金枝玉叶,我们不相配!”他说着,便牵着缰绳往前走去。

        “不,你说清楚!”青萍却追过去,用一只可怜的断腕拼命“拉”他的袖子。“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走之前,不,你刚刚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她又气又急,为了追上他,差点被脚下的一丛荒草绊倒。

        他见她这样,便只好放缓了步子,等她追上。听她如此说了半天,他只低着头,一声不响。

        “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她催促着,脸色比黎明的晨曦还要惨白。

        “我不过是个影子!”他勒住了缰绳,往那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狡黠又稚气的面影。“和他们一样,我也是已故大都督的影子。”那白衣人、他自己的“影子”,还有那许许多多和他同生共死的死士形象,一下子在他眼前全部复活了。“我本是个孤儿,是大都督教我读书、骑射,后来,又亲自给我传授兵法。”看她脸上露出竭力想理解,但依旧茫然的神情,又接着道:“我从军是为了追随他,他战死了,我要给他报仇……迄今为止,他是让我活着的所有目标……”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凝视着远处一排营房与大树的阴影。

        在他诉说的时候,青萍一直用仰慕又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听到这里,便接过话头。“你杀了关羽,我父亲已经接到禀报,现在整个江东都已经知道了!”她的语气激动又自豪,像一个骄傲的母亲。

        可吕蒙却好似没有听见,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的虚空,停在了记忆中的某个地方。“主公说得对,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影子就要消失了。”他说着,又抬头打量了一眼身边的大殿和庙宇。“如果他们的鬼魂还认得这里,这里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鬼城。”

        青萍忽然感到一阵隐隐的恐惧,她想起来自己听说的,攻破荆州之后,父亲处死了除吕蒙之外的所有幸存死士,一阵不祥的预感让她微微战栗。

        “不会的,父亲不会拿你怎样的,你是东吴的大将军,那些人怎么可以和你相比……”她可怜巴巴地辩解着,语气却怯弱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我杀了关羽,刘备不会放过我的。再说在东吴,我所有的使命都已完成,再也没什么功用了……”说着他又抬起头来,对着天上的半轮圆月凄然一笑。“我既不幸,又何必再连累郡主?还请郡主早日将我忘了,另择郎君吧!”说完他便飞身上马,再也不看青萍一眼,径自扬鞭远去了。

        “等等——你等等——”青萍大喊着,还追赶着往前跑了几步。可那战马却始终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终于,她放下苦苦高举的断腕,听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从急雨慢慢变成了雨丝,然后,除了一片空寂的朦胧,什么也听不见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你的影子!”她在乌黑的夜空下怔了半晌,突然仰起头,对着天上那轮冷眼旁观的冷月,苦笑一声,自语道。

        小乔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连日的伤心与疲惫,让她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从内心深处松了一口气。潜意识里,她知道自己真正休克的时间只有半刻,可是她不愿那么快就睁开眼睛,回到这个没有周郎的世界。一切都是熟悉的、温馨的,是她的周郎潜心为她布置的,一切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包括她自己。她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热烈地恋慕着他,可是,他却不在这里了,而且直觉告诉她,他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或者说,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自多年前迁徙到这儿,在小乔的印象里,夏天的傍晚总是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白昼。可现在,当她恹恹地躺在了床上,那天幕却不动声色地静黑了下来。从缀满葳蕤的窗棂看去,世界如面纱般轻薄透明,稀疏散落的灯火好像一只只充满倦意的眼睛。这哪里还是繁华如炽的吴郡,分明是萧条暗漠的荒原!小乔这样想着,眼前又不由得浮起,很多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随父亲乔公和姐姐大乔第一次来江南游玩的情景。那是个群莺乱飞、杂花生树的初春时节,她和姐姐都无一例外地震惊于江南的风物,江南的林木、繁花、建筑,甚至于连同此处的行人,真是没有一处不俊美,没有一人不秀丽。当时,她和姐姐就暗暗感叹,将来要是能住在如诗如画之地,该是多么美妙的乐事。谁能想到呢,后来,烽火连天战事频仍,她们的家乡皖城为吴侯所破,父亲将姐姐和自己许给了吴侯与周郎。她们姐妹竟然就真的夙愿成真,来到了吴郡……想到这里,小乔突然打了个激灵,她想起了最后一次看见姐姐的情景。那还是十年前吴侯的葬礼,短短六个月的陪伴,丈夫的离世让姐姐悲痛欲绝,恨不得也即刻追随而去。再后来,她就再也没见过姐姐,听说她在吴山一个深庵中静修,自主公主事那天起,吴宫的臣眷们就再也没见过她……

        “来人——来人——”她突然张开了久未张开的喉咙,颤抖着呼喊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从她晕倒之后,侍女们鲜少露面,更不用说家里的小厮。

        “夫人,这就来!”终于,在她连喊了好几声之后,一个平时鲜少露脸的侍女颠着小脚一路疾跑进来。“请问夫人,有何吩咐?”她的脸红彤彤的,像后院里熟透了的红石榴。和往日不一样,小乔突然有些憎恨这鲜艳活泼的色彩。

        “周郎——大都督回来了没有?”她支起大半个身子,艰难地问。

        那侍女的脸色立刻灰暗下来。“没有!”她小心而又沮丧地回答。

        “那,可有荆州的消息?”她努力支撑的上半身突然倒了下去,只得勉力用臂肘支住那轮廓优美的头部。

        “也没有……”那侍女心事重重地回答,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补充道:“不过,奴婢刚刚在后花园里掐海棠花时,听见两个老甲士在树下谈论,说荆州一战,我江东全军覆没……”她说着突然用手掌捂住嘴,显然,她这时才意识到这消息对夫人的可怕,可是已经太迟了,她看见夫人激动得浑身颤抖,又一连声地唤道:“快,快请他们进来!”

        很快,两个已过花甲的甲士进来了。小乔很快认出,那年纪大的,正是早上替周郎送乳钟的那位。他们向小乔行了拜揖之礼,小乔忙命他们起身。“荆州怎样了?吴军怎么样了?大都督怎样了?”她一连声地问,谁都听得出来,她发问的顺序和她真正关心的顺序是相反的。那老甲士看出她极端的担心和痛苦,可怜她,便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我军大败,大都督——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小乔歪着头,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意思?两军对垒,主帅下落不明,这简直闻所未闻……”

        那两名甲士沉默着,像两块生锈的铁具。

        “副将呢?侍从呢?我要见和大都督一块儿去的人……”小乔如梦方醒似的大叫了起来,半晌,忽然又反应过来,悲哀地道,“我军大败……他们,是不是都已经死了……”

        那送乳钟来的老甲士听不下去,忽然上前一步:“夫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许,大都督还在关羽军中……劝降、等主公去谈判,都不一定……”

        小乔听罢,果然眼眸发亮,一下子坐起身来:“对,我要去找主公……只有他能救我的周郎……”说着便挣扎着下床,踉跄着往外赶,被一侧的侍女忙一把拦住,小声在她耳边道:“奴婢听宫里的侍女们说,自荆州发兵,主公就出宫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宫。现在到处人心惶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小乔一怔,不过马上她又拿定了主意,她朝两名正后退下去的甲士点头致意,又对侍女道:“给我备车,我要立刻进宫!”

        小乔在吴宫大殿的台阶前长跪不起,从日暮到深夜,又从深夜到凌晨,她的发髻散了,膝盖磨出了两个大血泡,脸上的胭脂从嫣红变成了绛紫,可不要说主公孙权,就连一个侍从的影子也没有出现。

        要到朦胧的曙色渐渐透亮,五彩的霞光如转动的魔球,在大殿上反射出慑人的光辉,才有一个弓着腰的老黄门,蹑手蹑脚,打着连天的哈欠走出来,一边做出要搀扶她的样子,一边劝解道:“夫人,您这是在做什么,早上的露水凉,当心冻坏了身子!”小乔见了,忙深深地弯下腰去,磕了一个很响的头,“请公公禀报主公,主公不接见小乔,小乔就要在这里一直长跪下去……”说毕,又抬起头来,再度弯下腰去,将额头重重地磕在石阶的石椽上。“夫人,您等等……您真不必给老奴行这样大的礼……不是不给您禀报,确实是主公,主公他不在宫中啊!”说着,他又故意左右顾盼了一眼,将尖细的嗓音又压低了几分。小乔会意,忙将头垂得更低,做出凝神屏息的样子。“听说荆州大败,主公亲自带着五千精兵去了许昌,去找曹操……”那太监压低了声音对小乔耳语,小乔大骇,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见小乔如此,那太监又有些害怕,补充道:“夫人勿惊,奴才也不确知,只是听到这样的传闻,不过,要是传闻当真,咱们东吴很快就能反败为胜,您也就不用为大都督担忧了。您说是吧?”那太监说着,又用精明的小眼睛来瞄小乔。小乔忙躲开了,并趁势站了起来。她并不相信传言,带着五千精兵投降曹操,然后由曹操替东吴报仇雪恨,这不符合主公的行事作风,而且,不管周郎是死是活,他都绝不可能同意主公这样做。小乔想到这里,反而心安了下来。她知道,主公还在奔走,荆州大局未定,她的周郎,就还有活着的希望。

        果然,没出两个时辰,就在小乔回到家中,坐在大堂上痴望那乳钟时,消息传来了。曹操派曹仁出兵攻打章陵、襄阳,主公带着他的五千精兵进了荆州城。然而,负责主攻的,不是周郎,而是被主公假意射杀却私下悄悄复职的大将吕蒙!大都督在哪里?小乔听到传令兵来传达消息时,用惊骇又惶惑的语气纳闷地问。“哪个大都督?”那传令兵也纳闷地问,随后又立刻反应过来,告诉小乔主公已经命吕蒙继任大都督,并将都督府设在了荆州。小乔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惊叫起来:“那周郎呢?我的周郎在哪里?”那传令兵见她失态,只默默看了她一眼,便迅速地退下去了。接着便是她发了疯似的出门,她再也顾不得体面,到处找人打探周郎的消息。有的说他战死了,并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他倒在了关平的刀下;有的说他被活捉,关羽父子准备将他劝降;还有一种说法最令她毛骨悚然,他们说他根本就没有抵达荆州,之前的攻城之所以大败,正因为群龙无首。然而,所有这些说法并不让她伤心,真正让她伤心的,是好些人在面对她时欲言又止的缄默,还有,是有人不仅不愿意见到她,甚至还故意回避她,比如东吴主公孙权。

        不过,幸好这样的煎熬没有持续太久,不然她不知自己几时会发疯。大约半个月后,从荆州传来关羽被晃、吕蒙夹击,兵败被杀的消息。吴宫朝野群情振奋,整个江东都沸腾了,不用说,主公孙权的威望一下子到达了顶峰,还有大将吕蒙,一下子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就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她接到了一张令她心如死灰的诏书。自周郎失踪,不到短短一个月,原先热闹非凡、气象森然的大都督府早已门前冷落,灰败黯淡。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小乔正站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伤怀,突然听见人报说主公的诏书到了。她忙回到大堂,跪下接诏,令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宣读诏书的小黄门竟然念道:“大都督周瑜,心系东吴疆土,主动请求攻打益州,然而在回江陵准备行装的路上,不幸在巴丘身染重疾,不治而亡,时年三十六岁。”听到这里,她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至于后面念到的“公瑾有王佐之资,然而寿命短促,这让我今后还能依靠谁呢?我将为公瑾穿上丧服举哀,并亲自迎接灵柩……”她完全没有听见,还是后来查阅诏书才知道的。当时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离开江东,离得远远的,立刻,马上,而且越远越好!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从那天开始,昔日的大都督府的门口便由吴宫侍卫站岗,和吴侯刚刚薨毙后姐姐的遭遇一样,她被软禁了。

        按照一开始的预感,小乔以为自己会被禁足一辈子,或者至少和姐姐一样,先在深宫中被关上一两年,然后在某个节日或祭日被送往山中清修。她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让她意外的是,不过短短三天之后,守门的侍卫们便请她坐上门口装饰一新的宫车,说主公亲自差人来,带她去某个地方,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在那里等她。

        那是一个临近中秋的晴朗的日子,辽阔的天幕像一汪淡蓝的湖水,路边的柳树、桦树伸展着深沉敦厚的绿,繁花已经凋谢,湿润的空气里洋溢着果实的甜香。小乔一身缟素,却在难掩激动的脸之上化了一层淡淡的妆。她虽还不知那即将见到的十分重要的人是谁,可凭着本能,她知道,是和周郎有关的人。当然,她早已抛却了幻想,接受了周郎早已不在人世的现实,可是在意识的最深处,她却渴望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随着正午的临近,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坐在车里的小乔无数次地抬手,抚摸自己滚烫发红的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有用,随着阳光越来越刺目,马蹄声越来越急促,她心里的潮水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澎湃,几乎要跳出整个胸腔,跳出整个宫车!

        终于,一抹熟悉的黄绿进入她的眼帘,那是一座雄壮而又美丽的城池,她虽从未亲见,可在周郎的描述中,在她自己无数次的梦境里,她俨然早就来过这里。

        “停车!”她忽然趋下身去,拉开车帘,对前面驾车的侍卫喊道。

        那侍卫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吁”了一声,惊慌地勒住缰绳。匆匆从马上跳下,跑到宫车的门前:“夫人有何吩咐?”

        小乔凝视那雄壮的城关,微微抬起了眼睛,她的眼中燃烧着火焰般的光彩:“那是荆州吧?”

        那侍卫忙低下头,郑重地应道:“正是!”

        小乔脸上的血色突然消失了。她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猜测与判断,她的周郎在第一轮攻打荆州时殉国,而后,吕蒙才带着五千精兵拿下了荆州。如今,一切都即将得到证实!周郎死了,在攻打荆州的前一轮中就死了。可是为了顾全主公的颜面,为了将功劳施与想得到的人,所有的人都抹杀了这个事实。如今,主公良心发现,差人来请自己,不过是偷偷地运回他的尸首。

        “周郎……的尸身在哪里……”她颤抖着问,整张脸几乎在痛楚中破碎。

        “奴才不知……主公也没有明示……”那侍从这样回答,汗水如雨点沁湿了他的前额,他的目光从小乔的眼前飘远了。

        小乔一怔,一阵更加凄恻的痛苦朝她席卷而来。既如此,又何必再叫她来?难道是要她再尝一次那比心碎还要痛苦的滋味?可她的心已经碎到不能再碎的地步,还能再碎一次吗?

        “那为什么要拉我到荆州来?荆州又有何人在此?”半晌,小乔勉强问道。

        “主公有令,今日要把周大都督帅旗升上城关。主公说,这荣誉应该赐予夫人。”那侍卫深深地弯下腰去,似乎在向小乔表达着最深的敬意。

        哦,原来如此!小乔连最后的绝望都消失,只剩下一片空漠的悲哀。连最后的尸首都没有!只有这冠冕堂皇的空洞仪式!她一下子全明白了,与其说,这是主公在表达对周郎的敬意,对自己的感激,可事实上,这更像是,他在表达他自己,他的胜利、他的骄傲和他的歉疚。

        她心头漫过一阵彻骨的寒意。谁能想到呢,到头来,她连周郎的最后一面也无法亲见。

        她不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他们曾经谈论过多次的,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然而,诏书下达之后,她见到的灵柩之中只有她亲手缝制的一套衣裳。

        “不!我不去荆州,我要回家了。”她忽然打开宫车的门,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的声音是那样冷冽,以至于那侍卫彻底慌了神。

        “夫人,夫人!……您让在下怎么跟主公交代啊?”他追在小乔身后,手足无措,却又不敢拦住她的去路。

        “你告诉孙权。我永远不进荆州!还有,天下有多少城关,人间就有多少怨恨!”小乔袅娜的身影犹如一株行走的杨柳,不过那显然是一株逆风而走的杨柳,她的发髻、裙裾与腿脚的姿势勾勒出一副张扬不羁的姿态,那姿态明白无误地传达着她内心的不平与愤怒。

        那侍卫在大道上呆立着,怔怔地凝视着小乔越走越远的背影。他不知道,在他身后高高的城关之上,他的主公孙权也正愠怒地站在城道上,沉默地注视着小乔的背影,他没想到,她会公然抗命,不屈从于自己的意志。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她们的性子一倔起来,竟比男人还要难以收拾。

        “哼!你生我的气又有何益?你难道不知道,公瑾的取荆之策是从哪来的吗?”他冷冷地俯瞰着城关之下的那辆宫车,那侍卫已经放弃了追赶她的打算,转身往城关的方向来。他大概要向主公汇报小乔抗命的始末。

        “是你自己,你造就了你的周郎,也害死了你的周郎。”他似乎在为自己辩护,是似乎是故意说给那即将到来的侍卫听。

        在离他不远的城关拐角处,那侍卫正从王驾上匆匆跳下,在他身后一辆辚辚作响的宫车也悄然停下了车轮。由暗红色金线织就的銮驾宫帘被掀开了,一个美丽的女人从宫车内款款步下。

        “她知道,女人心头一痛,什么都知道……”在孙权的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虽不及小乔的冷冽,却另有一股冰雪般的凉彻。

        孙权一惊,一时想不起如此放肆的女人会是哪一个,便诧异地转过脸去。他看见了一个让他歉疚又痛心、怜悯又怜爱的身影——他的女儿青萍。和断腕后每次见到的一样,她依然板着一张冰冷的脸,冰冷的好像黑水晶似的眼睛,冰冷得好像时刻会呼出凉气的鼻子,冰冷得好像永远不会融化的山棱一样的嘴角。不仅如此,连和上次相见时视若无睹的目光,也完全一样。那目光穿过他威严的面庞,穿过他凌厉的眼睛,穿过他时刻掌控的时空,一直抵达某个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地方是那样神秘,那样虚空,那样遥不可及。

        然而,这一次孙权捕捉到了那目光所向,那目光落在已经快消失在天边的小乔的背影身上。那确实不是他能触及的,因为那不仅不属于一个君王,而且不属于一个男人。那是深宫中的女人才懂得的期盼与怨恨。

        第一次,他有点同情他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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