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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匿名

        他站在奥斯陆最繁忙的步行街最高点,这条街道以瑞典及挪威国王卡尔·约翰的名字命名。他记下饭店提供给他的地图,知道西边那个建筑轮廓是皇宫,而奥斯陆中央车站在东边的尽头。

        他打了个冷战。

        一座高大房屋墙上的温度计以红色霓虹灯显示出零下温度,即使空气稍微流动,他也会觉得那像是冰河时代的寒风穿透他的驼毛大衣。在此之前,他一直对这件他在伦敦以低价买下的大衣十分满意。

        温度计旁的时钟显示此时为七点。他朝东走去。是个好预兆。天色颇黑,街上有很多人,只有银行外设有监视器,而且都对准提款机。他已排除用地铁作为逃脱工具,因为地铁里监视器太多,乘客太少。奥斯陆比他想象的更小。

        他走进一家服饰店,找到一顶四十九克朗的羊毛帽和一件二百克朗的羊毛外套,但不一会儿又改变了心意,因为他发现一件一百二十克朗的薄雨衣。他在试衣间里试穿雨衣时,发现巴黎的除臭锭依然在他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已被压碎。

        那家餐厅位于步行街左侧几百米的地方,他立刻发现餐厅寄物处没有专人服务。很好,这让他的工作更为简单。他走进用餐区,见有半数桌子坐了客人。这里视野很好,每张桌子都尽收眼底。一名服务生走了过来。他预订了第二天晚上六点的靠窗座位。

        离开之前,他先去厕所查看。厕所没有窗户,所以第二出口必须穿过厨房。好吧,没有一个地方是完美的。他需要备用的逃跑路线,这一点非常重要。

        他离开餐厅,看了看表,朝车站走去。路人们都在避免目光接触,这虽然是个小城市,但仍有首都的冷漠气息。很好。

        他来到机场特快列车的月台上,又看了看表。距离餐厅六分钟路程。列车每十分钟一班,行车时间是十九分钟。换句话说,他可以在七点二十搭上列车,七点四十抵达机场。飞往萨格勒布的直航班机九点十分起飞,机票就在他口袋里,是北欧航空的优惠票。

        他感到满意,走出新落成的铁路总站,步行走下楼梯。上方的玻璃屋顶显然属于旧的候车大厅,但现在这里开了许多商店,可以通往开放广场,地图上说那儿叫铁路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老虎雕像,体积是真老虎的两倍,它位于有轨电车、汽车和行人之间。但他到处都没看见女前台所说的电话亭,只看见广场尽头的候车亭处聚集了一群人。他走上前去,只见有些人将衣服兜帽戴在头上,正在交谈。也许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彼此是邻居,正在等同一班汽车。然而这一景象让他另有联想。他看见什么东西从一人手中被递给另一人,又看见那个瘦巴巴的男子快步离开,他弓着背,走进寒风之中。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在萨格勒布和其他欧洲城市见过海洛因交易,但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这么公开。接着,他明白自己联想到了什么,他想到的是塞尔维亚军撤退之后,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也在其中。那些人是难民。

        然后巴士真的来了。那是一辆白色巴士,在快到候车亭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但没人上车,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他立刻认出那是救世军的制服,于是放慢脚步。

        制服女子走到一名女子旁,扶她上车,然后两名男子跟着上去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心想这只是巧合罢了。他转过身去,就在此时,他在小钟塔底下看见三个电话亭。

        五分钟后,他打电话回萨格勒布,告诉她一切看来都很好。

        “这是最后一项任务。”他又说了一遍。

        此外,弗雷德告诉他,说他支持的萨格勒布迪纳摩队在马克西玛尔球场中场休息时以一比零领先里耶卡队。

        这通电话花了他五克朗。钟塔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二十五分。倒计时已经开始。

        众人聚集在维斯雅克教堂大厅里。

        这座砖砌小教堂位于墓园旁的山坡上,通往教堂的碎石径两旁是高高的雪堆。空旷的大厅里共有十四人坐在椅子上,墙边堆放着许多塑料椅,大厅中央设有一张长桌。若你无意间踏进这个大厅,可能会以为这是一般的社团集会,而且从这十四人的面孔、年龄、性别或衣着来看,都难以看出是什么性质的社团。刺眼的灯光从玻璃窗和亚麻油地板上反射出来。纸杯发出不安的窸窣声。一瓶法里斯矿泉水咝的一声被打开。

        七点整,交谈停止。长桌尽头有一只手举起来,小钟响了一声。众人的目光转向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她以直接而无畏的眼神和大家对视。她窄小的嘴唇看上去很严肃,唇膏让它软化了不少,一头浓密的金色长发用发夹固定着,一双大手放在桌上,流露出冷静和自信。她姿态优雅,这表示她有一些迷人的特质,但还不够优美,没能达到挪威人所谓的“甜美”标准。她的肢体语言述说着控制和力量,并由她坚定的声音所强调。下一刻,这声音便充满整个寒冷的大厅。

        “嘿,我的名字叫阿斯特丽,我是个酒鬼。”

        “嘿,阿斯特丽!”众人齐声回应。

        阿斯特丽打开面前的书,开始朗读。

        “加入嗜酒者互诫协会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戒酒的意愿。”

        她继续往下说,桌前熟悉“十二步骤”的人在跟着背诵。她停顿了一下,调整呼吸,此时可以听见教会合唱团正在楼上排练。

        “今天的主题是第一步,”阿斯特丽说,“也就是说:我们承认我们无力对抗酒精,而且我们的生活一团混乱。下面我开始说明,但我会长话短说,因为我认为自己已经跨过了第一步。”

        她吸了口气,露出简洁的微笑。

        “我已经戒酒七年,每天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说我是酒鬼。我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们认为妈妈以前常会喝得烂醉,每次喝醉就变得脾气暴躁,所以后来就不喝了。我的生活需要适当的真相和适当的谎言才能维持平衡,也许这样会使我分裂,但我只能维持一天算一天,避免自己喝下第一口酒,而现在,我已经进行到第十一步了。谢谢大家。”

        众人一起鼓掌,教会合唱团的歌声也仿佛是同声的赞美。“谢谢你,阿斯特丽。”鼓掌后一名成员说。

        阿斯特丽对左边一个平头金发的高大男子点了点头。

        “嘿,我叫哈利,”男子用粗哑的声音说,大鼻子上分布的红色血丝证明他已经远离清醒很久了,“我是个酒鬼。”

        “嘿,哈利。”

        “我是新来的,这是我第六次参加聚会,或是第七次。我还没完成第一步,也就是说,我知道我酗酒,但我认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酗酒行为,所以这跟我坐在这里有点冲突。但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答应了一位心理医生,他是我的朋友,总是为我的利益着想。他说只要我能挨过第一个星期有关上帝和灵性的谈话,就会发现这方法有效。呃,我不知道酗酒者可不可以自我帮助,但我愿意试试看,又有何不可?”哈利向左转头,表示他发言完毕,但大家还来不及鼓掌,阿斯特丽就说话了。

        “哈利,这是你第一次在聚会中发言,这样很好,但既然你开口了,要不要再多说一点呢?”

        哈利看着阿斯特丽,其他人也看着她,因为对团体中任何成员施加压力明显违反规定。阿斯特丽直视哈利。在之前的聚会中,哈利曾感觉到阿斯特丽在看他,但只有一次他迎上了她的目光。不过后来哈利就把她从头到脚反复打量了一番。其实哈利很喜欢他所看见的,但最喜欢的还是当他从下往上移回视线时,见到她脸泛红晕。等到下一次聚会,他就会把自己隐藏起来。

        “不了,谢谢。”哈利说。众人发出犹豫的掌声。

        旁边的成员发言时,哈利用余光观察阿斯特丽。聚会结束后,阿斯特丽问他住哪儿,说可以顺道载他回去。哈利稍有犹豫,这时楼上的合唱团正好唱到最高音,高声赞颂上帝。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静静地各抽一根烟,看着烟雾为阴暗的卧室添上一抹蓝晕。哈利那张小床上潮湿的床单依然温暖,但室内的寒意让阿斯特丽将白色被子拉到下巴。

        “刚才很棒。”阿斯特丽说。

        哈利没有回答,心想阿斯特丽这句话应该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我第一次跟对方一起达到高潮,”她说。“这可不是……”

        “所以你先生是医生?”哈利说。

        “你已经第二次问了,对,他是医生。”

        哈利点了点头:“你有没有听见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嘀嗒声,是不是你的手表?”

        “我的表是数字的,不会发出嘀嗒声。”

        阿斯特丽把一只手放在哈利的臀部。哈利溜下了床,冰冷的亚麻油地板“灼烧着”他的脚底。“要不要喝杯水?”

        “嗯。”

        哈利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看着镜子。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她可以看见他眼中的孤寂?哈利倾身向前,却只看见小瞳孔周围有一圈蓝色虹膜,眼白遍布血丝。哈福森得知哈利和萝凯分手后,就说哈利应该在其他女人身上寻求慰藉,或者依照他充满诗意的说法,将忧郁逐出灵魂。然而哈利既没力气、也没意愿做这种事。因为他知道,自己碰过的女人都会变成萝凯,而这正是他要忘记的,他需要让萝凯从他的血液中离开,而不是什么美沙酮式的性疗愈。

        但也许他错了,哈福森是对的,因为这感觉很好,的确很棒。他并没有感到压抑一个欲望以满足另一个欲望的空虚,反而觉得像电池充满了电,同时又得到放松。阿斯特丽得到了她需要的,而他喜欢她所用的方式,那么对他来说是不是也可以这么简单?

        他后退一步,看着镜中的身体。他比去年更瘦,身上少了许多脂肪,但肌肉量也相对降低。不出所料,他开始变得像他父亲。

        他拿了一大杯水回到床上,两人一起分享。之后她依偎在他身旁,一开始她的肌肤湿冷,但很快她就让他温暖起来。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她说。

        “告诉你什么?”哈利看着缭绕的烟雾形成字母。

        “她叫什么名字?你有个她,对不对?”字母散去,“她是你来参加聚会的原因。”

        “可能吧。”

        哈利说话时看着红光侵蚀着香烟,起初只侵蚀了一点。他身旁的女子是个陌生人。房间很暗,话语浮现而后消融。坐在告解室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可以卸下肩头的负担,或像嗜酒者互诫协会说的,让其他人来分担。所以他接着往下说,告诉她萝凯的事,告诉她萝凯一年前把他踢出了家门,因为她认为他像着魔似的不断追缉警界害虫王子,当他终于为王子设下陷阱时,王子却把萝凯的儿子欧雷克从卧室掳走,挟为人质。考虑到他因遭受绑架,还目睹了哈利在学生楼的电梯里杀了王子的事实,欧雷克对这件事应付得很好。反倒是萝凯无法接受。两星期后,萝凯得知所有细节后,便告诉哈利她无法再跟他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她无法再让哈利跟欧雷克一起生活。

        阿斯特丽点点头:“她离开你是因为你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哈利摇摇头:“是因为那些我还没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哦?”

        “我说这件案子了结了,但她坚持说我已经走火入魔,只要那些人还逍遥法外,这件案子就永远不会了结。”哈利把烟按熄在床边桌上的烟灰缸里,“而且就算没有那些人,我还是会缉捕其他人,其他会去伤害他们的人。她说她无法承担这种后果。”

        “听起来好像走火入魔的是她。”

        “不是,”哈利微微一笑,“她是对的。”

        “是吗?你要不要说明一下?”

        哈利耸了耸肩。“潜水艇……”他开口,却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潜水艇怎么了?”

        “这是她说的。她说我就像一艘潜水艇,总是潜入冰冷黑暗的深水区,那个地方让人难以呼吸,每两个月才浮上水面一次。她不想陪我到那么深的水底。这很合理啊。”

        “你还爱她吗?”

        哈利不确定自己喜欢这个问题分享的走向。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播放着他和萝凯最后的对话。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当他愤怒或恐惧时,声音就会变得低沉:“潜水艇?”

        萝凯说:“我知道这不是个很好的意象,但你明白……”

        他扬起双手。“当然了,很棒的意象。那这个……医生呢?他是什么?航空母舰吗?”

        萝凯呻吟了一声:“哈利,这件事跟他无关,重点是你、我和欧雷克。”

        “别躲在欧雷克后面。”

        “躲?……”

        “萝凯,你把他当人质了。”

        “我把他当人质?是我绑架了欧雷克,拿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好让你满足复仇的渴望吗?”

        萝凯颈部的静脉突出,尖声大吼使她的声音变得不堪入耳,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她的声带无法承受这种愤怒吼叫。哈利转身离去,在背后轻轻把门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头看着床上这个女人:“对,我爱她。你爱你先生吗,那个医生?”

        “我爱他。”

        “那为什么还找上我?”

        “他不爱我。”

        “嗯,所以你是在复仇?”

        她惊讶地看着哈利:“不是,我只是寂寞了,而且我喜欢你,我想这跟你的理由一样。难道你希望事情更复杂吗?”

        哈利咯咯一笑:“没有,这样就好。”

        “你为什么杀了他?”

        “谁?”

        “还有谁?当然是那个王子啊。”

        “这不重要。”

        “也许不重要,但我想听你……”她把手放在他双腿之间,蜷伏在他身旁,在他耳畔轻声说,“详细说明。”

        “还是不要了吧。”

        “我想你误会了。”

        “好吧,可是我不喜欢……”

        “哦,少来了!”她发出气恼的咝咝声,用力握住他的小弟弟。哈利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蓝色亮光,黑暗中看起来很冷酷。她赶忙露出微笑,用甜美的声音说:“说给我听嘛。”

        卧室外的温度持续下降,使毕斯雷区的屋顶发出咯吱声和呻吟声。哈利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感觉到她听了之后身体僵直。他移开她的手,轻声说她知道得够多了。

        阿斯特丽离开后,哈利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聆听,聆听咯吱声和嘀嗒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以及之前他们从前门冲进卧室时随手乱丢的衣服。他找到了嘀嗒声的来源,原来是莫勒送的道别礼物,手表的玻璃镜面闪闪发光。

        他把表放进床边桌的抽屉,但嘀嗒声一直跟随他进入梦乡。

        他用饭店的白色毛巾擦去手枪组件表面多余的油渍。

        窗外车流发出规律的隆隆声响,淹没了角落里那台小电视的声音。那台电视只有三个频道,画质粗糙,正在播放的语言应该是挪威语。饭店女前台收下他的大衣,说明天早上一定会洗好。他把手枪组件排在报纸上,等全部干了之后才组合起来,拿起手枪对着镜子,扣下扳机。手枪发出顺滑的咔嗒声,钢质组件的振动传到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冷冷的咔嗒声,这是假的处决。

        这是他们对波波做过的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攻击和轰炸,武科瓦尔终于投降。塞尔维亚军占领市区那天,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波波的部队连同他在内剩下大约八十人,全都成了又累又饿的战俘。塞尔维亚军人命令他们在城里的主街上站成一排,不准移动,然后便退入暖和的帐篷里。大雨倾盆,雨滴打得连泥土都起了泡泡。两小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倒地。波波手下的中尉离开队伍,去帮助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塞尔维亚少年士兵走出帐篷,当场对那中尉的腹部开了一枪。在这之后,没人敢随便乱动。他们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围的山脊,并希望那中尉别再哀号。中尉开始哭泣,这时波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哭。”哭声便停止了。

        时间已从早晨变为午后。黄昏时分,一辆敞篷吉普车开到这里,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人赶紧跑出来敬礼。他知道乘客座上的男子一定是总司令,大家都说总司令是“声音温柔的石头”。一名身穿平民服装的男子低头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吉普车停在部队前方,他站在第一排,因此听见总司令叫那个平民来看战俘。他不情愿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那男子是武科瓦尔人,也是他学校一位男同学的父亲。男子扫视一排排战俘,经过他面前,却没认出他,继续往前走。总司令叹了口气,从吉普车上站了起来,在雨中高声吼叫,声音一点也不温柔:“你们谁的代号是小救赎者?”

        战俘中没人移动。

        “你害怕站出来吗,小救赎者?你炸毁我们十二辆坦克,让我们的女人没了丈夫,小孩没了父亲。”

        他静默等待。

        “我猜也是这样。那你们谁是波波?”

        依然没人移动。

        总司令朝男子望去,男子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站在第二排的波波。

        “站出来。”总司令吼道。

        波波上前几步,走到吉普车和驾驶兵前方。驾驶兵已下车,站在车旁。波波立正敬礼,驾驶兵把波波的帽子打落在泥巴里。

        “我们从无线电通话中得知小救赎者是你的手下,”总司令说,“请把他指出来。”

        “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小救赎者。”波波说。

        总司令拔出枪来,挥手就往波波脸上打去。波波的鼻子鲜血长流。

        “快说,我都淋湿了,而且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叫波波,我是克罗地亚陆军上尉……”

        总司令朝驾驶兵点了点头,驾驶兵抓住波波的头发,转过他的脸,面对大雨。雨水将波波鼻子和嘴巴上的血冲到红色领巾上。

        “白痴!”总司令说,“克罗地亚军早已不存在,只剩下背叛者!你可以选择在这里当场被处决,或是为我们节省一点时间,反正我们总会把他找出来。”

        “不管怎样你都会处决我们。”波波呻吟道。

        “当然。”

        “为什么?”

        总司令慢悠悠地给手枪上了膛,雨水从枪柄滴落下来。他把枪管抵在波波的太阳穴上:“因为我是塞尔维亚军官,我必须尽忠职守。你准备好受死了吗?”

        波波闭上眼睛,雨滴从睫毛落下。

        “小救赎者在哪里?我数到三就开枪。一!”

        “我叫波波……”

        “二!”

        “是克罗地亚陆军上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咔嗒声听起来依然有如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装弹匣。”总司令说。

        驾驶兵递上弹匣。总司令将弹匣装入枪柄,再次上膛,举起手枪。

        “最后一次机会!一!”

        “我……我的……所属部队是……”

        “二!”

        “第一步兵营的……”

        “三!”

        又是一声冷冷的咔嗒。吉普车后座的男子啜泣起来。

        “我的老天!弹匣是空的,拿个装有闪亮子弹的弹匣来,好吗?”

        弹匣退出,装上新的,子弹上膛。

        “小救赎者在哪里?一!”

        波波咕哝着主祷文:“O?e na?……(天上的父……)”

        “二!”

        天空打开,豆大的雨滴伴随着轰鸣声落下,仿佛正绝望地试图阻止惨事发生。他无法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波波受折磨。他张开嘴,打算大叫,说他就是小救赎者,他们要找的是他,不是波波,他们要他的血尽管拿去。但这时,波波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在波波的眼神中看见强烈的祈祷,也看见他摇了摇头。接着,子弹切断了身体与灵魂的联结,波波的身体猛然抽搐。他看见波波的目光熄灭,生命已离开他的身体。

        “你,”总司令大喊,指着第一排的一名男子,“轮到你了,过来!”

        就在此时,刚才朝那名中尉开枪的塞尔维亚士兵跑了过来。

        “医院发生枪战。”他大声喊道。

        总司令咒骂一声,朝驾驶兵挥了挥手。引擎发动,发出怒吼,吉普车消失在黑暗之中。离开之前,总司令撂下了话,说塞尔维亚军没什么好担心的,医院的克罗地亚人根本不可能开枪,因为他们连枪都没有。

        波波就这样被留在地上,面朝下倒在黑泥中。等天色漆黑,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看不见他们时,他偷偷走上前去,在死去的波波上尉身旁弯下腰,解下并拿走了红色领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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