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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航海时代

        1502年2月21日,我辞别公主,去到里斯本码头,身边只有一个叫洛克的老水手。怀里有1000金币,码头搁着艘小船;将船上的5樽胡椒、2樽水晶卖给交易所老板后,手头就有了2046金币。码头师傅会提醒我:食物得花钱,淡水免费。每20名水手,每天要消耗一舱食物、一舱淡水。

        我理当在里斯本买特产的砂糖,出发后沿海岸向东北,去到波尔多,把砂糖清舱贩卖,然后满载波尔多特产的葡萄酒,运去北部的安特卫普……为了把握经纬度,我理当在里斯本买六分仪。我理当知道:不要逆风行船,要注意潮汐。

        当我手头宽裕后,就该考虑南下,绕过圣维森特角后向东,经过细窄像瓶口的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这个大湖,找到亚平宁半岛。我该去比萨买美术品,与那不勒斯的羊毛做对冲贸易。等我发达了,就买新船,更大,更快,然后出发远航。穿过大西洋去新大陆,或者南经非洲,过好望角,向东方去。只要逃过暴风雨和坏血病,就能看见全新的世界:新的港口、新的特产品。总之吧,我去惩治海盗、发现未知的大陆、晋升爵位,最后,得到公主的垂青。

        这个游戏,叫作《大航海时代1》,日本光荣公司(Koei)出品。那是1994年,我小学四年级,在餐桌上问爸爸:“爸,里斯本在哪里?安特卫普又在哪里?”我爸爸,一个做国际航运的,呆了呆:

        “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

        后来,这个游戏出了二代、三代和四代。那时没有网络,我需要看地图册、翻历史书来查阅一切。我知道了麦哲伦、恩里克王子、达伽马,知道了里斯本、波尔多、安特卫普、比萨、那不勒斯、马赛、雅典、伊斯坦布尔、哈瓦那、马六甲海峡、巴斯拉、霍尔木兹海峡、斯里兰卡、卢旺达、象牙海岸(科特迪瓦的旧称)、卡宴、特卢希略、大阪湾和杭州湾。我知道了象牙、水晶、胡椒、绒毯、美术品、砂糖、葡萄酒、罗望子、洋枪、玻璃、玳瑁、杏仁、丁香、烟草、咖啡、乳香、小麦、瓷器、奎宁、槟榔。我大略记下了风向、纬度、六分仪、掌舵手、操帆手,以及三角帆和方帆有何区别,橡木和桃心木的不同产地,平底船和尖底船在经商和近海航行时的选择。然后我发现,关于欧洲的书,好像多多少少都会谈论这些:奥德修斯的远洋航行;唐泰斯成为基督山伯爵前是个马赛水手,还在地中海的私贩船上待过;夏尔辜负欧也妮·葛朗台后,去印度做远航生意,赚回来190万法郎……我关于欧洲的一切想象,都从这一切而来:击剑短衣、沙龙里的东方瓷器、加农炮、帆索、决斗、远航、朗姆酒。最后是那些话语:光荣啦,梦想啦,一定要过无拘无束、去到很远的生活啦,诸如此类。

        而一切的起航点,就在1502年2月21日的里斯本。

        一月底寒假,我们去葡萄牙。飞机先从巴黎到法罗,然后是拉各斯。此地是海滨度假城。市中心一片是步行街区,对面就是防波堤。天黑时茫然未觉。天亮时分,居民带猫狗一起闲懒地晒太阳;河堤旁的棕榈树下,真有人铺块毯子,躺下就睡。葡萄牙人爱吃小甜糕点。有小糕点店,敢用葡萄牙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轮番写招牌——“当世最好的小糕饼店”,牛皮吹得甚大。买了一块吃,碎杏仁粒、果冻、可可上下交叠,满嘴都是碎甜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葡萄牙的什么东西,都是这么甜浓。

        跟萨格雷斯的葡萄牙旅馆老板聊天,他自吹葡萄牙有两个天涯海角。其中一个是西南的圣维森特角:那是葡萄牙的最西南,实际上,也是欧洲的最西南。一艘船在大西洋上沿葡萄牙海岸线而行,到圣维森特角一转弯向东,前面就是西班牙、直布罗陀海峡和地中海了。圣维森特角隔着一片湾,看得见世上第一个航海学校。你去那里,看得见一片故城、一片石头垒的旧校舍、一些石头排布的世界地图——当然,那是15世纪末,欧洲人想象出来的世界。锈迹斑斑的铁炮在城墙上排开,此外最触目的,便是悬崖峭壁上垂钓大西洋的当地大叔们。

        萨格雷斯人说,恩里克王子1460年故世于此。至今雕塑依然指着东方。葡萄牙人相信,东方有黄金和香料,可恨被奥斯曼人堵住去路。如何绕过非洲去到那里,是大航海时代的终极梦想。

        早年,阿拉伯商人很奸诈。他们卖肉桂给欧洲人吃时,编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说:阿拉伯有种大鸟,从遥远的地方衔来肉桂树枝,在悬崖上筑巢;阿拉伯商人们遂将大块牛肉放在外头,大鸟见了眼馋,抓起牛肉,带回巢穴,但牛肉太重,把巢穴压塌,商人们就可以捡到肉桂枝了……总而言之,肉桂来之不易:必须有神话般的大鸟、聪慧绝伦的商人、硕大香甜的牛肉,才换来这神奇的香料。欧洲人信了,于是听任阿拉伯人漫天开价,然后老老实实,一秤黄金换一秤肉桂地贩卖。

        自然有些不老实的欧洲人,比方说,瓦斯科·达·迦马。1497年他过了罗卡角,过了圣维森特角,一路往南,当时的文献记载道:

        “吾一行人于1497年7月8日周六由雷斯蒂耶罗港起航,愿上帝保佑吾人此行当有善果。阿门。”

        这次充满梦想、英雄主义和愚昧无知的远航进行到第六个月时,达·迦马终于绕过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第十个月,他们到达印度。1498年5月21日,他们对遇到的印度人说:

        “我们是来寻找基督徒和香料的!”

        四年之后,葡萄牙人成为欧洲的新香料暴发户,之前几乎垄断香料贸易的威尼斯人大感恐惧,觉得他们可能得变成鱼贩子了——当然,后来威尼斯人还是在玻璃制品和镜子上找到了销路,那是后话了……葡萄牙人在印度东南,发现了肉桂的源头斯里兰卡。他们大喜过望,跟斯里兰卡人订了协议,垄断了肉桂贸易。此举给葡萄牙带来无法计数的金币,但更美丽的事实是,欧洲人明白了:世界上没有大鸟,没有做诱饵的牛肉,但确实有聪明的商人和美味的肉桂——只要你足够勇敢地出发,绕过罗卡角,绕过圣维森特角,一路往未知的所在去探索……

        后来,荷兰人和英国人先后夺走了斯里兰卡,英国人开始在大吉岭布满红茶。后来,葡萄牙结束了短暂的世界之王的地位,开始专职开发葡萄酒瓶塞,大航海时代成为迷梦一场。

        至今,天气晴时,你到拉各斯堤边,就可以隔堤看见一片蓝。有一艘船,是1492年迪亚士过好望角时那艘卡德维尔型帆船的复制品:那是他们去往东方的梦想证据。去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你会发现自己像置身于山坡之上,眼望整座城市,从高处插向海洋;你去里斯本的老城区溜达,就像走进山间峡谷。脚下随处有坡与台阶,高大古老的楼房像高山,中间是围棋棋盘般的街。你从住处出门,在建筑物的阴影下,看着橱窗里的酒、香料和手工模型,找到一家可以吃饭的所在,就像去登了一次山。除了十字路口视野宽阔些,楼宇连绵略无阙处,不见曦月。

        想在里斯本老街区看见太阳,有许多法子。其一是爬上山,去圣若热城堡,居高临下,看得见整个里斯本,蜂窝般密集的红顶白墙房屋、塔霍河,以及远方海洋泛出的阳光。里斯本人说这个城堡,12世纪时曾被拿来抵御摩尔人,1255年成为皇宫。一个冷笑话似的对比:如果你去到里斯本附近的罗卡角——那是欧洲最西端,你可以在火车上花半个下午,去那里看无边无际的大西洋,以及那块著名的石碑:Oerra acaba e o mar e?(陆终于此,海始于此)——当地人会推荐你去看看摩尔人的遗址。所谓遗址,和圣若热城堡略像:山间筑的一个袖珍长城,妖风阵阵,黑猫遍地,让人怀疑摩尔人爬上山来特意建此城,用意何在?嗯……据说是为了抵御葡萄牙人。

        他们真就互相憎怕到如此,才有这么多遗址,来纪念彼此的仇恨?

        其二,你可以到处找广场,比如罗西欧广场,比如贸易广场。历史上有两个里斯本:前一个在1755年著名的地震中崩溃,让基督教诸位忙着讨论葡萄牙是不是触怒了上帝;后一个则在1755年的废墟上重建而起,而且比例匀整,像一座最地道的现代城市。广场在里斯本,一如群山里出现的几个露天池塘,让人流得以约会阳光。当然,所见的不只是太阳,比如,商业广场之北是凯旋门,中间是著名的约瑟一世大铜像,而南望,就是海洋。嗯,那是第三个法子:去到塔霍河边,看通向大海的岸。

        你可以在商业广场坐上电车,一直去到贝伦区。你在午后,从中心城区坐电车,一路叮叮当当,大海——或者说,塔霍河——在你左手边,被阳光耀得熠熠生辉。你会慢慢看见传说中的瓦斯科·达·伽马跨海大桥,看见贝伦塔,以及高耸的大航海纪念碑——那玩意儿做成一艘大船的模样,还雕有恩里克王子带着一批航海家,前呼后拥地登船。

        在大航海纪念碑下,是整个世界海图,葡萄牙人很细心地记录他们每次征服世界的路线:他们如何越过好望角,如何越过印度,如何到达斯里兰卡……船从里斯本出发,绕过罗卡角,绕过圣维森特角,把整个欧洲甩在身后,一路往南,然后绕过非洲,然后去往东方,然后就是无垠的海平面……

        就在贝伦塔斜对面,有一家葡式蛋挞店,1837年开始经营,购买队伍经常排到溢出门外。你战战兢兢地买了配方拥有近两百年历史的葡式蛋挞,售货员大叔会和蔼地提醒你买杯咖啡。坐下吃,才知道咖啡用意何在——正牌的葡式蛋挞,蛋不是油汪汪半凝着,而是凝固成型,口感甜润;蛋挞底面硬而脆,而非其他地方那类起酥掉屑的松脆感;末了,每张桌面上都放着大瓶肉桂粉,是提醒你“加了肉桂吃”。于是正牌葡式蛋挞,甜、脆、韧、浓得多,一口下去劲道十足,要从嘴里蹦出来,这时候才知道咖啡的用途。蛋挞店里卖的咖啡格外苦,拿来镇一镇又活又腻的甜味,相得益彰。蛋挞店里另卖些其他糕点,花样多般,观其大略,比法国、瑞士、德国的糕点放了更多的水果凝冻、更多的巧克力、更多奶酪夹心——说穿了就是:比你经历过的最甜最软最滑的一切,再加三分甜软滑。

        第一天的黄昏时节,我们打车去找饭吃。刚坐进去,听司机大叔在播柴可夫斯基。没来得及暗叹人家高雅,司机大叔已经问了:“会葡萄牙语?英语?英语吧。好好!”司机大叔驾车上路,口若悬河地开讲:先纵论了里斯本城史,再旁涉葡萄牙国史,然后自然而然,说及葡萄牙航海史(恩里克王子如何建造航海学校、迪亚士与麦哲伦等如何英明神武),又捎带给我们普及了摩尔人和西班牙史。除了灌输葡萄牙文化课,他老人家还不忘沿路品鉴建筑风格,说兴奋了,双手放脱方向盘,手舞足蹈。听我言谈里露了几个法语词,立刻反应过来:“那我们讲法语?”一问之下,原来老人家会英法葡西意五门语言。听说我们在找饭吃,就吹嘘:里斯本人吃鳕鱼的花样,可以365天不重复!最后实在逸兴遄飞,大叔索性关了计价器,驾车带我俩绕了圈里斯本斗牛场,边转边抒情叹赏:“看这建筑,这圆顶!想不到西欧会有如此阿拉伯风格的建筑吧!”最后把我们放餐厅前时,老人家右手潇洒地打了个旋儿:

        “欢迎来里斯本!”

        吃饭。我们想试试365天不重样的鳕鱼做法。指着菜单上某道鳕鱼菜,看是什么新花样。盘子端上来,满盘又黄又白,撒了一色绿末细碎成绺,远远看去,不知是什么东西。试吃了一口黄绺儿,口感酥脆;又吃了一口白绺儿,口感香糯。绿末带点菠菜味,但又像芥末。好奇起来,请厨师来问,答说是土豆用金枪鱼酱煨过了,和鳕鱼用盐略腌,然后一起煎出来的,再洒芥末菠菜——说穿了就是土豆条煎鳕鱼,但花样独具,就瞒过了舌头。厨师还推荐道,配波尔图的卡伦甜酒,会好吃些。问他鳕鱼真有365种做法吗,厨师笑笑说,夸张是夸张了点,不过嘛,上百种肯定是有的。厨师又问:“要什么酒?我们这里有很好的波尔图酒。”

        我们问:“里斯本不产酒吗?”

        厨师一脸“你们真弄不清状况”:“波尔图酒比较好。”

        到午夜,又饿了,又不敢再去刁难厨师看鳕鱼还有几万种做法,于是偷偷溜出去找小饭馆。里斯本虽然面海,但地势起伏颇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重庆溜达。有些好饭店,藏在几百米高的小斜街上。找到一家家庭餐馆,老阿姨是唯一的厨师,白发苍苍的大伯在外招徕生意。大伯身材圆如皮球,下巴三层肉,血色旺盛,声如洪钟。老阿姨做了煎三文鱼和海鲜焖饭,三文鱼纯靠火候,海鲜焖饭却见功力:西班牙式的做法,加了藏红花和海鲜汁,将饭烩熟,妙在饭是先炒再烩,焖饭时另埋了牛肠,所以口感韧香。大叔建议别喝红酒,而喝萨格雷斯啤酒——萨格雷斯是欧洲最西南端的一角,然后比画着手势,英语夹葡萄牙语地劝我们:“葡萄酒,还是去波尔图喝吧!”

        问:“里斯本不产酒吗?”

        大伯做了个表情,聪明的人看了这表情,就不会再追问了。

        大伯最后问我们吃得好不好。“好!”大伯得意了:“当然好!不然,我为什么这么胖?!”

        坐地铁。里斯本地铁列车奇短,经常一列车厢只占站台的1/3长。在某站,我看见一位大叔,挎手风琴,肩背小狗,一路拉着上来。大叔的手风琴倒罢了,小狗极贤良:嘴叼着零钱罐,不辞辛劳地蹲着,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乘客,谁好意思不给?零钱罐满了,还懂得哗啦啦把钱倾到大叔的褡裢里。遇见这样的小玩意儿,除了傻瓜一样呵呵笑、傻瓜一样掏钱、傻瓜一样继续呵呵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我们去了马德拉岛。这地方孤悬海外,颇有欧洲三亚、欧洲泰国的意思,大冬天都能穿拖鞋、衬衫溜达。去海边吃午饭。饭店老板甚有血性,听我说起里斯本人建议“还是去波尔图喝葡萄酒吧”,愤然不平,请我先试试马德拉葡萄酒:“不比他们波尔图的差!”

        酿葡萄酒的惯例:越近赤道,口味越甜。南欧尤其爱强化酒。马德拉天候热,葡萄颇甜,传统上多酿强化葡萄酒,因为加蒸馏酒强化过,故此酒精度数和甜度都高,还爱往里头加柑橘、百香果等。许多马德拉馆子都以两种菜压轴:一是当日鲜鱼,直接烤了,酥脆且嫩,是海外岛民的吃法;二是石板牛肉,把牛肉好生腌过,放石板上一烫,汁液横流,浓香扑鼻。立刻撤了石板,拿大蒜汁、腌橄榄、金枪鱼酱和黄油来,随意蘸吃。咬一口,肉汁鲜浓,再配甜度高的马德拉酒,满嘴里刀光剑影。

        结账时,老板还不依不饶:“您说,我们这酒好,还是波尔图的好,嗯?!”

        再去马德拉的植物园,能免费品酒。植物园酒吧的老板娘说:“品酒得就巧克力,才有味道。”马德拉植物园有大批马赛克贴画,本地人吹嘘:西欧彩色马赛克贴画,无过马德拉了。要下山,扬手叫司机。一位老伯伯开车过来,然后在马德拉的山岛悬崖边,给你表演飞檐走壁甩尾折返。顺便聊足球,三五句间,他就聊到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大叔说,C罗少年时住在岛偏西的一个所在;他小时候很穷;他从小就是天才。我说:“我也很欣赏葡萄牙其他的球员,诸如鲁伊·科斯塔,诸如路易斯·费戈,诸如德科,都可以和C罗媲美。”该老爷爷固执而温和地说:“对,他们很棒,但请恕我不能同意你的意见,C罗是最棒的……”司机们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C罗最初是为安多里尼亚队效力的。没听过?啊,那是马德拉本地的球队!以前,他们就在这里,就在丰沙尔海堤上跑过步来着!后来他去了里斯本,加入了里斯本竞技……后来他的踢法和现在大不一样……

        当我试图联系新闻,说C罗跟皇家马德里的关系现在很复杂时,司机们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是C罗的问题!马德里那里可复杂了,以前在曼彻斯特也是。足球!政治!真讨厌!C罗是个好孩子,是的,我们看着他长大的……”

        我们想去马德拉著名的农贸市场,见识热带水果。出门到海滨大道,见一位出租车司机大叔,腆圆肚子亮大光头,车旁支一把椅子晒太阳。跟他说声去农贸市场,大叔懒洋洋地睁开眼,用别扭的英语说:

        “农贸市场从这走过去也就200米,打车得绕山,反倒要10欧元,你们还是走着去吧!”

        我们俩面面相觑,跟大叔说我们是游客,人生地不熟。大叔从椅子上支起身子,端端大肚子:“走走,带你们去!”——走出二百余米,一指前方一个五颜六色的建筑:“就那里啦!旅途愉快!”——转身回去了。我俩呆了半天,才醒过味儿来:生意不做,却当上免费导游了,真有这样的出租车司机啊……

        我们去波尔图,找预订的酒店,问街上一位胖大叔。胖大叔不懂英语,急得一脑门子汗,扬嗓子叫人,周围几个闲大叔立刻聚拢来,脑袋钻在一起,开始研究。你争我闹了半晌,才勉强定了个基调。大家散去,胖大叔就开始比画:走这条路,上坡,到前面那路口,左拐……谢罢了他,起身而行,走出百来米,就听背后“嚯嚯”叫唤。回头看,大叔正健步追来,指手画脚:“不对不对,走错啦!”

        然后几步蹿到头里,一扬手:“你们,跟我来!”

        真离那地方只有十几米了,才放心:“这可到了!这回可不许走错了!”

        我们在波尔图打车,跟司机师傅说去河岸旁的酒窖。司机师傅——不出意料,和所有葡萄牙出租车司机一样——又是个话痨:“卡伦酒窖的玫瑰酒好,桑德曼酒窖的陈酒棒,如果要餐酒呢,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哎呀呀,我是最以波尔图葡萄酒自豪的!波尔图土地很奇异,偏干,早年还有沙漠化倾向,所以呢,葡萄根扎得深,加上阳光和风,葡萄味道独具一格。里斯本,呸,他们那里卖的波尔图酒,全都是假的!跟我们这里卖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一路上,司机师傅就如此这般,简直是本“人肉葡萄酒百科全书”在自我宣读,顺便摇头晃脑,把里斯本里外损了个遍,车也开得威风八面、左摇右摆。我们俩在后座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师傅,您一般都什么时候喝酒啊?”司机师傅一摇头:“放心!我白天不喝酒!就是馋酒,所以说说这个,过过瘾哪!”

        波尔图许多酒窖都兼营饭店,连喝带吃都供了。到波尔图饮酒吃饭时,拿马德拉的段子跟厨师说,厨师笑不可抑。波尔图的厨师都是半本葡萄酒百科全集,会认真地跟你说,波尔图土地很奇异,偏干,早年有沙漠化倾向,所以葡萄根扎得深,又加上阳光和风向,跟马德拉那种海岛葡萄酒,又不是一回事。波尔图厨师善以红酒入馔。波尔图的葡萄酒烩猪肉,是先将猪肉用少量橄榄油加盐略煎,表面焦了,再加酒、胡椒粉、鹰嘴豆、罗勒慢炖,一头猪的肉硬生生被酒煨到酥烂通透,只剩表面那点焦脆的口感还带点猪皮味儿,真是入口即化。看我们吃得欢,厨师也特地出来致意,话里话外,不忘自吹自擂几句,顺便把里斯本损了一通:“嗨,里斯本人可不怎么懂酒和饮食,就知道炒,酒重!要炖得像我们这么好吃,还是得要波尔图的红酒才行啊。”

        从波尔图回来之后,我们又在里斯本待了一天。那一天没什么地方好去,只好又去贝伦区的海边。在那里,像把整个里斯本背在身后,面对海岸以及远方的大海。

        你很难概括出里斯本是什么,你只能说它不是什么。它不只是一座山城,不只是一座海城,不只是个首都。它有些地方明亮到令人眩晕,有些地方见不到太阳,在晴天,街道像斑马一样,你随时在一片片明暗里行走。你到处可以听见大航海时代的典故传说,但那属于之前的里斯本——那个1755年就被地震毁掉的里斯本。在贝伦塔的对面,面朝大海的是著名的圣哲罗姆派修道院。在一楼的庭院里,是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碑。碑上写的,不是他最有名的那句“写下即是永恒”,而是写于1933年2月14日的一首诗:

        要变得伟大,变得完整:不可夸大

        把你所是的一切放进你最小的行动里。

        每一条湖泊中,那完满的月亮也是如此,

        你可以说里斯本伟大、完整,但很难不去夸大或遗弃它的部分:它给人幻觉,让人情绪变化不定,而且随时随地闪耀着。你很难说里斯本是什么,它就是它本身:带着它轻柔的生命,闪耀着。

        我关于里斯本的梦想,跟这座城市本身无关。那来自我小时候看到的无数资料:这座城市的文字描述、那些航海家的历史记录、几百年前那个英雄、多梦又愚昧的时代的图文记载,加上19年前那个游戏里的粗糙像素,混揉而成的东西。最后那天黄昏,在里斯本的海边,我掏出PSP,用模拟器玩了会儿《大航海时代》,玩了会儿《大航海时代2》,玩了会儿《大航海时代4》。其实也就是船启里斯本,过罗卡角和圣维森特角溜达了一圈。我明白,我明白,除了“大航海时代”系列的玩家,其他人一定会想:真还有笨蛋万里迢迢,从亚欧大陆东端到亚欧大陆最西端,找到海边坐着,就是为了玩19年前的一个游戏啊!

        我有过许多梦想。有的实现了,有的没有。大多数梦想实现的瞬间,就像咬破了一瓣橘子,能尝到橘子汁,很甜,但之后也并没有羽化成仙。如果说有什么经验,大概有两点。其一,我设定大多数梦想时,都会想:“只要实现了,一切就完美了!再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了!”但实现之后,日子依然会继续。一劳永逸的大梦,实际上并不存在。其二,我萌生梦想的年纪越小,那个梦想似乎就越简单。比如,我清楚地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我混在一群孩子里,争着举手跟老师说:“我要做科学家!”虽然我们那时候对科学家的概念,也就是科幻片里那些随手发明出无敌机器人的博士们。

        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一方面,为了维护已付出的努力,会无限神化自己的梦想。因为唯有其神圣和独一无二,才能鼓励人以殉道般的精神为之奋斗。另一方面,又格外自省,很容易用一种觉今是而昨非的角度,去批判自己的理想。比如,我当初想当科学家的同学们,现在一个都没当成科学家。许多人会在长大的期间,换几个梦想,更成熟、更练达,听起来更堂皇,而不是“要当科学家”“要当航海家”这样的梦想。

        19年之前,我梦想去一个实际上从未谋面、只在游戏里见识过的城市的海边。在这19年间,多少次我觉得这个梦想愚不可耐、蠢笨无比、毫无意义。但慢慢地,等我把许多梦想思考过、扔掉过又捡回来之后,才大概想明白。

        大多数时候,制约梦想实现的不是外界,而是“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这个梦想到底笨不笨”的利弊权衡。于是,人长大了,总会选择一些更聪明的梦想,抛弃一些看上去旧的、笨的、天真的梦想。然而,以整个世界的视角来看,个人的梦想总是脆弱又渺小,所谓梦想带有的灿烂光芒都来自我们自身的幻想。于是站远了看,一切梦想其实都很天真,不分彼此。就像大航海时代,曾经承载了多少葡萄牙航海家梦想、意味着不朽财富的肉桂粉,如今也就是吃蛋挞喝咖啡时洒上调一点味的普通香料而已。

        人的梦想可以繁多、贪婪而且愚昧,可以庞大到让人一生沉溺其中,全然不顾现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生活在自己想象出的幻觉之中,而梦想只是比其他幻觉更美丽动人一些,反正都一样笨。世界和海洋非常宽广,宽广到会让你经历过才明白,一切梦想到头来都很笨拙;宽广到让你明白,梦想并不会因为脆弱、渺小与笨,就失去其兑现的价值。最后,等你哪一天重新想起荒诞远大甜蜜愚昧可笑灿烂的梦想,等你相信某个梦想再怎么笨拙都值得兑现,那就是了。

        世界和大海宽广无边,总会在那里等着,怎么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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