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到达葡萄牙法罗时,是黄昏时节。机舱门一开,满机舱穿得北极熊似的巴黎人一起惊呼:“Soleil!”(阳光)那两天,巴黎冷到四天前下的雪,还积在路边,顽固不化。而法罗的黄昏,还是12度的天气。
飞机落稳,出舱,下舷梯。你得走一个标准体育场跑道那么长的路,步行进领行李大厅。其间,飞机就在旁边溜达起落。你走路,就像在停车场溜达,只是,周围停的跑的,净是飞机。不少次,我都产生了错觉:飞行员正跟我挥手:“您别客气,先过,我等会儿飞!”
法罗机场的行李传送带,煞是霸道。每个传送口往外抛行李,简直是喷出来的。一个行李喷出来,悬空半米,轰然一声,砸在传送带上,拣完就能走。
一路出机场,没人查行李票,没人看护照。我就这么没人查没人问,大摇大摆踏进葡萄牙了。虽说申根国家可以自由出入,但行李都没人检视,还是头一遭。当时的感觉,借《天下无双》里一个景象来描述:
王菲扮的长公主溜溜达达就从大门出了皇宫,太后大怒:“公主随便走走就出了宫,难道其他的人也就这么随便走走就进了宫?”
打出租车去法罗市区。司机大叔留着山羊胡子,身瘦如竹,不会法语,讲英语时舌头像卷厚地毯。大叔很爱聊:
“哪儿人?”
“中国人。”
“中国好!我很喜欢上海!啊,我们来欧洲前就住上海。”
我们夸葡萄牙很暖和,巴黎现在冷得像地狱,净下雪。大叔很高兴,吹嘘:“我们这里是葡萄牙南部的大城市!海景可棒了!气候特别舒服!——当然,也有缺点啦,我就没见过雪!”
出租车进了葡萄牙南部的大城市,建筑风格十足像电影里20世纪80年代的墨西哥郊区和传记片里的也门集市。我们对大叔说,想搭车去拉各斯。大叔说,公共汽车怕是没了,坐火车吧,不过也要抓紧时间——葡萄牙规矩,周末天一黑,什么车都没了。
我们去买长途公车票,当时的时间是17 24。柜台的一个阿姨慢条斯理地跟我们咯咯嗒嗒说英文。
“我们需要最近一班去拉各斯的车票。”
“去拉各斯的车现在出发。”
“现在?现在17 25的这班吗?”
“对,去拉各斯的车现在出发。”(单曲循环)
“我们现在可以买那班的票吗?那班车已经离开了吗?”
“哪一班?”
“去拉各斯的呀。”
“去拉各斯的车现在出发。”(单曲循环第三遍)
“对啊,我们要现在的这班票!17 25那班的车票啊!”(我们已经被拖急了。)
“但是现在不是17 25,现在是17 26了……”
“……等等,我们是问,我们刚才说的那班原定于17 25分开的车,已经离开了吗?我们还能买车票吗?”
这时,阿姨抬头看了看车站方向,慢吞吞地、温柔地、甜蜜地说:“O''s Gone!”(哦!开走了!)
然后,我们看到一辆车,慢吞吞地、温柔地、甜蜜地启动了。
我们只好乘火车去拉各斯。站台上一位圆肚子大叔,过来跟我们聊。我们换了英语、法语,急了甚至来句:“Amigo!”(“朋友!”西班牙语。)该大叔摇头,表示只会说葡萄牙语。我们给他看车票,18 30的车,距出发还有近一小时。他就点点头,表示晓得了。
我们去河滩边看暮色,边等车。有一对情侣站我们身后。男生瘦削、头发打卷、戴耳环,跟女生在栏杆边,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葡萄牙语说得很大声。过了会儿,那男生很突然地朝我们这边用英语喊:“你们懂葡萄牙语吗?”
“NO!”
“OK!”
然后……再无下文:他俩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卿卿我我去了。
到18 30,圆肚子大叔过马路一样跳过铁路,朝我们跑来,扯着嗓子喊:“train!”抢过我们的箱子,拽着就走,同时手舞足蹈着指挥我们跟上。等把我们赶鸭子一样推上火车后,他还隔着车窗哗啦啦地微笑。车都开出去了,他老人家还在那里立定挥手,像面抖开的旗。
在火车上,邻座有位大叔,英语说得脆亮好听,英国腔,长得像《指环王》电影版里佩彭变老之后的样子。我正在偷猜:他是哪国人呢?大叔掏了个本子,里面有详细的、整齐的、用直尺画成表格的火车时刻表,精确到用不同字体和颜色标明每个站停多少时间。他一会儿又说要找东西,打开箱子,我们便望见箱中的细软,分门别类,分颜色放得方方正正,仿佛拼积木般好看。邻座的葡萄牙姑娘看得长吁短叹,惊叫连连,最后嚷:“你好有组织性啊!”(“You are Sanized!”)我心里有数了,问大叔:“您是德国人吧?”大叔点点头。
大叔比我们早下五站,临下车告诉我们:“按照这个时间推算,你们到站时间应该是八点十六到十七分!旅途愉快!”到站时,我特意看了看:八点十六看见站台,八点十七停稳。
到拉各斯已是天黑,全然不识路,叫了个出租车。司机大爷壮硕威武,留一圈海明威式的胡子,开一辆厚墩墩的雪铁龙,眯着眼看了看iPad上标的地址,豁达地挥手:知道了!快上车!
他照例问我们哪儿来的:“巴黎?啊,我儿子就在巴黎做医生!你们是来躲冷的吧?巴黎这个季节可他妈冷了!”大叔说英语的声音很厚,唯独骂巴黎“so damn cold”时,格外标准,振聋发聩。
拉各斯是海滨度假城。市中心一片是步行街区,隔着马路就是防波堤。大叔开车到了市中心,停车,问我们要了iPad,下车,矫健地奔跑到咖啡店,向那里三五个慢悠悠喝咖啡吃甜品的老兄问路。问完了,连跑带蹦回来,让我们下车,自己把车一锁,车门一关。
“我带你们进去!”
绕了四个弯,走了二百余米,才走到酒店处。大叔很热心地告诉我们:“你们的酒店,就在那里街角!要吃东西,这里外边!——这家不要吃,难吃得很,酒倒好。那家不错!鱼好!”我们连声感谢,大叔一挥手,蹦跶着跑走了。
到酒店门口,愣住:酒店门锁着,门上贴了张纸,用法语写着:“×××先生,若到达,请打电话号码×××××××。”——还有这样子的店?
电话打通了,老板说等会儿到。我想酒店附近,定有无线wifi,搜之,果然有。酒店wifi设了密码。我试了试,密码就是wifi用户名,这就好比我设个wifi名叫zhangjiawei,密码也是zhangjiawei一样。还有这样子的wif?
老板到了,笑容满面,请我们进门,看房间。房间甚好。老板事无巨细地教我们怎么用厨房、怎么开电视、怎么关电视。正调试着,电视转到《辛普森一家》,配葡萄牙语字幕。老板就抱着胳膊,看住了:“好看!我爱看这个!——你们也爱看?哈哈哈哈!《南方公园》也很好!”就这么直挺挺站着,看完剩下小半集的三分钟,道晚安,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国家的人大概都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们出门吃晚饭,到了那个“那家不错”的饭馆。服务生用英语推荐本店的omelette,刚说完就迟疑了:“噢,不,这个适合早餐吃,晚饭吃似乎不大对;噢,但是本店的omelette,确实很好的;但,嗯,现在是晚饭……”他自说自话念了会儿,被自己奶酪一样的葡萄牙腔英语绊住了。我们还是没明白,小心翼翼地问:“omelette究竟是什么哪?”服务生一拍脑袋:“啊,就是蛋啊什么的……”然后他又被自己绕住了。恰此时,一个姑娘给位大胡子叔叔上菜,被他拉过来,指着盘里那份葡萄牙煎蛋:“就这个!就这个!”
做完示范后,该姑娘处变不惊,把这份煎蛋继续端给了大胡子叔叔。大胡子叔叔见我呆呆地看他,还特意把煎蛋朝我这里摆了摆,露齿笑笑。
回去路上,见酒店旁有店卖球衣,挂着招牌:在球衣背上印你自己的名字,加3欧;印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名字,加5欧。
第二天,我们预备乘坐中午12 40的长途车,去萨格雷斯。早上九点多,去长途车站买票。大白天,镇上人都没有,大概因为旅游淡季,都在睡觉。车站卖票的小伙子瞪圆双眼,满面天真:
“12 40发车,对对!一张票3.8欧,对对!可是,我们发车前10分钟才卖票!”——这是什么规矩?
“我们可以提前买吗?”
“不可以,这是规定!”
看我们很失望,小伙子体贴地嗵嗵拍胸脯:“我会给你们留两张的!一定!放心!”
下午,我们到了葡萄牙航海摇篮萨格雷斯租自行车,去看恩里克王子设立的世界上第一个航海学校——1460年恩里克王子也就在此谢世。旁边就是欧洲西南的维森特角。悬崖上,一群胆大包天的大叔在绝壁垂钓,坐在山崖上,钓钩直落大西洋。恐高症到此会晕眩,他们倒八风不动。
其中有个大叔,很活泛,看见我,忽然搁好钓竿,跳将起来,朝我大吼一声:“江南style!”——我为了看海,戴了墨镜来着。
“不不,我们不是韩国人!”
“啊?是吗?”
“对!我们是中国人!”——先用英语说ese,人没听懂,还问:“Korean?”再用法语说e,该大叔点头,表示听懂了。然后,手脚一扬:“嘿——呀!”摆个李连杰版黄飞鸿的造型——还就在方寸绝壁之上。我都替他胆战心惊:您别掉下去了!
这些就是我到达葡萄牙25小时后遇到的一切。难以言表,无法形容,姑且只能说:葡萄牙南部的诸位乡亲父老,心肠挺热,但都没心没肺、没谱没溜的……大概是温度太高,心肺都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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