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雅哈·凯末尔作为一个诗人他比泰夫菲克·菲克雷特优秀吗?”
穆希廷说:“他们俩都不行……跟波德莱尔比,他们都是零!”
一阵寂静,但是穆希廷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他已经习惯这样短暂的沉默了。沉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他非但没有感到不安,反而从中得到了快乐,他想:“他们正在思考我说的那句话!两个对诗歌感兴趣的军事学院的学生正在思考我说的话,他们为自己不能说出如此闪亮的句子而悲哀,他们对我更崇拜了!”他们坐在贝希克塔什市场的一个小酒吧里。酒吧里坐满了公务员、小店店主、渔夫和司机。穆希廷每周到这家酒吧来一两次,他和在位于耶尔德兹的军事学院读书的两个年轻军人聊天,做他们的大哥。
“唉,太可惜了!”年轻人中的一个说,“大哥,太可惜了,我们没能学会法语!我们连波德莱尔的书也看不了!”
穆希廷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你们应该学会!是你们太懒了!作为一个年轻的土耳其诗人必须懂一门外语。”
又是一阵寂静。穆希廷觉得他们又在思考自己说的话。
“每天晚上回寝室前我倒是有点时间的,只是那点时间根本不够!”说这话的是土尔盖,和他的伙伴巴尔巴罗斯相比,他更加随和、英俊,但也更加的没脑子。他穿着一件衬衫。周日下午回军校之前,他们会脱下便装换上军装。
穆希廷不再说什么。他这是在用沉默来惩罚他们在学外语上的懒惰和犹豫。
“另外也没人可以问……如果我们问什么问题,他们就给我们脸色看!”
穆希廷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仿佛是在说:“人要对自己负责。”
巴尔巴罗斯问:“大哥,您读了刊登在《瓦尔勒克》上的贾希特·瑟特克的诗了吗?”
“没有!”
“我想问您觉得怎么样。”军校的学生有点犹豫了。然后他说:“怎么关于您的诗集还没有任何评论!”
穆希廷变得很心烦。尽管诗集出版已经一个月了,但新闻界没有任何反应。他想:“他们应该说点什么,不管说什么都行!”他说:“他们还是不会写什么的,我的诗集比较难消化!”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需要记载下来的话。他的脸上有一种傲慢的神情,但是突然他又对自己生起气来,他想:“我在这里和两个可怜的孩子装腔作势干什么!”本来他还要继续对自己生气的,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孩子们,待会儿我们会有一个客人。”
要来的客人是雷菲克。他往穆希廷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说想找他谈谈。穆希廷觉得雷菲克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颤抖、犹豫和烦躁的,这是他所陌生的。
“大哥,您这位朋友是文学家吗?”
“不是!他是工程师!文学家一般不会来贝希克塔什酒吧的。如果你想见他们就去贝伊奥鲁!他是工程师,我在工程师学校的同班同学。事实上他也不常来贝希克塔什,他住在尼相塔什!”他笑了起来。后来,他看见军校的两个孩子也在跟着笑,他有点紧张了。因为他觉得,他们既在不知所云地笑着,又在用他们的笑声取笑了雷菲克。他不能容忍别人取笑自己的朋友。他想,即使要和雷菲克开玩笑,那也只能是自己,而不是他们。
他板着脸说:“哎,你们在笑什么呢?”后来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太认真了,他接着说:“是的,他不经常来贝希克塔什。他住在尼相塔什。你们应该明白,他从上面下来。反正,贝希克塔什从来就是在下面的。以前有钱人是在耶尔德兹的皇宫里,现在他们在尼相塔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想:“我又说了一句经典的话!”他在研究是否还有什么更好的表达方式,比如说:“耶尔德兹的有钱人搬到尼相塔什以后共和国就成立了!”不,这句话不好。别的还能怎么说呢?
“你们在笑,但是你们听懂我说什么吗?”
“以前有苏丹,现在是商人。但是贝希克塔什却什么也没变!”说这话的是巴尔巴罗斯。
穆希廷说:“什么呀!像高中课本上的句子。”
他看见巴尔巴罗斯伤心地低下了脑袋,但是他没去管他。他喝着葡萄酒,想着自己刚才那句经典的句子:“耶尔德兹的皇宫贵族搬到了尼相塔什……啊,他来了。”
雷菲克走进酒吧开始四处寻找穆希廷。穆希廷没吱声远远地看着他。他在雷菲克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若隐若现的厌恶、犹豫和悲哀。他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来这样低俗的酒吧而在跟自己生气呢。
穆希廷想:“还好我说来这里见面了。也让他来见识一下我的地盘!我已经厌倦他的那些沙龙了。”然后他朝雷菲克招了招手。雷菲克走近,他吃惊地看着他的脸嘟囔道:“他有心事!”他有点责怪自己了,“要是在别的地方见面就好了。他这是怎么了?”
他让雷菲克坐下,跟他介绍了两个年轻人,为他要了葡萄酒。穆希廷仔细地看了看雷菲克的脸,想到:“他有什么心事。他的心情不好!”
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
葡萄酒来了。雷菲克说:“你不是说要给我带书来的吗?”这是他们昨天在电话里说好的。
穆希廷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诗集——《不合时宜的雨》。他翻开扉页想:“现在我得在上面签个字!他们肯定好奇我会写什么。这仪式还挺隆重!”然后他想到了另外一个签名仪式,他说:“给我出书的出版社里来了一个自己花钱出书的老年公务员。他给那里的所有人都发了一本签着他大名的书。他对我说:‘孩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当他得知我是诗人时,就装腔作势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下:‘给我喜爱的诗人朋友穆希廷。’”穆希廷哈哈大笑起来,但当他看见雷菲克阴沉着脸便马上止住了笑。他想:“今天他不开心,我要让他开心起来。”他在诗集的扉页上写道:“给我一直关注他生活的商人朋友雷菲克。”刚写完,他立刻觉得自己的这个玩笑很低俗,但是他还是无奈地把书递给了雷菲克。
雷菲克看了看书的封面,说了些和排版、页面有关的话,然后他看见了扉页上写的那行字,他板起脸说:“唉,兄弟,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脱轨了!”
穆希廷嚷道:“你在说什么!”他很吃惊,有点不知所措……尽管他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他不好意思去看雷菲克的脸,静静地听着酒吧里的嘈杂声。“兄弟,我的生活脱轨了。兄弟……”昨天雷菲克在电话里也用了这个词“兄弟……”穆希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个词了。他想:“我好感动!但是你怎么了,兄弟?你是幸福的!你跟我不一样。你怎么了,兄弟?快,我们谈谈,我们谈谈。但是当着这两个孩子的面是不行的……”
穆希廷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的女儿还好吗?”
“好,很好……长得很快!”
“太好了,我很高兴。我决定不结婚了。我要等她长大。”
“别结婚!”雷菲克说,“别结婚,你最好别结婚。”他大口喝着葡萄酒。
“不,我要跟她结婚。你的女儿一定会长得很漂亮,这点我毫不怀疑。”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他克制了自己。他想:“差点要说我觉得裴丽汉很漂亮了!”
雷菲克说:“不,我女儿跟你不合适。她会长得很高很大。她现在就已经很大了。”
穆希廷吃了一惊。他想:“如果不难为情,他该说我是矮子了!”然后他说:“亲爱的,我难道就那么矮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好意思去看那两个学生。
雷菲克说:“不是的,亲爱的!谁说你矮了?”
穆希廷不愿继续谈这个话题了,他看了看表,对两个学生说:“孩子们,你们不会迟到吗?”
土尔盖说:“还早呢,我们来得及。”
巴尔巴罗斯说:“但是,我们还是走吧!跑着走上坡路也不好。”
见穆希廷没说话,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把军装寄放在一家照相馆里,要先去那里换衣服。穆希廷说了几句讨他们欢心的话,又说周三还在这里等他们。出门时,他在他们身后大声说道:“别迟到了,要不你们的长官该揪你们的耳朵了。好好上课。别忘了给你们的父母写信。做一个好军人、好孩子、好公民!”这些都是他常说的话。孩子们笑着离开了酒吧。
穆希廷问雷菲克:“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他们大概还想再坐一会儿。”
穆希廷说:“他们不能再坐了,要迟到了。”然后他说:“别管他们了!还是说说你自吧。再要一点葡萄酒吗?”
雷菲克点了点头。他们要了葡萄酒,然后就谁也不说话了。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葡萄酒端上来后,穆希廷说:“你有心事!”
“是的。我有心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了,我的生活脱轨了。”
“但这个词说明不了什么……”
“是的……我也总是这么对自己说……我已经说习惯了。要不还能怎么说?”
“你稍微想想……怎么了?”
“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也不完全是这样。”雷菲克在找合适的词,“我希望还能有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就是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穆希廷哼了一声,他是想以此表示他在思考,但什么也没搞明白。
“裴丽汉说我失去了以前的平衡……”
“你觉得是这样吗?”
“有点……如果这个叫平衡的东西是随着生命轨迹自然发展的话……如果平衡是容易觉得幸福的话,我大概是有点失衡了……”
穆希廷说:“太糟糕了!”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你以前很为自己的平衡感到骄傲的。不,失去平衡应该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我该怎么办?”
穆希廷想:“他的状态很差!但是我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烦恼,再说明白点!”
“还有什么可说的?……”雷菲克想了想,然后很害臊地说:“我也不想去上班。我在考虑是不是不去办公室了!”
“那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个的……”
穆希廷说:“你结婚了,有孩子了。你是一个工程师。工作上也没有什么让你头疼的事。你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你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几个好朋友。你有自己的社交圈,过着平静的日常生活……难道这些东西要我来提醒你吗?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
雷菲克说:“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悲哀的笑容。“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
“你确信没有别的事吗?你烦恼的根源就在这里吗?是不是它们中的一个出了问题,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如果有我会说的。”
“哼。那么你父亲的去世,孩子的出生,是不是让你有点不知所措了?”
“可能吧。”
“那么,所有的事都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是什么意思?以前可以做,而现在没法做的又是什么?”
“以前我是平衡的。也许裴丽汉是对的。你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失去平衡以后,我找不到以前的和谐了。同样的事情,以前做的现在还在做,只是我和世界之间的和谐没有了。我还会这样继续生活一段时间,但到最后,我将无法继续做现在所做的一切,无法继续现在的生活。”
穆希廷说:“你竟然连办公室也不想去了!”他怕自己显露出嘲讽的神情。
“你也看见了!”
“也就是说你不幸福了?”
“我不幸福,兄弟。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又用“兄弟”这个词了,但是现在这个词已经不再对穆希廷产生什么影响了。
“也许你出去一趟会好些,反正你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
“不,不!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但是不行。”他有点迟疑地说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去铁路上找奥马尔?”
“可能那房子对你们来说太小了。”穆希廷收起了嘴角边的微笑,他说,“现在有孩子了,要不你和裴丽汉搬到外面去住吧。”
“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再要点葡萄酒吧?”
“好的。我想说也许你的烦恼是因为炎热的天气,但是快到十月份了。”
雷菲克说:“你在开玩笑吗?我在说我不幸福。我失去了平衡……”
穆希廷突然说:“你没有任何权力不幸福。你明白吗?你没有权力。你看我想到什么了。两年前也是在九月里的一天,我去了你们家,那时我喝醉了。你给了我很多忠告。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等等,你让我说完,现在该我来说你了。是的,你没有权力不幸福。不幸福是用诗歌来打发时间的小孩子的事情,诗人的事情,那些渔夫和司机的事情。我们在尽情享受我们的不幸福。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在胡说吗?好,好,就算是我在胡说,但是你也在胡说,因为我什么也没明白。”
雷菲克说:“我也不明白!”他仿佛是对穆希廷的愤怒感到害怕了。他说:“老实说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感到很吃惊。”
穆希廷说:“我对你也很吃惊。昨天在电话里听到你声音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刚才我看见你的脸又吃了一惊。我以为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一件坏事或是什么灾难。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雷菲克嘟囔道:“那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你什么事也没有。我还真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比如说:孩子病了,你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你的公司破产了,或是你的妻子欺骗了你……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是你没有一个不幸福的理由……昨天你电话里的声音,今天你脸上的这个表情让人想起一个不幸的人。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你有一个一成不变、幸福的生活。你的生活是舒适的、没有烦恼的和一成不变的……”穆希廷决定把到嘴边的话说出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说什么呢?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雷菲克心烦意乱地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让我怎么办,别人也会这么对你说的。因为谁都不会喜欢你现在的这种状况。所有人都希望你这样的人可以幸福。谁也不会理解你现在的这种状况。你拥有一切,却还在抱怨。这是谁都无法理解的,也是谁都不会感兴趣的一个故事……”
“难道你也想说你对此不感兴趣吗?”
穆希廷叫嚷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但他也害怕自己显得不真诚。“我们是多年的朋友!”
“但是你也没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没来之前我想,‘穆希廷是诗人,可以告诉我点什么。’”
穆希廷无可奈何地说:“去做点新鲜的事。”
“我在做!”雷菲克说,“我在读书。这些日子我在读卢梭,给了我一些影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害羞地说:“我在写日记!”
穆希廷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想:“写日记!然后说些什么自己不幸福的话,什么生活脱轨了,和谐……他在说什么?我知道他为什么烦恼了。他结了婚,有了孩子,父亲死了。他可能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了……”
“你可能是觉得自己老了!”
“可能吧……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诗人。”
“又没人拦着你!”
“是的!”
穆希廷发现自己又被感动了,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雷菲克,但他明白今后不会轻易这样了,因为他觉得脑海里雷菲克的形象被玷污了。他想:“不付出代价想在生活里找深沉!”他有了要惩罚他的念头。
“亲爱的雷菲克!你是对平淡的生活感到厌倦了。除了读书你还可以找一些别的事情做做。你可以集邮、下棋、找些玩牌的新朋友、去看球赛、出去拍拍照,我怎么知道,总之找些事做做!”
雷菲克气愤地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我应该去集邮。你就没别的话可以说了吗?”
“没有!让我们再喝一杯葡萄酒!哎,伙计,再拿两杯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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