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着埃迪森,眼神犀利,他忍不住笑了。“我不会道歉的。”他直率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要查证所有的事实,组成一个对付他的利器。医生说他准能撑到审判的时候。”
“可惜了。”
“审判意味着正义。”他猛地说。
“某种程度上,算是吧。”
“某种程度?这——”
“难道‘正义’能够改变他做过的事吗?我们经历的哪一点能改?能让玻璃柜里的女孩起死回生吗?”
“是不能,但是可以防止他继续这样。”
“他死了就不会了,也不会引起轰动或是浪费纳税人的钱。”
“回到瀑布。”维克多见埃迪森还想申辩,马上下了指令。
“扫兴。”女孩小声说。
“求我一件事,玛雅。”
他眼睛露出挑战的神情,声音里也是。
他期待我跟他提出个无理的要求,比如说自由;他或者期望我像洛兰那样,跟他提出要走出花园,但那根本不是什么自由。
我很明白。不要提不该有的要求,像扔掉搭讪人给的电话号码一样,不要抱希望。
“这个摄像机能撤掉吗?别装新的了。”我马上提问,然后看到他阴郁的脸上闪过一层讶异。“不要摄像机,不要麦克风?”
“就这样?”
“能有个实实在在私人的空间就好了。”我耸耸肩,解释了一下。好久没有过让头发披在后背和肩膀的感觉了,一种挺奇怪的感觉。“我们去哪里都被你看见,哪怕想看我们上厕所都能办得到。只要在一个地方不装摄像头就够了。这样能让我们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对精神健康大有帮助。”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才说:“对你们都有好处。”
“对的。”
“我让你求我一件事,可你求的是对你们都有好处的事。”
“对我也有好处啊。”
他又大笑起来,伸手一下把我搂到胸前亲起来。然后就是解我的扣子,把我放到一块较低的被水雾弄湿的石头上。我闭上眼,思绪飘到《安娜贝尔·李》上,想到她在海边那个王国里的墓。
我想天使不会嫉妒我的。
她回答问题的时候可以讲那么多话,多得吓人,可是完全没有回答问题。维克多心里涌上一个有点邪恶的想法,如果现在把这姑娘放到法庭上,看着双方律师互撕该是什么场景。虽然她说得很直接,可她总是绕圈子,避重就轻,答非所问。问她男孩的事情,她好像就从那开始说,可是不知怎么就绕到别的事情上了,说来说去,关于男孩的事提了就过。律师肯定会恨她的。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把男孩的照片找出来,正对着她放在桌上。
一开始她故意不看,眼睛一会儿瞅镜子,一会儿瞅地面,再看看烧伤的地方,摸摸割破的伤口,然后用了浑身力气叹了口气,直视着照片。她轻轻地拿着照片的边沿,仔细看着从驾驶证上揭下来的因放大而有点模糊的照片。拿着照片的手开始发抖,但是没人说话。
“你会习惯于花园里的生活,”她焦虑地说,“就连有新的女孩进来也会习惯,有人死了就会有新人新来。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什么时候?”
“就在正好半年前。艾薇塔去世后的几天。”
也许是因为艾薇塔是那种你不得不爱的人,也许是因为她死得太突然了,大家都没思想准备;也许是因为花匠的反应,那么赤裸裸。
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在艾薇塔事件之后,整个花园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腐臭。大多数女孩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洛兰只能把三餐放在托盘上给我们送过来,老天,差点没把她气疯了。当然了,她也跟我们的心情差不多,不过理由不同。我们是为艾薇塔哀悼。她哀悼的却是另一副展示橱依然没有她。
妈的变态。
晚上的时候,我受不了光秃的四壁和死寂,从房间里走出来。还没到周末,所以也不用担心有维护的人,或者墙降下来什么的。我出来闲逛也没什么不对的。有时候,幻想自己是自由的,幻想自己可以做出选择,这种幻想比被困本身更令人痛苦。
这样并不会在花匠想找我时找不到我,而他当时恰好跟别人在一起。
晚间的花园寂静无声。虽然有瀑布的哗哗声、水流的潺潺声,还有机器的嗡嗡声、习习的微风声,以及四周零零散散的姑娘们低声捂着嘴的哭泣声,期期艾艾的,但跟白天比起来,这时候几乎就是悄无声息了。我拿了书和灯,走到崖上的一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我把那块石头叫做日沐石。
福佑说该叫狮子王石,我说你去找一个狮子来举啊,她只有大笑了。
她真的用软陶做了一头狮子,我看着快笑死了,等我笑得缓过劲儿来,她就把捏好的小狮子递给了我。狮子王从此就在我床头的架子上坐着,跟我其他最珍贵的东西在一起。我猜它现在还在那儿,或者在那之前它还在……
午夜的时候,福佑来崖顶找我了,扔给我一个小雕塑。我把小雕塑放到灯下一看,原来是一只盘龙。深蓝色的龙,头弯在肩膀上,大大的黑眼睛,眼睛上的骨形状让我觉得它是天底下表情最丧的雕像了。“它怎么哭丧着脸啊?”
她瞪了我一眼。
好吧。
龙的家就在辛巴旁边,狮子是开玩笑捏的,但这条龙是切切实实有寓意的。
但是那天它刚成形,样子很伤心,福佑也是又气又伤心,所以我把它放在膝盖上,接着读我的《安提戈涅》了,直到她又开口说话。
“如果我的房间还没被动过,你觉得我还能拿回那些小雕塑吗?还有那些纸折的小动物?还有……嗯,所有的那些东西。行吗?”
“我们可以请示。”维克多没直接回答,她叹了口气。
“为什么读《安提戈涅》?”埃迪森问。
“我一直觉得她很酷。她既强壮又勇敢,而且机智过人,也不会受情绪影响,她死了,但是她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她被判要在墓穴里度过余生,但是她才不管那一套,自己悬梁自尽了。还有她的未婚夫,爱她那么深,听到她死的消息也差不多要死了,还想把自己的父亲给杀了。后来他当然也死了,为是古希腊悲剧嘛,古希腊人和莎士比亚都很喜欢杀人的。不过写得很好。每个人都要上这一课,知道最后都会死。”她把照片放下,用手捂住男孩的脸。维克多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不过如果我知道福佑会跟我一样的话,我可能会选本别的书带上了。”
“嗯?”
“那本书好像启发了她。”
我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走来走去,从树上摘叶子,然后又撕碎了撒在地上,光是看地上撒落的碎叶,你就知道她怎么走的。每走一步,她都又是嚎又是骂的,所以我一直没答理她,一直到声音听不见为止。
她走到人造悬崖的最边沿上,站在岩石上踮起脚,双手大大地张开。及膝黑裙的缝隙间露出的苍白皮肤,似乎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可以跳下去。”她小声说。
“可你不会的。”
“我会的。”她非这么说,我只有摇头。
“但你不会。”
“我会的!”
“不,你不会。”
“我他妈为什么不会跳?”她转过脸来,叉着腰问我。
“因为你不能保证跳下去就能死,如果只是受伤,可能还不至于要他杀你的地步。这个高度摔下去不一定。”
“艾薇塔摔的地方还没这高呢。”
“艾薇塔摔下去的时候脖子碰到树杈了。你跟我运气差不多,你要是试试的话,估计就只会受伤,等伤痊愈了,不过是多了几处淤青而已。”
“去他妈的!!”她重重地坐到我旁边,把脸埋在臂弯里抽泣。福佑比我早三个月到花园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待了二十一个月了。“为什么没有更好的选择?”
“乔安娜把自己淹死了。跳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她那样是不是比跳崖少了点儿痛苦?”
“皮娅说跳崖也不管用。他在岸边装了感应器,如果水位涨高了,他就会收到警报,然后他就会查看监视器。她说不管是谁,离她最近的摄像头都会跟拍。”
“你等到他不在花园的时候,或者出城的时候再一心求死,就有充足的时间淹死自己了。”
“我不想被淹死。”她叹了口气说,然后做起身子,用裙子抹了抹眼泪。“我不想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
“那我不想现在死。”她吼出来。
“那还跳什么?”
“你真是一丁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不完全对,她也知道,不过也是对的。
我合上书,关了灯,把灯和书都放到地上,再把哀伤的小龙放在书上面,然后蜷缩起身体,跟她躺在一块儿。
“我真是烦死这地方了。”她小声说,即使我们没在洞穴里——那是我们唯一的私人空间——我觉得她也是刻意小声地说,免得被麦克风捕捉到。我们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看录像,就算是他没坐在监视器前也不知道说话到底安全不安全。
“所有人都是。”
“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这样,随遇而安。”
“你家庭挺幸福的吧?”
“嗯。”
“所以你没办法随遇而安。”
我在公寓里也挺幸福的,那里最终成了我的家,但是在到那个家之前我经历太多烂事了,所以我去之前就有很多烂事经验。福佑从没有过,或者至少没有这种程度的经验。她有的都是好的经历,云泥之别。
“跟我讲讲你之前的事。”
“我不会讲的,你知道的。”
“也不是非得你自己的事。就……随便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说:“有一个邻居在楼顶上种了个大麻花园,我搬过去的时候还只占了一个角落,但是过了一阵儿,他发现没人举报,就丧心病狂地种了半个屋顶的大麻。有一些住在低层的小朋友还会在里面捉迷藏。最后有人给警察通风报信了,他看见警察来就慌了,把整片草都一把火烧了。那味儿,我们之后一个星期都有点儿嗨,还得把所有东西洗个五六七八遍才能去味。”
福佑摇摇头。“我做梦都想不到有这种事。”
“这还不是什么坏事。”
“我快把家里的事都忘了,”她跟我坦白说,“先前我想回忆家里的街道地址,可是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小路、街道、大道还是别的什么。我现在还是想不起来。1—0—9—2—9—西北第58……什么的。”
原来是这件事让她心烦。我换了个姿势,握住她的手,假装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每天早上醒来,还有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家人的名字,不断提醒自己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见过福佑的家人,用软陶做的家人。她做了很多软陶塑像,所以其实那几个一点儿也不起眼,不过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几个被磨得很光滑,而且摆在她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一定能看到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花匠说的,我解读出的事情涵义吧。
“如果这样还是不够呢?”
我跟她说:“一直提醒自己。不断地想,总会记住的。”
“你就是这么记住的吗?”
我没记住过纽约的地址。要是填表的时候要写地址,我就问其他女孩,每次她们都笑我,让我记住。我也没改过假驾照上的地址,怕警察的审看,或者车管局的严查。
但是我记得索菲娅断瘾之后发了虚胖,记得惠特妮金红的头发,记得霍普的大笑,记得杰西卡神经质的咯咯笑。我也记得内奥米从印第安黑脚族爸爸和切罗基族妈妈那里继承来的漂亮骨架,记得凯瑟琳稀有的微笑可以照亮整个房间。还记得安珀那些鲜艳闪光的衣服,很奇怪的混搭,但是因为她那么喜欢,也就不奇怪了。我没有提醒自己记住她们,也没有把她们绑在自己的脑海中,因为她们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也想忘掉爸妈的脸,忘掉外婆的弹力连体紧身衣,所有来纽约之前遇到的人都想忘了。可我忘不掉。我还能隐约记起以前见过的叔叔阿姨和表亲,跟他们一起玩过的至今搞不懂的绕圈游戏,还摆姿势拍一些再没见过的照片。我就是会记住这些事和人。
虽然我不想记,可偏偏还是记住了。
一道门突然开了,一条光柱从花园的远处照过来,我们俩同时用胳膊肘撑着坐起来。
“这他妈怎么回事?”福佑小声骂,我默默点头同意。
花匠在丹妮拉的房间里找安慰,看起来好像也安慰了丹妮拉,因为她是在艾薇塔最后一场捉迷藏游戏里倒数的人。就算要离开,他也用不着手电筒。也不会是艾弗里,他伤了皮娅的胳膊,被禁足花园外两周。洛兰也不是,晚上这个时候她要么睡了,要么在哭,哭累了就睡。医务室里有个按钮,有人需要她处理照顾的话,她房间和厨房里的铃就会响。
来人穿着一身黑,夜行人都该穿黑衣的,可是他走到白沙小路上就暴露了。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要先用手电照着前面一步,可从他的姿势看,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目瞪口呆,吃惊不已。
我第一眼就认出是个男的。大概是因为他走路的姿势吧。而且哪个女孩会白痴到晚上举着手电偷偷跑出来?
“是看他究竟是谁,还是装没看见?”福佑在我耳边悄悄问,“哪个会惹更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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