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是谁,但是之前又跟花匠保证过不跟别人说。对一个连环杀手的承诺虽然算不上重要,但总归还是个承诺。我以前从不承诺事情,就是因为我觉得一定要遵守诺言。
可是花匠的小儿子到里间的温室迷宫里来又是要搞什么鬼?这件事又会——能对我们——怎么样呢?
第一个问题刚在我脑海中浮现,答案就跟着冒了出来。他跑到这里来,原因应该是跟我每天下午爬树看一眼外面的真实世界一样。好奇,我主要是好奇,也许对他来说也是好奇。
第二个嘛……
有的女孩就是因为做错了选择才死掉的。如果他只是进到花园里了,还好——这是个花园里的密空间,谁会管?——但是如果他发现了走廊里的东西……
也许他看到死掉的女孩就会报警。
但是也许他不会,然后福佑和我就要站出来,解释为什么见到了不速之客还什么都不做。
我在心里默默地骂着,从石头上滑下来,趴在地面上。“待在这别动,盯着他。”
“要是他干点什么怎么办?”
“叫?”
“那你——”
“交给花匠办。”
她摇摇头,但也没有阻止我。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也明白我们是被困住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男孩有可能比他家里的其他人好,而把大家的性命都寄托在这一线渺茫的希望上。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花匠跟别人在一起了。他一般都在房间里,不过有时也……嗯。我说过他是个很自制的人,但是也有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我差不多爬到了悬崖的另一面,那是一个斜坡,不是近乎垂直的面。下面的沙子盖住了我的脚步声,我慢慢把脚伸进水里,所以也没有溅起水花。然后到瀑布后面猫起来,快速跑到中庭后面,去丹妮拉的房间。
花匠已经把裤子提上了,但衬衣和鞋还没穿,他坐在床边,给丹妮拉梳头,赤褐色的浓密卷发蓬松着。丹妮拉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更烦他梳头的这个小癖好,因为他梳完了更难打理。
我溜进房间的时候,他俩一起抬起了头,丹妮拉满脸困惑,花匠也是满脸困惑,接着就发起怒来。“对不起。”我小声说。“这事很重要。”
丹妮拉挑起一条眉。四年前她刚来花园的时候以为跪舔花匠就能回家,所以她脸上文了红紫色的翅膀面具。不过经过了这几年,她成熟了一些,已经深谙“让他随意,不参与就好”的套路。我知道她想问点什么,但是我只能耸耸肩。这事能不能跟她讲,还要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花匠把脚塞进鞋里,抓起衬衫跟我走进了中庭。“如果——”
“有人在花园里。”我用最快的速度打断他。“我猜那是你小儿子。”
他的眼睛瞪大了。“他在哪儿?”
“我来找你的时候就在池塘旁边。”
他套上衬衫,示意我帮他扣上,自己则用手打理好乱糟糟的头发。不过他闻起来像是喝醉了,身上臭烘烘的。他迈开步子走向走廊,我也跟着,因为他没让我留下。我一直跟着他走到一个门洞边,亲眼看到了小儿子还在那摇着傻乎乎的手电转悠。他盯着儿子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然后他的手在我肩上按了按,意思大概是坐下或者留下别动。
我才不会像狗一样听话地坐下,所以我就待在那里,他也没再跟我说什么了。
站在走廊里,我看着他光明正大,毫不犹豫地大步走进花园。近乎无声的空气中像枪响一样突然冒出了一声:“戴斯蒙德!”
男孩立刻转头看,手电也吓掉了,落到一处石头上,塑料外壳发出一声脆响,然后滚到沙子上,灯光闪了一闪就死于横祸了。“父亲!”
花匠把手伸到口袋里,然后我周围的墙就落了下来,把房间里的女孩和玻璃柜里的那些都藏了起来,只剩下石头上的福佑和中庭里的我还留在外面。我还没跟花匠讲她也在外面。妈的。
我靠在墙上等着。
“你在这儿干嘛?我跟你说过里面的温室不准进。”
“我……我听艾弗里说到过这里,我就……我就只是想来看一看。对不起我没听话,父亲。”
光凭声音很难听出年龄。他的声音略高,所以听起来挺年轻的。很明显,他不太开心,很难堪,但是声音里没有恐惧。
“你怎么进来的?”
那蝴蝶能不能这样出去呢?
那个男孩——也就是戴斯蒙德吧——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几周之前,我看到艾弗里拉开过一个维修门的嵌板。他看到我在就关上了,但是我已经看到了那个面板。”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密码的?”
“艾弗里所有的密码都用那三个,我试了就进来了。”
我感觉艾弗里马上就要有第四个密码了。花匠不准我们在主入口周围闲逛,锁住的大门旁边不远就是洛兰的房间,在她房间前面是艾弗里的游戏室,现在已经拆掉了,然后就是医务室和餐厅兼厨房,文身室通向花匠的套间,还有我们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几个房间,不过大致也能猜到。不管他在那些房间里做什么,我们都会死在那儿。除了厨房,我们不会特别关注其他地方。平时无论是花匠还是艾弗里,没有离开的时候,总会有蝴蝴陪伴左右。
“你觉得你能发现些什么?”花匠问。
“一个……花园……”男孩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它这么特别。”
“因为它是私有的,”他父亲叹口气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把瀑布后的山洞旁的摄像机和麦克风撤掉的原因。因为他珍视隐私,所以他让我们以为我们也有隐私。“如果你真的想要成为心理学家的话,戴斯蒙德,你要学会尊重别人的隐私。”
“但是当隐私构成了毁坏精神健康的壁垒的时候,我就有义务从专业角度介入,以这些秘密为突破口。”
真有意思,惠特妮讲她的心理学讨论课的时候可没说过这种伦理术语。
“那你就要从专业角度保守秘密,烂在肚子里。”花匠提醒他说。“好了,咱们走吧。”
“你在这里睡觉吗?”
“有时候吧。咱们走吧,戴斯蒙德。”
“为什么?”
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花匠这么狼狈的样子也很难见到。
“因为我在这里觉得很平静。”他这么回答。“把你的手电拿起来。我陪你走回家。”
“但是——”
“但是什么?”他猛地说。
“你为什么要那么小心地守住这个秘密?不过是座花园而已。”
花匠没有立刻回答,我知道他一定想找个最合适的答案。是告诉他儿子真相,希望他帮忙保密,还是对他撒谎,等着将来哪一天儿子又不听话,然后发现了真相?还是他想的是更可怕的事情,觉得这个儿子和蝴蝶一样是可以由他任意处置的?
最后他说:“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一定要保密,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对你哥哥都不可以说。一个字都不行,听明白了吗?”
“嗯—嗯!听明白了。”声音里依旧没有恐惧,但是仿佛多了一些锋芒,又裹着一丝绝望。
他想让父亲以他为傲。
一年前,花匠跟我说过,他妻子很为自己的小儿子骄傲,他自己却没有。他听起来也不是失望,但是跟孩子母亲的那种一目了然的骄傲相比,孩子父亲的情感似乎不形于色。也可能父亲只是按捺住了心里想要表扬的话,等到确实看到该表扬的地方才显露出来。可能有很多种借口,但是这个孩子很明显想要让父亲以他为傲,想要感到自己有些成就。
傻孩子,太傻了。
然后是脚步声,越来越轻,最后在远处消失了。我只能待在一直站的地方,等墙升起来。过了一两分钟,花匠从中庭的另一边走了进来,冲我招手。我顺从地走过去,我一直就这样,然后他开始胡乱地摸我的头发,脑后的结被他揉成乱糟糟的一团。我猜他是想找点安慰。
“请你跟我来。”
他等我点了头,才把手放在我背后,推我进了中庭。文身室的门开着,机器上都蒙着塑料布,静静等着新的女孩来;一进到房间里,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遥控器,按了按钮,然后身后的门关上了。房间那头对着他私人套房的门也应声而开。门关上的时候,控制面板嘀了一声,站在书柜前的小儿子听到落锁声就把头转了过来。
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一直盯着我。
现在离得近一些了,能很清楚地看到他长了一双跟他爸爸一样的眼睛,但整体还是像他妈妈,身材修长,手指白皙纤长。音乐家的手,我记得他爸爸是这么说的。还是很难猜出他的年龄,可能跟我一样大,也可能比我大几岁。我不像花匠那么会猜年龄。
花匠指了指台灯下的扶手椅对儿子说:“请坐吧。”他自己则在沙发上找了位子拉我挨着他坐好,全程没让儿子看到我背后的风光。我在沙发上盘好腿,后背舒舒服服地倚在靠垫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他儿子还站着,一直盯着我。“戴斯蒙德,坐下。”
他的腿像是突然没力,一下子瘫坐在躺椅上。
要是我给这个受了惊吓的男孩讲一讲这里发生的恐怖故事,他会不会在他爸杀死我之前把警察叫来?他爸会杀他灭口吗?这种反社会的人,难办就难办在,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线到底在哪儿。
我不确定到底值不值得一试,最后,我想着其他的女孩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花园里的空气是从一个中心系统里输进来的,花匠只要在空气里放点杀虫剂之类的,我们这群人就完了。再说,他为了照顾温室存了各种各样的化学试剂。
“玛雅,这是戴斯蒙德。他今年在华盛顿学院读大三了。”
所以他只有周末才跟父母一起散步。
“戴斯蒙德,这是玛雅。她就住在这内花园里。”
“住……住这里?”
“住这儿,还有一些其他人。”花匠坐到沙发前面,手轻轻放在膝头。“你哥哥和我把流落街头的她们救了回来,提供吃的穿的,照顾她们,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我们里面没有几个是流落街头的,更别说什么救回来了,不过其他的描述也不完全错。花匠从没把自己想成过坏人,完全没有。
“你母亲不知道这件事,她也不能知道。让她知道了也就是让她平添许多烦心事,她哪能照顾得过来那么多人。”他听起来既热心又真诚。我都能看到,他儿子对他的信任。刚刚大概还以为他爸爸金屋藏娇,现在脸上的惊骇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显松了一口气。
傻孩子,太傻了。
他本可以明白的。只要听到女孩的哭声,只要看到女孩背后的文身,只要瞥到墙那边玻璃柜里的女孩,他就会明白。可是现在,他完全相信了他父亲的话。等到他明白的时候,他会不会已经深陷其中,不分对错了?
我们在一起坐了大概一个小时,花匠给他解释这里的来龙去脉,时不时地朝我看看,我只有含笑点头。其实肚子里早都恶心得翻江倒海了,但是我跟福佑一样怕死。我没有乔安娜的母亲那样信奉的希望,但是如果我的余生还剩几年的话,我希望就像现在这样。我有太多次机会可以放弃、投降,但我坚持了下来。如果我没有自杀,那么我也不会轻易赴死。
最后花匠看了看手表。“都快凌晨两点了,”他叹了口气,“你九点还要上课呢。走吧,我送你回家。记住,一个字都不能说,对艾弗里都不能提你来过这儿。如果我确定你值得信任,我们会给你设置一个密码的。”
我也想站起来,但是我刚落脚,他就悄悄做了个手势让我坐好。
我觉得我还是当一条听话的狗吧。
他叫我们蝴蝶,但实际上我们只是训练有素的狗。
他走了,我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连套房的其他地方也不想逛。因为没窗也没门,所以没必要看。当然了,我之前就看过了,但是这次没有伤,没有吃惊,意识也很清醒。对他来说,这个地方比花园更私密。就算是蝴蝶也不该来这儿。
那又他妈的带我来这干嘛?还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他大概半小时后回来了。“转身。”他声音喑哑,开始拉自己的衣服,脱了随意扔在地毯上。我听话立刻转了过去,跪坐在脚踝上,背对着他。他跪下来,颤抖的手指和嘴唇拂过我背后的线条。我知道,他这是承受了告诉他儿子真相的压力,以及可能让小儿子也加入进来的激动之情。他会比哥哥更温柔吧。他笨拙地解裙子上的扣子,一次不行,两次不行,索性把裙子撕了了事,我身上只剩下了黑绸布条。
如果希望流走了,在夜间,在白天,或在虚无,那还会有存留吗?我们眼中所见,心中所生,无非是镜中花,水中月。
可是,那时候我到花园已经一年半了,坡的诗已经从帮助分心的事变成了习惯。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开始喜欢他做的事,喜欢从他胸口滴到我脊柱上的汗,喜欢他每次把我拉得更近时的呻吟。我太清楚他每次为了寻求我的回应而做的各种手法,却清楚自己顺从的同时身体对我的反叛,因为我不够怕,而他不够狠,所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他好像完事了,但身子没动,开始沿着翅膀的外沿轻轻地吹气,一遍过后又沿着线条轻轻地亲吻起来,轻到像在祈祷,然后又是一遍,我觉得太不公平了,有那么多东西可以选,他偏偏把我们做成了蝴蝶。
真正的蝴蝶可以飞上无人可及的地方。
而花匠的蝴蝶只能往下落,连落到哪里也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她把唇彩从口袋里拿出来,用颤抖的双手擦上嘴唇。维克多眼看着她用唇彩把自己已经失落的尊严重新包裹起来,心里只能感念女儿的体贴和心细。虽是一件小事,却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过了一分钟,她说:“我就是这么遇到戴斯蒙德的。”
埃迪森皱着眉头盯着那堆照片和文件,“他怎么——”
“极度想要相信一件事的话,自然就相信了。”她轻松地说,“他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个正面的、合理的解释,得到了,自然就会相信。他信了一段时间。”
“你说你那时在花园待了一年半了,”维克多喃喃说,“你得到什么特权了?”
“一开始没有。可是等到周年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令人惊喜的礼物。”
“福佑给你的?”
“艾弗里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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