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尔基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的脑子里还有一些昨宵的回忆纠缠着。他的衣服横七竖八地散在房间里,他的手提箱被打开了放在地上。他直起腰来坐在床上,注视了一下这种混乱的场面,自己揉揉脑袋,似乎在追忆往事。他的脸上同时显示着疲倦、惊奇和不安。
在通往他的卧室里的石扶梯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音。房门敞开了,进来的人居然不屑敲一下门,原来是客店老板,他那副脸色比昨天更加不悦;可是很容易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来,那是无礼的表情代替了害怕的表情。
他向房间里望了一眼,就画十字,仿佛因为看到那样的混乱,吓了一跳似的。
“呀!呀!我年轻的绅士,”他嚷道,“还在床上吗?哎,起来吧,因为我们要结一结我们的账目哩。”
麦尔基打了个哈欠,其形非常丑恶,然后,把一只大腿伸出床外。
“为什么搞得这样一塌糊涂?为什么我的手提箱都被打开了?”他用一种至少跟店主同样不满的口气问。
“为什么,为什么?”店主回答,“我哪儿知道呢?我为什么要关心您的手提箱!您把我的屋子搞得更一塌糊涂了。看在圣·尔斯达奇,我善良的监护神的分上,您要赔偿我。”
麦尔基边说,边穿起他那条鲜红色的短裤,在他转身移动当中,他的钱包从他那只口袋里掉下来。一定由于钱包落地的响声,在他听来,觉得跟他所期待的不一样,因为他连忙带着不安的神情把它捡了起来,并且打开来看看。
“有人偷了我的钱!”他掉转头对老板嚷叫。
他的钱包本来装了二十个厄古,而他现在只找到两个厄古。
尔斯达奇老板耸耸肩膀,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笑了一笑。
“有人偷了我的钱!”麦尔基重说一遍,迅速地系上他的裤带子,“我原来有二十个金厄古放在这钱包里,我非要如数找回不可:这些钱是在您的屋子里被人拿走的呀。”
“活该!我对这倒觉得很高兴哩,”老板傲慢地嚷叫,“那正好教育您怎样去打发那些巫婆和贼婆了。”“不过,”他比较小声地说,“物以类聚。所有克利弗刑场上的这些货包——异教徒、巫师和盗贼们,他们都时常有往来,而且是互通声气的。”
“你说什么,混蛋?”麦尔基嚷道,他内心越是感觉到人家指责得正确,他越冒火得厉害;就像任何人在做错了事的时候,他总要急切地抓住机会来争吵一场。
“我说,”老板把拳头插在腰间,提高嗓子回答,“我说,您在我屋子里把什么都打破了,我一定要您赔偿我,一直赔完最后一个苏。”
“我可以付我那一份饭钱,再多一个利亚尔都没有。柯尔……洪斯丹队长在哪儿?”
“不过他们喝了我,”尔斯达奇老板说,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喝了我不止两百瓶的陈年美酒,您可要对我负责呀。”
麦尔基穿好了衣服。
“队长在哪儿?”他大声嚷叫。
“他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但愿他像所有的胡格诺一样滚得远远的,将来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活活烧死!”
麦尔基此刻所能够想出的唯一的回答,是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突然而有力的巴掌吓得老板退后了两步。一把大刀的牛角质刀柄从他的短裤子的一只口袋里露出来;他把手伸到里边去。毫无疑义,假如他听任他最初的怒火发作起来,那很可能招致一场大祸。幸亏“明哲保身”的心理压止了他的火气,让他注意到麦尔基正向他的床头伸着手,床头吊了一把长剑哩。他即刻放弃了一场非均势的战斗,急急忙忙地走下了扶梯,口里大声叫喊:
“杀人啦!放火啦!”
麦尔基虽然控制了战场,但仍担心他的胜利的后果,他于是扣上了他的皮带,把他的几支手挂在带上,扣上他的手提箱,一手提着它,决定到最近的法庭去报案,想不到,他打开他的房门,脚刚迈到楼梯的第一级,就有一批敌人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
老板走在最前面,手上拿了一把古老的月牙铲子;三个厨役带了烤肉的铁钎和木棒做武器,紧紧地跟着他;一个邻居,带了一把生了锈的抬枪做后卫。双方都料想不到这么快就碰头。彼此相距只有五六级楼梯。
麦尔基丢下他的手提箱,抓着自己的一支手枪。这敌对行动向尔斯达奇老板和他的仆从们指出了他们的战略是有很大的缺点的。就像波斯人在沙拉明战役中一样,他们忽略了选择一个可以让他们的人数有利地分布的地盘。他们的一群里那唯一带了一件武器的人,开火时不可能不打伤他前面的伙伴们;至于这个胡格诺的几支手枪呢,它们沿着扶梯的整个长度直射下来,显然会一下子把他们全都打翻。麦尔基装子弹时,手枪的扳机发出来的小小噼啪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在他们听来似乎同弹药的爆炸是一样的可怕。敌人的队伍自动地后退,奔到厨房里去找寻一个更宽阔和比较有利的新战场。在一场匆促的撤退免不了的混乱当中,老板想把他的月牙铲转过来,竟绊住了自己的大腿,摔倒在地上。作为一个宽宏大量的敌人,麦尔基不屑使用他的武器,只把他的手提箱往逃跑者的身上一扔,箱子就像一块岩石似的向他们身上落下,沿着扶梯滚下来,赶走了他们。扶梯上没有敌人了,那条折断了的月牙铲留下来做了战利品。
麦尔基迅速地下楼走到厨房里,敌人已经在那儿重新组成一排单行队伍。抬枪手高高地举起他的火器,并且吹着他那条已经点燃了的火绳。老板跌跤时鼻子受了重伤,满脸是血,他在他的朋友们后面站着,就像受伤的梅涅拉站在希腊人的行列后面一模一样。他的妻子代替了马沙恩或者波达利尔,头发乱蓬蓬的,头巾松了结,她用一条肮脏的手帕替他拭抹脸。
麦尔基毫不犹豫地拿定他的主意。他笔直地走到手执抬枪的人跟前,把他的手枪的枪口对准那人的胸膛。
“放下你的火绳,要不,你就不用想活!”他大叫。
火绳落到了地上,麦尔基用他的长筒靴在已经冒了烟的火绳一端踩一踩,弄熄了它。跟着,所有的党羽们同时都放下了武器。
“对于您来说,”麦尔基对老板说,“您从我所受到的小小惩戒,毫无疑问,将教育您应该更有礼貌地对待陌生人;假如我要那么做的话,我很可以请地方上的法吏吊销您的牌照,不过我不是小人。喂,我那一份饭钱,我该付给您多少?”
尔斯达奇老板,看到他已经放下他那支吓人的手枪,而且说话时,已经把它重系在他的皮带上,也就恢复了一些勇气,一面揩拭自己的脸孔,忧悒地嘟哝说:
“打碎了盘碟,打人,弄伤了善良基督徒的鼻子……大吵大闹了一场……我不知道,您做了那些事之后,怎样才能够补偿一个老实人的损失哩。”
“喂,”麦尔基微笑着又说,“您的鼻子受了伤,我可以照我估计的价值来赔偿您。至于您的盘碟打碎了,您要向赖特尔们交涉,那是他们干的事呀。剩下来要知道的只有我昨天那一顿晚餐该付您多少钱。”
老板望望他的女人、他的厨子们和他的邻居,好像他同时要求他们出出主意和给予保护似的。
“赖特尔们,赖特尔们!”他说,“……想瞧一瞧他们的钱,都不是容易的事;他们的队长给了我三个利浮尔,掌旗官却踢了我一脚。”
麦尔基从他身边剩下的金厄古中取出了一个。
“喂,”他说,“我们留些感情分手吧。”他就把厄古丢给尔斯达奇老板,而老板并不伸手去接,反而鄙夷地让它落到地板上。
“一个厄古!”他大叫,“打碎了一百个酒瓶,只给一个厄古;破坏了整间屋子,只给一个厄古;打了人,只给一个厄古!”
“一个厄古,只有一个厄古吗!”女人也用那样悲哀的音调说,“这里也来过好些天主教的绅士,他们固然有时也有一点儿吵吵闹闹,可是他们至少总知道东西的价钱。”
假如麦尔基身上有更多钱的话,那么,毫无疑义,他当然会保持他的教派平日慷慨的声誉。
“好吧,”他冷冷地回答,“不过这些天主教的绅士并没有被偷去东西呀。决定吧,”他又说,“要不,拿起这个厄古,要不,您连一个钱都得不到。”他走前一步,好像要去收回那厄古似的。
老板娘连忙把它捡了起来。
“喂!把我的马领来给我吧;而您呢,放下这个烤肉的铁钎,拿起我的手提箱吧。”
“您的马,我的绅士!”尔斯达奇老板的一个仆人做出一下鬼脸说。
老板尽管心里发愁,还抬起头来,而且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快乐表情。
“我自己去替您把它带来吧,我的好大人;我就把您的好马领来给您,好了。”他走出去了,依然用手帕按住他的鼻子。麦尔基跟着他走。
当他看到那匹马并不是他骑来的那匹纯赭色的漂亮的马,而是一头又可怜,又老,膝头脱了皮而且被头上一道大伤疤破了相的小马的时候,他是如何的惊异。他看到的鞍子也不是原来法兰特尔精致的天鹅绒的马鞍,而是一个镶了铁的皮质马鞍,就像大兵们所有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马哪儿去了?”
“希望大人阁下费心去问问那些新教派的赖特尔先生们,”老板装出一种谦逊的态度回答,“这些可尊敬的外国人把它带走了:一定是由于两匹马很相像,他们才弄错了。”
“这是多好看的马啊!”一个厨子说,“我敢赌它还没有超过二十岁。”
“可不能够否认这是一匹战马,”另一个说,“瞧它的额头上受了一下多厉害的马刀的刺伤。”
“它身上的毛多么好看!”另一个补充说,“活像是一位牧师的法衣,又黑又白。”
麦尔基走进马房里,看见里面空洞洞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让他们带走我的马呢?”他气呼呼地嚷道。
“啊!我的绅士,”打扫马房的仆人说,“是号兵把它带走了,他还告诉过我,那是你们两位中间商量好的一种直接的交换呀。”
麦尔基愤怒得气都喘不过来,并且对自己这件不幸的事,他也不知道该找谁来负责。
“我要找队长去,”他从齿缝间咕哝道,“他会替我惩罚那个偷我的马的家伙。”
“那一定,”老板说,“大人阁下这么办倒很好;因为队长……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脸色还像一位很正派的人。”
麦尔基心里已经有了这种感觉:队长对这桩窃案,纵使没有主动指挥,至少也同意别人那样做的。
“您还可以趁这机会,”老板又说,“您还可以从这个年轻小姐身上讨回您的金厄古;毫无疑义,她是在天蒙蒙亮整理她的行装时错拿走的。”
“可要我把大人阁下的手提箱绑在大人阁下的马背上呢?”打扫马房的小伙子用一种最恭敬而又最令人失望的口气问。
麦尔基体会到,他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要忍受这个流氓越多的嘲笑。手提箱一绑上去,他就跳到蹩脚的马背上,但是马儿感觉到上来的是一个新主人,便怀着狡狯的意图,要试一试他在骑马技术上的知识。不过,没有多久,它就发现了它要对付的倒是一个优越的骑士,不必指望他的仁慈;因此,在受到了很尖锐的马刺给它几下骤然的重踢之后,它就知趣地顺从,而且开始疾驰了。但是它先前跟它的骑士进行斗争,已经消耗了一部分精力,所以一般的羸马在这种情形之下必然遭遇的事故就临到它身上来了,它摔倒了,正像人们所说的“四脚都迈了空”。我们的英雄连忙站起身来,有些疲乏,但是听到一阵嘲笑他的嘘声,更气得厉害。他甚至左思右想了一会儿,到底该不该狠狠地挥几挥长剑对他们进行报复;但是,经过了一番考虑,他只好当作没有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咒骂,更加慢腾腾地继续向奥尔良的道上前进,后面,离开一点,跟着一群小孩子,其中年纪最大的口里唱出“约翰·贝大干”的歌曲,而年纪最小的用尽气力嚷叫:“瞧胡格诺!瞧胡格诺!快预备柴薪!”
在很忧悒地骑马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之后,他考虑到:当天他大概追不上赖特尔们了;他的马一定被卖掉了;而且很难相信,这些先生最终会同意把它归还给他。渐渐地,他认定他的马是一去不复返了;而且,既然这样子猜测,那么他在去奥尔良的大道上就没有什么事了,他便重新踏上了去巴黎的大道,或者宁可走一条小路,避免从那家气人的、做他的灾难的见证的客店门前经过。不知不觉地,而且因为他在这一生中,对一切事故,早已习惯于从好的一面寻求,他认为无论如何,他能够这么便宜地脱身出来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他原来很可能被偷得精光,或者连人也被杀掉,而结果还使他留下了一个金厄古、差不多全部的衣服和一匹马,这匹马虽然丑怪,究竟还能够驮他走。假如要什么话都说,那么回忆起美丽的密拉,他脸上已不止一次地泛起了微笑。简单地说,在走了几小时的路程和吃了一顿精美的午餐之后,他几乎被这个厚道的姑娘对他的周到体贴所感动,因为从装了二十个厄古的钱包里,她只拿走了十八个厄古。至于失去了他那匹纯赭色的骏马,他倒觉得难以忘怀,可是他不能够阻止自己去同情地设想:假如是一个比号兵更加硬心肠的盗贼,那么他很可能带走他的马匹,而不给他留下另一匹马来顶替。
他晚间到了巴黎,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关上了门,他就在圣·约克街一家小旅馆里歇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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