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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孤独的人都要吃饱

        人对甜味没抵抗力,概莫能外:比如,西餐里就只有甜点,鲜有咸点、苦点、酸点的。甜通常与冰凉相关,大概这两者都可以解饮食之咸,所以适用于饭后。古希腊人以阿尔卑斯冰雪冰镇浆果,罗马人用冰雪兑蜂蜜、果汁之类,古有明训。

        欧洲人爱甜,而且从喝酒到饮食,都是越往南越甜。葡萄牙人吃蛋挞,吃马德拉蛋糕,喝百香果酒;西班牙人每天小甜食不离嘴;法国马卡龙好吃,但颇贵,不怕,超市里还有论斤卖的布朗尼。老北京吃的冰糖葫芦,叫卖的要强调是“糖葫芦儿!——刚蘸得的!”法国人也吃这个,不过更夸张:大苹果蘸的冰糖,酸甜脆口,法国人叫爱之果(Pomme de Amour)。意大利人吃甜,尤其极端。我在意大利吃过半个月早饭,无论是饭店还是家常,总逃不过四样:浓缩咖啡、色拉米香肠、各色面包,以及半张桌子形形色色的果酱。比起法国的果酱,意大利果酱普遍更有凝冻透明、颤巍巍的肉感,吃起来也顺口,舌头如划秋水,味道很快就散了,满嘴清甜。我见过不止一位,吃早饭时,一口浓缩咖啡,舔一下果酱,然后满脸欲仙欲死的陶醉状——真也不嫌腻。《六人行》里dler问Joey:左手果酱右手美女,你要哪个?意大利后裔Joey答:你把两手合一起吧!——就是这个意思了。

        甜味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得从植物里提炼,所以各类甜品,躲不开各类神奇的植物。果酱不用提了,其他蓝莓猕猴桃、可可哈密瓜、杏仁白砂糖,不一而足。当然也有朴素的,比如里,西门庆吃的“衣梅”,是杨梅用各种药料加蜜炼制过,薄荷橘叶包裹,下料不算猎奇,但花样繁多。至于甜味的基础糖,则基本躲不开甘蔗、甜菜和谷物——还是跟植物有关。

        而甜品所需,又不单是甜,还需得软糯香滑,从慕司到冰激凌到蛋糕,大概都少不了面粉、鸡蛋和奶油。满族人和蒙古族人善做乳制品,所以中国北方的传统甜食,许多都和牛奶、羊奶沾边儿。

        做过甜品的,大概都有经验:无论提拉米苏还是咖啡慕司,以至于所有甜点,总少不得一样工序:拼命地打蛋或打奶油,直至发泡。我每次看到美食节目里大师傅打蛋白至于凝胶状,反过盆来蛋白都对抗地心引力悬停不坠,就无奈地绝望。通常你做过甜品,看着热热冷冷打发凝结最后冰冻完,能膨胀出多大的效果,才能意识到餐厅卖甜品有多暴利,但哪怕知道了真相,你还是无法抗拒:许多甜品,就是奶油、鸡蛋们被打发后的无限膨胀、瞬间急冻,使它们保留在那种泡沫经济的繁荣过程,是一场甜蜜的海市蜃楼,而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轻软柔滑、浮光掠影,其实虚无缥缈,但那瞬间很甜蜜的感觉。

        在饭蔬菜食里做出甜味来,则是另一回事了。旁人聊起我故乡江南吃食,常一皱眉,说真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清淡,无锡菜才是甜。我身为无锡人,也没法反驳。苏州尚清淡,如丝衣仕女,甜也只在点心上,无锡是一直甜到各种菜里的。其来源就不大清爽了。老上海菜浓油赤酱,最初是跟安徽商人学的;无锡菜也学上海,爱用酱油,但又比上海显著地甜。

        《梦溪笔谈》里说:“大业中,吴中贡蜜蟹二千头。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于我而言,难以想象:蟹都能蜜了?又见宋朝时,“南人嗜咸,北人嗜甘”,只觉得当头挨了一棍,想无锡的糖醋、四川的荔枝味、广东的糖水,居然都被北方打败了?后来朋友解劝说,沈括写《梦溪笔谈》时,北方还多游牧民族,嗜好乳制品,偏爱甜味,这么想,就好理解些。

        我小时候吃惯了无锡菜,身在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不觉得无锡菜太甜了。去了上海,只觉口味似乎淡些,等奔走四方,才乍然明白无锡菜有多甜。比如,我在南京、扬州、宁波吃汤包,总觉得其汤清鲜但缺些什么,后来才想起是少了一味甜。在无锡,卤汁豆腐干都是甜的。无锡家常烧菜,红烧白炖断然是混不得的。红烧就是红烧肉、糖醋排骨、红烧鱼、肉汁酿面筋之类,白炖就是鸡汤、冬瓜排骨汤之流。前者浓甜,后者淡鲜。所以吃饭时须小心,浇了红烧肉汁就再不能浇鸡汤,不然咸甜打架,其味幻化扭曲,让人受不了。无锡人吃汤圆,有咸馅与糖馅之分。咸馅者红烧肉圆为馅,糖馅就花样多些,猪油糖拌菜、芝麻、豆沙。重庆人来无锡吃汤圆,我先还惴惴,担心人家吃不惯无锡人的甜。不料人家吃了豆沙、芝麻,怡然自得;吃了猪油糖拌菜,开始大惊小怪;再吃了一口肉汤圆,如见蛇蝎,跳脚大叫:

        “怎么你们汤圆有肉馅?!还是咸的?!”

        重庆以至川中,虽然以麻辣著称,但甜起来也着实了得。冰糖红苕圆、冰汁荷花桂圆这类清甜的,糖醋鸡这类红甜的,江南也有,倒不足怪。但锅巴三鲜、荔枝肉片这种荔枝味的,我初见便有些发呆了。而且川中味重而烈,所谓辣起来胜过麻辣烫,甜起来胜过三合泥,什么味道都敢往一起搭配。咸甜之别,在川中厨娘大手笔来说不过小道,可以随便逾越的。苏轼出自川中,曾经爱吃蜜蜂——把蜜蜂一口吸干,躯干扔了。而且被和尚招待了蜜汁豆腐,也能大快朵颐——别说现代人糖分过量了,苏轼连蜜蜂都吃呢,这可直接跟狗熊媲美了。

        我听一个河南朋友说,他们那里有种甜牛肉;乍听吓一跳,后来才知道是白煮不加料的牛肉,旋切之后夹饼吃;牛肉和鱼一样,不加料清吃,有鲜甜的味道,故名。

        像福建菜、广东菜以至于东南亚菜,以果品和各类香料入馔者极多,讲究五味杂陈,有甜味丝毫不稀奇。东南亚人把芒果和菠萝配米饭、香蕉和榴莲打饼、炸完虫子裹上果酱吃,实在司空见惯。法国人爱吃东南亚粉,正宗一点的米粉店,照例是端给你一碗汤粉,一丛让你眼花缭乱、闻着甜香冲鼻的植物香料,一碟甜酸辣的自家调酱汁,然后你随意搭配。我见过有重口味的巴黎人,把那丛香料干嚼,边嚼边跟邻座做学术讨论状:

        “很甜!”

        日本人对甜,有一种隐秘的喜爱,所以他们很少把甜放在面儿上张扬,但在许多汤和酱里暗藏甜味。比如煮物的汤里,敢放苹果,熬出一点儿甜来。比如他们传统汤头,离不得昆布、鲣节,还敢加些甜酒味霖;比如最传统的荞麦面酱做法,是酱油加热水融化了砂糖,装罐埋地下,惯例得埋三星期以待糖酱发酵,这样荞麦面酱料味道才丰厚,配得上浓汤头;比如茶会用的和果子,不能使生砂糖做,嫌味道重;昭和年间的书里说,要用香川县出的和三盆糖,以求味道典雅。比起东南亚直白凶猛的甜,日本的甜藏得更深一点。所以你看:对甜的喜爱,到处都是一样,只是离赤道越近,对甜的热爱,便更不加掩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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