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景帝时,虽然尚未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但皇帝对于儒生已经很感兴趣了,经常与儒生一起论东道西。这也难怪,天下既不能以马上治之,法家那一套赤裸裸的严刑峻法加权术又在秦朝这个大试验场中被证明有问题,那么讲究礼治儒家学说,就越发受到统治者的注意。出身无赖的刘邦已经在叔孙通手里,尝到了做皇帝的威风和排场,随着他的后代子孙做皇帝越做越像,对礼乐制度的向往和追求也愈发强烈。如果不是国家还需要休养生息和窦太后对黄老之的偏好,也许独尊儒术的国策用不着等到景帝的儿子就出台了。
一次,汉景帝与辕固生、黄生两个闲聊,不知怎么一来,两个儒生争了起来。黄生认为,汤武并非奉天承运讨伐无道,不过弑君者而已。而辕固生不同意,他认为,桀纣暴虐,天下之心归于汤武,汤武顺应天下之心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他们所使而归心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应该算当天受命。黄生反驳说,帽子再旧,也得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脚上,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须有上下之分。桀纣虽然失道,但他们是君上,汤武虽圣明,可却是臣下。君主有过失,臣下不能正言匡正以尊天子,反而因其过失而起兵诛之,进而取而代之南面为王,此种行为,不是弑君又是什么?争来争去,辕固生争不过黄生,竟然说,如果按你的说法,咱们高皇帝代秦做天子也是错的啦?汉景帝的确算是个可人,一听此言,马上接过去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讨论学问不说汤武革命,也不算是愚蠢。从而结束了这场火药味十足的学术讨论。
当然,在这场“学术讨论”中,辕固生确实有点心术不正,居心叵测,无端地扯出刘邦来,明摆着是要将对手往死里整。类似的事情我们在建国后的“学术讨论”中倒是常见,天真的人们一不留神就掉进了人家布置好的陷阱,从此就成了什么什么的“分子”了。这种高招,原来只是在拾两千多年以前人的牙慧。后来窦太后罚辕固生进兽苑与野猪较量(不是因为此事),真有请君入瓮的感觉。幸亏汉景帝看出他的用心,不想给人当枪使,一句“食肉不食马肝”,轻轻将事情化解了。争论虽然化解了,但问题却依然存在。人们没有做皇帝之前,而怀“大丈夫当如是焉”的雄心壮志的时候,当然乐意人家说汤武革命云云,可一旦取了天下,南面而坐,未免对汤武革命心下惴惴,生怕别的什么人再跟他学,依样画葫芦,至于他的后世子孙对这种事情就更是担心得了不得。尽管臣子拍马屁时都说现任皇帝德比尧舜,但对自己的公德真正吃得住的却没有几个,如果因为失德就可以来一场汤武革命的话,那么皇帝的天下真是要永无宁日了。但是,任何一个皇帝又不敢否定汤武革命的正当性,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否定了他家祖先打下基业的合理性,从而瓦解了自身统治的合法性。
先秦诸子中,孟子是主张汤武革命具有合法性,而韩非则反乎是。对于一统天下的秦朝来说,不存在这种统治合法性的两难之局,首先嬴政的天下不是从周天子手里夺来的,而且他公开奉行法家学说,所以,在他那里,只承认黄生的道理就行了。但是自刘邦以后,在这个问题上事情就比较麻烦,顾了哪一头,另外的一头都未免有些尴尬。而越来越被重视的儒家学说,越来越多地被儒生们用来弥缝统治的缝隙,粉饰皇家的天下,理论上越是说不清楚的事情还越是要说,甚至还敢在皇帝面前说,然而,还真就是说不清楚。钱鐘书先生说:“儒家既严树纲常名教,而曲意回护‘汤武革命’”,结果是“说终难圆,义不免堕”(《管锥编》),越涂越黑。最后还是皇帝聪明,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将“马肝”抬出来做和事佬,干脆回避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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