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没有想象到会发生如此可怕的神化。列宁也没有,不过他向着军事帝国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是个平庸的哲学家,但却是个卓越的战略家,首先为自己提出了夺取政权的问题。我们应该指出,谈论列宁的激进民主主义是完全错误的。他思想中只有关于煽动者与革命者的部分与雅各宾派相同。雅各宾派相信原则与美德,宁肯死去也不会否定它们。列宁只相信革命与功效。“必须准备好牺牲一切,必要的话使用一切计谋、诡计与不合法的手段。必须隐瞒真相,唯一的目的就是打入工会……不惜一切地在其中完成共产主义的任务。”黑格尔与马克思所开创的反对形式道德的斗争再现于列宁身上,这就是批判无功效的革命态度。这场运动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帝国”。
如果人们阅读他鼓动家生涯开始与结束时的两部著作,便会吃惊地发现,他在不懈地无情地反对革命行动中的感情因素。他要清除革命的道德,因为他正确地认为,尊重十个指挥部是不能建立革命权力的。他经过最初的经历后,在他要扮演如此伟大角色的历史舞台上,人们看到他如此从容自如地掌握世界,如十九世纪意识形态与经济塑造世界那样,似乎成为新时代的第一个人。他把焦虑不安、离情别绪与道德观念完全置之度外,倾身心于运筹帷幄,寻求最好的领导制度,决定某个品德适合于历史的领导者,某个品德则不适合。他开始时慢慢探索,对于俄国是否首先要经过资本主义工业化阶段这个问题迟疑未决。不过这就等于怀疑革命会在俄罗斯发生。他是俄罗斯人,任务是发动俄罗斯革命。他把经济宿命论置于脑后而开始行动,从1902年起便直截了当地声明,工人们光靠自己是不能建立独立的意识形态的,从而否定了群众的自发性。社会主义学说所需要的科学基础只能由知识分子赋予它。他说必须消灭工人与知识分子之间的一切差别,这就是说,知识分子虽不是无产者,但比无产者更好地了解无产阶级的利益所在。他于是对拉萨尔进行的反对群众自发性的激烈斗争加以赞许。他说:“理论应将自发性置于其控制之下。”显然这就是说,革命需要领袖与身为理论家的领袖。
他同时跟改良主义与恐怖主义进行斗争,认为前者是瓦解革命力量的罪人,后者虽然精神可嘉,却不会起什么作用。革命首先是军事方面的,而不是经济或感情方面的。革命行动在爆发之日以前,始终与战略密不可分。专制政体是敌人,其主要力量是警察这个政治士兵的职业集团。结论很简单:“对政治警察的斗争要求特别的品质,要求职业革命家。”革命需要在群众的旁边有一支职业化的大军,而群众有一日会加入这支大军。在群众被组织起来以前,先应该组织起这个鼓动家的队伍,列宁用的是密探网这个字眼,它预示着革命将受秘密社会与务实的革命僧侣的控制。他说:“我们是革命的土耳其青年党人,此外还带有耶稣会的某些特点。”从这一刻起,无产阶级再没有任务,他不过是革命的苦行者手中的一个有力工具。
夺取权力之举带来了国家问题。《国家与革命》(1917年)便探讨了这个问题,然而措辞极为奇怪与矛盾。列宁在书中运用了他喜爱的以权威自居的手法。他借助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论述,开始挺身而出反对一切改良主义,因为改良主义意欲利用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这是一个阶级统治另一个阶级的机构。资产阶级国家建立在警察与军队之上,因为它首先是压迫工具。它同时反映了阶级间不可调和的对立与这种对立必然造成的征服。这种事实上的权力只应该受到蔑视。“甚至一个文明国家的军事权力的首脑也会忌妒一个部落首领,因为族长制社会使他受到的尊敬是真诚的,而非用棍棒强加的。”恩格斯坚决认为,国家的概念与自由社会的概念是不可调和的。“阶级的消灭如同其出现一样,是不可阻止的。随着阶级的消失,国家也必然要消失。社会将在生产者自由与平等地相结合的基础上重新组织生产。这个社会将把国家放进适合它的地方:古董博物馆,摆在纺车与青铜斧头一旁。”
这无疑可以解释何以漫不经心的读者会把《国家与革命》看做是列宁的无政府主义倾向,而且会同情如此严厉地对待军队、警察、棍棒与官僚的革命学说的这个罕见的继承者。若要弄懂列宁的观点,必须从战略的角度来理解它。他之所以如此坚决地捍卫恩格斯关于资产阶级国家消亡的论断,是因为他一方面要扼制普列汉诺夫或考茨基的纯粹的“经济主义”,另一方面想证明克伦斯基政府是资产阶级政府,必须摧垮。而且,一个月之后就果然把它摧垮了。
对那些主张革命本身也需要管理与镇压的机器的人们也必须给予回答。对此,他广泛地引用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论述,专断地证明无产阶级的国家并不是像其他国家那样组织起来的,而根据定义是个不停地在日趋消亡的国家。“一旦再没有被压迫的社会阶级,国家便不再是必要的。(无产阶级)国家真正表明自己是全社会的代表,其第一个行动就是掌握社会的生产资料,这同时又是国家最后的行动。对事物的管理代替了对人的治理……国家没有被废除,而是在逐渐消亡。”首先,资产阶级国家被无产阶级废除,以后,但仅仅是以后,无产阶级国家自行消亡。无产阶级专政是必要的。第一,为了压制或消除资产阶级留下的一切;第二,为了实现生产资料的社会化。待这项任务完成之后,它便开始消亡。
列宁从一个明确而坚定的原则开始,即在消灭剥削阶级与完成生产资料社会化之后,国家即消亡。然而,他在同一个论述中又提出,在生产资料社会化之后,应保持一部分革命者在难以预料的时期内的专政,认为这是合理的。始终以巴黎公社的经验作为依据的这部著作,与产生巴黎公社的反专制的联邦主义的思潮是绝对相违背的,也与马克思和恩格斯乐观的描述相抵牾。原因很简单:列宁没有忘记巴黎公社已经失败。至于作出如此令人惊诧的论证所用的手法就更简单了:每当革命遇到新困难,便对马克思所描述的国家增添另外的说明。在十页之后,列宁的确断言,为了镇压剥削者的反抗,“也为了领导广大群众如农民、小资产阶级和半无产者治理社会主义经济”,政权是必需的。这个提法的转折是无可争议的。马克思与恩格斯所主张的临时性的国家发现自己承担了一项新任务,有长期存在下去的危险。我们已经看到斯大林制度与其官方哲学相矛盾。或者,这种制度实现了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社会,但保持了可怕的镇压机器,这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论断。或者,它并未实现这种社会,这样便证明马克思主义的学说是错误的,尤其表明,生产资料社会化并不意味着阶级的消失。面对其官方的学说,这种制度不得不作出下面的选择:或者说这种学说是错误的,或者是它背离了这种学说。事实上,列宁使国家社会主义的发明者与聂察也夫、特卡切夫一道在俄罗斯战胜了马克思的学说。从这一时刻起,从列宁到斯大林的党内斗争,可归结为工人民主与军事的及官僚主义的专政之间、正义与效率之间的斗争。
看到列宁赞扬巴黎公社所采取的措施,如官员由选举产生,可以罢免,其报酬同工人一样;由工人代替工业官僚直接管理生产等,人们有时会怀疑列宁是否找不到一种折中办法。一个联邦主义者的列宁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甚至赞扬公社的制度及其代表制,但人们很快便明白,之所以鼓吹这种联邦主义仅仅在于它意味着议会制的废除。列宁背离了一切历史真相,把议会制说成是集中制,立即强调无产阶级专政,指责无政府主义者在国家问题上不妥协。这时,他引证恩格斯的话语,提出一个新的论断,以肯定在生产社会化、资产阶级消灭,甚至掌握群众的领导权之后,保持无产阶级专政是正确的。保持权力机构应有期限,他提出这期限要由生产条件本身确定。例如,国家的完全消亡将要跟为所有的人免费提供住宅的时间相一致。这是共产主义“各取所需”的高级阶段。在此之前国家将会存在。
何时会发展到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呢?“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们没有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资料。”为了说得更加明确,列宁断言“没有一个社会主义者曾想到过要许诺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到来的日期”。说得始终很专断。可以说自由在这里已最终死亡。人们首先从群众统治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概念,转向由职业人员进行与领导的一场革命的思想。对国家无情的批判随后与必要而暂时的无产阶级专政相调和,这种专政是由领袖们来实现的。最后,列宁又宣布不能预见国家存在的期限,而且没有人敢于许诺有一个期限。在此之后,苏维埃的自治被取消,喀朗施塔得海军的叛乱被党所粉碎,这一切便是合乎逻辑的了。
当然,列宁这位热情的正义追求者的许多论述仍可用来反对斯大林制度,主要是国家消亡的概念。即使承认无产阶级国家不会很快消失,那么根据列宁的学说,这种国家由于自命是无产阶级的,应该有消失的趋势,并且越来越不应该是强迫性的。可以肯定,列宁认为这种趋势是不可避免的,而在这一点上,他已经被超越。无产阶级国家建立三十多年来,没有显示出任何逐渐减弱的迹象,相反在日益繁荣强盛。不过在两年后,在外部事件与内部现实的压力下,列宁在斯维尔德洛夫大学的一次报告会上确切地提出,无产阶级的超国家将无限期地保持下去。“我们运用这个机器或狼牙棒(即国家)将会粉碎一切剥削。当地球上再没有剥削的可能,再无人拥有土地和工厂,再无人忍饥挨饿而有人饫甘餍足的现象,只有当这种情况不可能再存在的时候,我们才会舍弃这个机器。到那时,既无国家,也无剥削。”只要在地球上而非在一个具体的社会还有被压迫者或无产者,国家将会存在下去,无论多久。国家将不得不同样长久地壮大,以逐个地战胜非正义、非正义的政府、顽固的资产阶级国家与看不到自身利益的民族。当地球上消灭了一切敌人,最后的不公正现象淹没在公正的人与不公正的人的血泊中时,国家在那时达到一切权力的极限,成为全世界如怪物一般的偶像,将在无声息的正义之邦中安稳地消失。
在可以预见到的敌对帝国主义的压力下,列宁掌权时期便诞生了正义的帝国主义。然而帝国主义,即使是正义的帝国主义,其结局只能是失败,或者成为世界帝国。直到那时,除了非正义外,它别无其他手段。从那时起,学说最终与预言成为一回事。为了一种遥远缥缈的正义,它使非正义在历史的全部时间内成为合理的,成为列宁最为憎恶的骗局。它以对奇迹的许诺来让人们接受非正义、罪恶与谎言。依然有更多的生产,更多的权力,不间断的劳动,无休止的痛苦,持久的战争,一个新世界有朝一日将会降临,那时,整个帝国中普遍化的奴役将奇迹般的变为其反面:在全球共和国内自由自在地游乐。伪革命的骗局现在有了它的公式:为了征服一个帝国,必须扼杀一切自由,而那个帝国有一天会成为自由的国土。走向和谐一致性的道路于是要通过全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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