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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你睡了吗?

        我试过了,可是我疲劳过度了。

        他需要睡觉。我们还有半个钟头呢。

        这是巨大的幸福,你跟我想的不一样吗?

        我感到羞耻。我应当对你讲真话。

        嗳,多拉,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我了解你的心……

        你们总是以丑恶的爱的名义,在你们所干的事业上讨价还价。可是我呢,我什么也不爱,我只是恨。对,恨我的同类!我要他们的爱干什么?那种爱,三年前在监狱里,我就领教过了。这三年来,我一直把那种爱的烙印带在身上。你希望我的心软下来,拿着炸弹就像拖个十字架吗?不!不!我走得太远了,了解的事情也太多了……你瞧瞧……

        斯切潘看着她。时钟敲了七下。

        (突然激烈地)前天就该关心了。两天前要是投了炸弹,我们现在就不会这样累了。

        他来了。

        你的手发抖。

        (他看着多拉,说话声调低沉)原谅我,多拉。(停顿。他扭过头去)也许这是疲惫的缘故。多年战斗,担惊受怕,暗探,监狱……最后还有这个。(指着鞭痕)我上哪儿还能找到爱的力量?不过,我至少还剩下恨的力量,这总比麻木不仁要好。

        对,不过,回答我,求求你了,回答我。你会在孤独中,怀着温情,怀着私心爱我吗?如果我不是正义者,你也爱我吗?

        他让我转告你,他爱你。

        对,这比麻木不仁要好。

        我不能投了。

        我跟你想的一样。那么,你为什么忧伤呢?两天前,你的脸还容光焕发,仿佛去参加盛大的舞会,而今天……

        (他走到窗口)望不见他们了,他们到地方了。

        出什么事儿啦?

        (欢叫一声)那就说“是”吧,亲爱的,既然你这样想,而这是真的!面对正义,面对苦难和被囚禁的人民,还说声“是”。求求你,说声“是,是”,尽管有人被绞死,有人被鞭打得死去活来……

        别的人也会相爱,这是一码事儿。

        人当然可以累了。我们是关心你。

        进了牢房,就没有决定好做了。对,用不着再做决定啦!心里也用不着再合计:“喂,瞧你的,你应当决定什么火候冲上去。”现在我就可以肯定,如果被捕,我不会设法越狱。要想越狱,就得打主意,就得发挥主动性。如果自己不考虑越狱呢,那么别人就掌握主动,他们就要绞尽脑汁。

        (犹豫一下,然后声音很低地)我真想对你说“是”。

        他反反复复地说他很幸福。

        我们再相爱。

        是啊,那就结束了。过一个钟头……

        他扫视周围。多拉上前拉住他的手。他任凭多拉握着他的手,继而又猛地抽回来。 现在呢,你就痛不欲生了吗?

        (生硬地)第二天!

        并不存在小小的位置。终点全是监狱和绞刑架。

        为什么?

        (对安南科夫)你是头儿,你的职责就是守在这里。

        不会了。想象得出来,我要是处在他那位置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会痛不欲生的。

        (激动地)什么也不知道。参加会议,讨论形势,然后传达行动命令,这很容易。当然也冒着生命危险,可那是在摸索中,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当夜色笼罩城市的时候,自己伫立在那里,只见周围的行人脚步匆匆,家里有滚烫的菜汤,有孩子和温柔的妻子等着他们,自己却伫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手里拿着沉甸甸的炸弹,知道再过三分钟,再过两分钟,再过几秒钟,就要迎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冲上去,那才令人恐怖呢!现在我清楚了,我要是再次行动,就会感到完全丧失勇气。是的,我无地自容,自己太好高骛远了。我应该老老实实,在自己的位置上干事,一个小小的位置,我配得上的唯一的位置。

        你们这样看我干什么,人累了还不行吗?

        我感到羞耻,波里亚。

        住口,多拉!

        都来吧。

        说得对。事情太多,必须彻底摧毁这个世界……然后……

        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再见!我……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你爱我胜过爱正义,胜过爱组织吗?

        什么事儿?

        我始终害怕。前天,我鼓起了全身勇气,就是这码事儿。当时,听到马车从远处行驶来的声响,我心中暗道:“好啦!只有一分钟了。”我咬紧牙关,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我要把炸弹猛投过去,砸也能把大公砸死。我等待第一声爆炸,好把我身上积聚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过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任何行动。马车冲到我面前,行驶得多快呀!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这才明白,雅奈克没有投炸弹。我立时感到不寒而栗。接着,我突然浑身发软,像个孩子似的。

        嗯,睡了一会儿。

        (朝卡利亚耶夫走去)别了,兄弟,我同你在一起。

        你不应该丧失信心。起初,我们大家都跟你一样。这次你别投炸弹了,到芬兰去休息一个月,然后再回到我们中间来。

        没有。

        波里亚没有投弹!雅奈克成功了。成功啦!人民哪!欢乐呀!

        我不适合搞恐怖行动,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最好还是离开你们。我可以到委员会里继续战斗,搞宣传工作。

        他走路身子挺得多直啊。喏,当初是我看错了,不该不信任雅奈克。当时,我喜欢他那种热情。他画十字了,你看见了吗?他是信徒吗?

        然而这正是爱,全部奉献,全部牺牲,不图回报。

        (失态)过一会儿行动?对,我倒忘记了……

        一旦入狱呢?在牢房里,就会知道,就会看到了。那就再也忘不掉了。

        单独。

        但是,监狱和绞刑架是看不见的,只能凭想象,而要被谋杀的人却在眼前。幸运的是,我没有想象力。(神经质地笑起来)我一直不相信真有秘密警察。这事儿怪吧,嗯?等肚子上挨了一脚,我才会相信,出事之前不会相信。

        卡利亚耶夫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

        这没什么,阿列克赛,过后还会振作起来。

        他们绞尽脑汁,往往是要绞死你。

        即使是懦夫,也可以为革命效力,只要他们的位置适当。

        波里亚,我想同你谈谈。

        流血太多,暴力行为太多。真正热爱正义的人,是没有权利爱的。他们都训练成我这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在这些自豪的心中,哪有爱的容身之处?爱,雅奈克,就是微微低下头。可是我们呢,我们的脖颈子都是僵硬的。

        你跟雅奈克说,这不怪他。还有,我爱他,如同我爱你们大伙儿一样。

        他一定能回来。

        什么?

        到了行刺的时刻,你又给我们减了一员?

        雅奈克,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讲?

        (他痛不欲生地看着多拉)对,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份额,不可能有爱的位置。不过,等一会儿我干掉大公,到那时,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就会安宁了。

        你、组织和正义,这几样我分不开。

        这两天,我没有振作起来。刚才我说了假话,其实我一夜没有睡着。我的心跳得太厉害。噢!波里亚,我完全丧失了信心。

        安南科夫和斯切潘上。多拉和卡利亚耶夫彼此分开。

        两人下。卡利亚耶夫走过去坐下。多拉走到他面前,伸过去一只手,但又改变主意。

        我们爱人民,的确如此。不过,我们对人民的爱虽然博大,却没有凭依,是一种不幸的爱。我们远远脱离人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湎在自己的思想中。再说人民呢,他们爱我们吗?他们知道我们爱他们吗?人民都沉默不语。多么寂静,多么寂静……

        比仇恨还要远?那什么也没有。

        你不愿意投炸弹啦?

        (眼含泪水)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你热爱人民,是这样心驰神往,温情脉脉,还是相反,怀着复仇与反抗的怒火呢?

        乌瓦诺夫怎么回事儿?他应该到了。

        不是你的过错。

        爱需要时间,我们的时间刚够执行正义的。

        他不做礼拜。

        假如我们还活着。

        两人面面相觑。卡利亚耶夫、多拉和斯切潘下。

        不是,全是我的决定。

        (悲伤地)现在?我同你们在一起,我像他原先那样,也感到很幸福。

        (缓慢地)这是很大的幸福。

        他撕开衬衣。多拉向前迈一步,看到鞭痕又后退了。

        (沉默片刻,然后他走向多拉)我明白:你鄙视我。然而,你有把握这样做对吗?

        但是,我们爱人民。

        记得我念大学那时候,我又活泼又快乐,人也长得漂亮,喜欢散步,喜欢梦想,一下子就消磨几小时。那时我特别轻佻,无忧无虑。我那样子你也爱吗?

        有爱。

        爱?不对,需要的不是这个。

        (绝望地)往往如此。然而,死倒不算难,难的是手心里掌握着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性命,要决定把这两条命推进火焰里的时刻。不行,波里亚,我只有一种赎罪的办法,就是接受自己的实际。

        我知道。不过,跟大家一样爱不是更好吗?

        (匆匆离去)哦,对。愿它幸福!愿它幸福!

        你睡了一夜?

        雅奈克!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以自己的方式爱你。

        你什么都能猜测出来,亲爱的,这就叫做温情。可是,你有真正的体会吗?你是怀着温情热爱正义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单独吗?

        也许吧。这是绝对的爱,纯洁而孤独的快乐,这正是使我神魂颠倒的爱。然而有时候,我心里不禁琢磨,爱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是不是能停止单方面表白,并且不时得到对方的回应。我想象那种情景,你瞧:阳光灿烂,双方的头都微微低垂,心摆脱骄傲,手臂都张开。啊!雅奈克,如果能忘掉人世的悲惨,即使忘掉一个钟头,尽情生活一下也好哇!只给私心短短的一个钟头,这你能考虑吗?

        应当睡足了。还是有办法入睡的。

        现在,一切都会很快的。过一个钟头,就全结束了。

        (他站起来,情绪十分激动)今天,我知道了原先不了解的事情。那时你说得对,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原以为暗杀很简单,有思想指导就行,还要有胆量。然而,我并没有那么高大。现在我才明白,仇恨中没有幸福。这种痛苦,在我身上,在别人身上。谋杀、卑怯、非正义……唔,我一定,一定得干掉他……真的,我要走到底!走得比仇恨还要远!

        (猛地回身)大公要到了。

        是他要求的吗?他害怕了吧?

        多拉走向窗口,脸贴在玻璃上。长时间冷场。然后,远处传来马车声。它越驶越近,从窗下驶过去了。

        没有。

        对不起,阿列克赛!都怪我,事情更加困难了。

        如果你不是正义者,而我又能够爱你,那么我爱的就不是你。

        能,多拉,这就叫做温情。

        不必了。应当少冒风险。

        我可以去了解一下情况。

        安宁!什么时候我们能得到安宁呢?

        多拉“仇恨”这两个字,你说一说。

        按说应当轮到我。

        不,至少要让心畅诉一次。我期待你呼唤我:“多拉!”期待你超越这个被非正义毒化的世界呼唤我……

        多拉朝他走去,二人离得极近,但是没有接触。

        对,不过他对我说,离开我们这个集体,他就谈不上幸福了。他说:“有我们,有组织,此外都不值一提,这是骑士团。”多可怜哪,多拉!

        我没什么可讲的,不必担心。

        我同他们讲。

        可能见到。可是眼下,他离开我们了。

        不,不要说“别了”,说“再见”。再见,亲爱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朝卡利亚耶夫走去,说话的声调十分微弱:

        到了行刺的时刻,我必须独自决定。没有时间争论了。我来代替乌瓦诺夫。

        马上就走。(深深地呼吸)总算盼到了,总算……

        别了,斯切潘。(转身对多拉)别了,多拉。

        然后呢……

        你瞧怎么样。

        你还是没有回答。只求你告诉我,如果我不在组织里,你还会爱我吗?

        (沉默片刻)任何人爱你,也永远不会像我这样爱你。

        求求你,跟我讲啊!

        不,这很好,亲爱的。不要生气,刚才是我不理智。这是太疲劳的缘故。换了我,我也不能说这个“是”字。我也同样爱你,在正义和监牢中,这种爱显得有点儿奢侈。夏天,雅奈克,你记得吗?哦,不对,我们处于漫漫无期的冬季,不属于人世,因为我们是正义者。世上有温暖,却不是给我们的。(扭过头去)噢!可怜可怜正义者吧!

        对,不过,那可以闭着眼睛干,什么也不知道。

        (粗暴地)我的心向我诉说的不仅仅是你。况且,过一会儿行动,我不应当发抖。

        为什么?

        (压低声音)谁这样讲啦?干吗说更困难啦?我感到疲乏,仅此而已。

        斯切潘,说一说“仇恨”。

        对他来说,正义本身也是痛苦绝望的。

        对,那是一颗脆弱的心,但是手却坚定有力。他的手比心强。毫无疑问,他会干掉大公。这就好,甚至很好。摧毁,就要这样。咦,你怎么一言不发?(他打量多拉)你爱他吧?

        别了,兄弟。一切都会结束,俄罗斯必将幸福。

        他要是一个人……

        然而,他有一颗虔诚的心。正是这一点使我们产生分歧。我非常清楚,我比他激烈。在我们这些不信上帝的人看来,要么争取完全的正义,要么就是绝望。

        你害怕了吗?是不是害怕了?这没有什么可耻的。

        (她泪流满面,扑向斯切潘)是我们杀了他!是我们杀了他!是我。

        这是我的过错,对吧,波里亚?

        他到委员会更有用处。

        我挫伤了他,挫伤得很厉害。那天他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

        大公。

        (喊)我们杀了谁?雅奈克?

        不,那是另一码事儿。我现在要是投不了,就永远也不可能投了。

        危险是一样的。

        我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感到羞耻。

        这就是烙印!他们那种爱的烙印!现在,你还鄙视我吗?

        很好。雅奈克说得就很糟糕。

        那你在哪儿呢?

        乌瓦诺夫不能投炸弹了。他精疲力竭,投也没有把握。

        那么我呢,你带着这种温情爱我吗?

        谁能鄙视痛苦呢?

        他沉默片刻,继而口气更加激烈。

        当头儿的有时有权当懦夫,但是有个条件,在必要的时候,他必须验证自己的坚定性。我已经决定了,斯切潘,在这段时间,你代替我。来,你应当了解各种指示。

        斯切潘走到窗口。多拉待在原地不动,眼睛一直盯着房门。

        马车驶远。巨大的爆炸声。多拉惊得浑身一抖,双手赶紧抱住脑袋。长时间冷场。

        我希望马上离开。我似乎不能正面看他们了。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们。

        仇恨。

        这样说来,我们全是懦夫。但是,我们并不总有证实的机会。你怎么办,随你的便。

        可是前天,你兴高采烈,浑身是劲儿,出发的时候,眼睛还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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