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科夫站在窗口。多拉在桌子旁边。
他们已经各就各位。斯切潘点着了香烟。
大公几点钟经过?
随时会到。听,是不是马车声?不是。
坐下吧,耐心点儿。
炸弹怎么样?
坐下吧。现在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啦。
有事儿干:羡慕他们嘛。
你的岗位在这儿。你是头儿。
我是头儿。但是雅奈克比我强,他也许……
大家都冒同样的风险,不管是投炸弹的还是不投炸弹的人。
风险最终是一样的。但是眼下,雅奈克和阿列克赛是在火线上。我知道我不应该同他们在一起。然而有时候,我害怕过分轻易接受我的角色。被迫同意不去投掷炸弹,归根结底是容易办到的。
即使这样,又有什么呢?关键是你做了应当做的事儿,并且坚持到底。
你多镇定啊!
我并不镇定,我害怕。我同你们在一起有三年了,制造炸弹也有两个年头儿。我执行了全部命令,看来我没有一点儿疏漏。
当然,多拉。
告诉你,这三年来我一直害怕,这种怕在睡觉的时候也不离开,早晨醒来便记忆犹新。因此,我必须习惯。我练就了一种本领:在最害怕的时刻镇定。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正相反,应当骄傲。我呢,一点儿也没有控制自己。要知道,我还留恋从前的日子、显赫的生活、女人……对,我曾经沉溺于酒色,那些夜晚无休无止。
这我看出来了,波里亚,因此我特别喜欢你。你的心没有泯灭,即使它还渴望那种欢乐,也总是胜过可怕的缄默——要知道,这种缄默就占据了呼喊的位置。
你说什么?你?这怎么可能?
听!
多拉霍地站起来。一辆四轮马车隆隆驶过,随后又静下来。
不对,不是他。我的心怦怦直跳。瞧,我什么也没有练好。
(他走向窗口)注意,斯切潘打了个暗号。正是他。
果然,隆隆车声从远处传来,马车越来越近,经过窗下,又渐渐远去。长时间冷场。
再过几秒钟……
时间真长。
不可能啊。雅奈克应当投了炸弹……马车可能到剧院了。阿列克赛怎么啦?看哪!斯切潘返回来,朝剧院跑去。
(她冲向安南科夫)雅奈克被捕了。他被捕了,肯定是的。赶紧想点儿办法。
等一等。(谛听)不是。完了。
怎么会这样呢?雅奈克,还一事无成就被捕啦!我知道,他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他情愿被捕入狱,接受审判。然而,那应该是在干掉大公之后!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望着窗外)乌瓦诺夫!快点儿!
阿列克赛,快点儿,说!
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等待第一枚炸弹爆炸,却忽然望见马车拐弯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昏了头,还以为你在最后时刻改变了计划,于是犹豫起来。接着,我就一直跑回来……
雅奈克呢?
我没有看见他。
他被捕了。
(一直望着窗外)他回来啦!
多拉去开门。卡利亚耶夫上,他泪流满面。
(神态失常)弟兄们,宽恕我吧,我未能做到。
多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这没什么。
怎么回事儿?
(对卡利亚耶夫)这没什么,到最后时刻,往往前功尽弃。
这不可能啊。
别追究了。雅奈克,这情况又不止你一个人。茨维特泽尔第一次也没做到。
雅奈克,你害怕了吗?
(猛地一跳)害怕?不对。你无权讲这话。
有人按规定的暗号敲门。在安南科夫示意下,乌瓦诺夫出去。卡利亚耶夫匍匐在地。冷场。斯切潘上。
怎么回事儿?
大公车上有儿童。
儿童?
对,是大公的侄儿和侄女。
根据奥尔洛夫的情报,大公应当是一个人。
还有大公夫人。我想,这样人就太多了,我们的诗人受不了。幸亏便衣警察什么也没有发现。
安南科夫低声对斯切潘讲话。众人目光集中在卡利亚耶夫身上。卡利亚耶夫抬眼望着斯切潘。
(神态失常)我万万没有料到……孩子,尤其是孩子。你注意看过孩子吗?他们时常有的那种严肃的眼神……然而,一秒钟之前,我躲在小广场的暗角里,心中感到很幸运呢。我一望见车灯在远处闪耀,便高兴得心怦怦直跳,这一点儿我可以向你保证。车轮越来越响,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厉害。这颗心在我身上咚咚作响,我真想跳起来。我相信当时我笑了。我还说:“对呀,对呀!”……你明白吗?
他从斯切潘身上移开目光,又恢复颓丧的姿态。
我朝马车跑去。就在那时,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那样子,没有笑,而且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他们那神情多么忧伤啊!他们穿肥大的礼服,坐在两侧靠车门的座位上,身子直挺挺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我没有看见大公夫人,只看见他们了。假如他们朝我看看,我想我就会投出炸弹,至少也要扑灭那忧伤的眼神哪。可是,他们一直注视前方。
他抬眼望望其他人。冷场。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于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胳膊软了,双腿也发抖了。一秒钟之后,已经太迟了。(冷场。他看着地面)恰巧那时候,我好像听见钟声。多拉,我那是做梦吗?
不是,雅奈克,你没有做梦。
多拉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抬起头,瞧见大家都转向他,便站起身来。
看着我,弟兄们,看着我,波里亚,我不是懦夫,没有退缩。我没有想到会碰见他们,这一切都是转瞬间发生的。那两张严肃的小脸,而我手中,却拿着这可怕的重物。是要往他们身上投哇!就是这样,直投过去。噢,不行!我没有做到。
他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
从前,在我们家乡乌克兰,我赶车的时候,像一阵风似的,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就怕撞倒孩子。我想象撞着的情景,那颗小脑瓜凌空摔到路上……
帮帮我呀……
我本想自杀,但是回来了,因为想到我有责任向你们汇报,只有你们才是我的审判官。你们能对我说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你们是不会判断错的。怎么,你们都一言不发?
下面是我的建议。如果你们决定必须炸死那两个孩子,那我就守候在剧院门口,独自把炸弹投到车上。我有把握,一投准中。只要你们做出决定,我服从组织。
组织早就命令你干掉大公!
的确如此。但是,它没有命令我杀害儿童!
雅奈克说得对。这种情况没有预料到。
他本来应当执行命令。
这是我的责任。本来什么情况都应当估计到,任何人执行任务也不能犹豫。现在只需要决定:我们是完全放弃这次机会,还是命令雅奈克守候在剧院门口。阿列克赛?
我不知道。换了我,我也会像雅奈克那样。不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降低声音)我的双手会发抖。
多拉呢?
(口气激烈地)我会像雅奈克一样退缩。我本人都干不了的事情,能建议让别人干吗?
这项决定意味着什么,你们清楚吗?避开所冒的巨大危险,跟踪了两个月,完全白费劲儿了。伊戈尔白白被捕,里科夫白白被绞死。还得从头开始吗?在重新发现可乘之机之前,还要经过多少星期的监视,策划,保持紧张状态呀?你们都发疯啦?
你非常清楚,过两天,大公还要去看戏。
耽误两天,我们就可能被捕,这话是你自己讲的。
我去!
等一等!(对斯切潘)斯切潘,你能睁着眼睛,枪口顶着一个孩子开枪吗?
如果组织命令我,我就能开枪。
你为什么闭上眼睛?
我?我闭上眼睛啦?
对。
那也是为了更好地想象那种场面,据实回答。
睁开眼睛吧!要明白,组织哪怕有片刻容忍儿童死于我们的炸弹之下,也要丧失它的能力和影响。
我可没有心思听这种傻话。我们什么时候忘掉儿童了?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将成为世界的主人,革命就将胜利。
到了那一天,革命就将受到全人类的憎恨。
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深深地爱着全人类,我们就能把革命强加给它,并把它从自身的奴役状态中拯救出来。
如果全人类抛弃革命呢?如果你为之战斗的全国人民不同意杀害儿童呢?你也要打击全国人民吗?
对,如果有这种必要,要一直干到使他们明白为止。我也一样,我热爱人民。
爱不是这副面孔。
谁说的?
我,多拉。
你是女人,对爱的理解糟糕透了!
(激烈地)然而,对于什么是羞耻,我却有正确的看法!
只有一次我感到羞愧,那还是别人造成的,就是在鞭打我的时候。是的,我挨过鞭子,挨鞭子是什么滋味,你们知道吗?维拉当时就在我旁边,她进行抗议,自杀了。可是我呢,我却活了下来。现在,我还有什么可羞耻的!
斯切潘,这里所有的人都爱你,尊敬你。然而,不管你提出什么理由,我也不能让你说什么都允许。我们数百名弟兄殉难了,就是要让人知道,并不是什么都允许的。
只要有利于我们的事业,就不能禁止。
(气愤地)要照埃夫诺建议的那样,回到警察局,脚踏两只船,那能允许吗?你会干吗?
可以,如果真有这个必要。
(站起来)斯切潘,考虑到你为我们做的以及和我们一起做的事,我们不计较你刚才讲的话。不过,你要记住这一点。现在是要决定,过一会儿我们是否要炸死那两个孩子。
孩子!你们开口闭口只有这个词。难道你们什么也不明白吗?就因为雅奈克没有干掉那两个,在几年当中,成千上万的俄国儿童还要饿死。你们见过饿死的儿童吗?要跟饿死相比,炸死还算是幸运呢!然而,雅奈克没有见过他们,他只看见大公那两个受过训练的狗崽子。难道你们不是人吗?你们只生活在这片刻时间里吗?那好,你们就选择慈善,仅仅医治每天的病痛吧,不要选择医治现在和未来所有病症的革命。
雅奈克愿意干掉大公,因为大公之死,能促使俄国儿童不再饿死的时代加速到来。可是,炸死大公的侄儿侄女,并不能阻止任何儿童饿死。即使在破坏中,也有个秩序,也有个限度。
(激烈地)没有限度。其实,你们并不相信革命。
除了雅奈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你们并不相信革命。如果你们完全彻底地相信,如果你们确信无疑,我们通过牺牲所取得的胜利,一定能建起一个摆脱专制主义的俄国,而这片自由的土地终将覆盖全世界,如果你们不怀疑到那时候,从主人手中和成见中解放出来的人,将向天空仰起真正神的面孔,那么,两个孩子的性命又有多大分量呢?那么,你们也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切权利。你们听清楚了,一切权利!如果你们顾惜他俩的性命,裹足不前,这就表明你们对自己的权利没有把握,你们不相信革命。
斯切潘,我感到羞愧,可是,我不能让你讲下去。我接受谋杀,是为了推翻专制政权。然而,我看你的话里显露了一种专制主义,它一旦确立起来,就会把我变成杀人凶手,而我却极力要做一个伸张正义的人。
如果实现了正义,即使由杀人凶手实现了正义,你是不是伸张正义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你和我,都无足挂齿。
我们都有一定的价值,这一点你非常清楚,因为你今天讲话,就是以人的自豪的名义。
我的自豪只关系我个人。然而,人的自豪、他们的反抗、他们所遭受的非正义,这些,却是我们大家的事。
人不仅仅靠正义活着。
当他们被夺走面包的时候,他们不靠正义,又靠什么活着呢?
靠正义和清白。
清白?我也许也了解它,然而我决意无视它,还让成千上万的人无视它,以便有一天,它具有更大的意义。
只有确信那一天一定能到来,才会否认一切能让人乐于生活的东西。
我确信能到来。
你不可能确信。要想认清你我究竟谁有道理,也许得牺牲几代人,经过几次战争、猛烈的革命。等到这种血雨在大地上干了的时候,你我早已化做尘埃。
后继有人,我要向他们致以兄弟般的敬礼。
(叫嚷)后继有人……对!可是我,我热爱今天跟我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我要向他们致敬。我要为他们斗争,为他们牺牲。如果为了一个我没有把握的遥远国度,我不会迎面打击我的兄弟们。我不能为一种不复存在的正义,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义。(压低声音,但口气坚决地)弟兄们,我愿意开诚布公,至少告诉你们最纯朴的农民都会说的话:屠杀孩子不光彩。假如有一天,我还活在世上,革命要脱离荣誉,我就会脱离革命。如果你们做出决定,我一会儿就到剧院门口去。但是,我要冲到马蹄下面。
荣誉是件奢侈品,专留给有马车的人。
不对,荣誉是穷人的最后财富,这一点你十分清楚;而且你也知道,革命中有荣誉,就是我们愿意为之牺牲的荣誉,就是使你,斯切潘,从前在鞭子下昂首挺胸,今天还这样讲话的荣誉。
(叫嚷)住口,我不准你提这个!
(气愤地)我为什么住口呢?我都让你说我不相信革命了。你那就等于说,我可以无端杀害大公,我是个杀人凶手。我让你讲了,并没有扇你耳光。
杀得不够,往往就等于无端杀人。
斯切潘,这里没人同意你。决定已经做出。
那我服从。不过我还是要说,文雅的人,不适于搞恐怖行动。我们是杀人者,而当杀人者是我们的选择。
(怒不可遏)不对!我选择牺牲,是为了让凶杀不能得逞。做清白的人,才是我的选择。
雅奈克、斯切潘,都别讲了!组织决定,杀害那些孩子毫无意义,必须重新跟踪。我们要做好准备,过两天再行动。
如果孩子又坐在车上呢?
我们就等待新的机会。
如果大公夫人陪同大公呢?
我不会放过她。
你们听。
隆隆的马车声。卡利亚耶夫情不自禁地走向窗口。其他人在原地等待。马车驶近,从窗下经过,逐渐远逝。
(看着朝他走来的多拉)重新开始,多拉……
(鄙夷地)是啊,阿列克赛,重新开始……可是,为了荣誉,总得做点儿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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