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戴面具的人把一根铁拨火棍扔了下来——那根长物已经冷却,而且变了形。“掮客被干掉了。”暗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盯着那根铁棒看。
“他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强的。”有人说道。
“如果说肉体力量的话,也许确实如此,但是要说智谋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另一个人说。
“我们是不是忘了,我们当中还有一个比掮客更凶猛,而且头脑也很敏锐的人了?”
“不过,德谟斯并不能算是我们真正的伙伴,对吧?”
“他的行动难以捉摸,就像一只狂暴的猎犬,在那里乱吠乱咬。”
“这话没错,”挑起话头的教众说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次便是我们利用他取得尽可能大的成果……或者找人取代于他的机会。他的姐姐似乎在科林西亚找到了些线索。然后她就花了整个冬天在塞克拉迪斯群岛的海域上航行,在那里徒劳地寻找着她的母亲。那里有无数的岛屿,无数的城镇,城邦同盟,海盗。现在为止,她仍然不知道密里涅的下落……或者说,我们把她困住了。就在这时,她回到了雅典,跑回伯里克利和他的附庸那里,去听取他们的意见了。”
“雅典?”另一个人问道,而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的。”第一个发话的人说道。“那么,你们觉不觉得,现在正是给这座著名的古老城市的卫兵换岗的时候啊?”
“时机已到。”其他人齐声说道。
“所以,让我们派德谟斯去改变雅典的命运吧。正好,他还可以去跟自己的姐姐打个照面。她没法打败他——事实上没人能做到这件事情。她要么加入我们的行列,成为他的替代品,要么就在那里丢掉性命……”
整个冬天,艾德莱斯提亚号在席克勒底群岛的水域中进行搜索,而雪花则一直伴着他们,无声地在爱琴海上空倾泻。夜晚,他们就在荒凉的海湾里打着哆嗦,到了白天,他们就会去向岛上的居民打探。然而,没人知道密里涅——或者是任何出逃在外的海盗的下落。冬天早已过去,现在正是盛夏时节,他们早已离开了席克勒底,正在前往雅典的路上,船员们醒来之后,只见海面上被大雾翳住,心中都吃了一惊——这雾气好似一层又湿又热的裹布,就那么包围住了他们。卡珊德拉倚在栏杆旁,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疾驰的船舷上探出身子,凝视着灰色的天空。
“别看太久了,佣兵。”巴尔纳巴斯建议道。“有一次,我盯着雾看,生怕撞上礁石。那次我连着熬了三天三夜。根本不敢合眼。当时,我就看到了那些东西:它们就附在我害怕撞上的岩石上。但是——唉,它们实在是太漂亮了……还唱起歌来——那声音就像蜂蜜一样甜美。我差点儿失去理智,把船驶向那些该死的礁石……就只为听它们那甜美的歌声,在那里饱饮它们的目光……”他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天空,眼中充满了泪水。
就在这时,莱萨刚好从他们旁边走过。“哈,我还记得这事儿呢。那会儿你都睡着了,我们还循着你指的方向航行,到头来我们差点儿就撞到了礁石上!”
巴尔纳巴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但此时莱萨已经爬上了桅杆。
卡珊德拉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视线又回到了雾中。不多时,那灰色的大幕拉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便是阿提卡的乡间地带。卡珊德拉凝视着眼前的景象:和以前一样,原本是庄园和农场的地方都被夷为平地,只留下遍地的灰烬还有倾翻的石块……然而,那些猩红色的营地也无处可寻了。
“斯巴达人的围攻已经结束了。”希罗多德低声说道。
“暂时结束而已。”卡珊德拉沉思着,她知道史坦托尔不会轻易收手。
不多时,莱萨在大雾笼罩的桅杆上的某个地方喊了起来。巴尔纳巴斯把他的信号转告给了其他的船员,艾德莱斯提亚号在那里晃了晃,然后停住了。
卡珊德拉担心,他们可能被巴尔纳巴斯说的那种说不好是真是假的海魔盯上了,不过,等到那流离的清凉雾气散去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比雷埃夫斯港的石塔和码头。卡珊德拉、巴尔纳巴斯和希罗多德凝视着码头。即便是从他们的距离看过去也是一片荒凉:那里没有了忙碌的商人和急忙赶路的奴隶,也有各种嘈杂的声音,除了远处传来的那带着哀意的钟声之外,四下都是一片死寂。马车都胡乱地停在那里,好像被匆忙抛弃了一样。还有些车辆已经翻到了一边,里面的东西都洒了出来,有一部分已经被抢走了。接着袭来的便是一股异味——一股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
“诸神啊!”巴尔纳巴斯咕哝着,然后找了块破布,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卡珊德拉当先从舷板上走下来,环视着港口。然而在那飘荡的雾气中没有半个人影。她抬头看了看海港的城壁。却只见上面的几个哨兵也穿着破烂的衣服。
“进城去吧,”一个人朝她嚷着,一面指着长墙边厢里的长廊。“不要碰任何东西,也不要碰任何人。”
卡珊德拉慢悠悠地往前走。福柏?她突然很担心福柏,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禁锢着她的心的樊笼开始颤抖,火焰也升腾而起。“待在船上。”她过身去,冲从栏杆上望着她的巴纳巴斯喊道,而伊卡洛斯也没有飞起,只是坐在他的旁边。
希罗多德从她身边走过。“我在那条船上已经待得够久了,我会跟你一起走。另外……有些事情看来非常不对头。”
“我们找伯里克利和阿斯帕西娅谈一下,然后就离开。”当他们穿过灰蒙蒙的薄雾,沿着长廊出发时,她回应道。在浓雾中,她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前面道路两旁的巨大形体的虚幻轮廓。难民的棚屋,她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东西。从那个方向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苍蝇的嗡嗡声和悲惋的颂唱声,还有哭声的组合。“他们之中肯定有人知道我该去席克勒底群岛的哪一处寻找我的母亲。如果我要把这些岛屿找个遍的话,要花很多年。我不能让巴尔纳巴斯和他的船员跟着我去——”
卡珊德拉沉默了,停下了脚步,希罗多德也停在那里。前方,雾气的大幕终于被拉了开来:她所看到的路旁的轮廓并不是简陋的棚屋。那些摇摇欲坠的“避难所”不见了。出现在那里的,是堆得密密层层的尸体,在雾中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如此景象。这里有数以百计……不,数以千计的尸体。有些是士兵,但大多数是普通人和动物,儿童,老人,母亲,狗和马。他们灰色的脸庞一片呆滞,眼睛要么已经干枯皱缩,要么就被乌鸦啄了去;下颌悬垂,皮肤破裂,有些地方已经腐烂,或者布满了颜色刺眼的脓疮;肢体和头发上滴下的脓液和血,还有渗出的排泄物接二连三地流下来。他们走得越远,这些尸堆就变得越高,活像城墙一般——而且几乎堆得和长墙一样高——就那么排列在视线所及的那条路上。苍蝇的嗡鸣震耳欲聋。食腐的老鹰在最上面的尸体上大快朵颐,在那里撕扯着那臭气熏天的腐肉。
“斯巴达人打进长墙了?”希罗多德哑着嗓子问道。
“不。”卡珊德拉看到一些死人身上的脓疮之后,反应过来。“情况比那还要惨得多——是瘟疫。希波克拉底预见到了这一点。”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这条路前进,提防每一只旁逸斜出的腐手或者烂腿。
“疾病,是的,你说得有道理。”希罗多德悲伤地答道。“斯巴达人无法击破伯里克利建造的坚固城墙。反而是这种瘟疫在这道墙的内部蔓延开了——这是太多人在过小的空间里挤了过长时间的结果。斯巴达人已经走了,但真正的敌人现在却在街上横行。”
他们来到市区,发现了更多样貌瘆人的尸体——市集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堆满了死人。还有脸上蒙着布,慢悠悠地拖着自己的身躯走来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到来为这里的死人堆带来了新的尸体。这里的臭气太浓,现在卡珊德拉不得不把斗篷扯过来,捂住自己的口鼻,希罗多德也这么做了。
一个驼背的女人把一个年轻女孩的尸体扔到堆里,然后抽泣着,拖着步子走开了。
福柏!卡珊德拉心里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把那具尸体错认成她那亲爱的小姑娘。
“死了多少人?”希罗多德指着这里的尸堆,向那驼背的女士哑声问道。
“现在啊,我们每三个人中间,就有一个人躺在这些白骨堆上。我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我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热度也在上升。我拜托我的邻居,假若我也就这么去了,就把我也扔在这尸堆上,但他自己也已经虚弱不堪,精神恍惚。我们的军队因这种疾病而瘫痪,到现在,连雇佣兵和同盟城邦的军队都不肯到这里集合——这场瘟疫不会放过任何人的。”她说着,叹了口气。
一群市民从附近匆匆走过,从市集广场上直直穿了过去。
“遇到麻烦了吗?”卡珊德拉向那个女人问道。
“麻烦无处不在——克勒翁想把这场瘟疫当作自己的跳板,让自己成为卫城山的新主人。当他的人民在他身边失去生命的时候,他却只顾着召集民兵,还撒钱开路,给自己买来了公民阶级士兵的忠诚。”
一提到卫城,卡珊德拉和希罗多德的视线就转向了一道细细的灰色光束——那道微弱的光只勉强穿过了雾气——原本光鲜无匹的帕台农神庙和那尊高大的雅典娜的铜像是雅典娜胜利神庙背后参差不齐、尚未完工的墙壁。更糟糕的是,他们也看到了成群苍蝇和秃鹫在更多的尸体堆上方盘旋着。他们希望这位妇女一切安泰,然后他们爬上了那段从岩石中切割而出的楼梯,来到了卫城的高地之上,靠近伯里克利别墅的位置。
“没有警卫?”卡珊德拉自言自语。
“除了在港口和少数在城墙上巡逻的人外,我没有看到任何武装人员。”希罗多德说。
还是找不到福柏,卡珊德拉此时忧心忡忡。
他们从流离的雾气中穿过,一路摸到了别墅里。这里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四下了无生气,空气中弥漫着用炉子化开的甜蜡散发出的腻人香味,而弥漫全城的死臭就被掩盖在这气味之下。他们的脚步声在宴会厅中回荡着,接着,两人爬上了二楼。最后才听到了生者的低语——声音是从一间卧室里传来的。
“长墙本应为我们带来……救赎。”那虚弱的声音低语道。
卡珊德拉看到了那个说话的人——不,说他是床上的一堆憔悴不堪的枯骨都不为过。薄雾从阳台开着的百叶窗里翻卷而入,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那人只剩下一束薄薄的稀松头发,胡须也邋遢不堪。卡珊德拉心中疑惑:苏格拉底为什么和这么个陌生人坐在一起?为什么阿斯帕西娅会坐在这个病人身旁,还那么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呢?
卡珊德拉突然想到了什么,刹那间,好像一道雷向她劈了下来。
“伯里克利?”卡珊德拉叫出了声。
阿斯帕西娅打了个激灵。苏格拉底也喊了起来。伯里克利的眼睛——从他那憔悴的脸上凸出的眼睛——也翻了几下来表示对她和希罗多德的欢迎。“啊……佣兵,还有希罗多德。”他低声说道。“很遗憾让你看到我这副德行。我一直是进退维谷……饱受病痛的折磨。人民……投下选票,把我推上了希腊的最高位,要我去领导他们。我的宣言也简单明了:我清楚地告诉了人们,为了争得他们所有人的利益,为了去爱我的祖国,还有,为了保持清正廉洁,我都要做些什么——我也确实这样做了,然而那些主和派的人越发地厌恶我。克勒翁和他的主战派也和我不对付。而现在的我,只是个空躺在这里……支离破碎、百无一用的躯壳罢了。”他的身体因剧烈的咳嗽抽搐起来。阿斯帕西娅找来一块布头,捂在他的嘴唇上。当她把布拿走时,上面已经染上了红色。伯里克利继续说道:“真相已在街上堆积成山:雅典娜抛弃了我和雅典。我失败了。”
“你错了,老朋友,”苏格拉底平静地说,“如果一个人因拯救他所爱的东西染上了疾患,那么,这到底是失败的象征,还是用来证明他的爱之力的试炼呢?”“等到这卑鄙的瘟疫夺去我的生命时,我会怀念我们曾经畅谈过的一切。”伯里克利说着,拍了拍苏格拉底的手。
阿斯帕西娅站起来,准备离开房间。当她走出去的时候,和卡珊德拉交换了眼神。卡珊德拉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跟着她走到了屋外,来到了走廊里。现在走廊上只有她们两个人。
“告诉我,福柏没有染上这种病。”卡珊德拉脱口而出。阿斯帕西娅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抚她。“福柏现在很好。她正在别墅的院子里玩呢。”
卡珊德拉只觉如释重负的感觉像一股清凉的疾风一般,从她身上飞掠而过。“很好。”她回答的时候,却也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佣兵做派。
“你找到希波克拉底了吗?”阿斯帕西娅问道。
她点点头。
“他说过治愈这种疾病的方法吗?”
卡珊德拉没有回答,然而沉默已经足以表达一切。她以为会看到阿斯帕西娅眼中的泪水,但是阿斯帕西娅却依旧一副冷淡的模样,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她。有些人会用最奇怪的方式来抑压悲痛的情感。卡珊德拉想到。
“你母亲呢?你找到她了吗?”
这个问题让卡珊德拉吃了一惊,有一件事卡珊德拉一直无法确定: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提出自己的个人问题,这个问题是否会受到重视。但她意识到,这样的话题转换也许也是对方所乐见的。
“没有。我去阿尔戈里斯的旅途上只和一个教会里的婊子干了一仗。别的什么都没干。在科林西亚也是——但至少在那里,我找到了一条确凿的线索。我的母亲似乎是乘坐一艘名为‘塞壬之歌’的船从那里启航的——一艘漆着火焰纹样的船,而这艘船的目的地是席克勒底。”
阿斯帕西娅的眼睛眯了起来。“席克勒底群岛?!”一艘船哪怕在那里的海面上航行几年之久,都还能找到新的岛屿啊。“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按照你的要求回到这里的原因。我猜,你应该能给我提供一些指引吧?”
阿斯帕西娅的头慢慢地晃了晃。“我怕是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但是有一个住在普尼克斯山坡上的女人倒是曾经在那片地方航行过。那个女人叫西尼亚。她可能认识你所说的那艘船。我会和她谈谈的。”卡珊德拉点头表示感谢。
伯里克利贤名远扬,不过从这番交谈中明显能看出来,阿斯帕西娅和他一样聪慧机变。也许还要更胜一筹?卡珊德拉默默地想。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奴隶拿着一盆热气蒸腾的水和一堆布走近,他向阿斯帕西娅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进入了卧房。希罗多德和苏格拉底迅速找借口走出了房间。
“洗澡时间?”卡珊德拉猜到了。
“是的。我会帮他洗澡。这是我能为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你应该去休息。我们的大多数帮工都已经死了,所以这座别墅已经是一片破败,无人打理的状态,不过,你们也别客气,请自己去储藏间里弄点酒和面包来吃吧。我今晚会准备一顿正餐。你会跟我们一起用餐的,对吧?”
卡珊德拉点了点头。阿斯帕西娅走进卧室,门被关了起来,卡珊德拉只能在别墅里四处闲晃。她在楼上发现了一间空房间,然后走了进去,倒在里面一张带着靠垫的长凳上,把头靠在上面。卡珊德拉躺了好一阵,她回忆起了过去两年发生的一切。然后她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甜美的笑声。她跑到卧房的阳台上,朝外面的雾气望去。她的目光在下面无人照料的花园里逡巡着。接着她看到了福柏,她正在那里跑着,穿过了一圈树篱。
“福柏!”
女孩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卡珊德拉,脸上满是兴奋。“卡珊?”
“等一下,”她喊道,“在那儿别动!”
卡珊德拉转过身,迅速穿过卧房和楼梯,然后跑到了花园里。她在福柏面前稳住身形,开始结巴起来:“我……我……”她心里有一堆表达爱意的蜜语想要大声地喊出来,然而很久以前,斯巴达的牢笼上那些早已闭合的铁条把它们都锁死在了里面。然而当福柏上前,跃入她的怀抱时,她再也忍不住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卡珊德拉站起来,举起小丫头,高兴地晃来晃去。
“是卡拉保护了我。”卡珊德拉重复说着之前的事情,顺手把玩具木雕从她的包里拿了出来。
“你是不是不再需要她了……你的旅程结束了吗?”福柏满怀希望地问道。
卡珊德拉慈爱地抚着她的头发。“我的旅程还没有结束。”然后她就看见,福柏的脸皴了起来。“现在说这些还早。我们一起玩吧!”
福柏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她们在花园里捉起了迷藏,福柏躲到了雾中,躲到了树篱后面,卡珊德拉口中学着狮吼在后面追赶,两人的笑声在荒凉的卫城上空回荡。到了晚上,她们聚集在伯里克利的卧房里,吃了一顿面包、橄榄和烤鲤鱼组成的正餐,屋里还有苏格拉底、希罗多德和阿斯帕西娅,他们给卧床的伯里克利喂了一碗淡淡的汤。在烛光下,希罗多德讲述了他和卡珊德拉旅途中的故事,福柏依偎在她身边,不想放过每一个细节。卡珊德拉吻了吻福柏的头,然后躺下来,睡在奴隶区的一张床上。
“明天,我们可以再玩一次吗?”福柏说,她的声音被埋在了枕头里。“当你在阿尔戈里斯与一支绵羊部队打仗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行动了。”卡珊德拉微笑着回应——希罗多德加入了一些奇妙的细节,好哄这孩子开心。现在她已经敛去了笑容,凝视着黑暗。阿斯帕西娅已经安排好了,上午她会和她的朋友西尼亚谈一谈。如果走运的话,她想要的答案应该很快就会揭晓了。“明天我就得走了。但在启航前我们可以有时间找点乐子。”“好。”她说着,抱紧了福柏。
“我爱你,卡珊。”福柏低声说,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在黑暗中,卡珊德拉的嘴唇嚅动起来,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声音却被压在了喉咙里面。
第二天早上她们醒来后,雾变得更浓了。吃完一顿清淡的酸奶和蜂蜜搭配的早餐后,福柏走进了花园,而卡珊德拉又和其他人坐在伯里克利的床旁。他谈到了未完成的事,他的朋友们试图安慰他,让他不要太过担心。但伯里克利态度坚决。“有件事我必须做:带我去还未完工的神庙,可以吗?也许我可以和雅典娜谈一谈,请她指点我。”“我担心你撑不住啊。”阿斯帕西娅急忙回道。
“雅典娜会赐予我力量的。”
希罗多德和苏格拉底扶着伯里克利站了起来。现在的他,俨然是一具会动的骷髅,他的睡衣像风帆一样挂他身上,他的软拖鞋看上去出奇地大。他们执着伯里克利的手把他从卧房里领了出来。阿斯帕西娅穿上斗篷,与卡珊德拉的眼睛对视。“我要去和西尼亚谈谈。在这里等我。如果有答案,我会找到的。”
卡珊德拉独自一人坐着,叹了口气。她感觉到眼前的雾和病入膏肓的伯里克利像铅块一样压在她的心口上,卡珊德拉感到自己如坠深渊。但是,就像昨天一样,她听到了外面轻快的脚步声,咯咯的笑声,还有树篱的沙沙声和福柏的喊声:“这次你永远找不到我了,卡珊。”
那声音十分清脆,足以剪断那些铅坠上的绳子。卡珊德拉想起了自己许下的再玩一次捉迷藏的承诺,心中的火焰又燃烧起来。她站起来,飞奔下楼,不紧不慢地跑到外面,走进雾蒙蒙的花园。她冲进树篱迷宫,俯下身,发出低沉的狮子叫声,昨天这声音惹得福柏笑个不停。但是这次她怎么没有笑出声?“她一定藏得很好,”卡珊德拉心想。她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抓住一根长长的树枝摇了起来。平常这种时候,福柏早就笑出声,然后从她藏身的地方跑出来。但是……这次回应卡珊德拉的只有虚无。
卡珊德拉看见前面有什么东西——雾在翻滚。接着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高大的身影。
“福柏?”她叫了起来,挺直身子,朝它走过去。但当卡珊德拉走近时,这个身影又消失在雾中。然后她停了下来,盯着面前地上的小小尸体。那里有好多血……都是从福柏胸口的致命伤中流出来的。女孩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朝她伸出一只手。卡珊德拉跪下来,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撕成两半,心上的囚笼也开始扭曲,破碎,而笼中那名叫“爱”的东西变得灰暗腐败,接着便转化为无尽的悲伤。
“不,不,不……不……不!”
她从福柏身边走过,双手环抱住福柏的身体,仿佛不顾一切地想要去爱抚她,但她更害怕的是,触摸她的身体会使这个可怕的幻象成为现实。“到底是谁下的手?”她终于哭了出来,然后紧握住福柏的手。她两颊上带着温度的泪水给了她一种陌生的体验:毕竟她从小到大一次都没哭过。
那高大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距离卡珊德拉几步之遥的薄雾中。卡珊德拉抬起头,只见一名教众赫赫然站在那里,带着那咧嘴而笑的面罩,就这么盯着她。他手中拿着一把斧头,上面满是福柏的血。还有两个蒙面的混账从树篱后面站起来,各自守住了那人的一侧。
“你还欠我一笔债呢,佣兵。”中央的人尖声说道。
“你杀了我们的许多同伴,所以你必须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要么献出你的力量……要么就献上你的人头。”
他们迈着自信的步子朝她走去,他们认为这次志在必得。卡珊德拉盯着他们,眼泪都干涸了。她站起来,带着怒火奔向他们。她举起一只手,她的护腕里的小刀射入了最左边的面具人的眼窝里。被射中的人抖了一下,然后倒下了。她跳过去,踢掉了杀死福柏的人手里的斧头,然后把列奥尼达斯之矛刺进他的锁骨,又把它深深地戳了下去。他痉挛起来,跪在了地上,然后吐出了黑血。卡珊德拉接着转过身,用自己的护腕挡下了第三支矛的攻击,然后反手一刺将她的矛从下巴戳了进去,那人的脑浆从上面的开口中喷溅而出。她把手上的矛拔了下来,把尸体踢到树篱里,然后又一次单膝跪地,回到了福柏身旁。她气喘吁吁地抬起福柏的遗体,抱着它。又在荷包里摸索着,把卡拉拿了出来,塞到了福柏那还有温度的手掌里,然后让那小小的手指拢在了它的周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她弯下腰去吻女孩的额头,然后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克服了心中万难,说出了她很久以前就发誓不再说出的字句。
“是的……我爱你。”
一声叫喊破雾而出,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那声音从卫城高处传来,只有被他杀的人临死之前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卡珊德拉集中精神,调动自己敏锐的五感。然后,她把福柏放在地上,用斗篷盖住了她的遗体,站起身来。
“伯里克利在神庙里!”一个贪婪喑哑的声音——这是杀手特有的声音——如此说道。“这里还有其他教众?”随之而来的便是靴子触地的闷响。卡珊德拉的心瞬间凉了个透。她低着头穿过卫城,看到一个卫兵侧身躺在那里,他已经被开了膛,还在那里抽搐着。地上还有一个卫兵,一根绳子紧紧地缠绕在他那满是瘀青的脖子上。她来到未完工的雅典娜胜利神庙前,从还没建好的灰泥后墙和木质脚手衔架之间穿过,然后卡珊德拉探身看向里面:三处已经完工的蓝漆墙壁和毕剥作响的火盆的雾气升腾起来,遮住了视线。苏格拉底,希罗多德,还有阿斯帕西娅都站在跪着的伯里克利周围。这位雅典的领导人凝视着褪去金装的女神雕像——黄金都被拿去充当战资了。两名身材魁梧的卫兵站在庙宇门口。卡珊德拉松了一口气。
“佣兵?”苏格拉底发现了她,开口问道。
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向卡珊德拉。她翻过一堵未完工的墙,走了进去。“还有杀手逍遥法外。福柏被谋杀了,而且——”
从正门方向传来两声痛苦的喘息。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那里。两名放哨的卫兵抽搐起来——他们被长矛刺中,而且凶手的手法十分利落,他避开了肋骨,猛地向后一抽。这两个人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丢掉了性命。
接着,德谟斯跨过他们的尸体,走进了神庙。他通身都闪着白色和金色的光芒,脸庞因恶意而扭曲,手中旋着的一对长矛不多时也被扔在了地上,只听唰的一声——那是金属和皮革摩擦的声响——德谟斯拔出了自己的短剑。他大步走到伯里克利跟前,剑刃横扫过去,把苏格拉底、希罗多德和阿斯帕西娅都逼退到一旁。几个面具人在德谟斯身后站成一排,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德谟斯蹲在地上,用一只有力的手臂扼住了伯里克利的脖子。他抬头望着希罗多德、苏格拉底、阿斯帕西娅,最后是卡珊德拉的眼睛。“我要毁掉你创造的一切。”他在伯里克利耳边低声说。然后就把刀刃横在雅典将军的脖子上。
“阿利克西欧斯,不。”卡珊德拉低呼,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德谟斯不为所动,只见他胳膊轻轻一抽,霎时间血光四溅,伯里克利的长袍也染成了一片血红。他本就血色黯淡的身体一转眼就变成了灰色。德谟斯放下尸体,站了起来,他那白金相间的盔甲上布满了鲜血。
希罗多德和苏格拉底惊恐地尖叫起来。而阿斯帕西娅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现在,我的姐姐,我必须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对待你了。”德谟斯说。“从那以后你一直很忙。但现在,也是时候给你放个长假了。”
他向卡珊德拉扑过去。他的速度太快,她只得迅速向后仰倒,躲开了他的攻击。接着卡珊德拉又迅速站了起来,躲开了他挥剑使出的一记扫击。
“走,快走!”她对苏格拉底、阿斯帕西娅和希罗多德大喊,自己挡在了他们和德谟斯以及那些教众中间。当他们穿过神庙那堵未完工的墙面上的缝隙时,她和德谟斯就在那里开始了拉锯战。
“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你还是这么弱,”正当卡珊德拉准备把列奥尼达斯之矛从皮带中抽出来时,阿利克西欧斯如此咆哮道,“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他的剑向她的肩头和后背砍去,剑锋划开了她的皮肤,撕裂了她的三头肌,身体的一侧喷出了温热的鲜血。她叫出了声,踉跄着向后走去,然后终于举起了手中的断矛。
“你赢不了的。”德谟斯啐了一口,又冲她攻了过来。
他用力挥剑,一招接着一招,如同骤雨一般,卡珊德拉除了防守,毫无还手之力。当她发现他小腿的破绽之后,便乘隙刺了出去——小腿的贯通伤足够让他倒地了。但是,就在此时,德谟斯的剑锋就像毒蛇的信子一般向下游走,挡住了她的攻击,接着那柄剑直直地贯穿上来,准备劈开她的头颅。鲜血从她的眼前掠过,带来了一阵刺痛。卡珊德拉失血过多,有些体力不支。
卡珊德拉心知德谟斯说得没错。她确实赢不了。她从那堵尚未完工的墙里退了出去,德谟斯也大步上前,追上她,然后她挥动断矛,用浑身的力气向脚手架的一处承重木桩上砸了过去。随着一声脆响,还有随后而至的倒塌声,整个平台和柱子坍塌了,大块的石头滚下。灰色的尘土四处飞散,比雾气还要厚重。卡珊德拉转身逃跑,听到了身后德谟斯的怒吼。他用尽全力向前冲刺,从一堵高耸的墙壁上跳到了一处市场建筑的屋顶上,然后跳下来,落到了满是尸堆的市集之中,卡珊德拉沿着通往比雷埃夫斯的街道一路狂奔,最后终于爬上了艾德莱斯提亚号,希罗多德帮着她登上了甲板,而阿斯帕西娅也在那里。
“出海吧。”她向巴尔纳巴斯恳求道。“快!”
船在桨的推动下驶离了码头。当它离开的时候,卡珊德拉看到雾中有一个奇怪的豁口,从那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普尼克斯山上的情况。一队人马正迈上大理石台阶,这群人通身都是银白色。即使从这个距离,众人也能看到他们领袖的模样,他那火红色的头发乍看上去好似一根火把。
“新的政权已经占领了雅典吗?”莱萨喘着气,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
“克勒翁,”希罗多德眼见着那支银白的军队在卫城四处扩散开,抱怨道,“谁抓住伯里克利丧命的空当都好,怎么就偏让这个红眼猴遇上了呢?”
卡珊德拉的脑中闪过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然后她在码头上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影。“那是苏格拉底么?”她朝巴尔纳巴斯走去。“我们必须掉头回去。”
“继续按照你的航线前进吧,佣兵,”苏格拉底站在港口处高声回答道,“现在的雅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我会让小福柏入土为安的……而且,我会尽我所能,避免克勒翁的统治对雅典造成损害。”
卡珊德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给我活下去!”
他举起一只手告别。“生命又是什么呢,不过一种幻象罢了!”在雾气和距离隐没了他的身影之前,他如是答道。
卡珊德拉在船舷旁站了好一阵,凝视着天边。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阿斯帕西娅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她盯着自己过去的家园渐渐淡去的轮廓。却没有流泪,她身上散发的,只有冰冷肃穆的怒意。她心中抑压悲伤的牢笼显然十分坚固。她一边朝着阿斯帕西娅走去,一边在心里组织安慰的话语。然而,阿斯帕西娅却先开了腔,她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看卡珊德拉。
“我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母亲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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