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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卡珊德拉坐在伊卡洛斯身边,躺在艾德莱斯提亚号那高高的横桅上,她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发亮,嘴唇也干裂开了。船上的绳子和木料嘎吱作响,似乎在呻吟,风吹起了她蓬松的头发。自他们从雅典逃出,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来,他们过着如同猎物一般的生活,艾德莱斯提亚号像野兔一样到处奔逃,而教会的船只就如狼一般穷追不舍。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穷追猛赶,将艾德莱斯提亚号赶向偏远的水域,现在,他们已经沿着塞萨利安海岸行进了许久,就快要到达遥远的赫列斯庞特一带。

        直到冬天来临,教会的人才意识到,他们永远无法追上巴尔纳巴斯的船。自打那时起,他们就开始玩起了陷阱或者伏击之类的阴招——他们动了两次手,一次是在艾德莱斯提亚号靠岸补给淡水的时候,还有一次在斯柯佩洛斯附近的一条狭窄的海峡里。这两次行动最终都以失败告终。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已经有七艘教会名下的船只,还有八个蒙面教众被艾德莱斯提亚号送进了海底。现在已是盛夏时节,他们似乎终于甩掉了追兵。于是,他们又向南驶去,进入了更熟悉的水域。也就是塞克拉迪斯群岛……

        接着,卡珊德拉一行来到了纳克斯岛。

        她仔细地观察着这座岛屿:这座岛简直就是一座阳光普照、银岩充盈的天堂,一颗镶嵌在宝蓝色光亮海面上的宝石。阿斯帕西娅言之凿凿:密里涅从科林西亚出发之后来到了这里。于是卡珊德拉去了每一个可能有星点希望找到人的地方。然而,一路上等待她的,是无数的谎言,还有无数可怖的意外……而当他们的船靠岸时,另一个可怕的“惊喜”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船只——叫它战舰可能更恰当一些——几十艘挂着绿色风帆的战舰缓缓地在近海地带航行,一副警戒的架势。卡珊德拉从横桅上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桅杆旁边,然后急匆匆地顺着它爬了下去。

        “又是封锁?”莱萨边对跟着他走到船头的卡珊德拉问道,“这些船是从帕洛斯岛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朝西边不远处的一座小岛点了点头。帕洛斯与纳克斯的景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上面的大部分树木都被砍了个干净,光秃秃的小山上到处都是采石场和巨大的白色凿孔,看上去就像泰坦巨兽的咬痕一般。

        “帕洛斯为什么要封锁纳克斯呢?”另一个船员问道。“纳克斯和帕洛斯是都是德利安联盟的成员,他们是同盟,应该都受到雅典的庇护才对。”

        希罗多德叹了口气,说道:“大理石贸易造成这两个心高气傲的岛屿之间的巨大嫌隙。看到那些采石场了吗?这里的大理石很有名。菲迪亚斯曾经下令,要用这里供给的材料制作献给雅典卫城的贡品。但是,当一座岛屿坐吃山空,而且山真的被挖空的时候——”他指着帕洛斯那些荒凉山丘上的许多雪白的矿坑,然后向旁边明显富饶许多的纳克斯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就把嫉妒的目光转向了邻近的岛屿。”

        “好了,”巴尔纳巴斯咆哮道,“我带着一船人和教会的浑球捉迷藏,然后把你带到了这里,可不是让你在这么一条该死的封锁线面前打退堂鼓的。”他和莱萨跟近处的船员使了个眼色。

        卡珊德拉看着他们飞身跃入自己的位置,接着,船帆揭起,桨也伸进了水面,司桨人们唱起了船歌——正是她在去往迈加拉附近时听到的曲调。

        “哦——哦——哦哦哦……”他用低沉的声音哼着调子,沿着船的一侧来回踱步,一面还激情满满地用拳头抵着他的另一只手掌,口中的唾沫飞溅。

        艾德莱斯提亚号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起来,向着最近处的帕里安船只直挺挺地冲了过去,而激起的浪花打在卡珊德拉身上。“抓住点儿什么。”她朝阿斯帕西娅和希罗多德喊道。

        两人照做了,他们的手指节握得发白,眼睛也大睁着。然后……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冲向的那艘船从他们的航路上让了出去,而后面的那艘船也停了下来,在他们巡航的船环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卡珊德拉看见,在停下船只的栏杆旁站着一名男子,他披着白色的斗篷,满头金发,脸上满是肥肉。当船驶过时,他冲她笑了笑——这明显不是在欢迎她们。

        “他挺明白的嘛。”巴尔纳巴斯骄傲地笑了起来,艾德莱斯提亚号放慢了速度,朝岸边走去。

        卡珊德拉一脸狐疑,她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当他们走近海岸时,她扫视了一下沙滩。沿海岸线望去,她发现两艘封锁线上的船正朝着岸边驶去。被如此光景牵动视线的她,就那么看着帕洛斯岛士兵们跳出来,登上了海湾。他们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走过一座未完工的海湾神庙的大理石门廊,向坐落在岩岬上的一座古老的石质堡垒奔去。希罗多德、巴尔纳巴斯、莱萨和其他人都和她一道,看到了他们对纳西岛的要地发起了进攻。突然,岸头的胡桃树林开始颤抖。从帕洛斯来的入侵者们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看树林……接着,一群纳西安骑兵就从林子里一起拥出来。他们稳稳地坐在马鞍上,戴着炼棕色的皮革头盔和胸甲,手里拿着长矛,发出了慑人的战吼。他们只有大约二十人,帕洛斯军有近一百人,但他们还是向敌人发起了进攻。纳西安军的骑兵头领动作敏捷,身形雄壮,他高举起手中的长矛,像是在给后面的士兵做出榜样。那人的装备也和旁人不同:头上戴着皮盔,还戴着一副防护用的面罩。这位骑手躲开一支帕里安让人抛出的长矛,然后投出一杆标枪,刺进了投矛者的脖颈。过了一会儿,纳西安骑兵就结成了纺锤阵,一头扎进了帕洛斯入侵者的阵型之中。人们在战场上尖叫,倒下,而卡珊德拉和所有看客也已经心知肚明:骑兵们的反击将会获得胜利。

        当他们到达浅海地带时,海水却变成了奇妙的苍绿色,一弧橙色、金色、深蓝色和粉红色相间的珊瑚礁点缀在海床之上,此时船下的景色可谓是五彩斑斓。船体在白色的沙滩上搁浅,然后停下来。卡珊德拉注视着内陆茂密的树木丛生的山丘。“菲尼克斯邸。”阿斯帕西娅指着海角上的一处聚落说道。“去吧,找到她。”巴尔纳巴斯说着,揽住了卡珊德拉的肩膀,两眼之中满是泪水。

        “他说得对,佣兵,你吃了这么多苦,才走到了这一步,”希罗多德附和道,“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于是,卡珊德拉行动起来,就像在为马可斯做隐秘的工作时一样,穿过茂密的桑树和杜松树丛,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了内陆的山丘之上。其间,她听到了马蹄声,便躲进了灌木丛中,看着一群从海湾的战斗中归来的骑兵从沙滩上飞驰而过,他们的棕色盔甲上带着半干血迹的光泽——看来他们确实获得了胜利。当她到达菲尼克斯别庄附近时,便发现了一座没有围墙的城镇,而那座别庄就是这里的中心。事实上,这座“城镇”几乎可以说是森林的一部分——从房屋周边的树木和裸露的岩层,到建在一处狭窄峡谷上,将聚落各部分连接起来的索桥,还有一条流入山下的天蓝色湖泊。在灿烂的阳光之下,女人们搬运着盛有羊奶的大瓮,而男人们则小心翼翼地从蜂窝里将蜂巢的碎片取出,孩子们和狗牧放着绵羊、山羊和牛。卡珊德拉把一根棍子扔进附近的树林里,引开了别墅门口的两个守卫,然后溜进了这座古老而宏伟的别墅中。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爬到了楼上宽阔的走廊上。就在那时,她听到了那些声音。

        “执政官,帕洛斯人击溃了我们的舰队,抢走了我们的生意,干掉了我们的使者,还掳走了纳瓦乔斯·埃涅阿斯。我们快被将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卡珊德拉把头靠在门上,朝里面那间富丽而宽敞的会议厅里望去,房间里铺着光亮的深色木地板和年岁久远的地毯。一面墙上排列着打开的百叶窗,闷热的空气和阳光穿过窗子,洒在了房间之中。大厅中央有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面钉着一张描绘了群岛和附近水域的皮质地图。屋里还站着两名军官,他们都穿着和滩头归来的二十人一样的染血棕色骑兵盔甲。在卡珊德拉的视线之外,他们两个人都摘下头盔,对着房间另一边的人讲话。这两个人都太年轻了——其中一个,与其说他是个成年人,不如说更像个少年。

        “尽管如此,今天我们还是把他们赶走了,执政官,”两个人中年纪较大的一个补充道,“在您英明的领导下。更何况船夫之指上的堡垒也还在我们的手里——虽说帕里安人在海上形成了包围圈,但是他们在我们的海岸上并没有立足点。从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海岸上,赶走那暴君的那一天起,你就一直是我们的领袖,也是我们的保护伞。”他的声音中满是自豪还有尊敬,说着,他用拳头抵着胸膛向那执政官行了礼。

        “不要灰心,”那执政官答道,“我们总会有办法突破包围,重获自由。”那声音就像金琴奏出音符一样,激起了卡珊德拉心中的回忆。她开始战栗起来。当那执政官跟那两个军官一样顶盔掼甲,手上架起带了格栅护面的头盔走入她的视野时,卡珊德拉便扒在门廊的拐角上,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更不敢挪开。

        母亲?她无声地念道。毫无疑问,这次她终于找对了人:她的黑发中掺着银丝,头上戴着一顶缠结而成的冠冕,眼角挂着皱纹,身上的盔甲也已经伤痕累累。她就僵在那里,看着密里涅把两名军官的注意力转移到地图上,给了他们明确的指示,告诉他们岛上的士兵将被部署在何处,哪些登陆地点需要监视,需要收集哪些资源用于建造新的船只、武器和盔甲。

        不多时,密里涅便让这两名军官退了下去。当他们大步走出房间时,卡珊德拉躲进了阴影之中,然后又回到了转角的后面。只见密里涅独自一人走到阳台上,一顶条纹凉棚挡住了洒下的阳光。没错,现在正是时候——卡珊德拉轻声走进房间,走到她身后的阳台门口。这时,一块地板却发出了吱呀声,暴露了她的位置。密里涅像个战士一样朝她扑过来。

        时隔二十三年,两人终于再次四目相对。

        密里涅久久盯着卡珊德拉,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卡珊德拉的腰间……看到了那柄列奥尼达斯之矛。

        “这……怎么可能?”密里涅低声说着,一面放下了她的头盔。

        卡珊德拉沉醉在面前人的目光中。“母亲。”她轻声答道。

        两人的手握到了一起,就像两只戴上了手套的手,就那么定在那里。仿佛自己触碰的是一件荣光的不朽之物。卡珊德拉心中波涛汹涌。这是自她抱起福柏的尸体之后,第一次去拥抱别人,第一次如此心神激荡——因为那天,她的心几乎因悲伤而破裂。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密里涅哑声道,“二十多年来的每一个夜晚,当我闭上眼睛,你坠下山崖的情景就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我眼前。”

        两人分开了一指的距离,都是泪流满面。“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啊,母亲。那天晚上——”

        密里涅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先不要说话。在那之前,我只想再一次感受你在我怀里的感觉。”她抽泣着应道,抱着卡珊德拉的手紧了紧。

        不多时,她们坐在一起,卡珊德拉开始告诉密里涅自己经历的一切:忒格托斯山的那夜,凯法利尼亚,自己亲爱的福柏,迈加拉的任务,还有和尼科拉欧斯的对峙……以及从那以后与教会的秘密斗争。

        “他们一直在扰乱我们的生活,母亲。不是先知——而是科斯莫斯教会,下了那种荒唐的命令,把当时年幼的阿利克西欧斯扔下山崖。”

        密里涅那强硬、毫不畏惧的表情让卡珊德拉明白了一件事:在她看来,这没什么稀奇。就在那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地避开了一些事——就是那些最难令人启齿的事情。

        “在阿尔戈里斯,我发现了一个黑暗的秘密,”说这话时她的身体绷了起来,“我知道你去了那班治疗师的圣所。”

        “我确实带着阿利克西欧斯去了那里。”密里涅平静地说。“然而,他没有死在山上。”

        卡珊德拉悲伤地笑了。“这我知道。那晚我听到你从埋骨坑那边走来的脚步声。当我听到噪声时,以为是准备了结我性命的人,于是我逃走了。要是我鼓起勇气,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密里涅将两臂环在胸前,两手紧握着她的前臂。“你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来到了我的面前——你真的一身是胆,卡珊德拉。如果,如果阿斯克勒庇俄斯圣所的治疗师设法救下了阿利克西欧斯的性命,那么他也可能会会跟你一样——”

        “母亲。”她闭上双眼,泪流满面。“阿利克西欧斯还活着。”

        一片寂静。

        “母亲?”她说着,睁开了眼睛,看见密里涅盯着她,一副魔怔了的样子。

        “我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过上了新的生活……这些年来,你们两个一直是我的心病。而现在你却告诉我,阿利克西欧斯也还活着?”

        卡珊德拉伤心地点点头。

        “他在哪儿?”她问道,然后突然收住了话尾,仿佛道出了一个不该吐露的秘密一般。她的脸变得又更苍白了几分,开始战栗起来。“他们……得到了他,对吧?”

        卡珊德拉面对着密里涅,两人双手紧握。“教会利用他作为他们的头领。他们叫他德谟斯。”

        “德谟斯?他们以恐惧之神的名字给我儿子起名?”密里涅的目光扫过阳台的每一个角落。

        “母亲,如果是你把他养大的话,他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教会里的那个贱人,克莉西斯,荼毒了他的思想,在德谟斯成长过程中向他灌输的都是仇恨与愤怒。”

        “她会付出代价的。”密里涅缓缓地答道。

        “她已经得到了报应——面门上吃了一斧,当场毙命。”

        “好极了。”密里涅咬着牙回道,她的脸也因恨意而扭曲,她的上唇扬起,神情好像一只赶跑了敌人的猎犬……然后,她垂下身子,一声深切的哭泣从她的喉间涌出。“但是我的孩子……”

        卡珊德拉引着她回到屋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给她听。

        几个月过去了。卡珊德拉和密里涅一直是同食同寝,像情侣一样形影不离。卡珊德拉觉得,自己把阿利克西欧斯的事讲给母亲听,是在折磨她的良心,但她忍不住想和她一起享受这段宝贵的时光。她了解到了纳克索斯岛当下的困境,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面都给出了建议。巴尔纳巴斯、希罗多德和船员们来到这个村庄,在这绿树成荫的人间仙境里住得十分惬意。巴尔纳巴斯甚至对当地的一位妇女——菲娜——产生了好感,让她在他的背上文身,给他的头发编辫子。莱萨和他最亲近的船员们每天都在海岸上捕鱼,他们在海边捕鲷鱼,然后在及膝深的浅滩上冲着帕里安的封锁船团做着下流的手势,一面还咆哮着,冲着敌船舞弄着他们的阳具。希罗多德全神贯注于他的作品中,他记录下了这座奇妙岛屿的动植物,记录了当地的民间故事,并画出了古老遗迹的草图。伊卡洛斯终日在林间翱翔,在茂密的丛林中大饱福。阿斯帕西娅总算是恢复了精神,却也花了很多时间独处。卡珊德拉经常来看她,不过也只是为了确认她一切安好而已。她沉默寡言,但从不露出忧伤之色。她似乎总是在沉思,两眼明亮,心神也沉浸在某种深邃的冥思中。

        有一天,卡珊德拉和密里涅又坐在阳台上,她们身上穿着柔软的亚麻长袍,俯视着绿树成荫的小山和闪闪发亮的海水,阳光照射在她们赤裸的腿上,凉棚遮住住了她们的脸庞。

        两个人都久久不语,这样的沉默中充斥着幸福的气息,只可惜,这样温馨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

        “我们必须找到他,把他救出来。”密里涅说。

        卡珊德拉转向她的母亲。“不管阿利克西欧斯变成什么样,”她母亲继续说,“我们都必须设法把他救出来。”事实上,卡珊德拉知道这一刻终将来临,母女俩一直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然而逃避不是长久之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再次做回一名雇佣兵。

        “但是……”密里涅凝视着海面,“可恶,我们现在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岛。”卡珊德拉看向帕里安人的封锁圈,他们的船只就像一群鲨鱼,在周围静静地巡游。“我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密里涅瞪大眼睛,说:“卡珊德拉,他们把你放了进来,但是却没放任何人出去过。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希望我手下最好的水手们能证明,我的想法并不正确。”

        卡珊德拉的视线紧跟着密里涅伸出的手,她指着一艘样貌光鲜的船只,它从石塔楼出发向船夫所指的方向驶去。这艘船的船体上印有黄色、橙色和深红色相间的火焰。“那就是塞壬之歌号。”卡珊德拉明白了,她在纳克索斯港看到的,就是这艘奇妙的船。船上站着的,是一群身穿棕色盔甲的纳克斯人。“你派了手下最强的船只去对付他们?”

        “无论如何,我派出去的肯定是最强的船——我手下其他的舰队都已经被击败了。”

        那船鼓起风帆,驶向了帕里安人的封锁圈。密里涅抓住阳台的边缘,观望着,指甲在石料上划出了声。那条船看准了时机,抓住了两艘船之间的缝隙,然后猛冲过去……然后,最近处的两艘帕里安三列桨船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猛地掉转船头,齐齐地朝着塞壬之歌号冲来,一艘船把船尾撞了个对穿,另一艘向上面的船员们放箭。纳西安人的船绕着船尾打起了旋,海水也泛着泡往里灌。船员们和木料的碎片在海难的现场四散开来,而帕里安弓箭手们也轻松地将它们各个击破。远处的尖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海面上终于归于寂静。

        密里涅一下子倒了下去。“又有五十名优秀的士兵丢掉了性命。这样的损失我是承受不起的。现在,岛上剩下的兵力,也不过一百名矛兵而已。”

        卡珊德拉眼睁睁地看着帕里安人捆住一个试图反抗的纳西安人,她看见,那个穿白斗篷的人就在那艘载着弓手的船上,然后意识到他就是他们靠岸那天冲着她笑的家伙。他似乎在指挥他的船员,因为他们脱光了纳西安幸存者的衣服,然后用刀子砍他。那人尖叫着,苍白的身体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印痕。然后,他们用绳子绑住他的脚踝,把他扔回了海里。封锁船继续默默地前行,那个被绳子绑着的人被拖到了弓手舰的后面,在水中留下了一条红色的尾迹。过了一会儿,鱼鳍便破开水面,鲨鱼把那人撕成了碎片,他的尖叫声随着鲨鱼的撕咬变得越发刺耳。

        “船上的那个浑蛋——他是什么人?”卡珊德拉问道。

        “帕洛斯的执政官。”密里涅冷冷地回答,“席拉诺斯。”

        “席拉诺斯?”听到这个名字,卡珊德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木桩撞过的钟。她想起盖亚之窟里那场可怖的集会,那个有同样名字的蒙面人的话在她的脑海中回响:我差点儿就抓住了那个母亲,我一定要盯着她。

        密里涅点了点头。

        “母亲,席拉诺斯是教会的成员。”她抓住密里涅的肩膀。“你不明白吗,这场封锁与大理石或金钱无关。是为了你,教会在追捕你。”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大海,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岛屿。”

        “你刚刚看到了,最后一个尝试这么做的人是什么下场。”密里涅说。“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埃涅阿斯,我的司令官。他提出了一种理论,认为封锁船团的行动模式中可能有漏洞。”

        “那就叫他来。”卡珊德拉说。“几个月前,在你来到这里之前,他在海上失踪了。”

        “他在哪里失踪的?”

        “在一次侦察航行中,那次的目的是测试他关于封锁缺陷的理论。他的船驶向帕洛斯之声——就是岛屿之间的那处窄峡。”

        “没有人发现船骸,或者他的尸体么?”

        “什么都没有。”

        卡珊德拉站起身来。“如果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那我们就必须找到他。”

        “佣兵,我觉得我们这么干,实在是有点自跌身价啊。”巴尔纳巴斯划着船,一面抱怨着,他的脸和手臂上已经满是汗水,他的上衣后面也被汗水浸出了一个黑圈。

        “如果你还有空抱怨,那你肯定没有尽全力。”卡珊德拉也气喘吁吁地划着另一只桨。她回头看了一眼划艇的航向。就像他们在岛上西南角的山上看到的那样,海边的盐沼外,有一艘船悬着帆,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密里涅的一个手下证实,那就是埃涅阿斯的船。

        当他们靠近时,四周环绕的碧绿海水便闪着异样的光芒翻涌起来。

        卡珊德拉放下了手中的桨,她站起身,然后把手托在口边,冲着眼前的船只喊了起来。“司令官埃涅阿斯!”

        船上没有任何声音,无人应答。

        “把船划近点儿。”她催促巴尔纳巴斯。

        “司令官!”卡珊德拉再次喊道。

        只听一声尖啸,伊卡洛斯从天上俯冲下来,急速拍了几下翅膀,然后停在了船的护栏上。

        它耸了耸肩,证实了卡珊德拉的怀疑:这是一艘被抛弃的船。她爬上了船,发现自己的猜想确实无误:船上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血迹,船上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木材上也没有擦伤的痕迹。这里只剩下一艘被遗忘的船只,静静地在纳西安海岸和帕里安封锁圈之间的水域中漂流。船上还有几袋谷物,一瓶瓶醋和油,一垛箭,一堆工具,所有的东西全都整齐地堆放在一起。

        卡珊德拉回到了划艇上。“那么,埃涅阿斯为什么要把他的船带到这里来呢?母亲说他是个大胆的人。”卡珊德拉沉思着,扫视了一番纳西安的海岸,然后向海峡远端的帕里安岛上的悬崖望去。“也许他离敌岛太近了?”

        “也许你是对的,佣兵。”巴尔纳巴斯说着,向前探着身子,望着那里的峭壁。“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她眯起眼睛,然后看到了对面岛上有金属的闪光,而且还在移动。是盔甲,还是武器?她把一只手环在耳朵旁边,然后听到了一个男人微弱的求救声。那人衣衫褴褛,一副绝望的样子。

        “在我们待在纳克斯的时候,”巴尔纳巴斯阴沉地说道,“我听过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说的是关于帕里安人如何处死俘虏……”

        埃涅阿斯咳嗽着,咳出一口灰尘,却只换来又一铲朝他那晒得起泡的脸上扑来的浮土。他扭动着那几个月来因营养不良而虚弱不堪的四肢,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已经被埋在地里,土已经埋到了他的脖子。“银币,我可以给你银币。”他哑声道。那两个帕里安人笑了起来,嘲笑他的愚蠢。死到临头居然还妄想用金钱换取自由。

        “你死得越早,”一个人说,“纳克斯就亡得越快,然后我们就会抓住你们那婊子首领。席拉诺斯接下来就可以为所欲为啦……我们为什么要用这一切来换你这点小小的甜头呢?”

        第二个人用铲子在埃涅阿斯的脖子上拍了几下,压实了那里的浮土。接着,他打开了一个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埃涅阿斯的头上。当黏稠的蜂蜜粘在他的头发上,在他的脸上滚下厚厚的条纹时,埃涅阿斯战栗起来。

        “嗯。”卫兵满意地嘟哝了一声。第二个卫兵随后走到附近一根坚硬的土柱前,踢了一脚。埃涅阿斯盯着柱子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到从大群闪闪发光的黑蚂蚁从蚁冢里倾巢而出。它们着急又愤怒,在地上转来转去。两个卫兵跳到一块岩石上,咯咯地笑着,在那里看着蚂蚁涌向埃涅阿斯,他头上的蜂蜜散发出醉人的香气。他尖叫着,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也无法闭上嘴,因为那些蚂蚁已经冲向他,爬上他的脸,他的嘴,他的耳朵,爬过他因恐惧而圆睁的眼球,他的鼻子,爬过他的头发。它们咬下的每一口都像火焰般滚烫。诸神啊,不,这样的死法也太可怕了……

        啪!

        突然,埃涅阿斯身上那狂暴的咬噬感消失了。一股醋味钻进了他的鼻腔,一只破碎的醋罐掠过他的视线,里面的液体赶走了蚂蚁,就像浪头把胆小的游泳者从浅滩上赶走一样。他眼见那个步履轻盈的女人大步走到他面前,对上了那两个卫兵。其中一人冲向她,却一头栽倒在地,下巴也被她那奇怪的长矛撕裂。第二个人被一记阴毒的攻击击中了头部侧面,然后晕倒了。

        当密里涅走过菲尼克斯的花园时,她接受了纳西安村民们的崇敬之辞。夏日茉莉花、百里香和柠檬的香味与闷热的空气混在一处,她的人民一边聊天,一边享受她为这次盛宴提供的食物、水果和葡萄酒。在如此黑暗的时代中,她所能做的,就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掉这珍宝般的岛屿,实际上是席拉诺斯……是教会的监牢的事实。

        “卡珊德拉说得没错。”阿斯帕西娅走到她身边小声说道。她是一个典型的雅典美人:光洁的牙齿随着微笑露出,让人移不开视线。“教会是为你而来的。你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处于危险之中——你的人民也是如此。”

        “我昨晚祈祷了。”密里涅说。“多年来我第一次祈祷,要众神显灵把我,还有卡珊德拉一道从这个地方带走。”

        “不。”阿斯帕西娅低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样教会才好下手呢,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需要分散精力了。”她伸出一只胳膊挽住了密里涅,把她拉得更近了些——看上去就像两个老朋友沉浸在共同的美好回忆中。“你必须和我一起走。”

        密里涅皱着眉头,说:“我孤身一人过了二十三年,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我不能,也不会再和她分开。”喷泉周围传来了一阵阵杯盏交错的叮当声和悠扬的笑声,当她经过时,皮匠和他的家人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向她致意。“执政官!”他们齐声赞道。密里涅心知,自己眼前都是一群乐观,忠实,善良的人。内疚之情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道痕迹。“离开这里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些人需要我。我决不能抛弃他们。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我的家人。”

        有人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是杯子掉落的声音,众人循声向别墅花园的小门望去。

        密里涅和阿斯帕西娅也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着棕甲的卫兵丢下长矛,分头上前,把脚步虚浮的三人扶了进来。密里涅挣开了阿斯帕西娅的胳膊,冲到他们跟前。

        “出了什么事?怎么搞成这样的?”当卡珊德拉和巴尔纳巴斯把他放在一座阿波罗雕像旁边的大理石长凳上时,她哭了起来,双手捧着可怜的埃涅阿斯红肿的脸庞。

        “我试过了……探索帕里安岛……悬崖……”他气喘吁吁地说着,这时有帮手过来,开始用湿布和药膏擦拭他已经发炎的伤口。“他们打我,不给我东西吃,折磨了我好几个月。今天我本就要死了——到时候,我头上的肉就会被蚂蚁啃个精光。她杀了一个折磨我的人,不过还有第二个……”

        卡珊德拉把手放在大腿上,带着狡黠的神色向西边的岛屿和帕洛斯海峡望去。“蚂蚁如果没吃到东西,是不会走的。”

        密里涅高兴地环住她的肩膀,感到无比自豪。但是卡珊德拉的眼里充满了不安。“女儿?”

        卡珊德拉把她拉到一边,递给她一个卷轴。“我在其中一个卫兵身上发现了这个。”

        密里涅皱起眉头,展开卷轴。当她看到那个奇怪的密码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希腊语。她的心头蒙上了一片乌云,她意识到她以前曾经见过这个。“教会的密码。”她说。“你是对的。”

        卡珊德拉说:“这一点我从没有怀疑过。但是当我把第二个卫兵按倒在地的时候,我问他席拉诺斯是从谁那里接到这样的命令的。他说这卷轴来自其中一位国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国王?哪个国王?”

        卡珊德拉抬起眼睛,迎上了她的目光。“斯巴达双王的其中一个。”

        密里涅的目光暗淡了下来。“之前,他们把元老们都掌握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现在,他们干脆掌控了其中一位国王。但是……是哪个国王呢?”

        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我几乎不记得阿希达穆斯国王的模样了。那天晚上之后,波萨尼亚斯王执掌政权——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个名字。警卫当然也是不明就里。我觉得,当蚂蚁啃食他的脑袋的时候,他也许会招供,但他说,所有的教众都不愿透露姓名。叛王在他们中间有个代号:‘赤眼狮’。”

        密里涅收起卷轴,两半破损的红色蜡封又合成一块。在那蜡质的盘面上,印有狮头的图案。“哪怕抛开我们在斯巴达遭遇的一切,我们也不能让这个该死的国王继续留在他的王位上。”密里涅牙关紧咬,浑身颤抖。然后,她把手举到空中,朝海岸的方向走去。“但是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岛屿。”

        “执政官。”埃涅阿斯说着,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已经被裹成了一片白。“卡珊德拉把情况都告诉我了。听我说,你不应该绝望,因为就在我被捕后,我对帕里安封锁模式漏洞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确实有一条出路,不过机会很是渺茫,但如果我们把握得当的话……”

        在场的皮匠,伐木工,卫兵还有牧人,以及他们的家人,都聚集在这里。密里涅的目光对上了众人的视线。最后,忧郁地笑了起来。“这不重要。我不会离开这个岛的。”

        “密里涅?”阿斯帕西娅倒吸一口凉气。

        “母亲?”卡珊德拉也问道,“空荡之地在召唤。你听不到吗?是时候回斯巴达了。”

        密里涅挺直身子,扬起下巴。“我不会临阵脱逃,把我的人民丢在席拉诺斯的魔爪下。如果我们逃跑了,总有一天会被他发现的。到时候受苦的是这些民众啊。”

        卡珊德拉瞥了一眼埃涅阿斯,又朝密里涅摇了摇头。“告诉她。”

        “告诉我什么?”

        埃涅阿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记得我用一支箭射中两只鹬鸟的事情吗,执政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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