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囚室闷热、令人窒息。尘土飘散在空气中,散发着汗水、血、尿液和粪便的味道。阿吉拉尔、玛丽亚和本尼迪克托并非被单独囚禁,有超过一打其他囚犯与他们在一起。几小时以前,这里的人还更多。守卫们来带走了一些人,一次几个列队赶了出去,随后将铁门在他们身后锁上。当然,没有人再回来。
阿吉拉尔知道刺客们的罪状是什么。其他那些可怜的恶棍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沦落到面对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有些人静静地哭泣,其他人抽噎着,痛苦而响亮地祈求着仁慈。还有些人表情木然地坐着,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所处的状况。
所有人都多少处于痛苦和疲惫之中,背后被锁链牢固地拷在冰冷的石墙上。他们的手腕被铐住,拴在头顶上方几尺的圆环上。他们的动作被限制了,但仍旧有可能活动。事实上,尽管这个姿势极端不适,但却根本算不上特别的折磨。
这三名刺客是几天前最后一批被带来的。他们是兄弟会中唯一剩下的人了,所有其他人都在尝试拯救阿迈德王子的行动中丧生。
玛丽亚和阿吉拉尔被并列拷在一起。互相挨在一起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安慰。阿吉拉尔对自己愤怒不已。他和玛丽亚差一点点就能带着那个男孩逃跑了。但欧哈达用他自己的抓钩把他拖了起来,阿吉拉尔被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孩重新落入劫持者手中。
而比这还要糟千百倍的,是发现玛丽亚也没能从圣殿骑士手中逃脱。一如既往,他接受自己的命运。自从他的父母死于那庞然、不可撼动的欧哈达之手以后,他便将生命献给了兄弟会。
只要玛丽亚能够逃脱就好了。
他们几小时之前就已陷入沉默,而现在玛丽亚注视着前方,双眼茫然无物。随后,她开口了:
“他们很快就会向格拉纳达开进。”
“苏丹是软弱的。”阿吉拉尔回答。他的嘴如同被阳光灼烤的土地般干涸,而他的声音像是沙哑的蛙鸣。向来极富同情心的圣殿骑士解释道,他们的囚犯很快就会死了,而尸体要水有什么用呢?
“他会交出伊甸苹果,背叛信条以换取王子的性命。他爱他的儿子。”
她在他说话的时候转而看着他,锁链轻柔地响动。现在,她用那种灼热的剧烈眼神凝视着她,那种眼神是她的一部分,就如同她的双手或她的声音。
“爱让我们软弱。”她说,她的声音中有极轻微地颤抖。
阿吉拉尔无法将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实际上自第一次相遇起,他就一直无法移开目光。他换了个姿势,好让整个身体都转向她,在这一刻,他无视他饱受折磨的身体所传达出的疼痛。有如此多的话他想要说却没有说出口。但最终,不需要任何话语。她明白他的心意,一如他也明白的。
涌上他的嘴边的是另一句话。在这一刻,要说的只有一件事。玛丽亚也知道这一点。圣殿骑士夺走了他们的一切,但无论他们对阿吉拉尔和玛丽亚的身体做什么,都还有仅剩的一件是他们无法夺走的。
玛丽亚也同时开口。在他们生命最后一日的阳光沉下之前,他们一同置身于其中,一如曾一同经历过如此多的一切。他们复诵着那句各自在入会式上复诵过的誓言:
“我将甘愿牺牲我自己,以及所有我珍视的人,以使信条得以存续。”
她的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即便只有从上方洞中漏入的昏暗光线,他也能看到她颈上脉搏的跃动。即便是现在,看见她眼中的热情仍让阿吉拉尔的心跃动起来。以那种热情,她活过了每一刻、每一次呼吸,而现在那热情充盈于她身体,更胜以往任何时刻。
阿吉拉尔倾身向前,绷紧锁链,最后一次靠近她。她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但圣殿骑士这一次似乎无意地显示出冷酷无情。锁链只差了一寸之遥。在他们品尝焚烧异端之火以前,玛丽亚和阿吉拉尔甚至无法亲吻最后一次。
他们听到铁门打开,靴子踏着地面。红斗篷们正在解开囚犯们的锁链。现在,就快了。
他们的喉咙、手腕和脚被拴着,一路拖上前。身体在被迫静止了那么长时间后又被逼着行动,阿吉拉尔咬牙忍住吃痛的嘶声。阿吉拉尔和玛丽亚并肩而立,一如他们往常所做的那样,直面着那扇门。
“如果我在今日死去,”她的声音紧绷、但清晰,“别浪费你的眼泪。”
他不会的。简简单单的眼泪配不上这个非凡女性的一分一毫。他将为哀悼她所洒下的恐怕只有自己的鲜血。
他们齐步沿着倾斜的走廊朝上走去,进入阳光与热度与尘土之中,直接步入癫狂者的嘉年华中。
阿吉拉尔的头上毫无遮盖,直接承受着无情阳光的击打。玛丽亚也一样,一条条发辫露在外面。三名刺客的兜帽都统统被扯下,剥夺了他们所拥有的任何神秘感、任何一点隐匿的暗示。唯一戴着兜帽的只有那些行刑人,他们——两名肌肉虬结的男人,走到他们的一侧,面孔隐藏在黑色的衣物之中。
卡勒姆眨了眨眼睛。他能够同时看见聚集在他周围的人群,以及各居其位的实验助手。还有,当然了,那天使的脸庞,椭圆形的脸庞同时因冷漠和忧虑而变得苍白。加叠在这两副图景之上的是一个记忆,短暂而尖锐,记忆中他坐在自己牢房的地板上,涂画着、如一个着魔的人般涂画着;那张粗略的炭笔画上是一个身形庞大、胸部宽大的男人,戴着黑色的兜帽——
“跟从它,卡勒姆。”天使的声音响起,卡勒姆重新落入那痛苦与灼热之地。
大步走在那一组囚犯之前的是一群教士,身穿白色祭服,主教帽高高架在头顶,权杖举在身前。他们朝人群挥舞着祝圣手势,人群的欢呼一开始只是喃喃低语,随后逐渐变强,直到刺客们被那声音所淹没。鼓点在他们的耳中击打,让嘈杂和混乱感又增添了几分。
阿吉拉尔在明亮的阳光下眨着眼睛,注视着那些奇特的衣装。有些人将自己的脸涂成奇怪的颜色,一排接一排的观众冲他们叫嚣着充满仇恨的称呼。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味,那些打扮成恶魔四下跳跃的人也许是在表演某种受难剧,或是在试图驱赶如此多罪人的死所召唤来的邪恶灵魂。又或者,也许这是为了恐吓罪人们自己,让他们先品尝一样毫无疑问正在地狱等待着他们的前景。
实际上,红斗篷们罕见地担当起了刺客们的保护者。疯狂的人群正竭力向囚犯们靠近,想要亲手将他们撕成苹果。
阿吉拉尔只怜悯他们。如果你们知道,他想着,如果你们知道你们正在为那些捍卫你们的人的死而叫好的话。他们也同样是圣殿骑士的囚徒,他们被无形的锁链约束却毫不自知。
本尼迪克托走在玛丽亚和阿吉拉尔前面,转身望向他们。他的面容平和、宁静。
“我们死于今日,”他向他们保证,“但信条长生不灭。”
阿吉拉尔嫉妒他的平静——和他的确信。
他们三个继续挪步向前,踉踉跄跄地踏入一个巨大、开放的平台上,以直面那向他们逼近的真正现实,那痛苦的死亡。柱子直立在平台上,在其底部堆放着大捆树枝。一群穿着戏服的折磨者专注地站在那里,身旁放着大桶的油。
这个圆形剧场的搭建只有一个目的——折磨并处死异教徒。它比阿吉拉尔想象的要大得多。上百、也许有上千名观众簇拥着,挤满了四面的三层座位。
然而,尽管在地下监狱里他们有其他的“异教徒”做伴,现在却只有这三名刺客被带了上来。显然,他们的死亡是这场活动的高潮所在。
从他们头顶上高高的绞刑架上,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异端审判官正俯视着他们。伴随着一阵痛苦的负疚感,阿吉拉尔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正是刺客们拼尽一切想要救回的阿迈德小王子。
在中央,某种可以被称作是王座的位置上,坐着三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全都带着严峻、审视的表情。阿吉拉尔认出了每一个——费迪南国王和他的妻子伊莎贝拉,曾经的卡斯蒂利亚女王,以及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大宗教审判官。尽管手握如此巨大的权力、带来如此多的恐怖,他却是个小个子男人,坐在威严的国王和皇后之间,他显得几乎像个侏儒。
如果说欧哈达是那个抓住了阿吉拉尔的父母、将他们带到一个如此地一般地方的人,那么托尔克马达就是下令并执行了他们处刑的人。当阿吉拉尔注视着这个男人时,纯粹、强烈的仇恨在他的心中升起。
阿吉拉尔曾专注研习过关于多明我会修士的一切信息。托尔克马达从相当年轻时起就一路快速晋升,成为了索哥维亚圣克鲁兹一所修道院的院长。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那个正端坐在王座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注视着走上平台的刺客们的女人。托尔克马达在伊莎贝拉皇后年轻时就作为她的告解神父,一直向她进行谏言。他说服她嫁给了费迪南国王以巩固权力基础,而这种权力正可以被托尔克马达——以及圣殿骑士团——加以利用,以实现他们的目标。
他那备受宠爱的编年史编纂者塞巴斯蒂安·德·奥尔梅多,热情地将托尔克马达称之为“异教徒的铁锤,西班牙的明光,他国家的救主”以及“他教团的光荣”。阿吉拉尔不知道德·奥尔梅多所说的“教团”是指哪一个,多明我会?还是圣殿骑士团?
现在,大审判官站起身,剃光的头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小小的眼睛和刻薄的嘴唇流露着鄙夷。他像皇后先前所做的那样打量着三名刺客:满带蔑视,眼中所见的不是人类,而只是仇敌。并非与上帝为敌——并非如同圣殿骑士希望百姓们所相信的那样,而是与圣殿骑士,以及他们所求的、对人类的绝对统治为敌。
他踏前一步,站姿以一个七十岁老人来说出人意料地笔挺,举起双手要求安静。他的嗓音似乎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虚弱,而是因确信而铿锵有力。
“‘不要以为我来了,是给地上带来和平:我来并不是带来和平,而是刀剑,’”托尔克马达引述圣经道,“‘我要使我的箭饮血饮醉,我的刀要吃肉。’”“‘他们必死得甚苦,无人哀哭。’”
在他说话的同时,三名刺客被带到刑柱前,并被粗暴地绑在了上面。本尼迪克托,所谓的导师,独自站在一根柱前。阿吉拉尔和玛丽亚被带到同一根柱子前,他们双手上绑着的锁链被高高绕起,在顶端用一颗尖钉固定,他们的喉咙仍然被铁圈紧箍着一个打扮成魔鬼的人舀起满满一桶油,露出期待的笑容,将其全部倒在阿吉拉尔和玛丽亚的脚下。
“他们必被刀剑和饥荒所灭绝,他们的尸首必给空中的飞鸟和地上的野兽做食物。”托尔克马达继续说道。他在享受着这每一刻。又一个打扮怪诞的人,看起来像是一只庞大的红鸟,但长着的不是鸟爪而是双手,将一桶油倒在本尼迪克托的桩柱上。
托尔克马达放下双手:“几十年来,”他继续着,“你们都生活在一个因宗教纷争而四分五裂的国家,因为那些异教的歹类认为信仰自由比国家的和平更加重要。但很快,感谢上帝和异端审判庭,我们将会净化这一痼疾。而上帝便会再度向你们微笑,因只有服从才能带来和平!”
人群变得狂热,因兴奋而欢呼雀跃。相信这样就能结束纷争,这是多么自我安慰的想法啊。阿吉拉尔想着。
他的视线经过了狂热的群众和托尔克马达,最后落在了欧哈达身上。欧哈达冷酷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认出我了吗,你个狗养的?阿吉拉尔想着,你记得你自己所做的事吗?你是不是很高兴能到这里来完成你那扭曲的使命?
欧哈达丑恶的面容因一种深深的怒火而更加扭曲。他翻身下马,跟着其中一名光着上身、戴着黑色兜帽的行刑人。他走上平台,走向阿吉拉尔和玛丽亚。
托尔克马达仁慈地笑着,分享着人群的喜悦:“你们面前所站着的罪人试图维护格拉纳达的异教王子——在我们的圣战中仍固守的最后一处异教领域。因此,今日,在我们的国王和皇后,费迪南和伊莎贝拉的面前,”他转过身鞠了一躬,深度恰好够表示尊敬又不显得献媚,“我,托尔克马达,誓言将在上帝的圣火之中洗净我们自身!”
行刑人走向阿吉拉尔和玛丽亚的柴堆,弯身将一枚长钉穿过他们下身锁链中的一环,将他们固定在平台上。阿吉拉尔绝不束手就擒。他的导师、甚至他的玛丽亚也许要在今日接受死亡的到来,但他会抵抗到最后一刻。他狠命地一脚踢中了那个行刑人。
行刑人向后倒退,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现在发怒了,抽出一把匕首,准备直接将刺客的脚扎在平台上。但阿吉拉尔太过敏捷,在最后一刻猛抽回脚,让那把匕首牢牢地扎入了踏脚板中,任凭行刑人费尽力气想要拔出来,却纹丝不动。
欧哈达的行动毫不复杂,他只是走上前,几乎是漫不经心地一拳直捣向阿吉拉尔的腹部。阿吉拉尔弯下身,全因为他被拴住、仍旧高举的双手而没有蜷缩成一团。他现在很庆幸圣殿骑士没有给他们任何能送到嘴里的东西,哪怕是水。他不想给予他的敌人和那群狂喜的观众观看他呕吐的乐趣。
“你会看着你的导师燃烧,”欧哈达担保道,他从阿吉拉尔看向玛丽亚,又收回视线,“之后你将会极尽缓慢地死去。”他冷酷地微笑,并加了一句,“就像你的父母一样。”
阿吉拉尔绷紧了。这么说,黑色骑士到底还是认出他了。
“他们尖叫着被折磨,”欧哈达继续说,“那时我看着他们变成灰,现在我也将看着你遭到同样下场。你肮脏的家系将与你一同断绝。”
欧哈达拾起一把火炬,大步走向本尼迪克托的桩柱,等着那一整桶油被浇在导师的柴堆上,而托尔克马达在大叫:“看哪,这上帝的意愿!我是阿尔法,是欧米伽;是创始的,也是成终的。我要把生命的泉水,白白赐给那口渴的人喝!”
托尔克马达无法抑制那满足的阴笑,双眼转向刺客导师,划了一个十字。
索菲亚站着、几乎没有呼吸,她的全身心都专注于欧哈达、玛丽亚和托尔克马达那源自五百年前、如今再度重新上演的全息影像。刺客们的隐忍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而他们如何以闪电般的速度估测现状、找出一条生路,那简直让人赞叹……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本尼迪克托和欧哈达身上。在这当口,阿吉拉尔行动起来,用全部力量踢向那把钉住他脚上链条的匕首的柄部。刀柄卡在阿吉拉尔的脚镣和他的靴底间,脱落了下来。刀刃,以及镶嵌在刀柄里的那根金属芯仍卡在木制踏脚上。
玛丽亚背对他被紧拷着,但她倒抽了一口气,因此他知道她看见了——而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同合作过那么多次,他们是那么地契合,就像是同一个个体,完全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现在他感觉到了她的警觉,感觉到她已准备就绪。他如此欣慰有她在这里。他们是完美的拍档,在一切事情上都是如此。
阿吉拉尔一次又一次将脚镣向下砸去,用匕首薄薄的铁芯推动脚镣的栓销。他的每一击都让栓销向上滑动一点点。
快啊。快啊……
人群现在已几乎陷入癫狂,他们的热诚被审判官的言辞和欧哈达的行动点燃。一些打扮奇异的观众在人群中舞蹈,咆哮声近乎震耳欲聋。
欧哈达抬眼凝视本尼迪克托,而导师则挑衅地高昂着头。刺客和圣殿骑士以全然的憎恶注视着彼此。
“荣光并非归于我们,而归于未来。”他对刺客导师说。
本尼迪克托紧闭起双眼,坚定自我,以迎接将要来临的一切。
欧哈达用燃烧的火炬碰触浸透油的木料。橘色的火焰从刺客导师的周身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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