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他们的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谢平遥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时,他们已经见过两次。第三次,小波罗坐在城门前的吊篮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用意大利语对他喊:“哥儿们,行个方便,五文钱的事儿。”城门上两个卫兵用膝盖顶着辘轳把手,挺肚掐腰,一脸坏笑。洋人有钱,尤其那些能在大道上通行的洋人,更有钱,不敲一笔可惜了。他们谈好了价,五文钱。小波罗坐进吊篮升到半空,年长的卫兵对他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五根指头摇摇晃晃。对,五文。小波罗指指地下,刚刚比画好的价钱怎么又变了?他听不懂卫兵的话,卫兵也听不懂他的叽里咕噜的鸟语,但这不妨碍他们交流。年长的卫兵八字须,左手摸一下左边胡子,五指张开,“这是起步价,”右手摸一下右边胡子,五指张开摇晃,“这是咱们大无锡城好风景的观光价。”小波罗把所有衣兜都翻出来给头顶上的两个卫兵看,最后五文了。年轻的卫兵说:
“那你就先坐一会儿,看看咱们大清国的天是怎么黑下来的。”
小波罗开始也无所谓,吊在半空里挺好,平常想登高望远还找不到机会。这会儿视野真是开阔,他有种雄踞人间烟火之上的感觉。繁华的无锡生活在他眼前此次第展开: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远处的山;炊烟从家家户户细碎的瓦片缝里飘摇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呵斥与分不清确切方向的几声狗咬;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里;再远处,道路与河流纵横交错,规划出一片苍茫的大地。大地在扩展,世界在生长,他就这感觉;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正在以无锡城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无锡城的这个城门为中心,以城门前的这个吊篮为中心,以盘腿坐在吊篮里的他这个意大利人为中心,世界正轰轰烈烈地以他为中心向外扩展和蔓延。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费德尔在维罗纳的一间高大的石头房子里,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仪上意大利版图中的某个点:世界从维罗纳蔓延至整个地球。
他来中国的几个月里,头一回有了一点清晰的方位感。从杭州坐上船,曲曲折折地走,浪大浪小都让人有连绵混沌之感;离开意大利之前,对着一张英国人测绘出的中国地图,研究了半个月才勉强建立起来的空间感,完全错乱了。现在,他觉出了一点意思。
护城河对岸聚着几个孩子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犹豫着是否要穿过吊桥来到城门下,看看洋人的辫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有几个大人从高高瘦瘦的旧房子里走出来,叫孩子回家吃晚饭。墙皮在他们身后卷曲剥落,青苔暗暗往高处生长。小波罗用意大利语向他们借五文钱,他们听不懂;小波罗又用英语借,他们还听不懂;小波罗想起李赞奇教他的几个汉字读音,他对他们大喊:
“钱!”
为了表示借五文,他对他们说:“钱!钱!钱!钱!钱!”
几个大人听到了,但他们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一路小跑消失在青砖黛瓦的老房子里,好像小波罗是要打劫。
有人家的门窗里透出灯光,傍晚从天上缓慢降临。两个卫兵已经不指望另外五个铜板了,但离换班时间尚早,吊着个洋鬼子也挺好玩。年纪大的在指点年轻的抽烟斗,告诉他一天里的哪个时辰烟油最香,多抽一口等于多做一会儿神仙。小波罗开始着急,昏暗从遥远处大兵压境,世界在急剧萎缩、变小,很快就将收缩到他的脚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别人有来处也有归处,他却孤悬异乡,吊在半空里憋着一膀胱的尿。远处走过来一个穿长衫的瘦长男人。管不了了,他的意大利语脱口而出:
“哥儿们,行个方便,五文钱的事儿。”
借傍晚最后的光,他看见那人的耳朵动了动。
应该就是这家伙了。锡蓝客栈在城里,没那么多洋人必须这个时候过城门。
小波罗又用英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谢平遥对他举起了手,谢平遥说:“OK.”
小波罗开始上升。到最高处,他想停下来再看一眼,心情好了没准世界重新开阔起来,但两个卫兵把他从吊篮里拽了出来。他们还得把谢平遥也吊上来。自己人也付十文,年长的卫兵有点过意不去,但价码抬上去了,当着洋鬼子面不好降,只好歉疚地找补,没话找话,最近风声紧,所以城门关得早。年轻的接茬,我爬城头上一年零三个月了,哪天不紧?老的给他一个白眼,天彻底黑下来。城头上四个角点起火把。卫兵让他们快走,眼看巡城的头儿就来了。他们动手拆那个简易的绞盘架。这是城门守卫的外快,谁当值归谁。一年到头竖在风雨里,不容易。当官的也明白,睁一眼闭一眼,别在巡城时找不痛快就行。
借用完卫兵们的马桶,两人一起下城楼。小波罗一个台阶一声谢,非要请谢平遥吃饭。谢平遥也不客气,跟着他走。快到客栈,小波罗一拍脑袋,只顾走路,忘了问谢平遥来此地寻人还是公干,别误了大事。谢平遥答:
“寻人。”
“谁?”
“你。”
“我就知道。”小波罗一把抱住谢平遥,“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姓谢。我跟李等你几天了。”
锡蓝客栈二楼最东边的客房里,他们俩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李赞奇。
在每天一封的电报里,他一再跟谢平遥说,饱受腿伤之苦,实在不堪长途劳顿,务请老弟出山,切切。看上去的确受了腿伤拖累,李赞奇跟十年前他们分别时比,颧骨高了,发际线大踏步后撤,前额的头发根本用不着剃,辫子也细成了老鼠尾巴。客栈的布草以印花蓝布为主,床单、被罩、枕套、枕巾和桌布皆由本地著名的陆义茂染坊出品,蓝布上饰以白色的莲藕、菱角和春笋。李赞奇淹没在一堆江南蓝白相间的风物里,更显憔悴深重,人小了一号,只有脑门和眼睛变大了。谢平遥掀开薄被子一角,李赞奇的右腿打着夹板,外面紧缠了几层布,的确是伤了。最近一封电报里,李赞奇跟他说,走不动了,锡蓝客栈见吧。
李赞奇的腿在苏州就伤了。小波罗要看拙政园,船到附近码头,登岸时小波罗没踩稳,从台阶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到身后李赞奇腿上。李赞奇正侧身上台阶,听见细碎的一声咔嚓,右腿酸疼了一下。当时没当回事,陪着小波罗游了园,兼当解说和翻译,该干什么干什么。回到客栈发现,右边小腿成了全身最胖的地方,脚面都肿起来。怪不得一路都怀疑自己穿错了鞋,右脚这一只突然小了。就这样他也没在意,找大夫用了点药,继续陪同小波罗在姑苏的水道里穿行。再去看大夫,老先生说,你想截肢吗?李赞奇才上了心,知道北上之路走不下去了。他想到了谢平遥。
他们曾是江南制造总局下属翻译馆的同事,李赞奇专业是意大利语,谢平遥是英语,上班时各干各的,闷头翻书或者随同长官和洋人口译,下了班才混在一起。当时都是小伙子,光杆一个,没事就在虹口或者黄浦江边找一家小馆子喝茶斗酒。为大清朝和天下事,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喝到位了,根本不管酒保再三提醒的莫谈国是,敞开了数点朝政和国际事务;喝大了,辩论至激愤处,免不了热血上头也动手,反正谢平遥给过李赞奇几记老拳。常去的酒馆为安全起见,干脆给他们设了专属雅间,跟其他房间隔着一间库房,以免隔墙有耳。
谢平遥是打酒伙的团体里的小兄弟,那个时代的愤怒青年,不谈政治会死。每天向李赞奇问意大利的事,问搞法语的老夏法兰西新闻,问专治俄语的老庞老毛子最近又有什么动静。他的兴趣不在翻译,整天枯坐在翻译馆里看那些曲里拐弯的旧文章,受不了,尽管他的专业极好,他更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李赞奇还记得这个小兄弟喝多了就说,大丈夫当身体力行,寻访救国图存之道,安能躲进书斋,每日靠异国的旧文章和花边新闻驱遣光阴。说多了大家也就姑且一听。不想某日,酒馆里突然安静下来,才发现谢平遥不见了。他去了漕运总督府,那里缺个翻译。
漕,水转谷也。宋元以降,漕船千万,沿运河北上,源源不断地把江南鱼米输送到北方京城。那里的帝王将相和百万戍边兵士每天张着嘴要饭吃。吃饭是大事,运粮也就是大事,管运粮的当然也是大事;那时候的大事都甩不开外国人,他们对漕运也要插一手,会说洋话的人不够用了。漕运总督府跟李鸿章大人打了招呼,李大人对江南制造总局咳嗽一声,着翻译馆立办。翻译馆不是肥缺,去漕运总督府也不是美差,还要从大上海去到苏北小城,相当于流放。吃英语饭的一拨译员被召集到一块儿,一个个都低下头。长官问,真没有?谢平遥站起来。
“为什么想去?”
“干点实事。”
座下同仁哄笑。当此之世,还有比“干点实事”更可笑的么?如果说大清朝的确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干点实事,那也肯定不是漕运总督府。水过济宁,地势一路走高,河床上去了水上不去,河道干得可以跑马,整个漕运眼见着就黄,总督府显然也活不了几天。这时候去那里,等于水往高处走,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在上头允许谢平遥“慎重考虑”的两天里,一直器重他的上司去看他,一杯凉茶都端热了,反复给他论述国家和个人的前途之可能,末了问,还去吗?谢平遥说,去。上司长叹一声,也罢,世道如此,在哪都是浪费,换个地方浪费没准就有戏了呢。
谢平遥收拾行装,星夜赶往淮安。路远水长,搭车,步行,大船,小船,还蹭过放排人的竹筏子。到了淮安的那天早上,痛痛快快吃了两大碗当地著名的长鱼面,然后一身热乎劲儿去衙门报到。刚开始几年,他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有事干,有大事干。洋人知道漕运对于大清国的意义,租界他们圈了,沿海港口他们占了,内陆水道也想要。一条长河肯定是拿不下,但在这河道里塞点自己的东西总是可以的:我的人你得让我走,我的货你得让我运,我要沿河来来回回跑,没事别随便拦着;税少收点,尤其通关时候;载我大英、大意、大奥匈、大荷兰、大法国、大俄罗斯等帝国货物的船,务必要保证最快过闸;地球自西向东转,咱们西方人的时间可耽误不起。谢平遥要干的就是这些,跟着长官和他们谈。翻译的时候他比长官都急,长官表达不到位的意思,他用英语给补足了;洋人闪闪烁烁的话,他给彻底地翻出来,让大人们听着刺耳难受。他的翻译让谈判和交流变得更加有效,三下五除二直奔结果;时间明显缩短了,但也让衙门里的大人和洋鬼子经常莫名地光火。
关于这一点,谢平遥和李赞奇在日常通信中讨论过,究竟何为翻译的伦理。该直译还是意译?在翻译中是否可以补足与完善?谢平遥坚持终极意义上的有效表达最重要。李赞奇不同意越俎代庖,什么叫有效表达?是你的有效表达还是被译者的有效表达?谢平遥写了一封长信跟他理论: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么傲慢和贪婪,他们西方人的时间耽误不起,咱们的时间就耗得起?他们船在咱们水里走,凭什么他们说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机帆船小火轮都是船,凭什么挂了个洋国旗就可以插队加塞?上帝来到人间,也讲不出这个道理。你也不知道咱们衙门里的这帮窝囊废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门大一点,他们腰杆就弯下去几度;幸亏没遇上个唱美声的,要不脑袋真要夹进裤裆里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们能直接尿出来。我要一板一眼照着大人们的意思译,咱们的运河上早就飘满了万国旗。
李赞奇提醒他,长此以往,这活儿干不久。果然,第四年刚过了两个月零三天,顶头上司接上面指示,要对谢平遥委以重任:造船厂更需要他。漕运总督管着文武官员近三百号,还有仓储、造船和卫漕兵丁两万余人;漕运总督部院下辖的造船厂好多家,最大的位于清江浦,距衙门二十里路,谢平遥被派到的就是这里。船厂大,造船上就有点想法,请了几个外国专家对漕船做些现代化的改进,需要翻译人员跟着,保证好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到了清江浦,谢平遥才明白,哪里是重用,分明是发配,他被打发到了一个更无意义的位置上。
漕运到了这一天,稍微懂行的都知道没戏了,只是宣判死刑早一点晚一点而已。造船厂也没了劲头,几副漕船的骨架戳在巨大的厂房里,几个月无人问津。因为靠近河边,禽鸟纷纷落户船舱,有一回谢平遥去厂房,对一艘烂尾的漕船狠出了一拳,两只野鸡擦着他的耳朵扑棱棱飞出来。船厂从上到下百无聊赖,唯一进步的技艺是麻将,外国专家都能把这项中国传统娱乐玩得很溜,完全不需要翻译。谢平遥成了一个打麻将都靠不上边的翻译。浑浑噩噩待了一阵子,京城传来消息,有个叫康有为的,发动了十八省千余号举人,联名上书。这是个大动作,不知道真假。但从此他就开始关注这个康有为,和李赞奇等朋友通信,话题也多半离不开这个人。
三年后,他从来淮巡察的京城官员那里得知,京城变法了,领头果然是那个姓康的,还有他的弟子梁启超。这消息让他着实兴奋了一些时候,尽管他一直不喜欢报纸上印出来的康南海照片,胡子的造型让他有说不出的别扭。他给李赞奇写信:真想去京城看看,见证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李赞奇回信波澜不惊:老弟,矜持点,伟大的时代不是煮熟的鸡蛋,剥了壳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来。又被李赞奇的乌鸦嘴说中了。再次得到变法的消息,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已经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康有为和梁启超的通缉令也沿运河贴了一路。不知道他们躲到了哪里。谢平遥为康梁的安危很是担心了一阵子,整个人七上八下地悬着,好像自己也成了在逃犯,生活总也落不了地。好在造船厂旁边有家面馆,隔三岔五早上去吃碗面,热乎乎地下了肚,这一天才能稍稍踏实一点。但饭量明显小了,老板娘亲自下厨做的正宗长鱼面,也只吃得下一碗。
造船厂有官员就有等级,有等级就是个衙门,衙门里所有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比如,就算屁事没有,大家也都装模作样地上下班。就是打麻将、推牌九,也要去衙门里打,在衙门里推,这是恪尽职守;把牌桌搬回家打,那是渎职。除此之外,就是为虚空中的利益和官阶钩心斗角。所有人都知道漕运日薄西山,造船厂也行将就木,一个个也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另谋生路和前程,但见到肉丁大的好处还是攥死了不撒手。造船厂里除了上头下来的各种旨意和命令,基本上与世隔绝,依着某种惯性的形式主义在运转。谢平遥时常有悲凉的沦陷感,仿佛内心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他觉得自己正一寸寸沦陷在丧失了切肤之痛的抽象生活里。
等灾民三五成群沿运河南下,谢平遥才知道天下又出大事了。华北旱灾。等他在运河边看到更多灾民顺水而下,更有一贫如洗的灾民船都坐不起,挈妇将雏沿着河边蹒跚而过,义和拳的红衣黄衫已经飘满北中国,灭洋扶清,见洋人就杀,然后啸聚北京,剑指皇城。接着八国联军入京,烧杀抢掠,皇太后和今上狼狈出逃;然后义和团被镇压。从京城到清江浦,千里不止,消息总要滞后一些时日,但一切都顺延,倒也无妨,每一条旧闻按顺序来到,也都是新闻,谢平遥无须竖起耳朵,就在码头边坐着,渔阳鼙鼓动地来,天下是真乱了。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谢平遥还没来及理出个头绪,李赞奇电报到了。
李赞奇的意思是,待不住别硬待,该动就动起来。在谢平遥看来,李赞奇举手投足满满的大哥范儿,你把屋顶掀了,他照样稳坐如泰山;但就这个稳重到总要慢半拍的人,前两年也从翻译馆出来了,在上海《中西画报》做主笔,专写欧美的新鲜事,让中国人看看一个真实的海外世界。这给了谢平遥鼓励,几封电报后,他跟妻子商量过,决定离开造船厂,来接替伤了腿的李赞奇。还是在一个吃了两碗长鱼面的上午,他给上头递交了辞呈。两碗面吃下去,胀得想吐,他憋着。这是个仪式,新生活开始了。
“感觉此人如何?”
“不坏,有点没正形。”
“是个乐天派。”李赞奇说,“毛病是啰唆,偶尔有点小任性。”
“领教过了。在他坐进吊篮之前,就在街市上遇过两次。”
上午谢平遥到的无锡。下了船在街巷里乱走,打听锡蓝客栈在哪儿,竟没人知道。他也不急,天尚早,无锡头一回来,边看边找,睡觉前落脚到客栈就行。运河穿过无锡和淮阴,但两处的风物大不相同。无锡的水更多,支支汊汊,阳光都带着潮气,街巷的石板路长满青苔。无锡人说话好像只有舌尖在干活,弹动翻卷,那些清细娇糯的声音像受惊的鸟,迅速擦过他耳边,抓不住。交流上有障碍,他就多看少说,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中午走饿了,找家面馆坐下,斜对面是个洋人。开始真没在意,那洋人穿着中国的长袍马褂,头上还续了根假辫子,不出声就跟随便一个中国男人没两样。但那洋人出声了,要辣椒,他不会说辣椒,也知道说外语店小二听不懂,就把筷子往醋瓶子里挑一挑,放到碗里搅拌一番,再把沾满汤水的筷子放嘴里吮,做出抓耳挠腮、脑门冒汗的样子,嘴里呜啦呜啦地叫。为表示并不惧辣,他把假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英勇地撇撇嘴。店小二看明白了,周围的人都看明白了,洋人好不得意,学旁边的中年男人,右脚一拎,踩到了长条板凳上,侧身半个屁股支撑住身体。这一套中国式动作相当地道。
辣椒上来,洋人挑了一大筷头放面里,呼噜呼噜地吃,头发里直往外冒热气。谢平遥也要了辣椒,以他的重口味,这个辣度也相当过硬。
下午再遇到小波罗,是在泰伯桥边的茶馆。谢平遥从南长街走到清名桥,有点累,在桥头石阶上坐下,远望一片冒烟的街巷,问当地人,说在烧窑。多年前读过两句诗,记不清谁写的,“城南一望满窑烟,砖瓦烧来几百年”,好像说的就是这里。谢平遥捶捶脚背,起身往窑烟处走。随着河道绕,就来到泰伯桥上。桥边有临街茶馆,像吊脚楼一样伸出一个宽阔的平台,吃面的洋人斜倚着美人靠,正端着盖碗茶杯在喝茶,喝一口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品味。这种装模作样的动作谢平遥不喜欢。这些年见了不少洋鬼子,真傻的有,大智若愚的有,懵懵懂懂的有,这些都不讨厌,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装模作样的:要么刻意做出亲民的姿态,谦卑地与中国人同欢笑、骨子里头却傲慢和偏见得令人发指;要么特地模仿中国人的趣味和陋习,把自己当成一面镜子,让你在他的模仿中照见自己,曲折地鄙视和取笑你;还有就是小波罗这号人,一个观众没有,也一脸入戏的销魂表情。因为看不上眼,反倒多看了一会儿。河道里船只往来如梭,卖布的,运丝的,贩菜的,拉砖的,赶路的,送客的;还有一支送亲归来的船队,每一支橹上都系着红绸布,喝红了脸的男人跟水边洗衣的妇人唱酸曲,被泼了一脖子水。小波罗看着运河里的热闹咧开嘴大笑,笑完了继续喝茶。茶水喝光后,他把茶叶一片片捞出来,摊在美人靠上数。
在后来沿运河北上的时光里,谢平遥发现小波罗一直保持着数茶叶的习惯:要么是喝的时候数,看茶叶缓慢舒展开来,最后沉下去;要么喝过后捞出来数。他喜欢喝中国茶的感觉,茶叶在碗里飘飘悠悠,那感觉差不多就是地老天荒吧。但这个细节在当时,被谢平遥归为了外国人的矫情。李赞奇问他对小波罗的感觉,他的回答已经相当节制了:人不坏,有点没正形。
李赞奇表示同意。这家伙的确跟别的洋人不一样,中国人都未必能跟他吃到一个锅里。一个意大利人,吃点面就行了,他不,非要吃中国米饭和烧饼,还得顿顿辣椒。筷子都夹不稳,但坚持不用刀叉,说中国人才文明,吃饭用的是竹木,不像他们欧美人,上饭桌就手持一堆凶器。
“忍忍吧,”李赞奇说,“总比天天逼着你跟他一块儿吃西餐好吧。”
“你们在说啥?”小波罗用意大利语问李赞奇,“是中国的悄悄话么?”
“我们在说你的衣服很好看。”李赞奇说,“迪马克先生,从今天起,你得说英语了。”
“不好意思,谢先生,这就改。”小波罗改成了英语,“谢谢你们夸我衣服好看,我的辫子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谢平遥说,“比我们的好看多了。”
“那当然。假的再做得不如真的好看,那做假还有什么意义呢?”小波罗把假辫子揪下来,捧在手里给他们俩看。油黑挺拔,比谢平遥和李赞奇两个人的辫子捆在一起还粗壮。
谢平遥撇撇嘴,用汉语对李赞奇说:“这么饶舌,真怕受不了。”
“若是不痛快,”李赞奇压低声音,也用汉语说,“价就往高里要。他们喜欢一锤子买卖。”
“你们又背着我说什么呢?”
“赞奇兄问我,迪马克先生是不是很帅。”
“谢谢。”小波罗在床前鞠了个躬,“要是眼窝浅一点,鼻梁再低一些,头发不那么卷,我会更帅。”
第二天他们离开无锡城,往常州方向走。他们,小波罗、谢平遥和邵常来。李赞奇留在锡蓝客栈,还得再养几天。拄着拐能动了,自己坐船回上海,回杭州也行,他老家在萧山。邵常来是小波罗在杭州雇的随从,二十八岁,个儿不高,但长了一副好肩膀,做过多年挑夫,是在杭州谋生的挑夫中的一员。四川男人天生能做一手好菜,所以又兼了厨子。照李赞奇的说法,以小波罗偏僻的爱好,很可能邵常来首先是当厨子来雇的,顺带做挑夫。作为厨子水平如何,谢平遥不清楚,来不及吃他做的饭菜。昨晚到客栈,陪着李赞奇在病床前聊到半夜,就着三五个小菜,喝了两壶酒;兄弟多年不见,必须喝到位才行。菜倒是邵常来出门买的,猪头肉、芦蒿炒香干、熏鱼、酱骨头、凉拌麻辣面筋、油炸花生米。加上小波罗和邵常来,四个人两斤烧酒。邵常来要收拾行李,地位上也算下人,意思一下就算了;小波罗跟着起哄,要“深刻体验”一下中国白酒,刚二两就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今早就出发,小波罗要吃最后一顿小笼包。谢平遥把李赞奇也搀到客栈旁边的早点铺,鲜肉和虾仁馅各来一份,佐以紫菜蛋花汤,汤汤水水下肚,浑身通泰。
做挑夫,谢平遥觉得邵常来绝对够格。小波罗一个人的穿戴行头就装满了两只箱子,还有他带的各种测量水文的仪器、罗盘、柯达相机、一把防身的勃朗宁手枪和一把毛瑟枪、一路上要看的书和资料、写作需要的墨水和纸笔、一根哥萨克马鞭、茶叶,以及喝功夫茶的全套茶壶和杯子。此外还有邵常来自己的一点行装和小零碎,一堆大小不同的箱子和包裹,多得像搬家。邵常来条分缕析地分置在扁担两头,下蹲的时候,左右肩膀上两块磨出老茧的肌肉奔突两下,轻轻一声咳,所有家当应声而起。从侧后方看过去,一堆移动的行李中只剩下邵常来的一颗头。谢平遥的柳条箱自己拎着,他担心邵常来挑不起那个担子,一根草他都不忍再加。看来他过虑了。
邵常来挑着行李,步子迈得小,速度却挺快。谢平遥拎着箱子,肩膀上还有一个包袱,装着随身用的杂物。小波罗空身人,只拎着一根拐杖,拐杖通体紫红,像红木质料,其实外壳是钢铁做的,掌心握住的地方镶了一块乳白色的东西,小波罗说是象牙,谢平遥辨不出真假,但漂亮是没得说,漂亮得更像一个摆设。三个人出了客栈,沿潮湿的青砖石板路去往城外码头。李赞奇拄着拐站在锡蓝门口,空出一只手对他们挥。
上船时谢平遥发现多了两桶水,邵常来托人从惠山买来的,提前送上了船。都说第二泉的水好。苏东坡路过无锡,也专程去尝尝,“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买来烧开了给迪马克先生泡茶。这两桶水让谢平遥心生一点小温暖,长路漫漫,有同伴如此,此行应该不会让人太过煎熬。
船在苏州就租下的,先行一个月,租期满了看双方意愿,再定是否续租。船老大是苏州人,姓夏,带着两个徒弟当帮手,师徒三人轮流值班,撑篙、掌舵、划桨、摇橹、守帆,行程紧急可以日夜兼程。
因为李赞奇的腿伤和等候谢平遥,北上的行程耽搁了几天,上了船,小波罗让谢平遥转告船家,帆涨满,桨抡圆,把时间追回来。小波罗此行专为考察运河来中国,决意从南到北顺水走一遍,时间紧,任务重。在漕运总督府公干的几年里,谢平遥接待过好几拨研究运河的外国专家,不过都是局部陪同,近的带他们去看清江闸、黄河与运河的交错处、洪泽湖的防洪大堤,远的到扬州,见识一下邵伯闸。此外就是给他们的衣食起居、吃喝拉撒提供翻译。一个个打扮得倒挺体面,西装革履,有的还穿燕尾服,从河边回到驿馆,腐朽起来跟衙门里的大人不相上下。有个英国来的大肚子老头,脱下高筒靴里的臭袜子让谢平遥洗,谢平遥说,您稍等,转身走了。还有一个荷兰来的先生,可能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去惯了,在驿馆里悄悄问谢平遥,能不能介绍个便宜点的中国女人,最好长得漂亮,脚又很小。谢平遥用汉语送他一句国骂。他问啥意思,谢平遥说,问候您母亲呢。红头发先生说,这种时候还问候母亲,让人怪不好意思的。由此,谢平遥对这些公派考察的外国专家,跟对衙门里名为视察实为游山玩水搞形式主义的大人们一样,提不起兴趣。
但是李赞奇说,这个小波罗不一样,自己掏腰包,不标榜什么专家,纯粹是好这口。此人生长在离威尼斯不远的小城维罗纳,就是朱丽叶的老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个朱丽叶。喜欢水,没少跟父亲去威尼斯。老迪马克先生早先是个做鞋的,做鞋做发了,成了个工厂主,业大了求发展,在威尼斯买了几条两头翘的游船贡多拉,雇人在运河里一年到头摇。老迪马克的工作主要是坐船和乘车,维罗纳、威尼斯两头跑收钱。小波罗从小跟父亲去威尼斯,对潟湖、运河颇有些心得,威尼斯周围大大小小的岛屿全跑遍了。著名的马可·波罗在威尼斯待过多年,小波罗少年时代就尊他为偶像;小波罗原名Paolo Di Marco,保罗·迪马克,为了向偶像致敬,又不至于背叛祖宗,默许别人微调一下,叫他Polo Marco,波罗·马可,所以李赞奇叫他小波罗。偶像在元代来到中国,待了十七年,深得忽必烈的赏识;第二次出访是下江南,从大都沿运河南下,抵达杭州,再由杭州向南,翻山越岭,穿涉峡谷,到了福州和泉州。小波罗要逆流而上,把运河走一趟,好好看一看偶像战斗过的地方。
3月的江南春天已盛。从无锡到常州,两岸柳绿桃红,杏花已经开败,连绵锦簇的梨花正值初开。河堤上青草蔓生,还要一直绿到镇江去。小波罗坐在船头甲板上,一张方桌,一把竹椅,迎风喝茶。一壶碧螺春喝完,第二泡才第一杯,脖子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通了,通了。”他用英语跟谢平遥说。谢平遥纠正他,是“透了”。中国人谈茶,叫喝透了。
谢平遥坐在旁边另一把竹椅上,手里一卷《人类公理》,在常州一家书坊淘来的。小楷恭录的手抄本,老板卖了个大价钱。此前他在朋友那里听过此书,据说是南海先生所作。没署名,他不敢贸然确认,单看文风与思辨,倒是和他在报章上零星读过的康有为文章有几分像。小波罗在常州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到青果巷转了一圈,水果、小吃,能进嘴的都尝了一遍。听说城外有一家天主堂,独自一人去了,不让谢平遥陪。他想一个人走走。谢平遥担心出岔子,给他写了几张纸条,一旦遇到麻烦,问个路什么的,可以把纸条递给人看。谢平遥就陪邵常来找地方兑现金,三个人的日常花销用。他们带了银锭、墨西哥鹰洋和一张银票,票号里收了墨西哥鹰洋。这东西少,稀罕。兑过钱,邵常来去采买吃食,谢平遥抽空逛了书坊,还买了两盒著名的龙泉印泥。他回到船上,小波罗也回来了。天主堂如何,见到了谁,小波罗没说,但看他表情,谢平遥知道可能白跑一趟,更无须问了。
船离了常州,人声渐稀。运河里往来船只也不少,但像泊在码头上那种邻居的感觉就没了,迎面和前后船赶超时打个招呼,只是过路人匆匆的热情了。再走出十几里,连挥一下手的愿望也消失了。春光再好,一路单调地繁华下去也会熟视无睹。也有并驾齐驱一阵的小船,那是为了看清外国人到底长什么样。这种时候小波罗很配合,各种搞怪,一会儿斜眉吊眼,一会儿怒目金刚,还做出罗马勇士的动作来。谢平遥懒得看他笑话,翻两页书,扫几眼景,慢慢人就出了神,从书本和风景中游离出去。
他对河道和野地不陌生。这几年他就在大河边,造船厂在一片野地里。就算在漕运衙门,骑马半个时辰也可以跑到荒无人烟处,但他多年来从未得到过如此开阔的放松。若人的内心里也有一双眼,那他的这双眼一直雾障重重。总觉得眼前事一件堆着一件,心里的疙瘩一个摞着一个,事究竟有哪些,疙瘩到底是什么,不重要,也弄不清楚,他只是感到憋屈。现在知道了,他其实在持久地渴望一种开阔的新生活,但无法从惯性里连根拔起。尽管他并不清楚何种生活才算开阔。他跟那个决绝地离开翻译馆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比,犹疑了,怯懦了,也涣散了,懈怠了。所以,他要感谢老大哥李赞奇。李赞奇十二道金牌催命电报,逼他做了决定。
河水溅上船,湿了他的鞋。调整风帆的老夏爬在桅杆上,提醒他收回右脚。谢平遥对他作个揖,伸直腿,一脚蹬进了运河里。老夏在高处大笑。他也笑,把竹椅子移到甲板边,另一只脚也伸进水里。在运河边生活几年,从没在这个时候把脚伸进过水里。怕冷?也不是,就是没干过。如果他是个跑船的呢?他突然醒悟,老夏并非笑他天真任性,而是笑他湿个脚没屁大的事也如此隆重。小波罗此刻喝着茶,专心看地图,指着一个点对谢平遥招手:
“扬州!扬州!马可·波罗的扬州!”
“早呢,”谢平遥脚收回甲板,脱掉鞋袜把水拧干。风吹过湿的脚,像有凉丝丝的手在来回抚摸。“过了镇江才是扬州。”
过了镇江,才是马可·波罗待过的扬州。
“波罗说他在扬州做过总管。总管在你们国家是多大的官?”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做过扬州总管。一部史书都没提过。”
小波罗耸耸肩,“那是你们识字的人太少。”
谢平遥耸了耸肩。他慢慢就发现,尽管小波罗无比热爱中国文化和风物,但欧洲人傲慢和优越感的小尾巴总是夹不紧,一不留心就露出来。他还是更愿意相信他们自己的出处。当然他也会尽力克制,方式之一就是拿出自己的牛皮封面的本子,哗啦啦写上一阵。上好的小牛皮包装,打开牛皮小带扣,纸微黄,意大利产。用一只派克钢笔,小波罗随时会对运河做记录。有新发现、新想法,也会跟邵常来比画,帮他到行李箱里取本子和笔。他理想的写作方式是用中国的纸笔,但他不会拿毛笔,更搞不懂宣纸上墨汁晕染的规律,而用毛笔写曲里拐弯的意大利字母,自己都会被绕晕。船上又动荡,根本下不了笔。由此他又夸赞中国人,就是气派有范儿,写个字都得笔墨纸砚全套伺候,真排场。做运河的田野调查记录,他要求谢平遥不离左右,很多中英文词汇之间的转换和表达经常脱节,关键时候得谢平遥帮一把。他有意外之喜,这个翻译竟跟运河有如此瓜葛,上到漕运总督府里有关运河的大政方略,下到河边日常生活的细节和经验,谢平遥简直就是部运河百科全书。
他把谢平遥慷慨地称作“贵人”。他从邵常来那里现学现卖来的这个中国式说法。邵常来在杭州日子过得相当紧巴,那段时间活儿出奇的少,每天在武林门码头抱着扁担空杵着,经常从早到晚腿站抽筋了,还等不来一个客人。那天邵常来因为饿得头晕胆子才大起来,第一个冲到船头,扁担上的钩子钩住了行李,才发现客人是个洋鬼子。他对洋人没好感。老家那边有不少传教士,一等乡亲们干完活儿,就把他们召集起来,关在教堂里念奇怪的经文。听说像唐僧念紧箍咒,也可能是放洋蛊,反正鬼鬼祟祟。还给他们发颜色怪异的各种药丸。有人说那些高鼻深眼的家伙跟咱们不是一个人类,对他们来说,中国人最适合做药引子。他有点信。自从洋教士来到他们那里,经常有小孩和妇女的眼睛、心肝被挖掉。但邵常来那天顾不上了,吃上一顿晚饭更要紧。他挑起行李就跑,价钱都没谈。这给了小波罗第一个好印象。他来中国有阵子了,单上海就待了大半个月。耗他时间最多的,除了办外务护照和各种在中国通行的手续,在各个效率低下的衙门机关颠三倒四地反复跑,就是买东西。除非中国人要多少钱你给多少,否则讨价还价没完没了;不还价又不行,一个银洋能解决的事,他们张口就要你八个十个。这挑夫爽快。看上邵常来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把小波罗和李赞奇送到客栈后,带他们去了一个四川菜馆。那家馆子偏僻,一般杭州人都找不到,但菜不错,小波罗吃得咝咝啦啦一身大汗,直叫好。邵常来看出来,该洋鬼子对辣椒的鉴赏力也就是个初级水平。蹭了一顿饱饭,饭后醉上头,邵常来胆子更大了,让李赞奇翻译给小波罗,有好食材,他的手艺绝不比这馆子差。小波罗说好啊,要知道红勤酒好不好,必须亲口尝一尝,你到后厨去,钱我来付。邵常来也不客气,唰唰唰,牛刀小试,一盘麻婆豆腐上了桌。麻、辣、嫩、烫,小波罗差点把舌头都咽到肚子里,比刚刚要的那份好吃两倍半。吃到半截,小波罗问:
“愿意跟我们走不?”
“意大利?太偏了,不去。”
“北京。”李赞奇说。
“皇帝待的地方?得想想。”
小波罗掏出一锭银子,啪一声拍在饭桌上。
邵常来瞳孔立马放大,“去!我去还不行?”
按照口头的约定,这一路到北京是个大买卖,挣到的银子回老家买块地,娶个老婆生个娃,都不是问题。就这么定了。邵常来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扑通跪到饭桌前,“小人给洋大人磕头了。您是我的贵人!”又给李赞奇磕,“李大人您也是小的贵人。”
李赞奇赶紧把他扶起来,“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小人。谁的膝盖都金贵,别没事就朝地上放。”
“他说啥?”小波罗对下跪也不适应。
“说你是他的贵人。”
小波罗从此就知道“贵人”是个啥东西了。现在他把地图摊开,想跟他的“贵人”聊一聊地图里面的事。小波罗用的是德国人绘制的中国十八省军事地图,谢平遥在漕运总督衙门里见过,也是普通民众所能见到的最好的地图。有些地名的拼写让中国人都莫名其妙,尤其是翻译成汉语,不知道说的是哪里;距离的测算也欠精确,以他对淮安的了解,照这个比例尺,运河早流到几百里外去了。尽管如此,衙门里的那群大人骂完了,还得继续用,你弄不出更好的。小波罗的手指在地图上的河道里穿行,像一艘船,但比最慢的手摇船还要慢上十分。犹犹疑疑,仿佛在每一个看不见的小码头都可能停下来;尤其行至运河分叉处,他的手指头就成了搞不清风向的帆船,在分流处团团打转;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手指头走的方向不是从南到北,而是从北到南。
北京。通县。杨村。天津。静海。青县。沧县。东光。景县。故城。武城。临清。聊城。安山。南旺。蔺家坝。易桥。窑海。宿迁。淮阴。宝应。高邮。邵伯。三江营。镇江。
刚过镇江他的食指停下了。再走就是回头路。
“以一个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小波罗说,“如果你是南方人,让你在运河沿岸选一个地方生活,你会选哪里?”
谢平遥点在了小波罗食指没到的苏杭之间。停顿了几秒,又慢慢往回走,最后落在英文的北京字样上。“我个人选这里。”
“如果你是北方人呢?比如北京的、天津的。”
谢平遥的手指从北京的头上抬起来,又落下来,在京津之间。
“我说的是一个普通中国人。”小波罗说。
“我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
“一个外国人呢?比如,英国,美国。现在,今天。”
谢平遥还点在京津之间。
“安全么?义和团刚闹过,你们自己的皇帝和太后还躲在西安呢。”
“他们躲的是你们,不是义和团。”谢平遥说,“扶清灭洋、替天行道,可不是从京城先开始的。拿你们洋人开刀,也不是从北京开始的。”
“你说得我脖子上一凉。”小波罗摸着后颈,做出惊恐的表情。此时夕阳西下,半边运河水像一块绵延起皱的猩红绸缎。前面的船只经过,划开水面,听得见锋利细小的裂帛之声,随后水面平复,绸缎又无尽地铺展出去。小波罗用布莱恩特与梅公司生产的大火柴,点上一根马尼拉方头雪茄。这种火柴一盒只有十八根,贵得要死。“李先生提醒我,我可能挑了个错误时间来中国。”
这也是谢平遥担心的。可能不仅是个错误的时间,还是个危险的时间。一路向北,正朝着义和团的腹地去。好在这几天还安全。
“在无锡的十几天里,我每天一个人到处跑,就是想看看大清国对我保罗·迪马克先生是不是还友好。”小波罗说起来很是得意,每一口雪茄吸得都很深。“非常友好。没人找麻烦,顶多就看个热闹,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那有什么?长出这张奇怪的脸就是被看的。有一年我在荷兰见到美国旅行家.E.盖洛(illiam Edgar Geil),我们前后脚去阿姆斯特丹看运河。他跟我说,更值得看的是中国的运河。我们俩还约定,要一起来中国;来的时候找他,没影了,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了。盖洛先生你不知道?那才是大旅行家。我要跟你说的是,盖洛先生亲口对我说,咱们长出这张奇怪的脸就是用来被看的。他去非洲,那群黑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来围观他这个小白脸,你猜他老先生怎么做的?伟大的盖洛先生盘腿坐在部落的一个树桩子上,让非洲朋友看了个够。他还对他们说,想摸一下我的脸吗?来吧。然后伸长脖子。”小波罗又深吸一口雪茄,模仿盖洛先生把脖子伸出来。嘭一声,船震了一下,小波罗喉头一紧,那口烟全咽进了肚子里,呛得他眼泪都咳出来了。船又是一震。小波罗本能地抓住他的紫砂茶壶和茶杯。他们听见船老夏尖细的嗓门喊:
“怎么回事!”
二徒弟回:“师父,有人挑事!”
他们俩扭头往后看。穿过两侧船舱之间的狭窄通道,他们看见二徒弟攥着船篙立在船尾,后面有一艘船贴上来,比他们的小一号。大徒弟从驾驶舱伸出头,被师父一挥手摁了回去。邵常来在狭小的厨房里准备晚饭,捏着一把菠菜也走出来。老夏掸掸袖子,走到船尾,对那艘船抱抱拳:
“道上的朋友请赐教。”
一个嘻嘻哈哈的男声传过来:“风大了没控制好帆。对不住对不住哈。”
这声音耳熟。老夏拍拍二徒弟肩膀,小伙子撤到一边,闪出说话的人。一个生着络腮胡子的宽肩男人。离夏天尚遥远,那人穿着短袖粗布汗衫,攥一下拳头,胳膊上的肌肉疙瘩就蹦跳不止。谢平遥午饭后见过此人。当时小波罗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的竹椅上打瞌睡。他也有点春困,歪倒在舱铺上翻看龚定盦先生的诗集《己亥杂诗》,有一搭没一搭地眼皮直打架。小波罗喊密斯特谢。他到甲板上,小波罗正跟旁边船上的一个人说话。那艘货船比他们的船小,可能是回程,只装了小半舱白皮的松木,吃水不太深,货船的帆又大,速度并不比他们慢。那人当时就穿着这件短袖汗衫。他让谢平遥翻译给小波罗:
“家是哪儿的?来咱大清国是抢钱呢还是拐媳妇?”
此人发音部位靠后,一听就是北方人。
谢平遥翻译:“哪个国家的?来中国是挣钱呢还是找媳妇?”
小波罗乐了,还能找媳妇啊。“好啊,拜托大哥,有好看的帮我找一个呗。中国姑娘甩意大利女人半条运河呢。”
那人就说:“假洋鬼子,你跟真洋鬼子说,那得看他身上长多少毛。毛多呢,给他介绍个母猩猩;毛少,就抓只母猴凑合一下吧。”
那人脸上的表情相当友好,说话的时候一直对着小波罗和谢平遥微笑。但他船上的另外三个汉子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跺着脚开心。谢平遥知道遇上刺儿头了。他对洋人固然存着戒心,但对这类没来由自大的国人也根本瞧不上。他也微笑,对小波罗翻译:“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头发长,一个头发短,你喜欢哪一个?”
小波罗说:“当然是头发长的啦。”
谢平遥翻译:“迪马克先生说,如果有可能,他对你的大妹妹更有兴趣。”
那人差点从船上跳过来。幸亏后面的两个人拽住,他只能原地跳脚一顿痛骂。另一个人去调整了一下帆,他们的船跑到前面去了。
小波罗很委屈,他对谢平遥摊开两只手,“我是不是该选短头发的妹妹呢?”谢平遥也对他摊摊手。小波罗重新躺到在竹椅上,睁大两只眼,吧唧着嘴,“本来挺美的午觉。这下一想到长头发的美丽姑娘,哪里还睡得着。”
没在意他们的船什么时候到了后面。
小波罗要起身去看,被谢平遥拦住。那人就是冲小波罗来的。他穿过走道到船尾,老夏还在和后面的船交涉。见谢平遥过来,老夏做止步的手势。船上的事首先由船老大负责。老夏说,右边的河汊里有只白鹭,看见了吧朋友?行船看见白鹭,是吉兆,祝兄弟发财。都往河汊看,果然一只细瘦的高脚白鹭立在水边,曲项问天,周围是薄薄的一片绿,衬得白鹭更像个舒展的独舞造型,赏心悦目。
“有这事?”短袖汗衫说,“嗨,假洋鬼子,问问你们家真洋鬼子,他家那边是不是也这规矩?”
他身后一个脖子上绕一圈辫子的汉子过来,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过了白鹭再说。”
另两个也说:“大哥说得对。出门在外,宁信其有。”
突然间众叛亲离,短袖汗衫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还是忍了。跑船,相当程度上是靠天吃饭,谁也说不好在下一个漩涡之前会遇上什么,所以,心落下来最重要,悬着早晚出事。货船侧到左后方,很快就和他们齐头并进。短袖衫还站在甲板上,对着小波罗竖起小拇指。小波罗对他举举茶壶,“短头发的妹妹也可以啊。”他完全不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喝洋墨水的,”短袖汗衫喊,“你给老子译译,这鬼子他放了什么屁。”
谢平遥知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那就让他下吧。这一次挑衅,他也有份儿,午后他不姐姐妹妹地译,可能就没这一出。于是他说:“迪马克先生邀请你喝茶。”
“咱们好好的茶,给他喝糟蹋了!”短袖汗衫的声音被风吹走了大半。风把他们的船也往前送了一大截。
他们远远地领先。
老夏让二徒弟降了帆,减速。太阳落尽。黄昏从大地上升起之前,先从水里泛上来,半条运河开始变成混浊的暗黑。二徒弟不懂为什么要慢下来,照理此刻该加班加点往前跑,才能赶在万家灯火熄灭之前,停靠进下一个市镇码头。
“让他们走。”师父确认过补给没问题,蹲到船尾抽了一袋旱烟。吐出烟雾时慢悠悠地说,“不要在天黑之前与人为敌。”
“咱没惹他们呀。”
“你在,就是惹了。”
二徒弟听得稀里糊涂。“师父,您说看见白鹭会有好事,咱们水上真有这规矩?”
“信,它就有;不信,就没有。”
二徒弟抓耳挠腮了。
老夏抽完烟,对着船帮磕掉烟灰,站起来,对着大徒弟喊:“一看见人家就停下,就地夜宿。”
“师父,您是说停在人家那里?”
“猪脑子!看见人家就停!”
露宿荒野,小波罗没任何意见,来到中国他还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星星。因为不赶着去码头,他们泊下船就开始做晚饭。小波罗、谢平遥和邵常来单开伙,先做,也就先吃。老夏师徒三人另起灶。全吃好了,小波罗提议到河堤上走走。这一顿邵常来做了个小炒肉,辣椒足肉更香,下饭,小波罗吃多了。老夏是个谨慎人,他决定半道上过夜就为了两个字:安全。短袖汗衫不像个善茬,惹不起躲得起;错过今夜,这辈子你想见他也未必见得着。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跟谢平遥解释,这里停下也好,附近有个教堂,没事可以去看看,没准迪马克先生能见到老乡。最近两年这条线跑得少,过去和大徒弟经过这里,经常看见教堂门前一群人在嗯嗯啊啊地说唱。他把所有外国人都当成小波罗的老乡。老夏的谨慎还在于,他让邵常来留在船上,派大徒弟陪着小波罗和谢平遥上岸。我的人给你们保驾,可随意驱遣,也算留个人质。你们也有人留守船上,他会知道我们没有对行李等物动过手脚;此外大可放心,我们也不会把你们给扔掉。在以后数日的岸上活动中,这也成了固定的模式,不过是陪同的人由大徒弟换成二徒弟。二徒弟小,坐不住,也给他放放风。
那一晚,他们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上岸,头顶一天繁星。听说有座教堂,小波罗劲头更大。他拄着拐杖,腰带上别了哥萨克马鞭,说是防野狗。
四野漆黑,借着天上和运河里的星光,方能辨出河堤上一条弯曲的小路。多少年里无数双脚,在大地上终于踩出这一条长不出草的几脚宽的路。枯死的草,新发的草,在夜里都是黑的,只有道路明亮。大徒弟走在前头,小波罗次之,谢平遥断后。他们朝着远处囫囵的房屋的黑影子走。房屋分散的村庄里,零星有几处昏黄的光,更显得房屋和生活的低矮。大徒弟说,如果没记错,教堂就在村庄后面。他重复了师父的叮嘱,看看教堂就行了,能不进村就别进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望山跑死马,夜晚看着灯光走也能累死人。总觉得近在眼前,走了一身汗还没到。后来听见几声梦幻般的狗咬,小波罗把鞭子握在手里,但连一条黄鼠狼都没有从他们眼前跑过。村庄和夜晚的河流一样安静。靠近村庄的那一段河堤矮了下去,走的人多,越踩越低。码头也简陋,就是在河边裁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空间,像他们这样的大船,也就够停靠一艘。贴着岸并排插了几十根木桩。码头上的台阶也是木头做的。如果三个人的眼神足够好,能看出那些是杨木,因为在水里浸久了,正腐烂变黑。小波罗下到码头上跺了一下脚,差点把木台阶踩塌了。他们从河堤绕到村庄后面,在黑暗里看到一间更黑暗的细脚伶仃的房子。大徒弟往高处指,小波罗和谢平遥才发现屋顶上还竖着一个更加细弱的十字架,因为某一天风大,十字架被吹歪到教堂屋脊的右侧。
教堂黑灯瞎火,门紧闭。荒草长进了门槛里面。小波罗兴冲冲要去敲门,谢平遥建议让大徒弟来。大徒弟行走江湖早有了经验,敲三下,停一停,添了点力再敲三下,又停一停。第三个三下敲完,有人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没好气地喊:
“哪个倒头鬼?这屋子已经被老子占了!”
大徒弟又敲了三下,趿拉着鞋走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谁啊?”用的是方言,门牙处走风。“还让不让人活了!”
门打开的吱吱扭扭声也不爽利,门窝受潮了。果然,里面的人骂骂咧咧打开门,浓重潮湿的霉味像根棍子砸过来,噎得他们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老人眼神不好,披着衣服,凑到三人脸上来看他们。就这样也没看清,至少没看出小波罗是个外国人,要不他也不会说,别仗着你们人多势众,爷仨都上我也不怕。他把长胡子的小波罗当成了另外两人的爹。
“您是神父?”谢平遥代小波罗问。
“我不是神父,”老头说,嘿嘿一笑,张开嘴,一个乌黑的大洞。“我是师傅,修鞋的。十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呢?”
“你们也无家可归?那我跟你们一样。”
“您知道神父去哪儿了?”
“不知道,半年前我到这里就没见着,当时我推开门就进来了。早不知道躲哪儿去啦。”
“为什么躲?”小波罗问。
“原来你爹是个外国人,嘿嘿!”老头点着谢平遥的鼻子,黑暗中也能看见他暧昧的表情。“听说北边的人成群结队要来,杀!”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你爹那会儿要在,也得跑路。”
谢平遥翻译时把“你爹”给省了,这个亏不能吃。“北边的人来了么?”
“没看见。”老头雄伟地抖了抖身子,把要滑下去的衣服重新披好,打了个哈欠。“那时候我还住在二十里外的尼姑庵里。”
“我是说,您在尼姑庵里看见北边来人了没有?”
“庵里早没了香火,最后一个尼姑也还俗啦。南边的人都不来了。”
谢平遥翻译得有点艰难,这人说话完全不在道上。谢平遥的意思是,就这样吧,该走了,让他继续睡觉。小波罗还是不死心,问:“教堂里的神父是哪里人?”
“外国人。”老头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说,是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还是意大利人,或者其他国家人?”
“外国人啊。”老头哈欠打了一半停下,非常严肃地纠正他们。在他看来,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是中国,另一个是外国。
小波罗知道不会再问出名堂了,摊开手同意离开。他还是感谢了一下。
返回的路上有说不出名字的虫子在叫。小波罗对着虫子叫的方向连甩了三鞭子。他的鞭子甩得很好,声音流畅,能响出两里地。当然鞭子也好。收了鞭子,三个人继续沉默地走了一段,小波罗突然问谢平遥:“一个中国人逃难,会投奔一个外国人吗?”
谢平遥觉得这问题有点怪,问大徒弟:“你会吗?”
“我?”大徒弟指指自己,他已经习惯了游离在小波罗和谢平遥两人对话之外。大晚上能看见的东西不多,需要问他的事更少,而回去的河堤一路笔直。“我会么?要是中国人都不收留我,外国人会要我?”
小波罗又问:“那在你们中国,一个外国人逃难,会投奔另一个外国人吗?”
谢平遥隐约感到了两个问题之间存在着某种逻辑关系,但他说不清楚。他转而又问大徒弟:“如果你是外国人,逃难时,你会投奔别的外国人么?”
“我都得逃难了,别的外国人肯定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大徒弟又觉得未必妥,补充说,“不过也不一定。”
“那你呢?”小波罗问谢平遥。
“先找朋友落一下脚,再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待着。”
小波罗揪着胡子点点头,“嗯,也有道理。”拐杖击打小路发出闷闷的声音。下露水了。背后的村庄里又传来几声狗咬。谢平遥回头看,村庄彻底黑下来,所有人都躺下了。
桅杆上挂一盏气死风灯,提醒后面的船只别撞上来。邵常来睡着了。二徒弟也睡着了。船主坐在船尾抽烟,烟锅每亮一下,照见他睁大的眼。他在看来时的方向。视野所及处暂时没有夜航船。运河上百无禁忌。尽管如此,他还是提醒自己慎重。跟先前一样,他排了夜间值班的顺序:前半夜可能有船经过,他自己守着;后半夜没什么事,两个徒弟守。主要是大徒弟,二徒弟更年轻,觉多,可以多睡一会儿。船上一共四间卧仓,船主和小徒弟合住一间,邵常来和大徒弟合住另一间,小波罗和谢平遥一人一间。小波罗和谢平遥隔壁,半夜里有事,敲一下薄薄的木板墙壁,谢平遥就能听见。小波罗的呼噜声,谢平遥也听得清楚。
洗漱之后,谢平遥坐在窄小的床上看龚定庵的《己亥杂诗》,灯火如豆,他得凑到油灯前看。定庵先生在一首诗里写:“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此诗乃定盦先生自况:少年时期舞剑吹箫样样来得,如今全都干不了了。现在乘船南归故里,情绪苍凉,万千哀乐,一起奔至而来,实在是没料到啊。悲凉黯淡又夹杂了挫败之伤痛的中年心境跃然而出,看得谢平遥不由得心也沉下去。定盦先生自况而况人,说的不也正是在船上的他么。区别只在,龚自珍彼时南归,而他北上;南归是故里,北上却是无所知之地。这么一想,谢平遥竟也有了一点绝望触底之后反弹的振奋。
隔壁小波罗拖动一下桌子,船摇晃的幅度大了一点,他开始写日记。小波罗每天晚上写,有时候白天也写。他的意大利文写起来弯弯绕绕,尤其用他的闪亮的派克笔写。在二徒弟看来,这场面有着某种神奇的仪式感,他经常倚着卧舱的墙,远远地看小波罗在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写。一旦被发现,他就腼腆一笑,闪身逃了。现在小波罗开始了例行的记事。
他有很多事要记,他也有很多话要说。
午饭后脑子变慢,看一行字要花三四倍时间,更糟的是看着看着忘了看到哪一列了,谢平遥脑袋里就有了船行水上晃晃悠悠的感觉。太阳也好,河面上浮光跃金,穿过窗棂进到卧舱的阳光也闪闪烁烁,他在想要不要闭上眼。等他睁开眼,才知道已经闭了很久;书掉在床下,穿过窗户的阳光也移到了另外一边。邵常来来敲他的门,指着窗外,小波罗在找他。
船已经停下。岸上一片金黄的花海,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放肆得如同油彩泼了一地。小波罗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正撅着屁股趴在相机前拍照,嘴里嗷嗷地喊。他等不及船靠岸,先卷起裤腿涉水进到了油菜地里。邵常来也不知道找谢平遥干什么,除了“密斯特谢”他听得明白,小波罗的话是鸟语和天书。谢平遥站到船尾,还是得脱掉鞋袜。船停的不是个合适地方,离岸有点远,踏板的长度不够。二徒弟解释,这一段岸边水浅,船只能靠到这个位置了。河水漫过膝盖,谢平遥后背一紧,立马从午后的残困里清醒过来。
沿途也见过星星点点的油菜花,但如此洪水一般的巨大规模,头一次见。可能之前也曾有路过,但因为绝大部分河堤都高出地面很多,挡住了野地,坐在船上想看也看不到。小波罗大呼小叫地说,震撼,震撼。这让他想起在故乡维罗纳,想起他和父亲从维罗纳到威尼斯来回的路上,看到过的那些油菜花。那时候觉得那一片片油菜花地真是辽阔啊,跟眼前的这片花海比,就是维罗纳见到了北京城。北京城他尚未到达,但从道听途说和各种纸上描述中,他相信这座伟大的城市与维罗纳的关系,就是眼前这片油菜地跟故乡油菜地的关系。他曾在故乡的油菜地里打过滚。他吸着鼻子说,真香,跟乡愁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让谢平遥起床,是想给他拍几张照片;也想让他跟同船的其他人说,跟所有愿意停下来的过路船只说,他想给他们拍一些照片,拍他和中国人一起在运河边油菜花地里的照片,洗出来,寄给远在意大利的父母。
这片花地实在太诱人,谢平遥跟他们四个人一说,除了老夏,另外三个心都痒痒。老夏说,担心锚放得不牢,得留下来守船;年纪也大了,一个老头往花地里跑,怎么想都觉得不正经。但他又补了一句,让年轻人很开心,他说:“二十年前,在一个船闸前等候过闸,等了四天。闲着上岸溜达,第一个女人就是在船闸附近的油菜花丛里睡下的。嘿嘿。”
小波罗挑着眉毛问:“那你一共睡过几个女人?”
老夏说:“没几个。”
“没几个是几个?”
“就是没几个嘛。”
大徒弟和二徒弟竖起耳朵想挖出点硬货,奈何师父就是不松口。最后大徒弟和二徒弟叽咕了几句,二徒弟怯怯地开腔了:
“师父,是邵伯闸吗?”
这一次师父没拉下脸,师父说:“拍你的照相,小心那玩意儿把你的魂给勾出来。”
二徒弟低头不吭声了。大徒弟对着北方慢慢微笑起来,一脸都是对邵伯闸的神往。二十年前,师父是他现在这个年龄。睡了第一个女人。大徒弟咽了一口唾沫。除了不懂事时牵过邻居小姑娘的手,长这么大他都没正经地碰过一个女人。师父找他跑这一趟长途,条件之一是,回去就托人给他说个媳妇。南方平和,但天下熙攘,仍旧是兵荒马乱,消息从北边传来无论走多少样,越往北越不安全是肯定的,师父也不能睁眼说瞎话。所以师父也坦诚,他说师父也怕,大半辈子才挣下这条船。但这洋鬼子大方,一趟你就算立业了,再成个家,一辈子就安稳了。大徒弟冲着安稳二字,往北方走。
拍照他是头一回,除去小波罗和谢平遥,进到相机里的人都是头一回。谢平遥替小波罗对着来往的船只吆喝,绝大多数跑船的都觉得这是个笑话,光阴大好,正是赶路时候,跑油菜花地照个什么相,脑子坏了。他们笑两声船就过去了。上心的也有,一种是害怕,早听说那玩意儿摄人心魄。据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就是先用那东西对着义和团和皇帝、皇太后一阵猛照。拳民一个个倒下了。咱们大清国的皇帝和皇太后没倒下,也丢了半个魂,西逃的一路上都像个纸人,飘啊飘地走路;坐在龙辇和牛拉的大车上也垂着脑袋,光绪皇帝的帽子老是滑下来遮住两只眼,老佛爷的凤冠也直往下掉,腰都直不起来。还有一种上心的人,是好奇,他们就想弄明白,站在眼跟前的人怎么就走到机器里去了,变成一个倒立的小人。他们想亲自看一看。可是当小波罗说OK时,他们又怯了,从船上涉水上了岸,却站到了外围。
小波罗给谢平遥、邵常来和大徒弟、二徒弟拍过后,没有外人敢尝试。知道你不要钱,可谁知道你要不要命呢。终于有第一个尝试的外人,是个囚犯。说不好年龄,须发蓬乱,瘦得两个颧骨要刺破脸皮钻出来,戴着脚镣和枷板,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短的那一截是为了包扎伤口临时撕下的,黑乎乎的脚脖子上有块两个银圆大小的疤。他从船上下来,不是因为他有兴趣,他没那个自由,是押解的官爷想见见真章,把他一块儿揪下了船。下了船,官爷又不敢第一个上,就怂恿囚犯先试。
“到关外还有几千里路,”官爷是个娘娘腔,硬憋出权威粗壮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囚犯说,“一路上累不死也得饿死,饿不死也得冻死,冻不死也得病死,病不死也难保不被断路的强盗弄死。你就试试,死了也是死在家门口。死不了,你他娘的就威风了,有几个流放犯照过相?还活着从洋机器里爬出来了。到关外,在那一堆犯人里,你他娘的就是老大了。你他娘的就能跟我一样了。”
流放犯想了想,官爷说的是。照死了也算得其所哉,照不死那他娘的就赚了。他用枷板对着胸骨砰砰地砸,说:“听你的,官爷!老子拼了!”然后把枷板送到押解的跟前,“官爷,你不能让我戴着这个照吧?要死也手脚利索地死,要不去了阴间,哪有脸见爹娘。”
官爷看看四周地形,逃跑的可能性很小,就给他打开了枷板。要给脚镣开锁,蹲下了又站起来,说:“他娘的,老子差点上了你狗日的当。站在油菜地里,你他娘的就是踩着个风火轮,别人也看不见。”
流放犯只好戴着脚镣站在一片油菜花里拍了一张照。尽管抱着赴死的勇气,流放犯还是相当紧张;也因为没学会看镜头,五官和颧骨比平常更硬。不过小波罗选了一个好角度,镜头里,流放犯周围有金灿灿的油菜花,背后还有运河的纵深,远近共十一条船被取进了景里。
什么事都没有,还是拍照前的那个流放犯。官爷问:“你他娘的死了没?”
“报告官爷,我好像还活着。”
“那就好。自己把枷板套上。不疼吧?”
“一点感觉都没有。洋大人,你确定照过了?要不要再照一次?”
流放犯的举动让大家备感振奋,想试试的都往前迈了半步。小波罗让大家分散开错落站好,来个集体照。然后让谢平遥操作相机,他和大家合了一个影。在这张照片里,他在前面半蹲,要不站起来会比所有人都高,其他人随意地站在他身后。背景也是运河,这必须有,加上碰巧被众人遮挡住大半的两条船,一共十五艘。当此时,河道十分繁忙。
收完家伙,一对兄弟才提出来,想请小波罗给他们兄弟俩照一张。为生计,弟弟要去天津。此去津门路远程长,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常说的生离死别大概也就这样子了,有必要留个纪念。虽然他们拿不到照片,但合了影,在心里是完成了一个庄严隆重的分别仪式。小波罗答应了。重新开张。
他给兄弟俩拍了不是一张,而是三张。他亲自指导兄弟俩站位,建议他们用什么样的姿势可以更好地表达手足之情。他还让兄弟俩一定答应他,不管以后有多忙,生活有多艰难和幸福,兄弟俩都要约好了定期见面。人生如寄,变幻无常,见一次少一次。说到动情处,语速自然就快了,一不留心就撇出了意大利语,谢平遥只好让他用英语再说一遍。
上船继续行驶。离傍晚还早,这通常是小波罗坐在船头喝茶的时间。他邀谢平遥一起,这次喝的是龙井。从照相聊起。谢平遥是个外行,小波罗说什么他听什么。他说手头的柯达相机跟他跑了大半个欧洲,可惜这次行李多,没法把拍过的好照片带过来。他可以自信地断言,根据他的照片完全可以写出一部世界当代史。这个活儿他早晚得干。照片固然是一个个凝固的瞬间,也是一串串起承转合的记忆,所以,它也是未来。就像你在历史中看到了今天和明天。然后他说:
“知道吗,小时候我和我弟弟就经常在一片油菜地里藏猫猫,藏着藏着,他就没影了。”
“去哪儿了?”
“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吗?”
“没有。”
“我真有一个弟弟。亲弟弟。”
“哦。”
小波罗下意识地敲着桌面,“我弟弟从小就喜欢玩消失。1883年1月8日,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Vittorio Emanuele)国王雕像揭幕。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也是我弟弟生日。早早地吃过蛋糕,为的是去看雕像揭幕。揭幕之后,还有盛大的阅兵游行。我觉得全意大利的军队全开过去了,维罗纳所有街道都塞满了,人山人海。有步兵,有骑兵,有炮兵,还有搞后勤的,背着锅碗瓢盆走在大道上。万人空巷,所有维罗纳人都来围观。我都不知道维罗纳竟然有那么多人。我怀疑不只维罗纳人,半个意大利人都来了。你能想象吧,一个孩子在满坑满谷的人堆里,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像一滴水掉进亚得里亚海里。我和弟弟都想看阅兵。出门时父母让我务必牵好弟弟的手,丢了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了。我向父母保证,一定圆满完成任务。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找了根绳子分别拴在我们俩腰上,被挤脱了手,腰上的绳子还连着呢。那天的人是真多,这辈子我再没见过那么多人。我死死地抓着弟弟的手,还是被人流挤散了。问题是,当我们被挤散时,绳子不仅不管用,还影响了我挤过去抓弟弟。绳子那头早被他解开了。我想去抓他时,旁边的人不断地踩着绳头,我的腰被牢牢地拴住。我弟弟又消失了。”
“后来呢?”
“接下来的阅兵我一眼都没看进去,一直找到大街上空无一人。风吹起满地垃圾。维罗纳在拉丁语里,意思是极高雅的城市,那天我觉得到处是垃圾。我不敢回家。天黑了,我在大圣泽诺教堂下遇到我父母和仆人。他们说,能联系上的亲戚朋友全发动起来了,大部分都去郊区找了,如果在大街上还能再遇到一个人,那也是帮忙找我弟弟的。”
“他们没收拾你?”
“没有,哪有时间收拾我?喝茶。”小波罗把最后一点茶平分到两个杯子里。“我们去了阿莱纳圆形大剧场,去了朱丽叶老家,连朱丽叶的墓地都找了。最后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在阿迪杰河的一个桥洞里睡着了。这小子!”小波罗大笑起来,一直把眼泪笑出来才停下。
谢平遥把茶喝掉。他没觉得有什么好笑。
“我弟弟不在了。”小波罗声音沉下来。他把茶壶盖打开,倒出茶叶,一片片叶子在桌子上摆出来。“我是说,我弟弟他死了。”
有点意外。不过使使劲儿也能猜得出来。“对不起。节哀顺变。”
“他怎么就死了呢?小时候我恨死他了,没事就玩消失。现在要真是玩消失多好;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愿意天天给菩萨烧高香。”
“中国人还有句话: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谢平遥说,“要不再泡一壶?”
“饭吃了一半,门房通知说,有人找,他就出去了。再没回来。”
“谁找你弟弟?”
“谁知道。门房也不认识。据他描述的那人长相,有人说是黑手党。可黑手党漫山遍野。”
“哦。”
他不知道小波罗的弟弟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死没死;若死了,也不知道死于何时何地,死于何事。他只能沉默,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此刻沉默也不合适。他不太适应小波罗的性格,平常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冷不丁又掏心窝子跟你兜底。
小波罗也发现自己一不留心说进去了,赶紧调整面部肌肉,让眼睛和腮帮子一起笑起来。他笑眯眯地摸着小胡子,说:“我给那哥儿俩拍的三张照片里,妈的,至少有一张是好的。”
一觉醒来,过了镇江。确切地说,错过了镇江。一路上的水文和景色,镇江的和之前的差别不大,遗憾尚可忽略,小波罗可惜的是没能进镇江城里,也没有在南北运河的交汇处停下来认真看看。他睡过了,谢平遥睡过了,邵常来也睡过了。当时清醒的只有老夏和大徒弟,半夜里他们俩悄悄地把船从码头里摇出来,趁着夜风升起帆,一路长驱北上。夜间轻易不行船,天底下黑,运河里更黑;正因为水面更黑,倒跟周边区别开来,加上夜航船又少,师徒俩瞪圆了眼看前方,却也一路平安顺畅。都说夜路走得更快是错觉,但以这一次师徒两个的经验,夜路的确走得更快。
等小波罗和谢平遥他们被旁边船上的叫卖声吵醒,已是大清早。每日三餐的饭点儿上,都会有轻便小船在繁忙的水域上来回跑动。此刻,大嗓门的老板娘在一遍遍重复早餐的种类:豆浆、烧饼、油条、豆腐脑、稀饭、包子、蒸饺、窝头、面条,还有咸菜、豆腐干和酸辣椒。小波罗推开窗户,看见水汽氤氲的河面上错落行走着的几艘船,如同穿行在仙境。因为雾气流转升腾,老板娘站在船头叮叮当当地敲着碗盆的喊叫声也突然变得邈远,矮矮胖胖结实的老板娘,在小波罗眼里像仙女一样风姿绰约。更渺远的岸边生长着影影绰绰的芦苇和野草,跟昨晚睡前的清明夜色比起来,眼前的雾中风景让小波罗有点糊涂了,有隔世的迷离。他拍着墙问隔壁,现在到哪儿了?谢平遥也刚醒,打开推拉门出来问船家。睡足了一夜刚换过班的二徒弟说:
“正往扬州走。”
“镇江呢?”
“被你们睡过去了。”二徒弟笑嘻嘻的,很为自己这个别致的说法得意。好像他一直醒着,眼看着镇江被一寸寸迎过来又被送走。
谢平遥一拍巴掌,在小波罗的计划里,是要去镇江城里转一圈,再好好看看南北运河是如何在此地交汇的。他后悔没有及时提醒老夏,但又记得似乎说过。就算不特别交代,也不该把如此重要的地方省略过去啊。他正犹豫怎么跟小波罗解释,老夏过来说:
“对不住,我做的主。这一段的费用可以单独挑出来,算我的。”
“不是钱的事。”
“我知道。”老夏说,“是命的事。”
谢平遥停下来,准备等他说完了一并译给小波罗。老夏大喘了一口气,“昨晚上岸置办吃食,撞见那个短袖汗衫了。”谢平遥等他继续说下去。老夏又说了五个字,“他是漕帮的。”谢平遥不吭声了。
漕帮他太明白了。漕帮兴起于清江浦,他就是那地方来的。他司职翻译,但平日里也没少见漕帮的事迹。自雍正二年首创,漕帮倒也做过一些有益漕运和社会民生的好事,河道上的吃拿卡要,漕运和社会上的欺瞒霸凌,官方伸手莫及,漕帮就以民间行会的方式参与治理,灵活迅疾,立竿可以见影,俨然是运河沿线的一股清流。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权力大了也不是说管就能管得住的,慢慢就有了黑帮的性质。谢平遥到漕运总督衙门和清江浦时,因为漕运的式微和官府的管制,漕帮也不复原来的漕帮,慢慢地都从水里上了岸,既有的诸多规矩早已经涣散,牙咬得狠一点的都可以拍胸脯子说自己是漕帮的。打家劫舍的说自己是漕帮的,欺男霸女的说自己是漕帮的,偷鸡摸狗的也说自己是漕帮的。说了你就不敢惹,越发让很多流氓无产者和资深坏人猖狂。
谢平遥在造船厂附近的面馆里吃饭,经常有三两个汉子进来,吃完了抹抹嘴,一句“老子是漕帮的”,就算付了账,转身就走。老板的小眼只是扑闪扑闪,赔着笑,等他们走远了再吐唾沫跳脚骂他们十八辈祖宗。谢平遥头几次见,还正义感爆棚,问店家为何不要饭钱。
“谁知道他们真假,”老板说,“万一是个真漕帮,惹得这些爷心情不好了,带几个流氓砸了小店,我找谁喊冤去?”
“姑息养奸只会越演越烈。”
“您是衙门里的,你们管吗?”
谢平遥张口结舌。
“你们都不管,咱这升斗小民哪敢冲上去?冲上去就是找死。”
“那我也说是漕帮的,也可以免单?”
“您是大人,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这么干。”
谢平遥脸红一阵白一阵,真不知道老板是夸他还是骂他。
另有一次,那会儿他还在衙门里,分管宝应和淮安之间河道的漕帮头目来闹事,要求提高关卡的税收分成。理由就一句:兄弟们活不下去了。安抚的官员奇怪,两个月前不是刚提了一个点?闹事的说,这两个月我兄弟的人数增了两个点。安抚的官员一甩袖子,那是你们的事。闹事的说,我们只是及时向大人汇报,怎么做大人看着办。兄弟们要是饿得跌跌爬爬,不小心打碎点啥,您大人有大量,也多包涵哈。他们是短衣,没长袖子可甩,就甩甩手,走了。接下来轮到安抚的大人围着一棵石榴树转圈子。转了几十圈,大人停下来,对旁边端着纸笔伺候的下属说:
“娘的,再提一个点。”
下属提笔蘸墨,“大人,当真提?”
“不提,捅了娄子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大人对着皇城的方向遥远地一抱拳,“咱们做臣下的,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
由此,漕帮在老夏那里的弦外之音,谢平遥一清二楚。
船主遇到短袖汗衫纯属偶然。黄昏时他们到达靠近镇江城的最大一个码头。跑长途的老大和水手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心得之一是:若非必须,少在城市里夜泊,一是拥挤,进出码头麻烦;二是费用高,泊船的钱贵,采买生活补给的花销也高。穿过护城河,十米之外物价翻倍是常识。黄昏降临,离城还有一段距离,老夏决定休息,泊靠在近城的一个古镇上。停当下一个好位置,老夏嘱咐大徒弟守船,他带二徒弟和邵常来去集市。谢平遥陪小波罗上岸就近逛逛,差不多的时候回船吃晚饭即可。
小波罗和谢平遥去了镇上一家老府邸,南宋一个进士修的。可惜该进士几代之后断了香火,大宅子被别人轮流住,五六十年前开始荒废,因为总闹鬼。当地传闻,每月初一、十五的后半夜,天井里就有歌哭同时响起,腔调陌生,声音有种陈旧的沙沙声,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风尘仆仆地赶到这个巨大的院落里。小波罗他们俩进到府邸,看到房屋倾圮,雕梁画栋油漆落尽,不免心伤。唯一的生气是满目的荒草和十来个乞丐、流浪汉,他们不怕鬼。不怕鬼的还有在宅子里穿梭的狐狸和黄鼠狼,见到洋人也傲慢地竖起大尾巴。
集市旁边是货运码头。该买的都买了,老夏师徒和邵常来准备回头。也怪老夏自己多事,他想看看镇江这边上下的都是哪些货。时局堪忧,客船的生意越发难做,他早就谋划,寻合适的时候改行货运。二徒弟和邵常来在水淋淋的石阶前等,老夏背着手一家家货船看过去。一家刚装好大理石的船靠在码头上,船不大,装货也不多,但吃水很深。他看了半袋烟的工夫,想这大理石可能往哪里运。运河上走大理石船,跑船的都知道。因为船重,一般船都不敢碰,撞一下得散架,所以见了就礼让三分;承运大理石是个苦差事,挣的是血汗钱,跑船的就无所顾忌,起了纠纷可以不要命,搬起石头就砸。老夏看完了,继续往前走,一抬头,看见傍晚的光线里站着的短袖汗衫。穿的还是短袖汗衫,换了另一种灰麻色的。尽管天色暗淡,老夏还是在一瞥之间看见短袖汗衫的目光,也就是说,短袖汗衫也看见他了。老夏低下头,装作赶路要紧,也不再看下去,急匆匆离开了货运码头。边走边在脑子里回放看见短袖汗衫的场景:先是短袖汗衫,然后是他的目光,然后是他周围的几个人。几个呢?五个?他闭上眼,看见了六个人。一个穿长衫,五个短打,六张陌生的脸。然后,他看见他们身后搭的一个凉棚,四根木桩,棚顶苫的是船上常用的雨布,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然后,他看见了那面绣着一个金黄的“漕”字的红色三角旗,背后立出了一层汗。这样的旗子见过不少,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意思一样:漕帮。往前数五到十年,见到这样的旗子等于见到亲人;现在遇上,只能怨你运气不好,出门撞见了鬼。他没声张。回船上引火做饭,吃完了收拾停当,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他跟大徒弟醒着,等其他人睡着了,码头也安静下来,解缆起锚,篙下水务必要轻,让船悠悠地走,如在梦中。
从城外绕过,船行顺利,一路把天走亮了。
小波罗打开窗户问:“到底怎么回事?”
“为避开漕帮。”谢平遥站到小波罗的床前。小波罗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他喜欢裸睡。为了让小波罗迅速明白问题可能有的严重性,谢平遥补一句,“这个漕帮,你知道的,有时候像意大利的黑手党。”
小波罗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扑通躺回到床上,说:“妈的,好吧。”
远远看见扬州城,船老大就提醒小波罗和谢平遥,准备好下船。想看多久看多久,扬州是个慢城,可以把镇江的时间补回来。最后他对谢平遥嘿嘿一笑,“还有漂亮女人。”这句话谢平遥也给小波罗翻译了。小波罗打了个响指,也嘿嘿一笑,必须的,马可·波罗为扬州广而告之,整个欧洲都知道这地方出美女。小波罗甚至说得出扬州为什么是个“美女窝”,很简单:南来北往的男人多,南来北往的女人就多,南来北往的美女自然也多。运河线上的国际大都市嘛,漕运的中心,江南漕船都要汇集于此,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就像威尼斯。
老夏对女人的事不避讳。吃了大半辈子水上饭,跑长途的孤寂枯燥,他早体味到了骨头里;在他的理解里,男人需要女人,跟船需要水一个道理。小波罗更不会遮遮掩掩。李赞奇特别交代过,小波罗是个“正常男人”,罗密欧和朱丽叶的老乡嘛,情感啥的需求多一些很正常。谢平遥回他,什么是“不正常男人”?李赞奇说,不是不正常,是不能“正常”。咱们喜欢走极端,要么动辄三两下把自己扒光,要不就衣服穿得太多,左一件右一件,身上穿一堆,里三层外三层,头脑里再穿一堆,怎么脱都脱不彻底。别不好意思,咱俩都是。谢平遥不置可否,但他知道李赞奇也知道,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进扬州城之前,我们的谢平遥对女人存了一份心,但结果并不让人满意。他和小波罗去对了地方,却见错了人。就因为进“众姑娘教坊司”之前,两个人顺道逛了一家倒闭的刻书局。
如果那家名为“仓颉”的刻书局不是在去众姑娘教坊司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仓颉刻书局不倒闭,门口不挂着一个“废旧雕版折价鬻售”的招牌,他俩也不会侧个身就进去了。“鬻”字让小波罗大开眼界。到目前为止,他来中国后,这是他在招牌、告示、标语上见到的最繁复的字,他猜这个眼花缭乱的字一定极高深。谢平遥告诉他,没什么高深的,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稀饭;另一个是卖,买卖的卖。这地方原来是印书的,现在干不下去了,印刷的工具在降价处理,卖。小波罗一定要进去看看,他说:
“下半身的问题很重要,上半身的问题也很重要。”
谢平遥想,这就是他妈的区别,这句话要他说,他一定会说成个比较级:“下半身的问题很重要,上半身的问题更重要。”
仓颉刻书局倒闭了真是可惜,完好的雕版就不说了,单要处理的残破缺损雕版就让谢平遥眼珠子往下掉。有《注东坡先生诗》,有《二十四史》,有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有,有《水经注》,有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还有《竹西花事小录》。店主特地给谢平遥推荐了后者,拿出一册书,书就是那些雕版印出来的。此书谢平遥听过,读书时有个爱钻牛角尖、好读生冷偏僻之书的仁兄,对这本书有所涉猎,唾沫星子飞溅地给他们比画过。此书刊行于同治年间,由芬力它行者等人所著,把扬州竹西一带的八大家青楼详细捋了一遍,既是当年竹西妓院行业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也是当时最可靠的买春指南。芬力它行者们把八家妓院的四十六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名妓写得风流饱满,一时间,不少男人听见书名就开始流口水。谢平遥很想买下,无奈囊中羞涩,打过折那些雕版也不是个小数。店主也没指望他买,只想让他推荐给小波罗;钱这个问题上,洋人多半更靠谱。小波罗也喜欢,哪一块他都喜欢,因为不认识汉字,哪一块对他来说又都一样,所以又不必非得买《竹西花事小录》。他跟谢平遥说,东西太多带不了,辽阔的大清国他才走一小半,好东西肯定不可错过,但也只能意思意思了;何况,马上还要去那啥呢。谢平遥就给他推荐了《己亥杂诗》中的一块破损的雕版。那块里有他非常喜欢的一首诗,前些天刚刚重读过: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他自己挑了一块康有为的《日本书目考》的雕版,不大。发现此书的一部分雕版他有捡了大漏的惊喜。上海大同译书局四年前(1897年,丁酉年冬)的那个版本,他读过。此书名为考辨书目,实则别有怀抱,记述了南海先生很多想法,后来戊戌年的维新,与之一脉相承。没想到仓颉刻书局也会有。
店主先用宣纸再用棉布,把雕版分别包好,两个人每人抱一块雕版进了众姑娘教坊司。这地方是老夏从同行那里打听来的,说肚子里有墨水的人爱去。听名字就有文化。教坊司在过去是朝廷管乐舞的机构,后来成了培养能歌善舞的艺伎的地方,再后来,比如现在,就剩个好听的名字了,跟《竹西花事小录》里的那八座青楼没任何区别。但它的名字真是好听,“众姑娘”充满喜兴,大有来此即可阅尽人间春色的丰沛之感,而“教坊司”等于在“妓院”两个字上蒙了一块遮羞布。必须承认,有这块布跟没这块布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来教坊司的男人理直气壮,总认为去的地方光明正大、高雅脱俗。
众姑娘教坊司的装潢确实相当高雅,毫无香艳和欲望气息。谢平遥也以为进的是一家书院,满墙挂的都是文人字画,他数了一下,“扬州八怪”的字画差不多齐了。小波罗也以为走错了地方,他跟谢平遥说,看到大堂这架势,他觉得“下身一凉”。老鸨上来迎客,大人、先生、爷地叫,好像来这地方的不是大人就是先生就是爷。她给他们两人简要地介绍了“众姑娘”。姑娘都在雅间里,每一个都色艺双绝。这一边的雅间是来文的,房间名取自,比如“关关雎鸠”之类,听着挺素;那一边是来武的,房间名皆活色生香,如“柳浪闻莺”等等。谢平遥还没弄明文和武的区别,小波罗等不及了,他给谢平遥比画,圆的、胖的、大的就行。不要谢平遥翻译,老鸨也看明白小波罗的口味,她往武的那边欠欠了身,“洋大人,这边请。”小波罗也不客气,把自己的雕版往谢平遥怀中一塞,屁股一扭就跟老鸨去了,拐杖也来不及拄,拎在手里催老鸨快走。老鸨走几步,回头对迎面过来的另一个女人说:
“天香妹妹,伺候好那位爷。”
天香年纪稍小一点,长得也漂亮,她问谢平遥:“这位爷,您是这边,还是这边?”张口的时候能看见左边露出一点小虎牙。
谢平遥已经出了一身汗。妓院他不是头一次来,在翻译馆时,跟几个光棍同事去过两次上海的妓馆。但那是团体作案,羞怯和不安大家分摊,落到他头上的已经不多了。那两次去的是同一家,那家的装饰一看就是干这营生,进了门就让你感受到,身体的快乐至高无上,是绝对的硬道理,房间里不仅有陈旧的春宫图,还有拙劣的西洋裸女的油画。每一个细节都在鼓励和催促你,膨胀膨胀,敞开敞开,爆发爆发,节制和安宁在那里是非法的。就算满眼满耳的鼓励,谢平遥还是别扭,他始终克服不了一个障碍:两个从未谋面的男女,突然以如此坦陈的方式彼此深入,而结束之后如同从来没见过。这感觉很怪,类似恍惚,他忍不住要想,在此之前对方在干什么,在此之后对方又会干什么。所以那两次他都不是很成功。第二次,他觉得已经进步多了,穿衣服时,艺名叫环翠的姑娘放肆地拍一下他屁股,说:“哥哥,你算刚开蒙。”环翠比他小三岁。
“我说爷,要不您也来武的?”
他在天香狡黠的微笑里看见了安稳的世故和欲望。他不知道她是管事的还是做事的。他觉得自己瞬间膨胀起来。如果这个时候把这个叫天香的女人摁倒了,他确信可以把整个事情做得山呼海啸又从容有致,但他感到身上黏糊糊的。他解开脖子底下的盘扣,说:
“春天了,我想先凉快一下。”
天香笑了,牵起他的左手,以过来人的洞明和怜爱在他手心里挠了挠,“请随我来。”
会客厅里有两个老男人在说话。长衫,瓜皮帽,跷着二郎腿在喝茶。连着四把太师椅,谢平遥在第三把上坐下,与长衫外穿丝绸马褂的男人隔着一张红木茶几。那人五十岁上下,胡子细长,喝茶时关不着胡子什么事,他也不厌其烦地屡屡将它理到一边。谢平遥顺手把两块雕版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咚一声,丝绸马褂瞟了一眼,继续跟他旁边的瓜皮帽说话。
瓜皮帽说:“一言难尽哪。”
“有什么难尽?”丝绸马褂哼一声,“依我看,就一条,乱世须用重典。别给点颜色就算了,索性开他个染料铺!”
天香给谢平遥斟过茶,说:“有事可随时找我。”临走又拂一下谢平遥的手面。这个小动作没逃过那二位。
瓜皮帽说:“天香姑娘还是喜欢年轻的啊。”
丝绸马褂用下巴指指天香,说:“你个老东西,你不也是见着年轻貌美的就往上蹭吗?”
天香捏出兰花指,嘤咛一声,做羞涩状,“两位大爷太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碗里是碗里的味儿,”瓜皮帽说,“锅里是锅里的味儿嘛。”
天香甩一甩手,飘飘举举已出了门。
“年轻就是好啊。”丝绸马褂又瞟一眼茶几上的雕版,“这位爷,这方方正正的是什么宝贝呀?”
“雕版。”谢平遥喝了一杯茶,窘态差不多平复,再一杯茶的工夫,他就可以去找天香。天香是文的他就来文的,天香是武的他就来武的。“前面仓颉刻书局处理的。”
仓颉刻书局让丝绸马褂有了兴趣。“他们家呀——可以欣赏一下么?”话说了半截子。谢平遥把包裹推过去。丝绸马褂打开包裹,把雕版端着放远了看,“哦,龚定庵的。他们家爱干这个。”他反着看字也把那首诗念了出来。放下。打开另一个包裹。远看近看,正看侧看,口中念念有词,“这谁写的?腔调有点眼熟啊。”看了半天,最后说,“没读过。什么书?”
“《日本书目考》。康南海先生著。”
会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等丝绸马褂啪一声把雕版撴到茶几上,谢平遥才意识到两个瓜皮帽有一会儿没出声了。
“就是这个康有为,坏了我大清朝的规矩!”丝绸马褂撴下雕版,拍案而起。
“还有那个梁启超!”瓜皮帽也站起来了。
在妓院里谈论起时事,谢平遥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想请问阁下,为什么买这两位的雕版呢?”丝绸马褂问谢平遥,“龚自珍、康有为,倒是同路人啊。”
谢平遥的经验之一是,决不跟脑子生锈的人谈政治。“碰巧见到,就买了。”
“为什么不碰巧买曾国藩和徐桐大人的?李中堂李大人的也行啊。”
“没见着。”
“不这么简单吧?”
认准了你怎么解释都没用。谢平遥想,不跟他们啰唆,直接来个釜底抽薪的,“康南海也罢,徐桐也罢,李中堂也罢,跟咱们有关系么?咱们三个就是嫖客。”
“这话我不爱听。咱们不一样。”丝绸马褂说,“鄙人嫖的不是维新的妓女。鄙人嫖的妓女是小脚,还要三从四德,她们还没把自己给变法了!”
听见动静,天香进了会客厅。她对国是不感兴趣,康有为、李鸿章是谁她也不关心,她只想和气生财。“三位爷,三位大人,千万别在咱这地方辩论大事,影响情绪。情绪不好,各位爷都知道,坏了好事还是次要的,伤了贵体那就事大了。”她先安抚两个瓜皮帽,“二位爷,你们再喝两盏,茶钱一概免,算小女子天香的。”接着拉谢平遥的衣袖,“这位爷,我看您汗也晾得差不多了,良辰苦短,韶光易逝,您再不抓点紧,那位洋大人好事结束了,他那爪哇语咱们可听不懂啊。”
丝绸马褂说:“天香姑娘,还有什么洋大人?”
天香知道说走嘴了,赶紧找补,“哪有什么洋大人,那位爷姓杨。”
丝绸马褂哪里肯信,“天香姑娘,事关民族大义,出言务请慎重。”
天香捂住了嘴。瓜皮帽一阵疾风,已经出了门,大厅里传来他的声音:“那个洋鬼子,在哪儿?”谢平遥跟着也出去,小波罗是他带过来的。谢平遥出门了,丝绸马褂也跟着出去,顺手抓上雕版,一手拎一块。谢平遥看见老鸨在大堂里跺脚,喊着快来人快来人。她刚才被瓜皮帽抓住了领口,质问洋鬼子在哪儿。为了能喘上口气,她供出了小波罗的雅间——“鸳鸯交颈”。瓜皮帽在走道尽头拐了弯。丝绸马褂轻车熟路地追上去,嘴里说:“等等,给你家伙!”谢平遥又跟在丝绸马褂后面追。
众姑娘教坊司开业以来大概从没遇到此种荒唐事,嫖客打着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的旗号干起来了。该事件的结果是这样的:丝绸马褂给了瓜皮帽一块康有为著作的雕版,瓜皮帽就一脚踹开“鸳鸯交颈”的房门;可怜的小波罗正在一个肥白的女人身上做最后冲刺,一抬头,脑门上被瓜皮帽来了一雕版;瓜皮帽只有一次机会,再想来第二下,小波罗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他在抓住瓜皮帽胳膊的同时,还记得把被子盖到不喘气地尖叫的女人身上;丝绸马褂和谢平遥都看见了小波罗依然昂扬的下半身,也看见了小波罗一用力,瓜皮帽被甩到了床底下;丝绸马褂也举着雕版要冲过来,半路上被小波罗光脚踹了回去;这个小波罗一身硬邦邦的肉,浑身长着凌乱的毛,放倒了两个人,他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在被子上蹭干净手,意犹未尽地拿起衣服开始穿;穿衣服时问谢平遥:
“这两块货被疯狗咬了?就凭他俩,也想谋杀老子?”
他穿好衣服,众姑娘的护卫也到了。老鸨没为难丝绸马褂和瓜皮帽,他俩显然是常客,似乎还有点地位。让道歉肯定不可能,医药费也抵死不给,老鸨只好以众姑娘的名义出。她让谢平遥翻译给小波罗,对不住了,就是点意思,止住额头的血是足够了。此外,小波罗这次免单。
“老子真是白干了!”小波罗生气地说,“这叫什么事,兢兢业业半天,竟然他娘的一事无成!”
“抱歉抱歉,”老鸨说,“欢迎下次再来,要不今天也行。一定优惠,买一送一。”
“心情坏了。”小波罗说,“走了。”拎着拐杖气鼓鼓地跟谢平遥离开了众姑娘教坊司。出那条街后问谢平遥,“你呢?”谢平遥两手一摊。小波罗开心了,说,“虽然干了半截子还不如一点没动,但想到还有啥事都没做的,就觉得做了半截子也是不错的。”谢平遥耸耸肩。临走时天香姑娘又在他手心里挠了挠。挠在手里,痒在心中,但咬牙止痒,他咬了咬牙,跟小波罗出了众姑娘。没忘记那两块雕版。
回到船上,谢平遥到自己卧舱找龙泉印泥。印泥含朱砂、珍珠粉等成分,有消炎止血之功效。最早的著名印泥品牌之一,福建漳州丽华斋的八宝印泥,当初就是作为治疗外伤的“八宝药膏”用的。他拿着印泥敲小波罗的舱门,小波罗在里面窸窸窣窣半天才开门。谢平遥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小波罗也不避讳,指着窗户外的河水,嘿嘿一笑:
“都是那几毫升搞的鬼。排掉它,咱们就又是正经人了。”
市声从窗外涌进来,没有人会注意曾有几毫升奇怪的液体落进了水里。运河浩荡,多奇怪的液体也是水落到了水里。谢平遥打开印泥,挑出一坨,往小波罗额头上抹。消炎止血也很重要。
单子上列了一长串,在扬州要做的事很多。小波罗拿过笔,最先点的是紫藤街附近的府衙,他认定马可·波罗在那里管过事;接着点耶稣圣心堂,然后才是御码头和其他地方。出门时他又改了主意,决定先去教堂。
谢平遥陪同两个比利时专家来过扬州,听说过这座耶稣圣心堂,那时候还没彻底建好。府衙里的官爷陪他们到富春茶社吃早点,在热气腾腾的千层油糕和翡翠烧卖的香味里,这座在建的天主堂成了当地人最重要的谈资。因为地处缺口城门旁边,他们习惯叫它“缺口天主堂”。当时来去匆匆,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这一次见到了,发现这教堂确实有点意思。中西合璧: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建筑,坐西朝东,有两座十七米高的钟楼;教堂前有中式的大门和照壁;磨砖刻的门楼,上方正中嵌着“天主堂”三个字。再往前,是两棵不太粗的悬铃木。被称作“法国梧桐”的树,在扬州还很稀罕,前几年刚从上海移植过来。上海的悬铃木本是从英国引进的,但因法国租界里种得更多,叶子又像梧桐,阴差阳错,成了“法国梧桐”。
教堂沉重的门紧闭,四周静极,侧耳才能听见远处有人叫卖豆腐和香干,偶尔几声鸟叫,也不是从悬铃木上传来的。谢平遥叩门,没反应。小波罗把拐杖夹到腋下,直接推开了。尽管彩绘玻璃透进来半中午明媚的天光,室内十根粗大的柱子伸出的烛台上,以及中间的祭台上都点着蜡烛,教堂里还显得幽暗。祭台上供奉的耶稣圣心像,在烛光里幽幽地闪动。让谢平遥心惊的是祭台前安静垂首的十来个人,两个外国人,其余都是中国人,女人衣服肥大,男人拖着辫子。门被缓慢推开,声音低沉,他们惊恐地睁大眼睛,集体向门口转身;与其说他们被开门声惊动,不如说那个不断生长扩大、变换形状的明亮光块刺激了他们的眼。
身材高大、一身黑色法衣的神父用英语问:“你们是谁?”
小波罗说:“我从意大利来。”
旁边的一位身材瘦小的神父用意大利语问:“意大利哪里?”
“我叫保罗·迪马克,维罗纳人。”小波罗也用意大利语回答。
自此之后,他们一直用意大利语交流。谢平遥不懂意大利语,只能坐在一边礼貌性地点头示意。一旦需要他对某个问题做出解释,他们会转用英语问他。和他一样,那位身材高大的神父也不懂意大利语,他跟瘦小的同事交流用的却是德语;高神父与小波罗交流时,高神父的德语由矮神父翻译成意大利语转述给小波罗。也就是说,除非某个话题跟谢平遥有关,他才能听到英语,其他时候穿梭于他耳边的只是听不懂的德语和意大利语。很快他就明白,他们在委婉地回避他。坐了一盏茶工夫,礼貌尽到了,他借口瞻仰教堂的其他部分,起身离开高神父的会客室。
关上房门的一瞬间,他看见高神父激动地站起来,挥起紧握的拳头,一张白胖的脸像面团一样突然收紧。尽管谢平遥不懂德语和意大利语,但它们和英语同属印欧语系,部分词句在发音和语法结构上有其相似性,有些关键词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的谈话中出现过义和团、扶清灭洋、八国联军、北京、使馆、大清国的皇帝和皇太后,还几次出现过同一个人名:费德尔,费德尔·迪马克。
十几个中国男女此刻按顺序坐在一排排长椅上,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给他们讲解《圣经》。推门而入的时候,这些人对谢平遥十分警惕,听到小波罗会说洋话,稍稍放松一些,及至他们和神父进了会客室,他们才算真正安下心来。现在谢平遥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他们也不过回头看一下,讲的接着讲,听的接着听。戴眼镜的斯文男人在讲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过红海的故事。
埃及人的骑兵翻过山冈,马蹄和战车扬起的尘烟升到空中;由远而近,眼看追上来了。摩西把拐杖插入大地,一时间风云变色,天暗下来。红海开始动荡,沿着一条线向两边掀起巨大的波浪。如同拔地而起,波浪变高变大,直到成为两堵冲天的高墙:红海用波浪阻挡波浪,用海水隔绝海水。在两堵愤怒的水做的高墙之间,是一条布满沙石的干燥的海底之路。幽暗的海水让白天变成夜晚。摩西拔出拐杖,转身对以色列人振臂高呼:“跟我来!”以色列人在埋锅做饭的地方点燃火把,高举火焰跟随摩西。海水的喧嚣此刻已然止息,世界如此安静,“主与我同在”,只听见众口一词的虔敬的颂祷之声,他们穿过了红海。
多年前谢平遥读过《圣经》,这一段原文早已经记忆不起,跟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讲的肯定有所出入,但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演绎庄严生动,如同眼前的这座教堂本身。讲完了,其他人开始小声讨论,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走到谢平遥旁边坐下。“见笑了,”斯文男人说。
“不,肃然起敬。”
“你相信主与我们同在吗?”
谢平遥摇摇头,“但是你信了,他就在。”
斯文男人对他抱抱拳。有人叫他,他们有了新的疑问。谢平遥想等他回来再聊一会儿,他相信他们俩还可以聊出很多更有意义的东西。这时候,小波罗和两位神父从会客室里出来。他们得去下一个景点了。
府衙进不去,守卫的两个士兵歪戴凉帽,长矛和苗刀横在胸前。官方重地,闲人免进。府衙门敞着,朱红的大门油漆剥落,门两边的狮子比士兵不知道威武多少倍。小波罗把脑袋闪到一边,脖子绕过长矛和苗刀的夹角往里伸,看见了高大的门槛后面的那条青砖道,砖缝里长出青草,路两边零散栽了几棵树,有松柏、槐树和海棠;再往前,是大堂,隐约能看见堂上的桌椅和墙上悬着的匾额,是否“明镜高悬”看不清,大堂光线有点暗。这一进院子到此结束。后面还有几进院子,那些院子和房间用来干什么、有什么人,只能猜了。
小波罗缩回脑袋,说:“老马可就待在这里做官?”
“那也是他自己说的。”
“威尼斯人说他在扬州赚了满满一屋子的金银,每顿饭有十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陪着吃。”小波罗让谢平遥翻译给守卫的士兵。这句话有点无聊,翻译给士兵听更加无聊,不过谢平遥还是照做了。士兵的反应完全在谢平遥意料之中。他们板着脸,跟没听见一样,唯一的反应是把戴歪的帽子扶正了。小波罗有点失望,自言自语,“反正我信了。”这句话不需要翻译,但谢平遥顺嘴给译出来了。一个士兵先笑,另一个跟着也笑。为什么笑,谢平遥不知道,但他们笑得很开心,好像小波罗“信了”是个笑话。小波罗对谢平遥说:“你信不信,我再说几句,门旁的石狮子都得笑。”
他们围着府衙转了一圈。小波罗还想再转一圈,但两圈跟一圈没任何区别。除了朱红的高墙,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他们就去了天宁寺西园,御码头在那里。
皇帝们沿运河下江南,都要在这里下船。谢平遥跟小波罗讲起。在中国相当于但丁的,作者曹雪芹。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做过苏州织造、江宁织造和两淮巡盐御史。织造和巡盐御史是个什么官,谢平遥跟小波罗说不清楚,反正官挺大,要不康熙也不会让他在西园的御码头接驾。在西园,曹雪芹的祖父还奉命刊刻过《全唐诗》。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小波罗再好学,听起来还是颇为吃力,听着听着就走神了。那天他们把剩余的时间都耗在了西园,不过还是没有留下多少值得一说的事情。小波罗在那天的日记里,关于天宁寺西园和御码头,大部分笔墨都花费在一根马尼拉方头雪茄上。他说那天他在御码头的石阶上坐下来,才发现腿脚和身体以及整个大脑都累了,他点了一根雪茄。那是有史以来他抽到的最香的一根。每吸一口烟,每吐一口雾,都有灵魂出窍的丰美享受,飘飘欲仙,妙不可言,这世上诸事,只有做爱时高潮的前两秒钟可比。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有一个灵魂,头有头的灵魂,脖子有脖子的灵魂,胳膊有胳膊的灵魂,胸膛有胸膛的灵魂,肚子有肚子的灵魂,一直到脚指头,脚指头有脚指头的灵魂。一口口烟吸进去又吐出来,所有的大灵魂小灵魂都飘飘悠悠地出来了。那个美。他写道,雪茄的香味吸引了很多扬州的烟鬼,他们围坐在他周围,抬头闭眼,如在梦里,享受他的二手烟。还有两条野狗,平常见着他这个异邦人就咬,那天一声没吭。它们在码头低三级的台阶上趴着,如醉如痴,费了好大劲儿也只能睁开半只眼。
扬州虽好,路还是要走。小波罗的好处是,你让他在一个地方待多久,他都能给自己找到乐子,玩得有滋有味;你跟他说得撤了,他拍拍手,转身就能跟你一起上路。在船上他也过得快活,喝茶聊天,看看书记记东西,拿相机拍照,遇到分汊的水道,也会拿出罗盘装模作样地看看。抽完自己的烟若是觉得还不到位,会向老夏借他的旱烟袋过过瘾。他觉得老烟袋里积了多少年的烟油香得要命,还跟老夏讨价还价,想把一尺多长的老烟袋买下来。老夏不卖,跑长途轻易不敢喝酒,女人也难得碰上一回,靠的就是这一口老烟。没有抽空这点吞云吐雾撑着,从南到北一路跑下来,那要把人腻歪死。年轻的时候他跑长途,带过一条狗,好吃好喝地伺候,一趟下来三四个月,那狗最后还是没扛住,跳下水游到岸上,宁愿做条野狗。
船一直在走,三餐饭都是在行进中吃。下扬州的好时间尚未过尽,进入四月多日,天更暖和。两岸草木一片勃勃的嫩绿,绿中又有点透明的黄,美得让人心疼。与丰饶的野地相违和的是,河堤上零星走着几个乞丐,衣衫褴褛,裤脚吊在脚脖子之上。大人们拄着木棍,佝偻着腰,整个人被贫穷和绝望压迫得毫无生气。除了食物,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两眼放出光来。而随行的孩子,整个小身体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眼睛,因为瘦小,眼睛变得更大,每一艘船过去,他们晶亮的大眼睛都追着看。小波罗让邵常来拿来一堆馒头、烧饼,见到他们就hello一声,用力把食物扔上堤坝。
又经过一艘沉船,老夏提醒,前面就是邵伯古镇和邵伯闸。房屋和村镇陆续出现在河两岸。大大小小的码头多起来。南方的建筑恍恍惚惚地倒映在水里,看不清的行人和动物也在水里走动,仿佛运河里另有一个人间。按照计划,他们得在邵伯镇上置办一下给养,备足了再去等候过闸。
河道悠长,拐个弯,果然看见遥远处一片辽阔的水面。那片大水上密密麻麻停着无数只船。
二徒弟叫了一声:“妈呀,这得多久才能过完。”
小波罗知道遇到了传说中的状况,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是兴奋。邵伯闸是运河上的重镇,要害所在,南来北往的船只都经过这里。只是大清国地势南低北高,此地水位南北落差明显,邵伯闸只能采用三门两室的方式分级提水,让船只通行。三道闸门,两个闸室,提起,放下,再提起,再放下,如此反复。闸室又小,一次进不下多少条船,两边的船只积压得就很多。淡季当天通航还有可能,漕运和水运旺季,或者赶上天旱水位上不来,憋个十天半月都不在话下。老夏说他在邵伯等候过闸时睡了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没任何问题,等这么久,认认真真生个孩子都来得及。积压这么多船,一想到接下来漫长的等待,大家都着急。小波罗不急,既然等待是经行运河的必由之路,为什么不好好感受一下这个等待呢。
他们在邵伯镇下船。以老夏的经验,这么多船起码要等四五天,所以嘱咐邵常来备足食物、日用品和水。邵常来买了满满一挑子东西回来。小波罗和谢平遥也在镇上逛过了一圈。船出发,往更多的船里挤。
他们排在最后。如此壮观的场面小波罗从没见过。威尼斯的潟湖里船也不少,城里的河道中也穿梭着很多贡多拉,但跟这里没法比。有的平底货船一支船队就二三十条船,船头连接船尾,浩浩荡荡甩出去三四里地。船的种类也多,漕船、商船、官船、客船、一般的货船、民用的大船小船;有摇橹的、撑篙的、划桨的、张帆的,还有两艘蒸汽动力的小火轮。船的长相也各不相同,有的龙骨高得像个笑话;有的船底平如盘碟,两斤重的鱼甩个尾巴,水花也能溅到船里;有的船舱四周挂满红灯笼,这种船看得小波罗心里直痒痒,听说是妓船;还有雕梁画栋的短途游船,就算堆在船闸前等候,船主也要履行承诺,丝竹管弦嘈嘈切切还在演奏,这也成了一景,引得四周船上等待的人伸长脑袋围观;也有威严的船,不知道舱房里待着的是达官还是巨贾,或者是显赫人家的小姐、亲眷,总之所有门窗都紧闭,窗帘也遮住,外人窥不见其中的细节,连船上伺候人的丫头小厮也极少见到走动,整条船沉默得像一座建在水上的房屋。但这片临时的超大码头吵闹得要死,每人冷不丁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码头就像一口滚沸的大锅。水上生活惯了的人嗓门都大,隔一条船的距离说话也得声嘶力竭地喊。谢平遥坐在船头的竹椅子上,觉得前边的吵闹声真要把运河给烧开了,他们的船随时可能被沸腾的河水乒乒乓乓地顶起来。
小波罗不让他闲着,让他和邵常来帮忙,他要拍照。一会儿在甲板上拍,一会儿跑到船尾拍,一会儿又要爬到桅杆上拍,那样可以把整个停泊的场面拍下来。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拍了个遍。有人看见他像个笨拙的猴子缠在桅杆上,远远地向他吆喝、吹口哨,他也弄不明白人家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腾出手来一律送人飞吻。
等他忙活完,拍照的激情耗得差不多,天也黄昏了。水面上升起连绵的炊烟,整个邵伯闸笼罩在晚饭的香气里。
晚饭后,前方有人喊,动了动了。过半个时辰,他们前面的船才开始缓慢地移动。别人动他们也得跟着动,可刚往前挪了不足三丈,又停下来。视野里的其他船也都停下。闸前重新成了一片泊船的大码头。老夏跟小波罗和谢平遥说,困了就可以睡了,下一次再往前挪,恐怕得半夜了,那还得管闸的官爷心情好,心情不好,这就是今天最后一次了。小波罗和谢平遥在甲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了些什么他们自己说完也都不记得了。四周的船上有一半点起了灯烛,一半黑着。那些黑着的船头,多半有一两个忽明忽灭的亮光,是船主、水手和乘客们在抽烟。小波罗也在抽烟,想邀请老夏也来一块儿抽两袋,老夏说,他先眯一会儿,半夜还要起来,万一开闸放行,一寸也不能错过。
然后,困意袭来,他站起身,跟小波罗说了晚安,往自己舱房走。
第二天醒来,谢平遥无从判断夜里他们是否往前挪了若干米。周围还是那些船,要挪也是一起挪,算平移。当然老夏告知,还是挪了,快半夜的时候。一夜又积压了几十艘船,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一千多年来,这个时候都是运河最忙的时候。他在漕运总督部院时,有个老上司跟他说,如果运河是条死水,每年春夏之交,来往的船只穿行水上,摩擦生热也把河水给煮开了。小波罗又爬上桅杆,他为他们的船被淹没在前后浩荡的大军中大加赞叹。“太他妈壮观了!”他说,全维罗纳人只有他一个人如此幸运,见证了中国运河的强大。不是全维罗纳人,而是全意大利人,全欧洲人。但他攀在桅杆上同时抽动鼻子,闻到了某种怪味。他对谢平遥说:
“什么味?”
谢平遥说:“屎尿。”
太阳在东方,雾气继续从水面上升起。一夜间河里的便溺味随水汽一起上升。
距闸室还很远,水面就开始收缩,仿如一个漏斗。挤挤挨挨的船慢慢排成两列往前挪。行动迟缓到如果只盯着这一件事,那你简直没法忍受,会觉得那不是慢,而是根本就不动。可做的事反反复复做过了几遍,岸也上了三次,到第三天上午,小波罗的好奇和耐心终于用尽,他第四次上岸。谢平遥跟着他一起,从一条船跳到另外一条船上,直到攀上堤岸。大徒弟也跟师父申请到岸上活动一下。他还记着师父在这个地方睡过一个女人。但他运气没师父那么好,因为上了岸,小波罗突然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船闸竟能慢成这样。
河堤上长满矮小的旱芦苇、青草和很多种野花。一条路被无数双脚光亮地踩出来。他们往远处走,越走越高,最高处是三道闸门和两个闸室。在第一道闸门之前,他们看见了一头伏卧的大铁牛,通体散发着钢铁的幽亮黑光。一个时辰之后,谢平遥一个在船闸执勤的朋友给他们介绍过这头微微仰脸向天、双角尖利的铁牛:长一点九八米,高一点一米,重两吨。
继续往前走,站到最高处,整个船闸的构造一目了然,三门两室尽收眼底。当时正赶上一支运砖瓦的船队准备过闸。该船队有船十八艘,漫长的一支队伍。进船闸之前,先解散船队,第一道闸门提起后,一艘接一艘进入第一个闸室。闸门嵌在两个大石墩子之间。几十个人力光着膀子推动绞盘,油亮的汗珠在绷紧的脊背上滚动,阳光照过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在闪闪发光。闸门缓缓地提升起来。一支船队就占满了整个闸室的一边。全进来后,每艘船靠着闸室墙壁,首尾各有一根粗大的缆绳,把船拴牢在墙壁上一个个方框里的铁钩子上,固定的同时,第一道闸门放下,第二道闸门开启。第二个闸室的高水位注入进来,第一闸室水位升高,把船一点点抬起。等第一闸室的水位和第二闸室持平,船驶出闸室,重新进入了运河,然后编队再次进发。当它们驶出第二闸室,开启的闸门又关上。而身后,新的一拨船只已经进入了第一闸室。如此反复。与此同时,南下的船只也循同样程序,与北上的船只相向而行。在闸门升降之间,在闸室注水、水位持平、船只行驶之间,只有闸门前指挥员的令旗在挥动,只有推动绞盘的汉子们齐声的号子在响。运河上的航船得以上下通行。
小波罗咂嘴摇头,感叹不已:自然的伟力不可抗拒,不过是因为没有及时遇到科学合理的人类智慧。如果没有邵伯闸,他将永远不可能坐船沿运河北上,因为没有船闸有效地调节控制水位,运河只会从高至低一泻千里,成为一条无法北上的单向行驶的河流。在世界任何的别一处,他都没见过这般智慧的水利工程。他对打旗语的年轻人竖起大拇指,大叫great。因为小波罗的大喊大叫,从指挥室里出来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他的本意是让这几个影响公务的人赶紧离开,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大个子竟是个洋鬼子,而旁边戴眼镜的中国人,似曾相识。他对着谢平遥右手食指上下点了十几个回合,突然说:
“您,不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谢大人吗?”
“正是在下。”谢平遥抱抱拳,“敢问兄弟尊姓大名?”
“卑职郑千山。谢大人可能不记得了,几年前,我曾与覃大人一起陪同谢大人和两位洋大人同游淮扬运河。”
有这么回事,但当时陪同的人太多,他只记得那位覃海覃大人了。他们俩聊得甚是投机,于现实的诸多问题皆有共识。可惜一别有年,庸庸碌碌地生活,再没有联系过。“覃海兄他现在何处高就?”
郑千山机警地环视过四周,说:“覃大人去年初就已入狱,至今没有消息。”
“愿闻其详。”谢平遥指着大徒弟,“这位兄弟也是自己人。”
覃海比谢平遥大三岁,与谢平遥相见时,已在邵伯闸不挪窝干了八年。邵伯闸身处要害,南来北往的信息比船还多,一个偏安一隅的下层小吏极少有他那样的胸襟和视野,于天下事他都有大见解,所以谢平遥与他聊得契合。人正直,又爱指摘时弊,免不了让人不高兴,去年果然被参了一本。说戊戌新政破产后,康党分子流窜逃亡,邵伯船闸早就接到上峰命令,严格盘查,确保不让一人漏网,但覃某人顶风作案,盘查不力就罢了,还私授盘缠,委托南下的漕船把数名康党运抵了杭州,让他们得以转道福建,最后成功逃到日本。
解释无效。包庇康党是大罪,上头宁信其有,因为你无法证无。好在最终也没法证实,权且免了杀身之祸,草草过堂下了大狱。
郑千山说:“说来痛心,让人扼腕哪。”
谢平遥问覃海的家眷现在可安好。郑千山摇头,顶梁柱没了,妻儿老小潦倒度日而已。谢平遥听了更难过,掏出前次上岸时随手装进口袋的零钱,又从小波罗和大徒弟那里借了一些,托郑千山转交覃家老小。世道浇漓,人微力薄,就一点心意了。郑千山谢过,说最近上头有说法,举凡洋人过关,持彼国国旗者,有急务可优先通关,问谢平遥他们要不要试试。小波罗一听,还有这好事,当然要得。
他们回到船上。很快一艘标识“邵伯漕”字样的小船摇过来,上下例行巡视一番后,停在他们旁边。郑千山和两名兵弁挎腰刀立在船上。小波罗记得随身带着一面意大利小国旗,可翻遍了行李也没找到。老夏倒在杂物间里找到了一面旗子,横着三道,红白蓝,再加上竖着三道,也是红白蓝,像一张彩色的棋盘,看得大家眼晕。去年他在苏州载过一个洋人,不知哪个国家的,临别送他的纪念物,他随手扔进了杂物间,竟派上了用场。谢平遥认不出是哪国的国旗,小波罗也没见过,他就不记得哪国的国旗铺到桌面上可以下国际象棋。不过有了就好,反正都不认识,没人敢随便质疑。二徒弟把它挂到了桅杆上,高高地飘在众船之上。郑千山抱一抱拳,朗声说:
“尚大人有令,洋人朋友有急务者,优先放行,以示我天朝怀柔远人、友爱诸邦。各位请随我来。”
老夏与大徒弟用篙撑船出列,随郑千山缓慢前行。尽管吊着的花旗子挺唬人,所过之处免不了还是有人嘟囔。完全可以理解,这样不挪窝漫无尽头地等,谁都着急。郑千山让小波罗、谢平遥都进舱房,闷头发财的事,别吭声。小波罗把茶具端进了谢平遥的舱里,聊邵伯闸之后的行程。船晃晃悠悠地走,正说着,二徒弟敲门,红着脸进来,拿一张纸,想请小波罗和谢平遥分别用意大利语和英语把这一船人的名字写出来。
二徒弟念过两年私塾,读过几本书,会写一些汉字,为了生计,父母把他从学堂里拽出来,交给了现在的师父。他对弯弯绕绕的外国字一直很好奇。谢平遥想,怪不得看书和聊天的时候,经常看到二徒弟往这边凑。只是凑,但不靠近。他还以为是老夏对洋人不放心,派二徒弟有事没事盯着。二徒弟把师父、大师兄和自己的学名告诉他们俩,然后就搓着手腼腆地站在一边,等他们一一用洋文写出来。平常谢平遥都听老夏和大徒弟叫他小轮子,他说那是他小名,学名叫周义彦。
“北宋大词人周邦彦你们知道吧?”二徒弟小轮子说,“我跟他就差一个字。”
小波罗说:“要是你跟他一个字都不差,会如何?”
“我会跟他写得一样好。”周义彦挺着胸脯说。说完了,胸脯慢慢塌下来,声音也塌下去,“可惜爹娘不让我读了。”
船猛地一震,咚一声。接着就听到短袖汗衫的声音:“这该是洋大人的船吧?”
谢平遥推开门出来,果然看见短袖汗衫两脚分立、抱着胳膊稳稳地站在甲板上。因为甲板比较高,逆光之下,短袖汗衫像威武的铁人,更显高大。他们的船停下了。郑千山的小船也停下了。小轮子赶紧出门,去看在船尾撑篙的师父。
谢平遥说:“阁下有何指教?”
“没什么指教,就想问问,为什么别人必须三天五天地等,洋大人坐到船上,就可以优先放行?”
郑千山说:“这是尚大人的命令。以示我天朝上国,惠及四夷。”
“我不知道你们什么上大人下大人,我只问规矩。”短袖汗衫整个身体只有嘴在动。现在穿的依然是汗衫。“以为给洋人做奴才的就成了洋奴才了?屁,还是土奴才!”
一名兵弁腰刀抽出了一半,郑千山摁住了。周围船上的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他让小船推到谢平遥的船边,跳上船,对短袖汗衫说:“兄弟,借一步说话。”他把短袖汗衫带到了谢平遥的舱房里。
进了房间,郑千山说:“说,有什么想法。”
短袖汗衫还是抱着胳膊,“洋人的时间值钱,咱们中国人的时间就不值钱了?洋人可以优先通行,咱们中国人就得点灯熬油地等?”
“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我就想看看洋人能怎样。”
“我要是不答应你呢?”
“大人看着办。除非大人现在一刀捅死我,要不这近千条船上的老大们,每人喊一声,我确信能把这船闸给震塌了。”
老夏也挤进房间,对短袖汗衫抱抱拳,“这位兄弟是打算盯上我们了?”
短袖汗衫也没客气,“现在不过是盯上。”
“没余地了?”
“没有。”
郑千山一挥手,“好,现在你就给我闭嘴!跟在这船后面走。有人问,就说是迪马克先生的货。”郑千山没再瞧短袖汗衫第二眼,出了舱房。
三艘船在空水道里往前走。有人问短袖汗衫为什么能插队,他说,兄弟,口风要把好啊,插什么队?刚谈了笔生意,一船的大理石都便宜卖给了洋大人,这是洋大人的货,我们也是洋大人的人啦。
进闸室之前先缴过闸税。这个由老夏统一缴,最后凭闸票结算。收税的工曹还跟老夏开了个玩笑:“老伙计,拉洋人的船哪,十天里不限来回哈。”
“屁!”老夏没好气地回他,“船多得跟下饺子似的,十天里我不跑路,单过闸,能一个来回老子就知足了。”
前一拨船刚进闸室,他们轮下一拨。等待开闸。进闸室。套好缆绳。随水位升高。等第二道闸门开。出闸室。进入运河。前后折腾了一个时辰。郑千山的小船已经泊到了旁边的巷道里,人进了指挥室。小波罗的船和短袖汗衫的船进闸室时一个队尾一个队首,中间倒也相安无事。重新进入运河后,短袖汗衫在前面等着小波罗他们。他跟谢平遥说感谢。
老夏说:“感谢就不必了。这事就算完了吧?”
“没完。”
谢平遥都火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短袖汗衫说,“我想完,北边来的兄弟们不答应啊。”
小波罗问谢平遥什么意思,谢平遥说:“他说的可能还不只漕帮,还有义和团。”据他所知,义和团被镇压后,很多拳民在当地混不下去,一路南下了,清江浦这样的人就有不少。
老夏朝水里吐了一口响亮的痰,用苏州话骂了一句。他对两个徒弟说:“帆涨足,桨划满。走!”
师徒三人各司其职,转眼领先半个船身、一个船身。短袖汗衫的船上货重,水吃得深,很快被抛在后面。
一路疾行。快到高邮地界,老夏提着锤子开始在船上各处敲打,中间还突然降了帆停下。他让谢平遥转告小波罗,有点不对,他得检修一下,可能会影响行程。谢平遥和小波罗对船都外行,念书时一看到几何图形脑仁子都疼,就让老夏放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速度基本没减,但船老大的锤子声和身影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弄得小波罗也没多少心情看风景。春天来势凶猛,一觉起来皮肤的感觉就不一样,野地也一天天厚起来,草木葳蕤。很多野花在河两岸开放,杨柳的枝叶也稠密,中午时分的阳光也经常穿透不过,落到地上的影子如同一团巨大的铁疙瘩。他在甲板上抽了一袋烟,老夏从他面前经过两次。
午饭后,春困袭来,谢平遥回到卧舱,准备躺下眯一会儿。门被二徒弟推开,他没敲就进来了。“对不起谢先生,打扰您休息了。”小轮子勾着脑袋说,“我看您平常喜欢抄书,抄的那些能不能借我看看?”隔壁小波罗鼾声起伏。谢平遥没事会用小楷抄点东西:一是喜欢,字上笔尖无端地就觉得心里更踏实;二也因为有些书是从师友处借的,边读边抄,书还回去,还能留下个副本,就是自己的了,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小轮子想看书,他自然高兴,就到桌上翻找,拿出一本严复译的《天演论》,1897年12月天津《国闻汇编》的版本。这本书是他自己的,很喜欢,这些日子闲在船上,断断续续地抄,竟也完整地录出了一本。他决定把原版送给小轮子,难得在船上遇到个真心爱读书的人。小轮子接过去翻了翻,恭敬地还给谢平遥,说:
“谢谢先生!这原版是宝贝,小轮子哪敢接受。如果先生答应,小人能求得先生笔录的那一份,就欢天喜地了。”
谢平遥想,这小子倒也知道好歹;以他的经验,读手抄本的确比原书更有感觉。就从床底下找出折叠过的厚厚一沓宣纸,给了小轮子。小轮子千恩万谢,回去一定装订好,字字句句都读进心里去。他出门时,谢平遥听见老夏咳嗽了一声,问他不干活儿到处瞎晃什么。小轮子回答,没瞎晃,就是提醒谢先生,修船的时候要是有点动静,打扰了午休,请谢先生多担待。
高邮镇不大,但周围水连着水,芦苇成林,蒹葭苍苍。运河主道两边也生长了蓬勃的芦苇和水草,有野鸡野鸭和白鹭穿梭其中。小波罗很想端起枪打下几只野味,担心动静太大,前后的船也多,忍忍又算了。老夏来找谢平遥,还是有点问题,实在不行,可能得找附近的船厂检修一下。他说了一堆与船有关的术语,谢平遥在清江浦时,也曾在工人与外国专家之间翻来译去,但这些术语到底指什么,还是不甚了了。老夏说了半天,意思只有一个:进船厂检修是个大动作,花销不会小,能否请迪马克大人先将这一段的费用付了,反正这账早晚也得结,也免得他到了船厂捉襟见肘。谢平遥觉得也有道理,跟小波罗作了解释。小波罗一串OK,利索地打开了钱袋子。还跟老夏说,如果该付的费用不够,随时找他。老夏自是也回了一串感谢。
他们在高邮镇的码头停下来。听说那里有个姓朱的修船师傅,是高手,大船厂里搞不定的疑难杂症,他都能解决。天越来越长,下船那会儿距晚饭还早。谢平遥带着小波罗去镇上逛逛;老夏和大徒弟去请朱师傅;邵常来和小轮子留在船上准备晚饭。
外地人常去的就那几处:车逻坝、南门大街、镇国寺、平津堰、杨家坞、万家塘、御码头、马棚湾铁牛等。开始小波罗还拄着拐杖走,镇国寺、平津堰和御码头看完了,有点累,谢平遥雇了两辆人力车,剩下的几个地方坐在车上跑了一遍。到此一游。就这样,回到码头天也黑透了。
码头上的灯光映在水里和湿漉漉的青石路面上,有种祥和的欢庆气氛。而码头本身却一片喧嚣,买卖的,拉客的,坐在船头喝酒吃饭划拳吵架的,孩子哭、女人闹,还有街巷里的烟花女子来船上卖春,热热闹闹一派繁华的烟火气。谢平遥和小波罗沿着码头找他们的船,从这边的第一艘船找到那边的最后一艘,没有;再找回来,还是没有。他们俩在隐约记得的位置附近打听,说船上有什么样什么样的人。一个大嫂说,她从家里来码头看她男人,经过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人坐在河边,守着一堆行李,和他们描述的那个邵常来有点像。他们俩赶紧去找。
果然邵常来坐在河边,缩着脑袋把自己抱紧,下巴搭在膝盖上;因为恐惧,整个人缩得更小,时刻准备要哭。听见谢平遥叫自己,那一团小黑影子立马站起,哇地哭起来。
“他们走了!”邵常来哭着说,“他们把我赶下船。他们把咱们扔下不管了!”
谢平遥一听就明白。他早该想到会出这事,越往北走风险越大。他对小波罗说:“他们担心义和团。”
“就因为我?”小波罗问。
“就因为你。他们一辈子就挣一条船。船有个三长两短,一辈子就什么都没了。”
“他们怎么说?”小波罗问邵常来。遭人背叛,小波罗一肚子火。
“老夏说,真是对不起,他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谨慎行事。大徒弟说,他得跟师父回去,师父答应这趟回去就给他娶个媳妇。”
“那个小轮子呢?”这是谢平遥最想知道的。
“小轮子一会儿感谢一会儿对不起,一会儿对不起一会儿又感谢。他说他会记着两位大人的。有机会他要谢谢两位大人送给他的礼物。”
“就写几个意大利语名字,算啥礼物。”小波罗摸出烟斗,“早知道他们要走,真送他个像样的礼物了。”
“哦,烟袋!”邵常来蹲下来到行李里找,摸出一根长烟袋来。“老夏说,送迪马克大人他的烟袋,就算赔罪了。”
三个人在黑暗的运河边坐下来,吹面不寒杨柳风,找不到来源的光在水面上闪。偶尔有鱼冒一下脑袋,水面上一个个圈就在浪头里折来叠去。小波罗用老夏的长烟袋点了一袋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我突然有个感觉,”小波罗说,“一个古老的中国,就是这醇厚的老烟袋的味儿。这尼古丁,这老烟油,香是真香,害也是真是有害。”
此刻谢平遥要考虑的:一是今天晚上的住处,二是如何再雇到一艘可靠的船。
烟抽完,三个人往镇上走,先找了家馆子吃晚饭。小波罗要了一大份米酒,三人分了喝。他又让邵常来用人家的灶具,做一个小炒肉,三个人咝咝啦啦饱餐了一顿。然后找到店老板推荐的“仙客来”客栈,要了三间房。
收拾停当,小波罗坐下来准备记日记,发现牛皮封面的记事本不见了。他敲响谢平遥和邵常来的房门,问他们是不是行李拿错了。两人把各自的行李翻个底朝天,没有。小波罗脑门上开始冒汗,他在日记里写了很多不宜示人的东西。比小波罗更着急的是邵常来,从船上被赶下来,小波罗的行李一直跟他在一起。邵常来额头的汗汇聚到一起,从鼻尖上滴落下来。
“小轮子?”谢平遥犹疑地提醒。
“对,小轮子!”邵常来两手一拍,发出汗唧唧的水声。“他说,谢大人的礼物很珍贵,迪马克大人的礼物也很珍贵。莫非,就是那个记事本?”
小波罗对着虚空中看不见的一张脸点点头。必是小轮子无疑。他藏着掖着,在最不可能丢的时候,丢了。防不胜防。他在心里叹口气。人生就是一场他妈的结果前定的赌博,你怎么预设、谋划,一心想撞上好运气,都可能白搭。这是命。
“要不要追回来?”
小波罗摆摆手。这是命。也好,新生活开始了。可是,要找的那个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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