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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鸬鹚与罗盘

        多年跑船养成的坏习惯,停下来就不知道该干什么。手足无措。秉义赤脚蹲在船头抽烟,吐烟时努力挺直脖子,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秉义干瘦的背后,夕阳落尽,西半天大写意的几笔晚霞,衬出了天空更广大的寂寥,秉义整个人也因此有了一个油亮、逆光的黑褐色轮廓,像一只年迈的鸬鹚。码头里的波浪拍打船帮,发出细碎的惜别之声。秉义就是这么想的。两天以后这个码头他就不再来了,他不能蹲在别人家的船头上。岸上那个穿风衣的姑娘对他挥挥手,他还没回过神来,她的快门已经摁下。早上也是这样,他叉着腰站在船头发蒙,起床后他就没找着北,就是这个穿风衣的姑娘对他挥挥手;他扭头看她,她摁了快门。照完了,她又挥挥手表示感谢,骑上自行车往南走了。

        这一次穿风衣的姑娘摁完快门,没有挥手致谢,而是继续摆弄她的相机。她还要拍。秉义蹲着没动,又续上一根八喜烟。随她拍去,懒得动。穿风衣的姑娘至少拍了二十张,站着拍,蹲着拍,弯着腰拍,架在自行车座上拍;往前走几步拍,朝后退几步拍,靠近水边时脚底打滑,差点掉进运河里。

        一根烟抽完,照片拍好了。女儿在船舱里又喊他回,他应一声,还是没动。他听见女儿抱怨,爸爸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弟弟后天结婚,一堆事等着操办,他这个当家的成了没事人。然后是老婆的大嗓门。船上待久了,说句悄悄话都跟用喇叭喊出来似的。老婆说:

        “还没到时候,你等着吧。星池婚事办完,他不趴船舵上哭,这事不算完。”

        “我就说我爸偏心!当年我出门子,我还以为他欢喜我嫁个好人家,原来是高兴闺女终于到别人家吃饭了。弟弟结了婚还是自家人,生了娃也姓邵,就把我爸弄成这样。”

        “你爸啥样你还不知道?他是舍不得这船。”

        秉义揉灭烟头,说:“都住嘴!”

        女儿对母亲吐吐舌头,手下的活儿一点没耽误。她就是想让父亲换个脑子。别说父亲不舍,就她,嫁出去七八年,心下也难过。船是他们水上的家。娘儿俩在船舱里收拾星池的婚床。缎子绸面老棉花被子,一床红一床绿,被面上腾龙起凤,交颈呈祥。大红的绣花床单。秉义决意朝船民婚房的最高标准里弄,别人家有什么,这条船上就得有什么。墙纸、吊顶、地板,全是新的,能放进来的家具和家电也都是新的。星池和准儿媳妇都觉得浪费,就住一晚上,犯得着这么大动静?秉义两眼一瞪,半个晚上也得是一辈子的排场。

        其实就是半个晚上。上半夜喝酒闹洞房,等亲戚朋友都累了,新人入洞房,就只剩后半夜了。第二天还得早起。船上人家的规矩,婚后第一天你要懒,那可不是个好兆头。起床后收拾停当,该尽的礼数,该行的仪式,第一次门槛怎么跨,第一顿饭怎么吃,演出一样全走过一遍,星池两口子就搬到岸上的新房里了。也是洞房,装修一新,幸福天河小区3号楼306房间,一百二十四平米的三居室。搬家的车都约好了。

        半个晚上也是秉义蛮横地定下的。这个家他说一不二,但他极少如此粗暴地下指示:就这么办,没二话。婚礼必须在上办,船民就要按船民的规矩走。儿子反驳,船都卖了,谁还是船民?秉义用筷头点着饭桌,一字一顿地说:

        “老子在船上一天,就一天是船民!你就一天还是船民的儿子!”

        “问题是那天咱家的船已经过户了啊。”

        “这事不归你操心。”

        他要跟买家谈,推迟几天交船,不答应这船不卖了。已经够便宜了。儿子和朋友投资合办一家修船厂,紧急要钱,这条船是最值钱的家当。要在平常,从从容容地卖,少说也高出个一二十万。答应卖船揪了他一个多月的心。老婆说,不卖哪来钱?不卖谁跟你跑船?六十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六十岁怎么了,咱家的“天星号”跑得不比谁的快?他斜了老婆一眼。老婆手上下了点力气,他趴在床上叫起来。全身所有关节都经不起按。因为风湿病,身体里的任何两块骨头多年前就开始貌合神离,有点风吹草动就酸疼。老婆在给他按摩。结婚三十四年,老婆完全无师自通成了他最可靠的保健医生。

        “一指头的力都受不住,还怎么了!”老婆说,手上又回到专业医生也无法领会的力道。这个分寸只有三十年耳鬓厮磨方成就得出来。“你说怎么了?儿子要真不在船上,你拿放大镜搜搜这一千里运河,有咱们这样六十多岁的老两口上蹿下跳地跑的吗?你拿什么跑?”

        秉义不吭声了。身体的事,得认。身体的事就是年龄的事,也得认。“往上一点。对,两寸。”

        儿子说:“我才懒得操这个心。我操心的是结婚。”

        “这个也不用你操心。都给你置办好,你的任务就是穿上西装皮鞋,打好领带,把我跟你妈的儿媳妇娶进家门。”

        “爸,家在岸上。幸福天河小区3号楼306。”

        “不,家在这条船上。你生在船上,睁开眼看见的是船,不是什么小区几号楼。”

        “爸,你能不能与时俱进一下呢?”

        “你爸我还不够与时俱进?这辈子我换过多少条船你知道吗?一条比一条大,一条比一条快,一条比一条先进,我还不够与时俱进?别跟我来这套。”

        跟他在船上生活的二十多年里一样,星池觉得自己从来就没能跟父亲达成过一次共识。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米饭,站起身往外走。

        他从来没和父亲达成过共识,他也从来没有彻底反抗过父亲。这一次,他决定试一试。很快他将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家之主。他跨过舱门时犹疑了一秒,因为除了他的脚步声,周围一片静寂,运河的水声都被不速而至的冒犯屏蔽掉了。那一秒足够他头脑中闪现一个翔实完整的画面:父亲的筷子停在送往嘴巴的半路上,但他依然低眉垂眼,他在等待,他在给不肖之子一个机会;母亲则保持了一个僵硬的端碗造型,因为两眼突然睁大,脑门上挤满了抬头纹,这个恭俭温良了一辈子的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星池听见天灵盖上明晃晃地响一声,头皮瞬间发紧,他觉得抬右腿跨过门槛,用了前所未有的气力,如同将右腿从泥潭里生生拔出来。母亲终于回过神来,说:

        “星池——”

        筷子猛然拍打在槐木老饭桌上。星池高祖的遗产之一。那一年,高祖买下邵家的第一条船,亲自置办了船上所有用具,包括这张槐木饭桌。一个多世纪的水上流离颠沛,坚硬的槐木早已经被运河的水汽浸透;苔藓爬了一百多年,也终于占领了桌面以下的所有部位。父亲的声音同时响起:

        “回来!”

        星池心跳突然换了个频率,但就一下,两下,他咽一口唾沫,随后正常。他跳下船。他不知道,在他走后发生过什么。

        母亲放下碗,说:“要不我去叫他回来?”

        “算了,”秉义幽幽地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跑船的人只有歇下来才会喝酒。秉义喝上一口,端着没放下,再喝上一口,又喝上一口,一杯见底了。他放下酒杯。母亲做好了酒杯撴碎的打算,但落得轻盈。秉义对老婆笑笑,说,“这小子,长大了。”

        老婆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受宠若惊地笑,好像领了不该领的赏,她边哭边笑地重复丈夫的话:“儿子真是长大了。”

        到傍晚,星池吧嗒着嘴回到船上。一个下午抽了两包泰山,嘴都麻了。他给姐姐打了个电话。他跟姐姐抱怨,父亲太过分了。姐姐说,由他过分能过分几年?一辈子在运河里跑,船就是他的家,船就是他的命。他已经答应把家和命都卖掉了给你创业,一个体体面面的告别仪式你还不能给他?星池说,姐,我花了两包烟的时间已经想明白了。我在船上也长了二十多年,我都懂。我就是跟你说说。上了船星池就闻到红烧鲢鱼的香味,他最爱吃的菜。船舱里灯开着,父亲冲门坐在饭桌前,饭菜都摆好了,红烧鲢鱼放在最中间。

        “爸,我回来了,”星池说。“你们先吃就是了。”

        秉义说:“刚上桌。”扭头朝另一个房间喊,“儿子满月存下的那瓶酒拿来,我跟星池喝两杯。”

        老婆亮起大嗓门,“一天喝两顿?”

        “两顿。”

        那顿饭吃得相当好,像三个相互感恩的人终于见面,谁都不说一个谢字,但觥筹碟碗之间,怎一个谢字了得。

        酒杯端起又放下,那顿饭吃过两个月零六天了。明天帮忙的船只到来,后天儿子婚礼,一晃儿子成家立业了。一晃六十年过去了。怎么就一天天走过了六十年?除了空荡荡地感叹时光流逝,像鸬鹚一样蹲在船头的秉义说不出更深刻的东西来。这回换了老婆在船舱里喊他,商量新媳妇拜公婆时到底该送什么礼物。秉义站起来。穿风衣的姑娘已经走了。

        薄雾在水上飘荡,光线还有些暗淡,但天已经亮了。先是拴在船尾的黑豹一阵猛吠,有船来。这条护船的黑狗,星池养大的,耳朵和鼻子里像装了雷达,任何一点意外它都会迅速作出反应。在水路上,一条好狗抵得上两个忠诚的壮汉,反正黑豹到了船上,秉义没丢过一件货,连块煤渣都没落到过陌生人手里。秉义常想,星池这孩子天生是吃水饭的料,训练一条护船狗他都有一套。黑豹一岁刚过,就被星池训出了生物钟,每天晚上十点和凌晨三点,它都会准点醒来,独自绕船巡逻上一圈。它有超强的平衡能力,一虎口宽的船边上可以健步如飞。可是这孩子还是坚持要上岸。他说爸爸,水运多苦我都能受,上了岸我也不习惯,老觉得脚底下晃晃悠悠,反倒水上结实安稳。可是今非昔比了。货运的指标是载重和速度,是效率。跟陆地上的货运比,我们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只会越来越慢;河床在长,河面在落,我们的船只能越来越小。一看到岸上的汽车火车越跑越快,我就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他们在往前跑,而我们在往后退。运河的水运跟这个风驰电掣的世界,看上去一起往前走,实际上在背道而驰。我还年轻,我不想有一天船小得慢得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再上岸,那时候你儿子可能除了“晕陆”,什么也做不了了。

        这话让秉义不舒服。这辈子他只会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儿子看来,早晚都是在拖这个世界的后腿。他在做一件越做越错的事。他当然不认同,问题没那么严重。火箭哧溜一下上了天,高铁也可以越跑越快,但人还是得用两条腿走路,再慢你也不能把两只脚砍了改装风火轮。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跟他第一次看见船、跟他第一次跟父亲跑船、跟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成为船老大时比,作为一个内陆河水运的船主,吃水上饭的跑船人,荣誉感和成就感的确是越发地稀薄了。生意越来越小,货物越来越低端,利润越来越少,过去米面、蔬菜、钢筋水泥混凝土、各类家电家具都运,现在承接的货单只有木材、煤炭、砖石和沙子了。

        船上的装备越来越好,人还是那个人,吃苦耐劳敬业,但世界他妈的变了。

        黑豹叫过,有人声响起,亲朋好友的船陆续到了。秉义出来跟各位船老大打招呼,感谢兄弟朋友的帮衬。老规矩,水上人家的大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条船上的年轻人大婚,亲朋好友的船肯定得帮忙。这个忙只帮一两天,要赶上谁家孕妇在船上生孩子,预产期前一两个月就得有船相伴着走,以免孩子突然提前来到这世界上,旁边船上的女人就得紧急充当接生婆。

        五条船分别停靠在“天星号”两侧,然后船与船之间铺上踏板,以便相互自由串门。秉义的“天星号”是婚船,左边两条和右边两条做酒席宴客用,左边第三条做厨房,锅碗瓢盆、蒸煮炒炖都在那里。还有一条船,明天一早会候在新娘子化妆的美容室附近,化好妆,就载着新娘子在运河里慢悠悠地转上三四个小时,中午时分赶到“天星号”即可。水上远嫁,这也是规矩。

        船到位了,各家主动忙活起来。程序都明白,清理好船只,支凉棚的支凉棚,摆桌椅的摆桌椅,搭台子的搭台子;戏台给乐队用,明天会有两支乐队来添喜,一支民乐队,一支西洋乐队。船都是几百吨级的大家伙,稍微收拾一下场面就足够大。

        场面必须大,邵家的婚礼一定得体面。秉义不做抠搜委琐的事。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邵家作为船民的最后一次婚礼,要对得起祖宗。

        各就各位,管自己的一摊子事。早饭过后,秉义和星池的第一要务是去上坟,把喜讯汇报给先人。下船之前先在船头烧香拜了龙王、菩萨和其他各路神仙。三十多年前秉义结婚,七年前女儿出嫁,上坟之前都要走这个仪式。爷儿俩提着食篮、烧纸和一串鞭炮上了岸,遇上穿风衣的姑娘又在对着连在一起的几条船拍照。今天她穿一件夹克,里面一件雪白的衬衣,稍微烫过一些大卷卷的长头发随意地扎在一起,二十七八岁?也许大一点儿,也可能再小一点儿。秉义对女人年龄向来没有判断力。夹克姑娘圆脸,眉目清朗,唇线尤其饱满跌宕,但肯定没用口红,一米七的高个头,人也清朗,一看就是个干练有主意的人。

        她对爷儿俩笑笑,说:“嗨。谢谢您让我拍照。”

        秉义面对陌生女人有种与生俱来的难为情,又在儿子面前,更跟逃难一般紧张,“没事儿,随便拍。”

        “这么大的排场,你们这是要——”

        “我明天结婚。”儿子在这方面比老子更放得开。

        “恭喜恭喜!”夹克姑娘相机挂在脖子上,背一个双肩包,牛仔裤,阿迪的运动鞋。“我就说准有喜事。”她不想耽误他们的行程,篮子里有烧纸和食物,她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她转眼一念,随口就问出来,“不好意思,我可以拍一些婚礼的照片吗?”

        秉义看看儿子。他不是不敢做主,而是已经请了婚庆公司,据说全程有专人录像。他不能再把业务随便许给别人。

        “对不起,我没说清楚,我职业就是画画和摄影,这段时间沿运河上下走动,只拍感兴趣的题材。不是做生意。”

        “哦,”儿子说,“是创作。艺术家。”

        夹克姑娘笑笑,“谢谢。就是做一点儿喜欢的事。”

        “那没事儿,随便拍。”秉义说。

        “不涉及隐私就行。”儿子加了一句。

        “当然。”夹克姑娘说,“也绝对不会给你们添乱。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她很高兴他们答应了,但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同时为自己的得寸进尺感到惭愧。“不好意思,我还想问一下,你们,这个祭祖,我也可以拍吗?”

        “烧纸上坟有什么好照的?”秉义的口气有点凉。这应该算隐私了吧?

        但儿子突然来了兴趣,“可以啊。但是——”

        “绝不涉及隐私。”夹克姑娘保证,“我只远远地拍。”

        秉义想到看过的电视剧里烧纸上坟的镜头,墓碑上的文字经常会被放大特写,于是意味深长地说:“别拍那些字。”

        儿子已经发动了摩托车,秉义拎着两个篮子坐到后座上。夹克姑娘也骑上自行车,她说:“您放心,我只拍远景。我要的不只是人的肖像,我还要拍出人物的故事来。”刚才她一闪念间,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她固然要拍一场船民的婚礼,她更要拍一段船民的生活,拍出他们在静止的影像中流动的故事。

        “姐,”星池放慢车速,以便夹克姑娘能跟上,“我被你创作完以后,是不是就能成名人了?”说完他自己先大笑起来。

        “我自己都没成名人呢。”夹克姑娘笑起来。

        “那我们一起当名人哈。”

        墓地距码头不远,半小时车程。砂石路边的一块荒地里,大小不一地立着几座坟,每座坟前都有两棵树,枝叶葳蕤,风从旷野里吹过来,所有叶子都拍起巴掌。他们停下车,秉义爷儿俩进了墓地,夹克姑娘自觉留在路边,以示她不会看墓碑上的字。当然也是掩耳盗铃,倘若她真好奇,调一下焦,墓碑下爬动的一只蚂蚁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信守诺言,只拍远景。

        半个世纪前,这里是一片无主之地,茅草高过头顶,地上布满石头。秉义的祖父带着秉义的父亲把他的曾祖父葬在了这里。墓碑上刻着死亡时间,一九四八年四月初八日,死者邵常来。那一天早上,济宁邵家的第一位祖先邵常来老大人醒来,照常要在床沿上坐上一袋烟工夫再下地。两袋烟也该抽完了,老大人还没有下床,儿子进屋去看,发现父亲坐在床上已经咽了气。父亲南方人的小个子在死前挺得直直的。跑船人的规矩,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那时候邵家也早已经在济宁落了户。

        在邵家最年轻一代的邵星池看来,有故事可讲的祖宗里,高祖父最传奇。一个四川挑夫,跑到杭州武林门码头当脚夫,据说还跟着一个洋鬼子,沿大运河从南到北一直走到京城。问题是,高祖父在船上干的是专职厨子。挑夫、厨子和水手,星池问秉义,我高祖他会说外国话吗?

        “会个屁。听你爷爷说,到老了他说话全串了味儿,四川话、浙江话和山东话掺在一块儿,可能还有别地方的方言。只有说梦话你才能搞清楚他是哪里人,纯正的四川话。”

        邵家落脚济宁纯属意外。邵常来从北京南下,又回了杭州,脚夫不做了,厨子也不算他最拿手的,“一条水路走到底,老子去过北京城”,够了,一下子成了跑长途的抢手货。那时候除了个别官船和商船,能京杭两头跑的只有漕船。江南的船一口气扎到清江浦的都不多,能到济宁的更少,再往北——算了,还是回去吧。邵常来的北方水上经验花钱也买不来,跑长途的船主争着抢着雇用他。开始还兼做厨子和杂务,越往后身价也抬上去了,邵常来开创了一个新的职业,主体工作就是陪船主聊天,出谋划策,相当于船上的师爷。为此邵常来蓄起了山羊胡子,端起了水烟袋。这个形象星池可以从父亲当宝贝收着的老照片里看到,照片里的高祖父已经老了,头顶瓜皮帽,戴一副圆框眼镜。某一年,秉义也是听他祖父说,他的曾祖父邵公常来跟随一条船往北走,到山东境内,反客为主,把船变成自己的了。船主好赌,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同行的另一条商船上,跟那条船的船主和几个南来的商人推牌九,裤衩都输掉了,最后只剩下一条船。他舍不得直接把船抵押给同行的船主,怕送出去再也收不回来,就找邵常来。

        那时候邵常来手里还是很有一些钱的,聚了多年的跑船酬金,还有小波罗病逝后分到的钱(这一点秉义并不知情,在他的年代里,与外国人的交往早已经是忌讳,祖宗跟洋鬼子有染也不行)。“反正你高祖父有不少钱,”秉义跟儿子说,“船主打了个很大的折扣,把船抵给你高祖父了。他觉得一旦咸鱼翻身,从你高祖父手里赎回来更容易。”原来的船主抵押了船,还过赌债,搭船回江南去卧薪尝胆了。过了徐州邵常来成了老板。此行终点是济宁。卸完货,邵常来遣散水手,他决定留下来。他把船停靠进码头,开始招募当地水手,联系新的货运业务,同时给远在杭州的妻儿发电报,务必火速收拾,举家北上。他不想再回杭州,他担心前船主筹到赎金,把船再赎回去。这个价他到哪里都买不到这样的船。

        事情都做完了,他在甲板上躺下来。头顶上是蓝个莹莹的天,白云朵朵,他想起多年前跟随小波罗第一次来到济宁,那时候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如果那个雨夜没钻出来三个河盗,小波罗就不会死;小波罗不死,他的人生是否会是另一番样子呢?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罗盘。从站在武林门码头等活儿的时候开始,他就想有一条自己的船。现在有了。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小波罗,保罗·迪马克先生。罗盘闪耀着金灿灿的光,邵常来不知道是天上的大太阳照的,还是泪水晃花了他的眼。

        自邵公常来始,济宁邵家的船民生涯开篇了。

        敬完鸡鱼肉蛋、点心和酒,烧过纸钱,放了报喜的鞭炮,父子俩给祖先们磕头。夹克姑娘在路边调整焦距和取景框,她要把这一组船民上坟图拍好,突然听见跪下来的老船民号啕大哭。她放下相机。星池也没料到父亲跪下来后会如此悲痛,他在他身后抬起头,看见父亲撅着屁股,脑门捣蒜一样磕在石头、泥土和野草上。他能理解一个老同志面对祖宗的悲伤。他站起来,拍打膝盖上的尘土,点上一根中南海烟,等着父亲的哭声结束。一根烟抽完了,父亲还跪在祖父的坟前不起来,屁股撅得更高了。父亲哭得如此悲伤和敬业,似乎耗费了半个身体的精力;他的左胳膊放在地上,脑袋支在胳膊上,整个人歪倒在那里。

        “爸,差不多就行了。起来吧。”

        秉义还在哭。

        “爸,你怎么了?”

        秉义还是哭。

        星池走过去抓住父亲右胳膊,要把他扶起来。秉义甩脱他的手,“让我再哭一会儿。”

        第二根烟抽完了,秉义还在哭。星池烦了,说:“爸,还有完没完?”

        秉义直起腰,哭声停止,泪在脸上。“邵家祖传的事业到我手里断了香火,你还不让我多哭一会儿?”

        “作为邵家跑船的终结者,那我的罪岂不更大了?”

        “你爸还没那么不通情理。”秉义用衣袖擦了把脸,“就是想起来锥心,舍不下。咱们家跑了一百多年船,运河上生,运河上死,活下来的,一个个熬成了把老骨头。”秉义绕着两座矮一点没立碑的小坟转了一圈,决定给平辈的兄弟和晚辈的孩子也磕一个头。对不起祖宗,又何尝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和儿子。“你知道这河上,百年里有多少邵家的冤魂。”

        那两座无碑坟,一座是秉义的哥哥思贤;一个是星池的哥哥臭臭,溺亡的时候五岁,还没来得及取大名。那会儿还没有星池。

        邵思贤死于血吸虫病,又叫大肚子病,享年二十二岁。那时候一切公有,他们家的船被编入县水上运输队,挂23号牌。他们去南方,来回差不多三个月。那段时间邵思贤感冒,没好利索又在卸货时淋了一场雨,咳嗽和肺炎跟着起来了。船上医药简单,久治不愈,正好赶上行经的河段生长茂盛的水葫芦,运河水质极差,而他们饮用的只能是运河水,就感染了血吸虫病。回程紧赶慢赶,刚过徐州邵思贤就不行了,死在微山湖上。秉义一直觉得哥哥的死跟那些水葫芦有关,他掌舵的这些年,为了少看一眼水葫芦,南方能不去他就不去。星池到网上百度过这种父亲讨厌的水生植物。为了给猪提供青饲料, 1950年代中国特地从巴西引进水葫芦。比它好养活的东西真不多,往水里一扔,它就能像革命一样蓬勃发展,一天一个样,所以当时还有个中式俗名叫“革命草”。

        臭臭五岁三个月零七天,他们的船装了半船玉米、半船小麦,穿行在骆马湖里。当时秉义已经把西樟木头船换成铁船,改用大功率的柴油机做牵引。岸上有人搬家,远道的亲友来贺乔迁之喜,一挂鞭接着一挂鞭放。臭臭从厨房里出来看热闹,秉义在开船,老婆在厨房做饭。说好了看两眼就回去吃西瓜,一个菜炒好了也没回去,喊也不应,秉义老婆就慌了,拎着锅铲出来找,整条船上哪还有臭臭的影子。秉义赶紧停船,附近的陌生船也都停下,能下水的都跳进骆马湖里找。从中午一直打捞到半夜,一无所获。两口子后半夜一直抱头痛哭,船停在原地没动,怕走远了不知道孩子在哪儿丢的。次日清早,旁边船上的人喊,浮上来了。臭臭肚皮朝下漂在远处水汽氤氲的湖面上。

        因为赶时间交货,秉义把臭臭就近埋在骆马湖边。下一趟专程过来,空船上备一口小棺材,装足冰块,把臭臭带回到济宁,重新葬在邵家的墓地里。

        船上的孩子小时候都穿一种“龙头带子”,像马甲穿在身上,没衣袖,后头拖根绳子,拴在某个铁环上,以防小孩掉进水里。臭臭答应妈妈看两眼就回来,还要吃瓜呢,哪用龙头带子。就疏忽那一下,臭臭没了。臭臭之后是星池姐姐和星池,他们俩龙头带子一直拴到十岁。上船了必须拴,尿尿都得在腰上系根绳子。

        秉义磕完头,让星池也磕一个。星池说:“臭臭也磕?”

        “多大他都是你哥。”秉义摸出一根八喜点上,“跟他们都说一声,邵家的船不跑了。”

        “爸,是跑不动了。”

        “你爷爷临死前,非要我去把船检修一遍。我说头年刚检过,绕太平洋跑两圈都没问题。你爷爷不点头,非让检。你不能跟要死的人较劲儿,我就把船厂的大师傅请来。师傅跟我说,你爹哪是让你检船,是怕你半道上把船扔了。跟老人家保个证就行了。”

        “管用?”

        “我跟你爷爷说,爹,放心,河干了,我也让船在。”

        “爷爷就放心地死了?”

        “你爷爷突然坐起来,说那我喝杯酒再死。我给他倒了一杯粮食烧酒,你爷爷喝完了躺下,才满意地阖上眼。回光返照。”

        “行了,爸,我磕。”星池在小哥哥的坟前跪下,“不管什么原因,是击鼓传花到我手里,咱家的船才没了。给谁道歉都应该。”

        星池伏拜在地,秉义弓着风湿病严重的腰和脖子站在旁边,像一只准备抓鱼的鸬鹚。背景辽阔,大野苍茫,拍照的姑娘在他们似动非动时,及时摁下了快门。

        六条船上更热闹了,能来的船民都来了,各司其职。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把明天需要的一切食材、工具、设施和不时之需全备好。狭小的船民圈子是个熟人小社会,多年的交往给每个人都精确地定了位,所有人都知道谁该做什么,谁能做什么。反倒秉义成了个多余人。一到这种时候他就犯蒙。

        三十多年前他娶媳妇,排场没这么大,人和事也没这么多,新郎要干的活儿不少。但他那两天像个二流子一样晃来晃去,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新娘子的嫁船到了,新郎不见了。周围几条船翻了个遍,最后在岸上的老柳树底下把他抓住了。他穿着一身新衣服坐在石头上抽烟,像个古怪的看客。七年前嫁女儿,也这样,亲家都纳闷,平常脑子挺好使的一人,那天像个傻子,都分不清哪里该站哪里不该站,只知道抱着两盒喜烟,见人就递。

        现在他从自家的船舱里走出来,新房早就被老婆和女儿收拾妥帖。秉义踩着踏板走到旁边搭好戏台的船上,再从演出船走到旁边支着很多张饭桌的船上,继续走,又经过一条船,然后跳上岸。夹克姑娘放下相机,跟过来。

        秉义背着手沿码头走,走一步头点一下。夹克姑娘拍了他的背影,背景是空茫的运河,取景框裁掉了地面,照片里的秉义像是直接走在水上。秉义突然停下来,他只想回头看一下忙碌的六条船,看到的却是拍照的姑娘。他觉得应该跟拍照的姑娘打个招呼,于是他说:“随便拍。”

        夹克姑娘没弄明白是随便拍他,还是随便拍准备婚礼的场面。“我可以拍一会儿您吗?”

        “我有啥好拍的?我就去看看我的船。”

        “船不在那边么?”

        “住家船。”

        “好啊,”说住家船她就懂了。眼下搞运输的船民另有住家船的不多,因为岸上都有房,货船停运了,他们就住到岸上的家里,没必要再置一条来住。“您岸上没房子?”

        “住不惯,浑身比风湿病犯了还难受。走这地儿脚底下都发软,”秉义跺跺脚,这条河堤边的人行道铺着红白相间的地砖。“家里还有几只鸬鹚。”

        “真棒,那我就拍您和鸬鹚。”

        “我就是鸬鹚。”秉义嘿嘿一笑。

        夹克姑娘笑了,看来并非只她一人觉得他长得像鸬鹚。

        “从小他们就叫我鸬鹚。水性好,一个猛子扎水底,憋个七八分钟没问题,看见的鱼绝对跑不掉。比鸬鹚还管用。不过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现在呢?”

        “扎下水骨头疼。”秉义自己都笑了。

        地砖路断了,接下来是土路。河边开始生长丛丛簇簇的芦苇。两丛芦苇之间,一条住家船拴在岸边的柳树上。运河沿岸这样的住家船夹克姑娘拍过不少,有一阵子她专门去里下河、洪泽湖、骆马湖、南阳湖和微山湖去拍住家船上的生活。很多是名副其实的住家船,岸上没房子,长年住船上,一切生活都在水上展开。捕鱼,养殖,在岸上种一点蔬菜和庄稼,跟南方的疍民几无区别。也有个别人家纯粹是因为岸上买不起也建不起房子,几口人蜗居到船上,上班时出门,下班了回到船上。

        五只鸬鹚机警地蹲在船上,看见秉义,嘎嘎地叫起来。秉义对它们拍拍手张开双臂,一个大步跳上船。它们飞起来,要落到秉义肩膀和手臂上,秉义往后躲闪,说:“不能停不能停,爷我今天穿了新衣服。”五只鸬鹚又落到船上,脚脖子上都拴着细麻绳。秉义说,“别小看这几只鸟,吃香喝辣的都指着它们。吃不完的鱼。亲戚朋友一圈送完了,还能卖不少。”

        “鱼这么好抓?”

        “不比从前了。”秉义习惯性地从口袋摸出八喜,夹克姑娘摇摇头不抽,他自己点上。“过去运河水也不干净,但那是水草啊、死鱼烂虾子啊沤坏了的脏;现在才真叫脏,各种塑料袋、垃圾、取土、打沙、工业废水,还有机械船漏的油。你看看,从南到北,有哪段运河水还能淘米洗菜?过去跑船,要做饭烧茶了,伸手就从河里舀。现在你舀看看,喝下去拉肚子拉死倒在其次,嘴都进不了,那个味儿,你说不出来成分有多复杂。我儿子说,马上就成化学药剂了,装进瓶子里熬熬炼炼都能做原子弹。鱼少多了,抓上来的你也未必敢吃。所以我只让鸬鹚在芦苇荡附近下水,长芦苇的地方水起码还干净点。”

        “继续说。我拍我的。”

        “你对着一拍,我就不会说话了。我说到哪儿了?”

        “长芦苇的地方水起码干净一点。国外的一些河道就规定,所有机动船都不许走。”

        “不走机动船怎么运输?不能运输的运河还叫运河?要它干什么呢?”

        “留着做景观啊。很多地方不是都在做沿河风光带么?”

        “你们文化人的想法。你们天天都在说什么‘唤醒’运河,我不懂什么叫‘唤醒’。跑了一辈子船,我能明白的‘醒’就是睁开眼,下床,该干什么干什么;让一条河‘醒’,就是让这条河你来我往地动起来。‘醒’了不动,叫‘醒’么?醒了不动,醒又有什么意义?”

        “您的意思是?”

        “运河运河,有‘运’才有河。不‘运’它就是条死水。”

        “那您还打算在这条河上跑多久?”

        秉义如同被迎头闷了一棍,嘴里只剩下吸烟的声响。他得弄出点动静,吧嗒吧嗒。没错,这一直都是个问题。只有陌生人才会不讲情面地问出来,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跑了。前天回到码头,那是最后一趟。”

        夹克姑娘放下相机。这是她没想到的,为此她有点难为情。“对不起,我就是那么一说。”

        秉义一屁股坐到船上,坐下来才想起来征求夹克姑娘的意见,他说要不合适拍就不要拍了,然后习惯性地把鞋子甩到一边。只要不太冷,在船上他还是喜欢光着脚。光脚不怕水,又防滑,船民都这样。“跑不了了。”秉义说,“心有余力不足。”他跟夹克姑娘简单地说了儿子的新工作。

        夹克姑娘完全理解。“好几个船老大跟我说,活儿不好干了,成了夕阳产业。”她站在船边,以秉义变形的光脚丫为焦点,视角上移。光脚,新衣服,鸬鹚,住家船,船上的一堆小零碎,秉义黧黑的脸、没剃干净的胡楂、干裂的嘴唇,歪在嘴角烟灰低垂燃烧了一半的八喜香烟,缠绕着升腾的烟圈,还有他混浊茫然的眼神;不管是自然色还是处理成黑白两色,都会是一帧好照片。她得让他继续说下去,表情自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您开过多少船?”

        “多少船?数不清。让我想想啊。”果然是个好问题,一想就进去了,一双老眼里放出穿透历史的精光来。“大渔船、小渔船,罱河泥的船、运粪的船、客船、货船,木头船、水泥船、铁皮船,大集体的时候我还开过一段时间公交船。开始是篙撑、手摇、脚踩,后来是帆船,然后是帆动力加上蒸汽动力,烧木炭和汽油,现在完全是柴油机动力,还能发电。”

        “水上生活里,您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夹克姑娘在听讲和发问时手都没闲着,船上船下地走,不停地换角度、构图和找光。

        “一个是小时候,跟爹妈跑长途,我负责十只鸭子,天天跟鸭子玩。我跟我爹手工编了两个大鸭笼子,可以放在船上也可以挂在船帮边,它们可以在笼子里游水。鸭子睡觉是在笼子里,下蛋也在笼子里,我做了一个活动的窝,哪只鸭子要下蛋了,我就把窝塞进笼子里。为什么养鸭子?鸭子好啊,可以测水流、水温和天时气候。十只鸭子每天能下七八个蛋。在那个年代,船走到哪儿都不缺鱼吃,还有鸭蛋,真觉得过的是天上日子。我爹会说书,船一停下就拍着大腿开讲,把其他船上的大人小孩都吸引到我家船上。你说那时候我高不高兴?”

        秉义已然十分放松,一脸拉家常的表情,时不时伸手摸一摸某一只鸬鹚的羽毛。

        “还有一段是我结婚后,三五年换一次船,我是全县个体运输第一户。电视、报纸、广播都来采访报道,政府也重视,下了力气扶持我们两口子。结婚时分家,我爹给我们的是25吨木头挂机船,两年后我就换成30吨的。到1984年,我们卖了30吨的,换成了42吨的木头挂机船。三年后,换成了50吨的铁船。1990年,旧船卖掉,买了78吨的铁船,旧船卖了四万二,新船花了八万,钱不够向朋友借了一笔。1994年,旧船再换新的,我要了100吨的铁船内舱机船,十五万。1996年,卖掉100吨的,换成200吨的铁船,三十五万。2003年换成了273吨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换船。换船有乐趣。跑船人的乐趣。男人的乐趣。”

        “273吨?就现在这条?”

        “就这条。”秉义一下子就黯然了,他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差四个月零十六天十年。”

        “对这条船,您有什么想说的吗?”夹克姑娘说,“抱歉,我做过几年记者,有点职业后遗症。”

        “你们文化人别笑我酸,我还真想过这事儿。这条船差不多已经是别人的了。晚上我经常睡不着觉,就想,舍下一条船就这么难么?真就这么难。除了跑船我不会别的,现学也来不及了,离开这条长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所以我就想,人的命其实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别处。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

        夹克姑娘觉得秉义说得真好。她也恍惚觉得自己的一条命分在了两处,一处抓着画笔,一处按在相机快门上。五只鸬鹚此刻排成一队,站在秉义身边,像五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秉义挨个去摸它们的脑袋,摸到第三只,夹克姑娘按了快门。

        《五只鸬鹚和一个老人》。

        “船卖了以后呢?”

        秉义点上烟。“在水上。”他说,“剩半条命得当心着用。我跟老婆都说好了,跑一辈子了,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条船上,”他拍拍屁股下的船板,“吃睡、睡吃,抓两条鱼,喝二两酒。生在这条河上,活在这条河上,死也得在这条河上。”秉义的电话响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最简单的那款诺基亚,他摁了接听键,老婆的声音雄壮地传出来:

        “又到哪儿游尸了?一到关键时候你就掉链子。给我死回来!”

        “什么事?”

        “事多得要用船拉!你儿明天娶媳妇你知道不?”

        秉义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点,对夹克姑娘难为情地摊摊手。

        “忙您的。”夹克姑娘小声说,“我到处转转,随便拍。明天婚礼我会再来。”

        秉义对手机说:“嚎啥?给鸬鹚喂口吃的,这就回。”

        两里地外放了三个二踢脚,这边船上就开始热闹了。新娘子马上就到,管事的招呼所有人各就各位:厨师回到锅边;乐队站到台子上;伺候桌椅的一律摆放完毕;陪同新郎的小伙子把西装领带理清爽;迎接新娘子的小媳妇、大姑娘和老娘们最后查看一遍新房;找不到事做的亲友和看客自觉闪开一条道,准备好巴掌、欢呼和要撒的花。秉义呢?秉义!鸬鹚邵秉义!别跑,跟星池他娘到屋里去,对,坐在太师椅上别动,厕所也不许上,把红包和礼物揣好了,星池和媳妇磕完头就给。

        ——鼓乐班子,走起!

        民乐队一例中式唐装,唢呐、笛子、二胡、笙箫、锣鼓、铙钹,演奏的是《彩云追月》;西洋乐队穿黑西装、燕尾服和白衬衫,长号、短号、三音号、萨克斯、小提琴、单簧管、双簧管,演奏的是《婚礼进行曲》、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的第五幕前奏曲。民乐队在船头,西洋乐队站船尾,呈对垒之势演奏。每个乐队前面都支着若干个立麦,每个乐队自备两个大音响,巨大的乐声呈八字形向外扩散。看热闹的先用左耳朵听民乐、右耳朵听西洋乐,有点乱;再用右耳朵听民乐、左耳朵听西洋乐,还是有点乱;后来不管民乐、西洋乐,也不管哪个耳朵进哪个耳朵出,乱糟糟地听见什么是什么,听见多少是多少;再后来,音乐也听不进去了,只顾看两边队员吹胡子瞪眼地斗法的表情,看得开心极了。然后,有人高喊:

        “新娘子驾到!”

        两支乐队对阵的中间地带立马空无一人,都去看新娘子了。在西装革履的邵星池从自家船跨到迎亲船去迎接新娘子的一瞬间,换了一件喜庆的红上衣的画家和摄影家按下了快门。拍照的时候,她头脑里闪过一个题目,《脚踩两只船》,觉得这玩笑有点过分,立刻就否决了,这种时候还是老实巴交的《奔向新生活》更讨喜。

        新娘子是岸上人,这让邵家的亲友既羡慕又担忧。船民与船民结亲,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一是船民的生活圈子太窄,能见着的都是并肩和迎面跑船的人;二则水上的生活习惯跟岸上不同,倘若接受不了,真过不到一块儿去。船民的儿女缘定终身,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固然让人放心,但生活也是一眼就看到头,孩子将来还是得跑船,所以水上生活几乎都祖传。跟岸上人家结了亲,多半改变了生活轨迹,上了岸就很少再下水;但头顶是天、脚下是水跟抬头天花板、低头水泥地的差异完全是世界观的不同,顺顺当当过下去的也不是很多,你又不能不担着一份心。而犹犹疑疑间,生活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过邵家的星池娶了岸上姑娘,亲友们还是普遍看好的,因为星池不在水上待了。他要到岸上开公司当老板。古老的船民队伍里的不肖子孙,我们祝福他吧。

        ——鞭炮响起来!音乐再大点声,对,有多大声就吹出多大声!《步步高》。两支乐队同时演奏,一,二,三,走——

        拍照的红衣姑娘不得不承认,不管她沿运河一路拍下来走过多少条船,还是没法像看热闹的船民那样,船仿佛长在脚上,他们在不同的船只之间如履平地。她缺少水上围观的基本能力,她必须提心吊胆地盯住脚底下,才能防止哪一脚踩空了掉进水里。等随人流安全地挤到新房门口,新郎新娘已经进屋了。她踮着脚也不能越过别人的头顶。又把相机举起来,还是不行,看不清取景框,机子也拿不稳。她听见坐在太师椅上的秉义说了一声:

        “请各位借个过,让那姑娘进来。”

        前面的人回头看,见她拿着相机,以为是跟正全程跟拍摄像的人是一伙的,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她千恩万谢地进了新房。摄像机的支架放在靠墙的中间位置,这样扎了马尾辫的男摄像师就可以随意转动镜头,把新房里的一举一动悉数纳入镜头。红衣姑娘是个编外的,不敢造次,就躲在靠墙的一角,站定了不再挪动。她决定就在那个位置拍出几张别致的照片来。

        仪式即将开始。秉义两口子一身地主和地主婆的装扮,分别坐在左右两张太师椅上,等儿子和儿媳妇磕头端茶。秉义的胡子这回剃干净了,穿一双新上脚的黑皮鞋。多年来隔三岔五接受媒体采访,也算久经沙场,他的表情显然比老婆更从容。星池妈的表情跟她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骨节粗大的两只手类似,总是控制不住地轻微抽搐。她僵硬地坐在冒牌的红木太师椅上,头发花白,运河上的风吹日晒让她的脸跟丈夫一样黑。她坐在那里,不像个婆婆,倒像个恐惧婆婆刁难的媳妇,还是旧时代的媳妇,新时代的媳妇早就翻身当家做主了。如此说来,她这个婆婆如履薄冰地坐在那里,倒也贴切,儿媳妇可不是好惹的。

        请来的司仪,一个光头小伙子,据说是当地电台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声音不错,像低音炮,就是说话有点油。他说,水陆联姻,祝两位新人早生贵子,娃儿要是飞行员,三军齐了。

        船民的婚礼不知道是否有其特殊的程序,但在光头司仪的主持下,跟岸上普通人家的婚礼没任何区别,还是那老三篇:证婚人致辞;新人真情告白,交换结婚戒指;亲朋好友插播祝福;给父母跪拜献茶,父母送礼物和红包;父母或长辈谆谆教诲,祝愿明天会更好。可以严肃,可以活泼,也可以插科打诨无厘头,说多说少,全看现场气氛和当事人心情,丰俭由人。

        按照程序走,红衣姑娘没听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拍照的激情和想象力大打折扣。在她的理解里,绘画和摄影并非简单地寻找好看的画面,而是要在画面中有所洞见,发现意味和故事。这就需要被拍摄者情绪、思想、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深度介入,但这些程序只是不走心的“摆拍”。到了秉义两口子出场的环节,总算有点意思了。

        星池和媳妇跟着司仪的口号,跪在大红蒲团上给秉义和老婆磕过三个头,小两口举起盖碗茶敬献父母,以谢养育之恩。也是个形式主义,要在别家的父母,湿湿嘴给个意思就行了,秉义两口子不,满满一大茶碗,一口气全喝下去了。围观群众可能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公婆,哗一下爆笑开来。秉义老婆突然眼泪下来了,哆嗦着嘴唇说:

        “孩子端的茶,我得喝完。”

        秉义开始也是要个意思,喝了两口瞟一眼老婆,她还继续喝,就算茶碗遮住半张脸,他还是看出了她表情里的悲壮。坏了,这婆娘关键时候想起早夭的大儿子臭臭了,她一定是把这茶当双份喝了。她喝完,他必须步调一致。大家都为星池媳妇感到高兴,一碗茶就知道她摊上了个好婆婆。秉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小手帕,递给老婆,顺便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要节制。她点点头,用小手帕擦掉眼泪。这手帕本来是个摆设,放在新衣服里做样子的。

        门外冒出一句:“这眼泪要新媳妇亲自擦。”

        大家就跟着起哄。星池媳妇闻声真就站起来了,走上前两步给婆婆重擦了一遍。众人鼓掌叫好。红衣姑娘咔嚓咔嚓一串拍。秉义老婆倒不自在了,一手握着儿媳妇的手直感谢,一手往兜里找红包,提前就给塞儿媳妇手里了。

        “嗨嗨嗨,我说阿姨,”司仪说,“您再好的婆婆也不能抢戏啊。离下个程序还有两公里,我这发令枪还没响呢。”

        众人又大笑。

        秉义老婆说:“一样一样,早晚都要给。孩子,拿着。”

        儿媳妇大方地接住,谢过婆婆,退回到蒲团后又跪下来。

        “这事弄得,”司仪做出无辜的表情,“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接下来我都不知道怎么主持了!”他走到秉义跟前,说,“只能委屈大叔唱独角戏了。您怀里有什么宝贝,能不能给咱们亲朋好友开开眼?”

        秉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解开唐装的上面三个盘扣,真就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红绸子包裹。红衣姑娘刚还奇怪,老人家不胖啊,穿了新衣服肚子怎么就大起来了?倒是难为了裁缝,上衣里做了一个这么大兜。秉义打开红绸,里面还有一层黄绸子。门外的看客齐刷刷踮起了脚。秉义又打开黄绸子,一个貌似黄花梨木做的圆形盒子。继续打开木头盒,一个黄铜做的圆盘。秉义端着圆盒倾斜着朝向大家。透过圆盘表面一层被摩擦得含混的玻璃,众人看见黄铜圆盘上刻满奇怪的符号、数字和刻度;圆盘中间有一片垂直于圆盘的翅膀形状的指针,指针的颜色比黄铜浅,发出嫩黄的光;而在翅膀形指针之下,还有一个细长的银白色菱形指针,指针的轴在圆盘的中心。秉义展示圆盘时,菱形指针一直晃动,好像在寻找自己要指的方向。

        “啊?罗盘!”

        跑船的人对这个东西不陌生,但如此隆重地层层裹藏,又以如此漂亮的材质与造型,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对,罗盘。”秉义说,“我爷爷娶我奶奶时,我爷爷他爹把这个罗盘给了我爷爷。我爹娶我妈时,我爷爷把这罗盘给了我爹。我和星池妈成亲那天,我爹喝了两大碗酒,抹着眼泪把它传给了我。今天,星池和小宋结婚了,按照祖上的规矩,我把这个罗盘亲手交给星池。”他把上衣盘扣扣好,捏住衣角打理整齐,再次捧起罗盘,挺胸抬头,对儿子说,“星池,来,接着。”

        星池站起来,有点蒙。他走到父亲跟前,双手伸出来了还在说:“爸,我们不再跑船了啊。”

        “跑船不跑船,咱们邵家都是船民。接着!”

        司仪及时地鼓掌,他说:“老人家说得实在!亲友团的各位朋友,你们觉得叔叔说得好不好?好就来点掌声!”

        围观的多半是船民,还有比这句话更提神的么。掌声像河水拍打船只。

        星池捧着罗盘退回到蒲团上。

        司仪说:“我觉得老先生还想再说几句。我们要不要再给点掌声?”

        掌声又起。

        “说两句就说两句。”秉义回到太师椅上,有段半分钟的空白,然后拍一下椅背,说,“今天孩子结婚,作为父母,我和老伴很开心。都长大了。小宋的叔叔和舅舅也在场,我和老伴感谢你们,谢谢你们把小宋送过来!小宋是个好姑娘,我们老两口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请转告亲家公亲家母,请他们放心。我把星池交给小宋,我和他妈也放心。我们希望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越过越好!”

        司仪插了个空,带领大家掀起了一个鼓掌热潮。

        “儿大不由娘。星池今天成家立业了。咱们家世代跑船,到星池这里,上岸了。说真话,我这心里堵了好几个月,不是想不通,是放不下。水饭吃了一百多年,饭碗到我邵秉义手里,砸了。我答应过我爹,要把这个碗端好的。但是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想法,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这个世界在变,年轻人就应该按年轻人的想法去活,去干。我不知道星池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但我尊重儿子的决定,就像当年我爹尊重我的想法一样。

        “咱们船民的传统,儿子一结婚就分开过,分家的礼物是一条船。我和星池妈要成亲了,我爹问我要什么样的船。我说要机动的,让机器推着船跑。我爹想不通。他说咱们船民的手艺在哪儿?在撑篙,在划桨,在扯帆。一篙值千金。最牛的船老大都是使帆的高手,不管哪个方向来风,都能调节好帆的角度,让船一直跑。帆都不用,你跑什么船!我说要么给我机动船,要么不要。我爹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他觉得邵家跑船的事业毁在我手里了。我没有。我把船跑得很好,我把船跑得更好了。所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我们的老黄历不一定就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

        “星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我们长年在水上,耽误了他,要不他能读出很好的书。小时候他孤单,被绳子拴在船上,没有玩具,头发里长满虱子。他自己跟自己玩,把褂子脱下来往天上扔,落下来再扔到天上去。风把衣服吹起来,他就拍手笑。吹到河里的衣服,看见了我们就捞上来;没看见,就顺水漂走了。那几年,不知道丢了多少衣服。”

        老婆对秉义使个眼色。讲几句行了,还没完没了了。秉义讲得专心,根本没看见。老婆想伸手碰他一下,怕动静太大,就清一下嗓子。秉义还是没扭头看她,继续讲。两人表情微妙的那一瞬间,红衣姑娘抓拍到了。

        “星池是有主见的孩子。在家里,我这把老骨头说了算,但我很清楚,我这儿子一直都很有主见。在场的都是多年跑船的老兄弟,都是亲人,这几个月为了我们家的事都没少操心,趁这个机会,我一并对大家说开了,也算个交代。

        “成家立业都是一辈子的大事,星池决定了,我支持。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上岸对船民也是个生死离别的大事。但舍得也要舍得,舍不得也要舍得。我是个老古董,但我不迷信,更不是老糊涂。想做的尽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好。我相信星池。我和他妈结婚第二天,她到娘家回门,回到家迟了一会儿,太阳落了。照咱们船上规矩,新娘子得带着太阳进门,要不会败财路。说来不怕大家笑话,那天中午我在丈母娘家多喝了两口,眯着了。醒来后紧赶慢赶,回到家太阳还是落了。我爹气坏了,两年没跟我们俩说话,船也不让我们跟了,怕坏了财运。我们俩就这么分家单干了。我们俩起早贪黑,三两年跑成了微山个体运输的第一大户。我爹脸色才好看一点,有天晚上叫我喝酒,喝到位了才跟我说,带不带太阳进门看来都行啊。”

        秉义老婆实在忍不住了,直接把手伸过来,“叫你说几句,你这上天入地的一通扯!俩孩子还跪着呢。”

        “那小宋、星池,你们俩先起来。”

        “爸,你说吧,”星池说,“这些年我就没听过你说这么多话。”

        小宋也说:“爸,您只管说。我跟星池听着呢。”

        秉义站起来,挠挠腮帮子,扭头看老婆,“我说到哪儿了?都是你,没事瞎打断啥呀。三十多年你就没让我痛痛快快说过。”

        老婆哼一声,脸扭到另外一边,“看把你憋的!我也没见你哪天成了哑巴!”

        屋里屋外的人都笑起来。

        “好吧,再说最后两句。就两句。”秉义说,“这个婚礼呢,是我坚持在船上搞的。咱们家是船民,上了岸、上了天都是船民,邵家祖祖辈辈就是船民。老祖宗都在天上看着,也在水上看着,在这一千多公里长的大运河上看着。我得给祖宗一个交代。还有那个祖宗传下来的罗盘,传到星池手里了,怎么用是他的事。过几年他可能回到河上了,也可能一辈子不再下水。不管下不下水,那罗盘的指针该指南的时候还指南,该指北的时候照样指北。我就说这些。谢谢各位老兄弟,谢谢各位亲朋好友,谢谢到场的所有人!老鸬鹚给大家鞠躬了!”

        秉义弯下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掌声之前,按相机快门的声音先响起来。

        半下午,酒足饭饱,忙的人先撤了,没事的就懒散地坐在酒桌旁,看两支乐队继续较劲。进入点歌模式,想听什么曲子,想让哪只乐队演奏,交钱。看热闹的就起秉义和星池姐夫的哄,让他们掏腰包。这是他俩的义务。星池的姐夫也是个船老大,看肚子的规模应该挣了不少。这是个爽快人,往乐队旁边的船上一坐,架起二郎腿,对起哄的那伙人说:

        “随便点,银子我出。越热闹越好。来就是干这个的。”

        秉义把一个小伙子叫到跟前,掏出大小一沓钞票,让他代办。“别让停。喜事就得有个喜事的样儿。”然后就下了船,背着手往南走。

        红衣姑娘跟上去,她只是想跟他道个谢,顺便告个别。午饭她被请到贵宾席上,秉义介绍她是大画家、大摄影家,说得她脸都红了,赶紧喝下两杯酒。她给新娘子带了一件礼物,一条布拉诺岛产的手工蕾丝边丝巾。年前去威尼斯拍潟湖和运河,慕名去了布拉诺岛。这次装进旅行箱,打算合适的时候自己戴,赶上星池婚礼,正好送新娘子。

        红衣姑娘叫一声叔叔,秉义站住。“叔叔,我要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哈。”

        “随时欢迎,”秉义中午喝了不少,还有一脸酒气。“就那条住家船。来不来我都在。”

        “您真是个好人,都不问我是谁。”

        “你是来拍照,又不是要债。”

        “谢谢叔叔,说得好!”红衣姑娘笑起来,“您这是去哪儿?”

        “给我那几只鸬鹚弄口吃的。”秉义说,突然诡秘一笑,伸长脖子,人半蹲,右手五指并拢,掌心朝下,放到额头前;左手掌心向上,放到腰后,“嘎,嘎。”他的右手和脑袋同时点动,左手跟屁股一起摇摆,学起了鸬鹚。那造型也的确神似一只鸬鹚。

        “就这样,别动!”红衣姑娘眼睛一亮,迅速举起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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