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格兰德斯和他那对宛如美洲蜥蜴的跟班让我沾染了一身晦气,然而,步出咖啡馆后,我披着漫天艳阳散步还不足一百米,惊觉自己有一具几乎陌生的身躯:体格健壮,没有疼痛或恶心,耳鸣已经消失,脑部刺痛也全然退去,我不再觉得一身疲惫,身上也不再冒冷汗。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之前,自己仍被死神逼得喘不过气来。我也知道,前一天夜里发生的那场悲剧,包括巴利多的死亡以及命在旦夕的艾斯科比亚,都应该会让我深感遗憾与悲伤才是,然而,在我的良知和意识里,除了无动于衷之外,丝毫容纳不了别的感受。那个七月的早晨,兰布拉大道仿如一场盛宴,而我则是盛宴上意气风发的王子。
闲逛了一阵子,我漫步走到圣安娜街口,打算给森贝雷先生来个意外惊喜。踏入书店时,森贝雷先生正在柜台后面装订账单,小森贝雷则踩着阶梯整理架上的书籍。一见到我进门,森贝雷先生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此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认出我。过了半晌,他脸上的一抹笑容乍然收起,嘴巴倒是张得好大,赶紧绕过柜台上前抱住我。
“马丁?真的是您?我的老天爷啊……您简直是脱胎换骨,教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我一直很担心您,我们去找了您几次,但是敲门老半天都没人回应。我还去问了好几家医院,甚至去了警察局。”
小森贝雷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望着我,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我努力回想自己不到一个礼拜前的惨状,简直比第五区殡仪馆里的死人还要狼狈。
“抱歉,没想到让两位替我担惊受怕了。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出门去了,好几天不在家。”
“可是……您这是怎么了?您一定听了我的话,去看医生了吧,对不对?”
我点点头。“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压力太大。吃了几天补药,又是好汉一条。”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补药是什么牌子?我每天拿来泡澡看看有没有效?我说,看到您这个样子,我真的好高兴,这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闲聊片刻之后,话题很快就转换到当天的重大新闻。
“您大概已经听说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的事情了吧?”森贝雷先生问我。
“我刚从那里过来。真是教人难以相信。”
“世事难料。我虽然对这两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我还是替他们觉得难过……对了,那您呢?您和他们签的合约怎么办?抱歉,我的问题稍嫌直接了一点……”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认为这两位合伙人创立的出版社名称应该会继续沿用。而且,我想他们应该会有继承人。不过另一种可能的情况是,假如两人都过世,而这家公司就此解体,我跟他们之间的合约自然也就此终止。这是我的看法。”
“换句话说,假如艾斯科比亚也去见了死神……哦!但愿上帝能宽恕我……这么一来,您就恢复自由了。”
我点了点头。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森贝雷先生喃喃低语着。
“就看上帝怎么安排了。”我随口应了这么一句。
森贝雷先生点头附和,不过,我发觉他的神情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安,似乎有意改变话题。
“总之,只能这样了。对了,您今天过来还真是时候,因为我正好有件事要请您帮忙。”
“没问题。”
“我可要先提醒,您大概不会很乐意做这件事的。”
“如果是我乐意做的事,那就不叫帮忙,而是享受。如果是您要我帮忙,那么再怎么说都是享受。”
“其实这件事跟我无关。反正,我把事情告诉您,然后您再做决定,不必勉强,好吗?”
森贝雷先生倚在柜台边,俨然一副准备开始说书的神情,顿时唤起了我童年时期流连书店的美好回忆。
“这件事情和一个女孩子有关,她叫作伊莎贝拉。这女孩今年大概十七岁。聪明得很,她经常到书店里来,我也常借书给她。她告诉我,她想成为作家。”
“这故事听起来好耳熟。”我在一旁说道。
“是这样的……一个礼拜前,她带了自己创作的小说来给我看,没多少篇幅,大约二十或三十页而已,接着,她问了我对这篇小说的意见。”
“结果呢?”
这时候,森贝雷先生刻意压低音量,仿佛正打算告诉我一个全世界最重大的机密。
“超凡脱俗的杰作。她写得比近二十年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小说都还要好。”
“我真希望自己属于那百分之一,否则,我干脆让虚荣把我踩在地上,然后从背后一刀把我捅死算了。”
“我认为您正好就属于那百分之一。伊莎贝拉非常崇拜您。”
“崇拜我?您是说我吗?”
“没错,她简直把您当成了黑面圣母和耶稣基督的混合体。她已经把整部《诅咒之城》读过十遍,后来我把借给她看,她告诉我,如果她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此生死而无憾。”
“这段听起来倒像是设局的圈套。”
“我就知道您会找这样的托词拒绝我。”
“我没有拒绝。您还没告诉我要我帮的是什么忙。”
“自己想想吧。”
我叹了口气。森贝雷先生在一旁咂了咂舌头。
“我就说了,您不会乐意做这种事的。”
“您可以找我帮忙别的事情。”
“请跟她聊聊吧,给她一点鼓励和建议……听听她的想法,看看她写的作品,然后引导她的创作方向。不会花您太多时间的,这个女孩子反应异常敏捷,您一定会很喜欢她。两位肯定能够成为好朋友,她可以当您的助理。”
“我不需要什么助理,更别提还找个陌生人。”
“说什么傻话呀!还有,您应该认识她的,因为她已经认识您了。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好多年前就认识您,但是她非常确定,您一定不记得她了。看来,她很不幸地正好就有那种认定写作会让人下地狱的父母,他们一度想把她送进修道院去当修女,后来又想尽办法要把她嫁给某个大老粗,让她生一窝小鬼头,从此在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里过一生。您如果不出面拉她一把的话,那跟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森贝雷先生,您说得也太夸张了。”
“我说……我也知道,助人为善这种利他主义对您而言,就跟和一大群人跳萨达纳舞一样愚蠢,我之所以请您帮这个忙,是因为女孩每次来书店,那双充满灵慧和求知欲的眼睛就会盯着我看,我总觉得看着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可塑之才却不帮她一把,良心过意不去。我能教她的部分,全都跟她说了。这女孩学习能力很强,马丁。我记得这辈子只见过两个如此聪明的孩子,另一个就是童年时期的您。”
我又忍不住叹了气。“她名叫伊莎贝拉,姓什么?”
“吉斯伯特,伊莎贝拉·吉斯伯特。”
“我不认识她。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看她八成在跟您胡扯。”
森贝雷先生缓缓摇着头。“她也说你一定会这样回答。”
“嗯……不但有天分,还有预知一切的超能力。她还跟您说了些什么?”
“她说……据她推测,您的作品比您的个性好多了。”
“这个伊莎贝拉,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
“我可以请她去找您吗?应该不会太为难吧?”
我俯首听命,终究还是答应了。森贝雷先生露出胜利的笑容,作势要送上热情的拥抱,我在他付诸行动前趁机火速逃出书店,免得让他以为我真的变成大好人了。
“您不会后悔的,马丁。”我溜出店门时,听见森贝雷先生抛出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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