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门前,我发现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正坐在大门阶梯上悠哉地吞云吐雾。一见到我,脸上立刻露出优雅的笑容,简直就像从午后肥皂剧里走出来的绅士,热络得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接着,他把打开的烟盒递了过来。我瞥见那是法国的吉卜赛女郎牌香烟。于是,我接受了。
“咦……汉赛尔和格莱特两位先生呢?”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没办法过来。我们刚好接获线报,因此他们正忙着押解一个犯案累累的前科犯重回犯罪现场,或许,这样可以让嫌犯的记忆力变得更鲜活一点。”
“唉,可怜的大坏蛋。”
“我如果告他们说要来找您,他俩一定会坚持一起来。他们对您的印象好极了。”
“一见钟情是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警官先生,有我可以为您效劳之处吗?如果不嫌弃,我很乐意请您上楼喝杯咖啡……”
“我可不想侵犯您的隐私,马丁。我只是想趁媒体发布新闻之前亲自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艾斯科比亚先生今天下午在医院过世了。”
“天啊,我不晓得……”我惊呼着。
格兰德斯耸耸肩,不发一语地抽着烟。“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有什么办法呢?”
“您查出可能的起火原因了吗?”我问他。
警官先生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从案发现场的所有迹象看来,有人朝着巴利多身上泼了汽油,然后引火焚烧。着火的巴利多惊恐慌乱,想要逃离办公室,火势因此迅速蔓延。他的合伙人和另一位员工试图帮他扑灭火势,结果反而因此引火上身。”
我咽着口水,格兰德斯在一旁泰然自若地微笑。
“今天下午,出版社的律师告诉我,您和出版社签订的合约,随着两位负责人的去世而自动失效了,不过,出版社的继承人仍保有您以前出版的作品版权。我想,他应该会寄出一封正式信函来通知您,但是我认为您应该会希望早点知道这件事。这样也方便您来决定是否接受先前提过的那位出版商的合作邀约。”
“谢谢。”
“没什么,小事一桩。”
格兰德斯抽完最后一口烟,随手把烟蒂往地上一丢。他面带亲切笑容地看着我,站了起来,在我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朝着公主街的方向渐渐走远。
“警官先生?”我站在原处大声叫他。
格兰德斯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我。
“您千万别以为……”
警官先生给了我一个不耐烦的苦笑。“请多保重,马丁先生。”
我早早就上床睡觉,惊醒过来时,以为已经是隔天早上了,查看之后才发现时间不过是午夜刚过几分钟。
我在梦里看见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被困在办公室里,火舌在他们的衣服上猛烈窜烧,直到全身每一寸肌肤都着了火。接着,衣服遮蔽下的肌肤化成灰烬落了地,他们的眼神充满烈火焚身的惊恐,躯体因为焦虑和恐惧而痉挛,最后跌落在瓦砾堆里,此时,肌肉逐渐与骨骼剥离,仿佛熔化的蜡,在我脚边形成一摊液体,上面映着我的笑脸,手中还拿着点燃的火柴……
我起床找水喝,心里很清楚,我已经被赶下这天晚上的睡眠列车了,于是我上楼到书房,从抽屉拿出自遗忘书之墓取得的那本书。我开了台灯,并伸手压低灯罩,好让灯光聚焦在书本上。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乍看之下,这本书汇集的都是一些不具特别意义的文章和祝祷辞。这是一本初稿,每一页都是打字机打出来的,皮革封面也草草装订而成。我继续往下读,片刻之后,似乎已能领略书中叙述的故事、歌谣和思想。书中文字自成一格,起初看似缺乏风格,渐渐却变成了催眠式的诗篇,缓缓渗透进读者的思绪,让人陷入沉睡和遗忘之间的状态。书中内容也是同样的情形,直到第一部或第一首诗篇过了大半才渐渐明朗,整部作品的结构看似以古老诗篇组成,传达着超越时空的自由意志。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本《永恒之光》其实是一部亡灵之书。
前面的三四十页充满了拐弯抹角的字句和谜语,读者仿佛陷入了荒诞离奇的文字拼图,而书中的哀求也越来越令人不安,那些韵律诡异的诗句,偶尔描述死神的模样,仿佛白色天使,但有一双蛇蝎般的眼眸,偶尔提及全身发亮的孩童,那是在大自然、欲望和脆弱人性中无处不在的唯一上帝。
不管那位神秘的D.M.究竟是何方神圣,总之,在他的文字里,死神呈现的是一种贪婪、永恒的力量。书中融合了许多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拜占庭神话,根据D.M.的看法,世间只有一种开始,也只有一种结束,世间只有一个创造者以及摧毁者,但以不同名字出现,并依附在不同的人身上,针对其弱点施以诱惑,唯一的上帝的真正面貌被划分为两半:一半温柔慈悲,另一半则是残忍邪恶。
我从开头的部分就能做出以上推论,因为接下来的内容已见松散,作者似乎迷失了叙述方向,他甚至无法清楚描述书中故事的景象以及预言式的观点。腥风血雨和遍地烈火,一再吞噬城市和人民。身穿军服的死尸部队走过无边无际的平原,每一个步伐都是拖着自己的生命往前走。碉堡城门口,落难王子被人以破旧旗帜的布条绞死。一片黑色汪洋里,成千上万的幽灵在冰冷剧毒的黑潮里载浮载沉。烟尘如云,白骨如海,虫蛆和毒蛇在腐肉里钻动……连续出现的地狱场景,简直令人作呕,甚至到了烦腻的地步。
翻阅这份手稿时,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走过一张病态、焦虑的心理地图。在一行又一行的字句里,作者不断收集资料,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渐渐掉入疯狂的深渊。在我看来,书中最后三分之一仿佛是同归于尽的威胁,又像是从心神错乱的地窖里发出的绝望呐喊,希望逃出心灵的迷宫地道。全书骤然结束于一个写到一半的哀求语句,却无任何解释。
读到这里,我的眼皮已经直往下耷拉。窗外飘来一阵微风,来自海上的清风,穿越家家户户的屋宇飘到我的窗前。我正打算把书合上时,心中突然好像堵了个疙瘩,霎时,我觉得这份手稿的打字机字体好像哪里不对劲。我重回手稿开头的部分,然后往下检视内文。我在第五行找到了第一个标记,从这里开始,同样的标记每隔两三行就会出现。有个字母,大写的S,每次出现时总会稍微往右倾斜。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把纸卷进书桌上的安德伍德打字机里。我随意打了一个句子。
Suenan las campanas de Santa María del Mar.
(有时我会听见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
我把纸张抽出来,凑近台灯看个仔细。
我叹了口气。《永恒之光》手稿就是用这台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据我猜想,有可能也是在这张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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