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戈滕兰车站附近,比洛大街自东向西横穿柏林交通最繁忙的街区之一。这片街区长达一公里,那美国女人的住址就在这一带。那栋公寓楼比马赫想像的还要破败不堪:五层高的砖楼,墙面上积满了一个世纪以来从柏林-安哈尔特铁路上飘过来的火车煤烟,其间还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白色的鸟屎。公寓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胡子拉碴的酒鬼,脑袋左右扭动,挑衅地盯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马路对面是个高架地铁车站。马赫在路旁停车的时候,正好有一列地铁进站,红黄相间的车厢和蓝白色的电火花为这片陷入黑黢黢暮色中的灰暗街区添上了几抹色彩。
她的公寓在四楼。不在家。马赫读着钉在门上的英文字条:“亨利,我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爱。夏莉。”马赫只认识少数英文单词,但要看懂这个字条还没问题。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下楼梯。波茨坦大街很长,两边有许多酒吧。
“我在找麦吉尔小姐,”在底楼,他对公寓看门人说,“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她吗?”
见到银黑色的党卫队军服,看门人像合上电闸一样立即精神起来,原先百无聊赖的神情变为热切的巴结面孔。“她一个小时以前出门了,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她出去十五分钟以后,一个年轻小伙子来找她。是个外国人,穿得很时髦,短头发。她午夜之前是不会回来的,这我可以向您保证,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马赫不禁想,这个长舌头的老太太向盖世太保汇报了多少关于她的房客们的情报呢?“她有没有常去的酒吧?”“‘黑妮’,就在拐角。那些死外国佬都去那儿。”
“您的观察能力会为您赢得赞赏的,夫人。”
五分钟后,当马赫终于摆脱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时,他对“夏莉”的情况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了。他得知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知道她个子很小,很苗条;知道她出门时外面穿了一件蓝色风衣,“还有高跟鞋,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对,高跟鞋,就像个妓女”;马赫还知道了这个女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知道她经常半夜才归家,下午才外出;知道她拖欠了上个月的房租;那胖女人还想把他拖到垃圾桶旁边,指给他看“那贱妇扔出来的酒瓶子,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不了,谢谢您了,夫人……不,她不是妓女,我不想对她立案侦查。没有这个必要……不,我不想看她丢掉的酒瓶子。您已经帮了很多忙了……”
他开车右转,驶上比洛大街,接着再次右转,进入热闹非凡的波茨坦大街。黑妮酒吧就在左前方五十米远。大大的招牌上,一个穿着皮围裙、留着大胡子的胖子正在快活地举起一杯溢满泡沫的黑啤酒。招牌下面是霓虹灯拼成的酒吧名字,有几盏灯早就烧坏了,远远看去,店名变成了“hEI S”。
时候还早,酒吧里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那里坐着一桌人,正在用英语大声交谈。六个人,她是其中唯一的女人,一边大笑,一边用手指头缠绕着旁边一位年轻男子的头发。那男子也在大笑,忽然看见马赫走过来,低声向众人说了句什么话,笑声全都停住了。这几个人全都扭头看着马赫,他对自己的党卫队军服和马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感到很窘。
“麦吉尔小姐,你好。”马赫彬彬有礼,仿佛一名英国绅士,没有像典型身穿军装的德国人那样“咔”的一下并拢脚跟,“我是扎维尔·马赫,柏林刑事警察探员。”他把他的证件递过去晃了晃,“能和您借一步说话吗?”
她有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在酒吧的昏暗灯光下闪闪发亮。“请便。”“私下谈谈,我是说。”“我和警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凑到旁边那位年轻男子的耳旁,同他耳语了几句话,他们俩全都笑起来。马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那男子站了起来。他穿着运动夹克,里面的衬衫没有扣扣子。他从衬衫胸袋里抽出一张名片:“亨利·奈丁格尔。美国大使馆二等秘书。很抱歉,马赫先生,但是麦吉尔小姐说她已经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们的警察了。”马赫没有搭理他。
那女人说:“如果你不愿意走的话,为什么不加入我们?这是《纽约时报》的霍华德·汤普森先生,”年纪最大的男子抬了下眼镜,“这位是合众国际社的布鲁斯·法隆先生。彼得·肯特,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阿瑟·汉内斯,路透社。亨利,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们正在喝一小杯,庆祝那件‘大新闻’。来吧。美国人和党卫队——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啦,不是吗?”
“小心点,夏莉。”使馆的那个年轻男子小声提醒说。“闭嘴,亨利。哦,天哪,要是这个人还不走的话,我就跟他一块儿走。看这个……”她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揉皱了的表格,把它塞到马赫鼻子底下。“因为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收到了这个。我的签证被提前注销了,因为‘未经许可便与德国公民进行密切交往’。我本来应该今天离开,幸亏我的同事跟宣传部说情,才又延长了一个星期。看上去不错,是不是?正好在‘大新闻’之前把我撵走。”“这事很重要。”马赫催促他。
她盯着他,表情很镇定。大使馆的家伙把手放在她胳膊上。“你不必一定跟他走。”这句话看来帮她拿定了主意。“你住嘴好吗,亨利?”她挣脱他的手,穿上了风衣。那个岁数最大的男人用英语说了什么。“我知道,霍华德,别担心。”在酒吧外面,她问:“我们去哪儿?”“我的汽车。”“然后呢?”“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有趣。”她个子真小。即使穿上高跟鞋,也比马赫的肩膀矮几厘米。他帮她打开大众轿车的车门。当她弯腰钻进车内时,他可以闻到她口中的酒气。还有烟味——美国香烟,不是德国的——还有香水。上等货,他想。
在他们身后,大众轿车的1300cc引擎发出嗡嗡的声音。马赫开得很小心,先是向西进入比洛大街,然后绕过柏林-戈滕兰车站,向北驶入胜利大街。站前广场上,“巴巴罗莎”战役中缴获的几百门俄国大炮排列在两旁,炮口向天,直指多云昏暗的柏林夜空。首都的这一部分地区通常在晚上非常安静。柏林人通常更喜欢去选帝侯大街两旁的高级咖啡馆,或者克罗伊茨贝格区那些下流放荡的小酒吧。但是这天晚上,胜利大街上哪儿都是人——成群结伙,带着敬畏的神情瞻仰着那些大炮、以及那些山一样高的公共建筑物,要不就是四处闲逛,浏览商店橱窗。
“什么样的人会晚上出门跑到这儿看大炮呢?”她好奇地望着车窗外的人群。“游客。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小年轻。这种人在柏林有三百多万。”把这个美国女人带回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是件非常冒险的事,特别是现在格洛布斯已经知道某个胆大包天的刑警在寻找路德。但是他需要亲眼看一看那座公寓,核实一下那女人所讲的事。他没有行动计划,对于在那所公寓里会找到什么也一无所知。他想起元首说过的一句话:“我遵循天意为我指明的道路,就像它为一个梦游者指出道路一样”,不禁莞尔。
在他们前方,探照灯的笔直光柱打在帝国人民大会堂穹顶上空的金色纳粹雄鹰身上,远远望去,那只站在地球之上的巨鸟仿佛悬浮在空气之中。在eltstadt (世界首都)上空振翅待扑的一只食肉猛禽。她看见了他的表情。“你在笑什么?”“没什么。”他在欧洲议会大厦外面驾车右转。聚光灯照射下,十二个欧盟成员国的旗帜在夜风中徐徐飘扬。中央是一面超大的德国国旗,足有其他国旗两倍大。
“给我讲讲施图卡尔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很难讲。我父母认识他。我爸爸战前在美国驻德大使馆工作。他娶了一个德国人,一个女演员。她是我母亲。莫妮卡·柯赫。可能你听说过她?”“没有,没听说过。”她的德语非常流畅,毫无瑕疵,一定是从童年就开始说这种语言。从母亲那里学的,一定是。
“啊,她听到这个一定很难过。她总认为自己是战前德国的一个大明星。不管怎么说,他们俩都认识施图卡尔特。不是很亲密,但是认识。去年我来柏林时,他们给了我一份熟人名单,可以去拜访探望。差不多一半已经死了。其余大多数不愿意和我见面。美国记者不是一个值得鼓励的交往对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抽烟你介意吗?”
“请便。施图卡尔特是个什么样的人?”“非常讨厌的糟老头子。”黑暗中传来打火机的火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一把搂过我,把手放在我的……呃……后面。当着公寓里那女人的面。那是圣诞节之前。从那之后我就一直离他远远的。上星期我收到纽约办公室的一封电报,他们想做一个阿道夫·希特勒75岁生日的专题,想采访一些过去就认识他的老家伙。”
“然后你就给施图卡尔特打电话了?”“对。”“然后预约星期天与他见面。然后等你到他那儿时,发现他已经死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干嘛还要问我?”“我不知道,小姐。我不知道。这才是关键。”在这之后,他们一言不发,静静地开车。
弗里茨·托特广场离胜利大道几个街区远,作为施佩尔“大柏林都市规划”的一部分,兴建于50年代中期。这座广场面积不大,四周都是豪华的公寓楼,中央是一座小小的纪念花园,矗立着托拉克教授为“帝国高速公路之父”弗里茨·托特制作的雕塑。“哪座楼是施图卡尔特家?”她指了指广场另一端的一幢建筑。
马赫驾车绕过广场,围着那座公寓楼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楼下。这里是禁止停车的区域,他把柏林市警察局的特许停车牌摆在车窗下面。这座新古典主义的公寓楼比党和政府在战后为老百姓修建的“人民公寓”豪华得多。气派的花岗岩墙基,白色墙面。高大的法式落地窗。大理石阳台。房楣上点缀着神话人物雕像。公寓楼后面是一座附设的私人花园,用铸铁栅栏围起来,只有住户有钥匙。马赫猜测每套公寓的价格都在百万马克以上。
“几层?”“五楼。哦,你们的四楼。”她耸了耸肩。在欧洲,人们把楼房的一层叫做“底层”。他抬头向上望去。四楼的窗户漆黑一片。好兆头。如同柏林的其他公共雕塑一样,托特博士的这座塑像也被聚光灯照得通明。在反射过来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很白,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一样。这时他想起了在菲贝斯那里看到的现场照片——施图卡尔特的头盖骨被子弹崩开,脑浆流了一床——理解了她的心情。
“我不一定非得这么做吧?”坐在车里,她怀着希望对马赫说。“不。但是你会的。”“为什么?”“因为你和我一样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你跟我到这儿来的原因。”她又开始瞪他,然后丢掉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那就快点儿吧。我还要回去和朋友在一起。”
公寓的门钥匙在马赫偷来的那个信封里。一共五把。马赫试了试,发现其中最大的那把黄铜钥匙可以打开公寓楼的大门。他们走进门厅。这里的陈设和大楼的外观一样豪华。过分装饰、镀金成癖、竞相奢华的“新帝国风格”——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镶金叶的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角落里摆着洛可可式的镀金家具,红色天鹅绒长椅和茶几,估计都是19世纪的古董。到处打扫得一尘不染,空气中有一丝栀子花的香味。谢天谢地,看门人不在。大概下班了。事实上,整幢公寓楼都静悄悄的,给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大概一些住户已经离开城里,到郊外的别墅或庄园去躲清净了。聪明的人总是在元首日之前离开柏林,躲开汹涌拥挤的人群。
“现在干什么?”“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事。”“看门人坐在桌子旁边。这儿。”她指了指门厅入口处的一张桌子,“我告诉他我来探访施图卡尔特,他让我上四楼。我没法坐电梯。当时正在维修。有个人在那儿工作。所以我走楼梯上去。”
“什么时间?”“中午。12点整。”
他们沿着楼梯向上走去。楼道很安静,和门厅同样豪华。波希米亚水晶壁灯散出柔和的淡黄色光芒。墙上贴着锦缎墙纸,楼梯上也铺着厚地毯,连楼梯扶手都是雕花黄铜的。“我走到二楼的时候,两个人从上面冲下来,差点撞上我。”“说说他们的外貌。”“这事儿发生的很突然,他们很快就从我身边冲过去了,我没看仔细。两人都是三十多岁。一个人穿褐色衬衫,另外一个穿绿色的夹克,带风帽的那种。短头发。就注意到这么多。”“他们看到你有什么反应?”“把我扒拉到一边。动作很粗鲁。穿夹克的对另一个人咕哝了一句,我没听清。电梯间里有很大的噪音。接着我找到了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按门铃,没人来开门。”
“然后呢?”“我走下去,找到门房,让他帮我把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打开,看看他是不是没事。”“为什么?”她踌躇了一下。“我觉得这两个人有问题。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直觉。你知道,你和一个人约好,去拜访他,明知道他在家里等着你,却不来开门……”“然后你让门房开了门?”“我告诉他,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去喊警察。如果施图卡尔特博士发生什么不测,他就要对警察解释这一切。”
很精明的做法,马赫想。纳粹党当政后的30年里,当局一直告诉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大多数德国人养成了习惯,不愿意为任何事承担直接责任。“然后你就看到了尸体?”她点点头。“门房先看见的。他大喊大叫,然后我冲了进去。”“你提到你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两个人了么?门房怎么说?”“他忙着在那儿吐呢。吐得一塌糊涂。然后他坚持说没看见任何人下楼。他说这两个男人是我捏造出来的。”“你认为他在撒谎?”她想了想。“不。我想他可能真没看见那两个人。不过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可能看不见他们。”
他们还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就站在麦吉尔看见那两个男人的地方。马赫转身下楼,她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下去了。在一层楼梯平台旁边,有一扇门,可以通往一层的走廊。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有可能藏在这里,我想。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藏呢?”
他们继续往下走,走到底层。这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门厅。马赫试了试另一扇门。没有锁。“或者他们可以躲到这里。”他扭开了这扇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寒酸得多的水泥楼梯,通往地下室。借着日光灯的光亮,他们走了下去。楼梯很长,他们转了好几次弯才走到底下。面前是一扇厚厚的钢门,看上去足有一吨重。马赫伸手试试,很轻松地把它拉开了。一定上了油。
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水泥走廊,两侧有许多房门。马赫一扇扇地拉开。厕所、淋浴房、储藏室、发电机室、水泵和空气过滤机,这里是一处防空掩体。根据1948年《帝国民防法》的要求,所有新建建筑物都要配备地下掩体,配备发电机和空气过滤装置。这个掩体设计得很周全:火车式铺位,食品柜,单独的卫浴设施。家具全是金属做的。民防法规定防空洞里不能用易燃材料。马赫拖来一把金属椅子,摆到通风口下面,那个通风口离地面两米半高。他抓住通风口的金属遮板,轻而易举地把它拆了下来。所有的螺丝都被拧下来了。“建设部要求每个防空掩体都要留出直径一米半的通风管道,”他一边向错愕不已的夏洛特解释,一边解下武装带,连同手枪一起挂在椅背上。“就是没考虑到会给我们留下多少麻烦。对不起,介意吗?”
他脱下军装上衣,递给她,然后蹬上那把椅子。在通风口里面,他摸到什么东西,拽了一下,觉得很结实,于是使劲把自己拉了进去。果真是这样。通风口里的空气过滤机和风扇都已经被拆走了。他一点一点地往前蹭,手脚并用。通风管道里一片漆黑,他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爬了好一阵儿,他终于摸到了通风口的出口,吃力地推开一块金属板,只听得那块板子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外面的空气新鲜而甜美。出口位于公寓楼后面的住户私用花园里,周围是婆娑的绿树和灌木。他扒在通风口,望着云隙中的点点夜星,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原样退了回去,最后全身灰土地跳回到防空洞的水泥地面上,震得两脚发麻。
那女人正拿着他的手枪指着他。“梆!梆!你死了。”面对马赫错愕的神情,她莞尔一笑。“美国的笑话。”“不好玩。”他一把夺回卢格手枪,别到枪套里。“OK。”她说,“好玩的在这里。两个凶手被目击者发现离开了现场。过了四天,警察才发现他们是怎么跑出去的。我说这个挺好玩儿的,你说呢?”
“这要看具体情况。”他用力掸去衬衫和裤子上的灰土。“如果警察发现的证据表明他是自杀,在他的尸体旁边找到遗书,又是死者本人的手迹,那么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进一步进行调查。”“但是你来了啊,而且果然发现了新的证据。”“我是好奇心很强的那种类型。”“当然。”她又开始露齿而笑。“这么说,施图卡尔特是被人开枪打死的,凶手伪造了自杀现场。”马赫犹豫了一下。“很有可能。”
他说出这几个字后,马上感到后悔。就施图卡尔特这件案子来说,这个女人已经把他领到了这样深入的地步,对于一个第三帝国的警察来说,相当不明智。
现在她的眼睛里露出嘲笑的神色。他暗暗咒骂自己,后悔不该低估这个女人。她和职业罪犯一样机灵。有一瞬间,马赫考虑把这女人带回酒吧,然后自己回家上床睡觉。但是想了想,他决定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做并不好。要知道发生什么事,必须有这个女人的帮忙。
几分钟的静默。地下室的日光灯稳流器发出嗡嗡的声音。接着,他开口说话,语气略带嘲讽。“现在呢,我们必须检查党员施图卡尔特同志的公寓。”这句话的效果令他很高兴。夏莉脸上的讥讽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但是她没有拒绝和他一起去。他们快步沿着楼梯往上走,马赫不禁想道,也许这个女人和他一样对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感到好奇。
他们走进门厅,上了电梯。在四楼,电梯门平滑地打开。他们正要走出去时,突然听见开门的动静。在他们左边。马赫一把攥住夏莉的胳膊,快速走出电梯,闪到楼梯间的入口处。借着墙角的遮挡,他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穿着貂皮领大衣,怀里抱着一只名贵的哈巴狗,步态高傲地走向电梯。“你把我攥疼了。”
“嘘!对不起。”他们躲在门后。那贵妇亲昵地对小狗说着什么,接着消失在电梯里。不知道菲贝斯有没有把施图卡尔特的案卷移交给格洛布斯。如果那老家伙发现公寓门钥匙不见,一定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他们得抓紧。
施图卡尔特公寓的门口贴上了盖世太保的封条,盖着大印。门把手堵上了红色的封蜡。一张布告向胆敢探头探脑的好奇者宣告,这所公寓已经处于“秘密国家警察”的直接管制之下,严禁进入。马赫戴上一副薄薄的细皮手套,打碎了门把手上的封蜡。他试到第二把钥匙,就毫不费力地就把门打开了。“别碰任何东西。”借助走廊的灯光,马赫找到了电灯开关,扳了上去。
他打量着周围。这是一座圆形的小门厅。深绿色的锦缎护壁,靠墙摆着雪花石膏和大理石的古董胸像,墙上挂着几幅小油画。门厅两侧各有一条走廊,正对着公寓大门则是两扇白色的门。他们推开门,走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
马赫眨巴眨巴眼睛。他只在画报里的巴黎歌剧院介绍中看到过同样令人目不暇接的奢华场面。这个大客厅有20米见方,左边墙上有两扇门,右边有一扇,正对着门厅则是五扇法式落地窗。天花板很高,挂着华丽的水晶枝形吊灯,正在大放光明。这间客厅比楼下的门厅布置得更加奢华,到处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油画,雕塑,小件古董,花色黯淡的名贵波斯地毯。壁炉上面是涡纹装饰的威尼斯镀金镜子,前面摆着两座镶嵌着金丝和宝石的珐琅佛塔,就是摆在博物馆里也不失为一流的藏品——也许正是从华沙或者巴黎的某家博物馆里弄来的,马赫想。他回忆起布勒的别墅,以及哈尔德告诉他的故事。这套奢华公寓就是残酷的战争之树为权贵们结出的甜美果实。
“再给我讲一遍当时的经过。”“门房把门打开。我们走进来。他喊了喊,没人应答。于是我们分头检查。我打开了这扇门。”她领他退回到门厅,指指右边那道走廊。尽头是一道小一些的门。马赫只在杂志上看过与这类似的浴室。比他自己公寓的客厅还要大。象牙色和黑色的大理石,烟玻璃和镀铬的浴室设备。和古罗马浴池一样大的下沉式漩涡按摩浴缸。插满鲜花的花瓶,玫瑰、百合、满天星、羊齿蕨和铁线兰,花朵已经开始枯萎。洗脸池的水龙头也是镀金的。就在这儿,马赫想,德马尔斯基小姐泡在浴缸里,用美甲师修过的手指翻着欧洲版《时尚》杂志。她那头金发被选帝侯大街的美发师漂成白金色,她的波兰祖宗也被施图卡尔特设法漂白成高贵的日耳曼人。
“然后呢?”“我回到客厅。”他们沿着原路走了回去。马赫再度仔细打量这个房间,注意到一些有趣的细节。宁芙,居住于山林水泽的美丽仙女,到处都是宁芙。镀金的宁芙头戴花冠,双手撑着镜子;青铜的宁芙举着台灯;象牙雕刻的宁芙扶着座钟。墙上也挂着许多宁芙。身披轻纱的宁芙,与睡莲一起在池塘中沐浴的宁芙,和年轻猎人嬉笑的宁芙,林中仙女和水中仙女……还有安菲特律特和忒提斯。
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托特广场的灯光。厚重的金丝织缎帷幔和薄如蝉翼的挑纱窗帘被拉到两旁,用带穗子的天鹅绒粗绳挽住。另外三面墙上挂着许多镜子。在金碧辉煌的家具和美奂美仑的古董中间,马赫的黑色制服和夏莉的蓝色风衣显得格外不协调。
“我听到门房在卧室里尖声呼叫,于是跑进去,看看出什么事。”她指着右边那扇门。门里面是一间与客厅等宽的房间。借着客厅的光亮,马赫分辨出这里是一间书房。房间另一头,通往主卧室的门开着。他走进去,摸索着把门边的壁灯打开。她扭过脸去。在昏黄的灯光下,干涸的血迹看上去变成了黑色。一块一块的黑色图案奇形怪状,看上去就像心理医生用的墨迹图。墙上和天花板上也有血迹,一道道干血悬挂在墙上,仿佛一株株小树。“他们在床上?”她点了点头。“然后你做了什么?”“喊警察。”“门房在哪儿?”“浴室里。他一看到那场面就吐了。幸亏没吐在地毯上。”“之后你又看过尸体吗?”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好吧,好吧,小姐。”马赫举手投降。“可以了。去客厅等我。”
人的身体里有六公升血液。足够给一间公寓刷墙用了。马赫工作时设法避免往床上和墙上看。他走进衣帽间,打开衣橱,检查每一件衣服,用戴手套的手摸索口袋和褶边。他把床头柜挪开,检查后面。他没有翻抽屉,因为前一批盖世太保肯定都检查过了,不过最后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把抽屉拉开。里面的东西果然被检查过,然后乱七八糟地塞了回去。从手法上看,应该是一个笨手笨脚的民警搜查的。损坏的证据比发现的还多。什么也没有。冒这么大的风险,难道得到的是这个结果吗?
他把胳膊伸到床底下时听到了那个声音。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爱难开口,心难碎,连翩起舞……”“抱歉。”他冲进客厅时,她吐了吐舌头说,“我不应该碰那玩意儿。”他把巧克力盒从她手上拿走,关上盒盖。“你在哪儿找到的?”“桌子上。”有人把施图卡尔特过去几天的邮件都拿到客厅里了,一封封地拆开检查过。拆开的信封都扔在桌子上,旁边是电话。他刚才没有注意到这些信。怎么可能?!那盒巧克力的包裹也被撕开,丢在桌子上。马赫把它拿起来。同样的专业包裹,苏黎世的邮戳,星期一下午,16时。这时他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把拆信刀。“我告诉你别碰任何东西。”“我说了对不起。”“你以为这是在做游戏?”哦,天哪,她比我还疯。“你现在必须离开这儿。”他试图抓住她的胳膊,但是她闪开了。“没门。”她面对着他往后退,用那把刀指着他。“我和你一样有权利待在这儿。你敢把我扔出去,我就拼命喊,把柏林所有的盖世太保全都招来。”“你有一把刀。不过我有一把枪。”“啊哈!可是你不敢开枪。”
马赫伸手搔了搔头发。你以为你比别人都聪明,但是现在蹦出来这么个女人。你把她从酒吧里叫出来,带到这儿。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法混进这里,可是你竟然希望她乖乖地离开。马赫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一个白痴。“你跟我撒谎了。”“你也对我撒谎了。所以咱俩扯平了。”“这儿很危险。我求求你了。你不知道他们……”
“我知道的事,我的采访资格被取消了,原因是这座公寓里发生的什么事。我被勒令离开你们这个疯疯癫癫的国家,一回到纽约就会被解雇。这老头害我失去了工作。所以我一定要找出原因来。”“你怎么以为我会相信你?”“你怎么以为我会相信你?”他们对峙了一分钟。他的手还在挠头发,她用一把银质的拆信刀对着他。外面,欧洲议会大厦楼顶的大自鸣钟在报时,奏出《欢乐颂》的头几个音节。他看了看表。十点整。
“没时间和你玩这个了。”他快速地说着,试图用急迫性打动她。“这儿是公寓的钥匙。这把能打开楼门。这把是公寓大门钥匙。这把是床头柜的钥匙。这是桌子抽屉的钥匙。这把……”他看着独特的圆柱形匙身和排列成小孔的匙齿,若有所思地说,“应该是保险柜的钥匙。保险柜在哪儿?”“我不知道。发誓。”
他们快速地搜索了整个公寓。书房、主卧和主人浴室里都没有保险柜。客厅另一边的两扇门分别通往一间小沙龙、两间客房和餐厅。左边那条走廊的尽头是厨房和洗衣房。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保险柜。过了十多分钟,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客厅。马赫开始挪动家具,摸索墙纸,检查油画后面的墙壁,掀开地毯。突然她说:“这面镜子松了。”很小的镜子,三十厘米宽,挂在发现邮件的那张桌子上方。马赫抓住镜框,它动了动,但是取不下来。“试试这个。”她把刀递了过去。马赫小心翼翼地把刀背伸到镜子后面,试探着。左边三分之一高度的地方,刀子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小杠杆。他用刀拨弄着,忽然碰到了什么机关,镜子一下子弹开了,露出后面的保险柜。光有那把钥匙还不够。还有一个号码锁。马赫小声诅咒着。“对你来说太难了?”她幸灾乐祸地问道。“在困境中,”马赫反唇相讥,“一个足智多谋的警官总会找到机会的。”他伸手拿起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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