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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7点钟的时候,他走下楼梯,来到比洛大街上。他的大众汽车停在夏莉公寓左边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汽车旁边的肉铺已经早早地开门了,红光满面的肉铺老板把一扇扇猪肉和牛腿挂在晶晶发亮的肉钩子上,多疑的主妇们正在挑剔地用手指和鼻子判断着每块肉的新鲜度。

        像以前每年元首日来临前夕一样,柏林的肉铺橱窗被各种花色的新鲜货物堆得琳琅满目:大块大块的熏肉和火腿,肉排和奶酪;褐色、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各种香肠,粗的像五英寸炮弹一样粗,细的却细如手指。玻璃柜门的转炉里正在烤着一串串油汪汪的子鸡和羊排。一个不锈钢大盘子里盘着一卷粗大的血肠,堆得高高的。看到它,马赫想起了什么东西。

        格洛布斯的手,没错,就是那个。粗大的、血管毕露的、像生肉一样的手指头。

        马赫把大众汽车的后排座椅靠背放倒,拿出手提箱。当他站直身子的时候,偷偷用目光观察左右。周围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完全是典型的星期六清晨景色。大多数商店照常开门营业,但是提前一个小时关门,以便店主回家庆祝节日。

        回到公寓之后,他煮了更多的咖啡,手捧着一个杯子,放夏莉旁边的桌子上,然后一边放着热水,一边在浴室里刮了胡子。他听见她走进浴室的脚步声。她搂住他的胸脯,脸蛋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摩擦,她的胸脯顶着他的后背。

        他没有回头,抓住她的手,一边亲吻着,一边在满是水汽的镜子上写道:“收拾行李。以后不回来了。”

        他擦去镜子上的字迹和雾气之后,才清楚地看见她的样子:蓬松的头发,睡眼惺忪,脸上的线条非常柔和。她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卧室中。

        他换上了在苏黎世穿过的那套平民服装,但是有一点不同。把卢格手枪放进了一件军用防水短上衣的右口袋。那件上衣——国防军的剩余物资,多年前在汉堡的旧货市场上买到的——很大很松垮,旁人不会注意到衣袋中的手枪。他甚至可以像电影里的美国黑帮一样,把手伸到衣袋中,握住手枪,顶住受害者的后背,说“OK,乖乖地跟我走吧,老兄。”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又是美国。

        房间里可能有窃听器,这给整间公寓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他们静静地在客厅和浴室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八点过十分,她准备好了。马赫把收音机从浴室搬到客厅里,打开开关,调大音量。

        “从送去参加展览的那些绘画里可以看出,有些人眼中的世界是和其本来面目不同的——这世界上真有那样的人,认为草地是蓝的,天是绿的,云彩是黄的……”

        在元首日前夕重播元首的历次重要历史讲话,是帝国宣传部多年以来的传统。现在重播的是1937年元首在德国艺术之家举办的“颓废艺术展”上的讲话,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元首正在唾沫翻飞地抨击那些现代派艺术。

        不顾她的无言抗议,马赫拎起了她的手提箱。她穿上了那件蓝色风衣,肩上挎着一个皮包,相机挎在另一边。在门口,她回头最后环视了公寓一眼。

        “也许这些所谓的‘艺术家’真的是用这种视觉来观察世界,而且相信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但是我们必须问,这种对艺术的背叛是如何萌芽的。还有,如果背叛是遗传的话,那么内政部长先生就必须采取措施,不允许这种颓废的退化继续繁衍下去——或者,如果他们不相信真实的表达形式,而是在这个国家里寻找其他的方法来突出他们自己的特异思想,那么就要把他们送上刑事法庭。”

        在一阵雷霆般的欢呼和鼓掌声中,他们关上了门。

        在下楼的时候,夏莉悄悄地问:“这种广播要持续多久?”

        “整个周末。”

        “哈,那邻居们一定很高兴。”

        “呵呵,可是他们谁敢去敲门、让你把声音关小呢?”

        在楼梯下面,看门的大妈静悄悄地站着——就像一个哨兵,左手提着一瓶牛奶,右手拿着一串钥匙,胳膊下夹着当天的《人民观察家报》,正在伸长了耳朵听他们的对话。见两人走下来,她连忙对夏莉说:“早上好,小姐”,一边却用眼睛打量着马赫。

        “早上好,舒斯特曼太太。这是我表哥,从亚琛过来。我们去街上拍一些柏林人庆祝节日的照片。”她拍拍相机,“快点,哈拉尔德,我们要错过精彩的镜头了。”

        那多疑的老太太继续打量着马赫,他怀疑她是否认出他来了——在另一个晚上,他第一次来找夏莉的时候。但是他表示怀疑。她只会记住那身党卫队制服的。过了几分钟,她放弃了认出他的努力,低下头嘀咕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演的还真像。”走到大街上之后,马赫说。

        “记者的本能训练。”他们一言不发,朝大众轿车走去。“真幸运,你没穿制服。否则的话她要问一大堆问题。”

        “路德肯定不会钻进一辆由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开的轿车。你说我看上去像不像大使馆的司机?”

        “非常高贵的司机。”

        他把皮箱丢进汽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坐到前座上。在发动引擎之前,他说:“不论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如何,你再也不能回到这儿来了,知道吗?帮助一名叛逃者——他们会认为你是间谍的。这就不是把你驱逐出境的问题了。比那还要严重。”

        她摇摇手:“我从来不担心这个。”

        他发动汽车,加入了周末清晨的柏林车流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每过半分钟就看看反光镜,确保自己没有被盯梢。八点四十分,他们到了阿道夫·希特勒广场。

        马赫驾车绕着广场顺时针开了一圈。元首官邸,帝国人民大会堂,国防军最高司令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建筑风格:硕大无朋的巨型花岗岩堡垒,巨大的铜门和阳台,巨大的台阶和雕像……每个部位都不成比例地大,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大而无当的怪物。

        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停着十多辆观光巴士,正在往外倾斜着一群群充满敬畏和赞叹的货物。在两个希特勒青年团团员的带领下,一队穿着褐色衬衫和黑短裤的儿童正攀登着大会堂前面的无数级台阶,好像在爬雪山。在他们上方,是大会堂入口处的巨大红色花岗岩柱廊,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小队褐蚂蚁正在爬向一块草莓硬糖。

        在广场中央的巨大喷泉周围摆放着一堆堆活动栅栏,这是为下星期一的清晨准备的。届时元首将从他的官邸驱车前往帝国大会堂,主持一年一度的军人感恩仪式。在那之后,他将返回自己的官邸,出现在阳台上。排成方队的国防军和武装党卫军战士,以及大德意志帝国最新的坦克、自行火炮和导弹发射车将从阳台下面整齐地列队经过,并接受广场上五十万狂热德国人的欢呼。

        马赫在旅游巴士旁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从这儿,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走进帝国大会堂的人流。

        “走上台阶,”他说,“到大会堂里面,买一本导游手册。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奈丁格尔出现之后,撞到他的怀里:你们是老朋友,在这里意外地碰见了,真奇妙是不是啊,等等等等。总之和他多谈一会儿。”

        “那你呢?”

        “我看见你们和路德碰头之后,就把车开到大会堂台阶底下,去接你们。后车门没有锁。站在靠近下面的台阶上,离马路近一些。别让他没完没了地和你说话。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儿。”

        他还没来得及说“祝你好运”,她就跳出了车外。

        路德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这里四周都是有利地形,那老家伙可以不露面地观察周围的人群。到处都是旅游团,没有人会注意站在一起的三个人。如果什么地方出错,惊恐四散的游客会给他们制造逃跑的有利掩护条件。

        马赫点了一支香烟。还有十二分钟。他看着夏莉走上那高高的台阶。在台阶顶端,她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就消失在里面。

        到处都是一片忙碌。白色的出租汽车,还有从最高司令部大楼开出来、车身长长、挂着金属将旗的那些深灰色奔驰轿车,在广场周围川流如梭。

        为了转播阅兵式,德国和欧盟国家的电视台已经在元首官邸附近搭好了电视转播塔,周围停放着好几辆信号传播车。工作人员正从车上搬下一捆捆的黑色电线和巨大的麦克风。摄像师检查着摄像机,彼此大声喊着技术术语。身穿褐色制服、牵着警犬的冲锋队队员站在旁边,多疑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别处,小贩支起货架,摆出他们的货物——煎香肠,小圆面包,汽水,冰淇淋,明信片,做成大会堂形状的青铜镇纸,报纸和杂志,柏林地图。一群鸽子呼啸着天空中飞来,落在大喷泉旁边的空地上,满怀希望地在地上找着面包渣。两个穿着希特勒儿童团制服的男孩兴高采烈地跑向它们。马赫想起了皮利,心中一阵刺痛。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消化他的痛苦。

        差五分钟九点的时候,她准时出现在平台上,开始沿着台阶往下走。一个穿着浅黄褐色外套的男人径直向她走去。是奈丁格尔。

        拜托,别那么显眼,傻瓜……

        她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夸张的惊喜表情,张开双臂。很好的表演。他们开始交谈。

        差两分钟九点。

        路德会来吗?如果是的话,从哪个方向来?从西边的元首宫?从东边的最高司令部大厦?或者直接从广场的哪个角落蹦出来?

        突然,在他左边,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敲了敲大众车的车窗玻璃。一个面相可憎的交通警察,身穿皮衣。

        马赫摇下车窗。

        “这里禁止停车。”

        “知道了。两分钟,然后我马上离开。”

        “没什么两分钟。现在就离开。”那个警察看上去就像从动物园越狱的大猩猩。

        马赫试图把视线转回台阶,一边和交警说话,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刑警证件。

        “你把事情搞砸了,伙计。”他咬牙切齿,嘶嘶地说道,“你闯入盖世太保监视行动的现场。而且,我告诉你,你在这儿特别醒目,就像尼姑庵里的一根鸡巴。”

        那个警察翻看着马赫的证件,把它凑近眼睛仔细观察。“没人告诉我今天这里有行动,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什么行动?监视对象是谁?”

        “共产党。共济会会员。学生。斯拉夫人。”

        “没人跟我说过。我必须核实一下。”

        马赫握住方向盘,好让他的双手不再发抖。“我们在保持无线电静默。如果你打破它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海德里希会亲自把你的两个卵蛋铐起来的。现在,我的证件。”

        那个交警的脸上浮现出狐疑的表情。有一阵,他看上去似乎很想把马赫从汽车里拖出来,但是最后他慢慢地把证件递了回去:“我不知道……”

        “谢谢你的合作,下级警士。”马赫摇上玻璃,结束了对话。

        还差一分钟九点。夏莉和奈丁格尔还在交谈。他向后视镜里撇了一眼。那交警往远处走了几步,停下脚,还在观察着这辆车。他犹豫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宝马摩托车,拿起无线电。

        马赫在低声咒骂。他最多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路德还没有露面。

        然后他看见了他。

        一个老年男人,带着厚框眼镜,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衣,从帝国大会堂里走了出来。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他的手摸着一根柱子,好像怕它跑掉一样。接着,他犹犹豫豫地沿着台阶往下走去。

        马赫发动了汽车。

        夏莉和奈丁格尔背对着那个人。他向他们走去。

        拜托,拜托,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回头看一一眼!

        最后夏莉转了过来。她看见了那个老人,认出了他。路德举起了胳膊,好像一个游泳者试图爬上岸边。

        马赫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有什么地方我没有想到……路德离他们还有五米远。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他的脑袋突然消失了。消失在一团突然炸开的红色血雾中。他的身体向前倾倒,然后翻转着滚下台阶。夏莉把手挡在脸前,试图挡住飞来的血浆和脑浆。

        一声,接着又是一声。狙击步枪的清脆爆音在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回荡,吓走了那群鸽子。它们像一群灰色的树叶一样,穿过广场飞走了。

        人群开始尖叫。

        马赫飞快地挂上档,打着转向灯并入车流。别的司机在愤怒地按喇叭,他置之不理,一道又一道地并线,在车流之中穿来插去。他的开车方式就好像他的车不会被撞坏一样,好像信念和意志能够让他避免撞车一样。他看到尸体旁面马上围上了一小群人,血和脑组织正沿着台阶慢慢向下流淌。十多辆深灰色的宝马轿车从不同的方向开到了广场上,急刹车停了下来。穿黑制服或皮夹克的秘密警察钻出汽车,从四面八方跑向那个地点——在他们当中有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

        奈丁格尔搀扶着夏莉,试图把她拖离现场,拖到路边,马赫猛踩刹车,大众轿车的四条轮胎和柏油马路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停在了台阶底下。那外交官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后座,然后自己也挤了进去。车门砰地关上了。大众轿车飞也似的一溜烟跑掉了。

        我们被出卖了。

        十四个人出席了那次会议,现在十四个人都死了。

        路德伸出了胳膊。他的脖子后面突然出现红色的喷泉。他的脑袋爆炸了,身子向前栽倒。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在奔跑。那个重大的秘密,无论是什么,已经随着路德的脑组织一起流向了广场人行道的阴沟里……被出卖了……

        他把车开到罗森大街,绕过如今已经拆除的犹太会堂,拐进了柏林证券交易所附近的一处地下停车场。这里是他常用的会见线人的地点。在周末,还有比这里更冷清的地方吗?他从入口处的机器里拿了一张停车卡,然后沿着匝道向下面开去。轮胎摩擦着混凝土,车头大灯照着地上的陈年油迹,以及一道道碳黑色的轮胎擦痕。

        地下二层空空荡荡的。在周末和节日里,柏林的金融区荒无人烟。马赫把车停在被柱子遮掩着的一处角落里,熄了火。一片寂静笼罩着停车场。

        谁也没有开口。夏莉还在使劲地用纸巾擦着她的外套。奈丁格尔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突然,马赫用拳头猛捶着方向盘。

        “你告诉谁了!?”

        奈丁格尔猛地睁开了眼睛。“谁也没告诉。”

        “大使?华盛顿?驻这儿的间谍头子?”

        “我跟你说了,谁也没告诉。”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

        “你抵赖也没有用。”夏莉说。

        “真是又荒谬又滑稽。老天爷,你们俩……”

        “想想其中的可能性吧。”马赫数着手指。“路德背叛了他自己——荒唐。比洛大街的电话亭被窃听——甚至盖世太保也没有本事去窃听柏林的每一处公用电话。很好。那么,是昨天晚上的谈话被人偷听到了?不太可能,我们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当时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一定是阴谋呢?也许路德被跟踪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抓走?为什么在接头的前一刻,在公共场合把他打死?”

        “他当时在直盯盯地看着我。”夏莉痛苦地用手捂住脸。

        “不一定是我。”奈丁格尔生气地说。“一定是你们俩当中的某个人泄的密。”

        “怎么泄?我们整晚都在一起。”

        “哦,我敢肯定你们俩是在一起。”他吐出这几个字,扭头看着车窗外面。“我本来不必接手这摊子烂事,夏莉。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大使馆。马上。今天晚上我们会让你搭飞机离开柏林,耶稣保佑,要是盖世太保没发现你与这事有联系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拜托。”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话,那也要想想你的父亲。”

        “我父亲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奈丁格尔钻出了大众轿车。“我本来不应该让自己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你是个傻瓜。和他一样!”他朝马赫点点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大步离开轿车,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回响,一开始很清晰,但是后来变成模糊的一片回音。最后是沉重的金属门撞击的声音。他走了。

        马赫从后视镜里望着夏莉。她看上去很娇小,蜷缩在后座上。

        远处传来了动静。车库入口的栏杆被提升起来。一辆车在向下开过来。马赫突然警觉起来,十分紧张,仿佛得了幽闭恐惧症——他们的掩蔽所也可以很好地成为抓捕他们的陷阱。

        “不能停在这儿,”他发动了引擎。“我们必须继续跑。”

        “那样的话,我准备拍更多的照片。”

        “你必须这么做吗?”

        “你已经收集了你的证据,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我准备收集我的。”

        他又瞥了她一眼。她扔掉了纸巾,用一种脆弱的挑战眼神瞪着他。

        他把脚放在了离合器踏板上。如今格洛布斯一定已经从那个交警那里知道了他的长相和车牌号,并发觉其中的奥妙。直接穿过柏林城是个很危险的做法,这毫无疑问。但是还能去哪儿呢?躲起来等待盖世太保来敲门?

        他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一圈,接着向出口开去。在他们身后出现了车头大灯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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