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车停在哈维尔湖畔,和她并肩向岸边走去。马赫指给她发现布勒尸体的地点。像四天前的斯派德尔一样,她的相机也发出了许多下“喀嚓”声。不过,在现场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供拍摄的东西。泥地里还残留着几处脚印。布勒的尸体被拖上岸的地方,有几处草丛被压倒。再过一两天,连这些痕迹也会消失的。
她转过去望着湖面,裹紧了风衣。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到布勒的别墅去也非常危险,所以他把车停在了天鹅岛的入口附近,让发动机运转着。她探过身子,拍了几张岛屿入口的照片。红白相间的栏杆被放了下来。没有看见警卫人员的影子。
“就这么多吗?”她说,“《生活》杂志可不会为这种照片付钱的。”
他想了一会儿。“可能还有一个地方值得一看。”
格罗斯万湖56-58号坐落在别墅云集的绿林区,是一座建于19世纪的白色大房子。这座带门廊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园里,有三层楼高。战争结束后,国际刑警组织已经从这里搬走了,一所女童学校搬了进来。
马赫站在别墅的雕花铁栅栏大门外,东瞧瞧西看看,仔细打量着浓荫遮蔽、通往大厦的的碎石车道。两个小天使雕塑点缀在车道的两旁。门廊前面是一座圆形的大花坛,粉红色的花朵正在大片大片地盛开。他推了推大门。没有锁。很好。他向夏莉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自己。
“我们是马赫先生和太太。”他一边推开大门一边说,“我们有一个女儿……”
夏莉点点头。“是啊,当然。海蒂。七岁了。梳着辫子……”
“她不喜欢现在的学校。别人向我们推荐了这里。我们想参观一下。”马赫关上了大门,他们沿着车道向大厦走去。
她在继续自言自语:“当然,我们很抱歉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但是马赫夫人看上去不像是有一个七岁女儿的年纪?”
“她还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就被一个英俊的侦探给引诱了……”
“很有趣的故事。”
碎石车道围着花坛绕了一个圈。马赫试图想像出这里在1942年1月时的样子:地上积满肮脏的积雪,或者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寒霜。光秃秃的树丛。几个警卫站在门口。挂着政府牌照的公务轿车一辆排着一辆,停在弯弯的车道上。一个公务员向警卫致意,登上门廊台阶,走进敞开的大门。施图卡尔特:年轻而潇洒。布勒:他的公文包里满满地塞着法律文件。路德:那双狡黠的眼睛在厚厚的玻璃片后面眨动。
还有海德里希。他是像主人一样提前到达这里呢,还是像主子一样最后来到这里呢?一月里湖畔的寒气会不会给那苍白的、狐狸一样的脸颊带来一抹红色呢?
这座房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夏莉照了一张大门的照片,马赫踏进墙根下的灌木丛,扒着窗户向房屋里面窥探。一排排小人国尺寸的桌子,上面倒放着一列列小人国尺寸的椅子。两块黑板,上面写着教小孩子向党感恩的祷词。第一块:
元首,我的元首,上帝把您赐予我们在我们的一生中保护我们,看护我们您把德国从深深的不幸和穷困中拯救出来今天,为了每天吃到的面包,我感谢您希望您能长久地守护我们,不要抛弃我们元首,我的元首,我的信仰和我的光明万岁,我的元首!
另一块黑板上:
感谢您赐予我们这顿丰盛的美食
我知道您日理万机,但是不要担心白天和黑夜,我都和您在一起
我们坚信,我的元首,您是最伟大的万岁,我的元首!
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稚气的涂鸦:蓝色的草坪,绿色的天空,黄色的云彩。儿童眼中的世界和那些被元首嗤之以鼻的“颓废艺术”惊人地相似。“如此地反常,必须彻底消灭”……马赫可以闻到学校常有的那种味道:粉笔灰,木地板,还有糟糕的饭菜气味。他转过身来。
隔壁的别墅花园里,有人点起了一堆大篝火。从湿木头和落叶中冒出了一股股白烟,飘过草坪,一直飘到房子后面。这座别墅的后面是通向草坪的宽阔台阶,两只咆哮的青铜狮子盘踞在台阶两侧。站在草坪尽头,透过湖畔的矮树丛,可以望见哈维尔湖那阴暗的湖面。
他们面对着南方。半公里开外就是天鹅岛,但是被树丛遮挡着,只有从楼上的窗户才能望见。如此近的距离,是不是五十年代初促使布勒买下他那座大别墅的动机之一呢?他是不是那种喜欢时不时返回犯罪故地缅怀一下昔日罪行的恶棍呢?如果是的话,那么当年他又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呢?
马赫弯下腰,从草坪中挖出了一块泥土,把它凑到鼻子跟前嗅着,然后松开手指,让泥土从指缝中漏下去。犯罪的踪迹——无论它是什么——在许多年以前就消失了。
在花园的深处有两个年代久远的大木桶,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绿漆。女童学校的园丁用它们来收集雨水。马赫把它们翻过来,和夏莉坐在木桶上,肩并肩,两腿随意晃荡着,凝视着湖水。他终于不用拼命赶路了。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搜捕他。这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使得周围的气氛显得忧郁——死寂的别墅,静谧的花园,落到湖面上的枯叶,潮湿木头发出的浓烟……都显得和春天这个季节格格不入。更像是秋天,万物开始枯萎凋敝的季节。
“我和你说过吗,”长久的沉寂之后,他终于开口,“在我去海上服役之前,这座城市里有许多犹太人?等我回来之后,发现他们全都消失了。我问过他们的下落。人们说他们被疏散到了东方。重新安置。”
“他们相信这个说法吗?”
“公开的场合里,当然。甚至在私下的场合里,最好也不要对此表示怀疑。假装相信这是真的。”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以前没有想过。”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又有谁关心呢?即使人人都知道那些犹太人的下落,又有谁会关心呢?即使你知道了,那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些人不这么认为,”她提醒他,“所以参加海德里希会议的那些人现在都死了。除了海德里希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那座房子。他母亲生前顽固地相信鬼魂的存在,和他说过,砖头和墙灰会像海绵一样吸收历史,把它们目睹过的一切都储存起来。在那之后,在他的警察生涯里,马赫看到过许多邪恶的场面,可是他从来不相信这种说法。格罗斯万湖56-58号看起来和别的房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就像是商业巨子的豪宅,现在改造成了女校。那么,那些墙壁现在又吸收了什么东西呢?小女孩的嬉笑打闹?少女的情窦初开?几何学课本?考试时的焦虑?
他掏出海德里希的邀请信。“午餐时间的研讨会”。也就是说,从中午开始。在下午三点或四点钟结束。那时候天应该已经快黑了。窗户里露出黄色的灯光。湖面上开始笼罩起薄雾。十四个人。享用着美餐,也许有人已经被盖世太保提供的葡萄酒灌得醉醺醺的了。专车停在外面,等着把他们带回柏林市区。司机们在外面等了一下午,两脚冰冷,鼻子通红……接着,不到五个月之后,在仲夏的炎热中,在苏黎世的巴恩霍夫大街,像其他许多被吓得发抖的有钱人一样,马丁·路德走进赫尔曼·佐格的办公室,开设了一个账号。四把钥匙。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空着手。”
“什么?”她走神了。他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一直在想象着接头的情景。路德提着一个公文箱,或者类似的东西。可是,当他走下台阶、向你靠近的时候,他是空着手的。”
“可能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衣袋里。”
“可能。”风停了。哈维尔湖的湖面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一块凝固的灰色猪油。一个水银做成的湖泊。“但是他从苏黎世飞回来的时候,一定带着什么行李。他在国外住了一晚。而且他从银行拿走了什么东西。”
风又刮起来了,呜呜地吹着树梢。马赫看了看四周。“他是个多疑的老杂种。他那种人,一辈子都在给自己留后路。他不会冒险把所有的东西一次性全部交给美国人。否则的话,他到美国以后靠什么来讨价还价呢?”
一架帝国空军的喷气式战斗机斜斜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向泰格尔的军用机场飞去。雷鸣般的声音变成滚滚的低音。这是1942年时还没有的一样东西……突然,他站了起来,把她从木桶上拽了下来。接着,他迈开大步,向那座房子走去。她紧跟在后面——一边跌跌撞撞,一边大笑,让他放慢脚步。
他把大众轿车停在了施拉滕湖畔的公路旁,冲进路边电话亭。马克斯·耶格尔没有接电话。韦尔德市场的电话和他家里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听。单调的铃音让马赫觉得孤单。他想和人说话。和任何人说话。
他又试了鲁迪·哈尔德的号码。也许他能向他道歉,向他暗示说这次冒险也许很值得。可是他也没有接听。马赫瞪着电话听筒。那么,皮利呢?甚至那个怀有敌意的小男孩的声音,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但是李希滕拉德那所小房子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听。
整个城市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已经快走出了电话亭,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回身去,拨通了他自己公寓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那边的话筒就被拿了起来。
“喂?”盖世太保。那是克雷布斯的声音。“马赫?我知道是你!不要挂电话!”
他飞快地把话筒扔了出去,好像它咬了他一口一样。
半个小时后,他的汽车停在了柏林市立殡仪馆的木制大门外面。他没穿着党卫队的制服,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一样。在远处走廊的拐角,一位妇人在轻声地哭泣着。一名女民警僵硬死板地坐在她旁边,对于这种公共场合里的表情流露感到尴尬和不自在。马赫向登记员出示了证件,询问马丁·路德的尸体。那男人翻看着活页夹子的登记记录。
“男性,六十多岁,姓名是路德,马丁。午夜前后被送来。铁路事故。”
“今天早上那起枪击案呢?广场上的那一起?”
登记员叹了口气,舔了舔手指头,继续翻着登记簿。“男性,六十多岁,姓名是斯塔克·阿尔弗雷德。一个小时前送来的。”
“就是这个。他们是怎么认出他的身份的?”
“衣袋里的身份证。”
“很好。”趁登记员还来不及阻拦,马赫大步流星地向电梯走去。“我自己下去检查就可以了。”
运气真糟糕!电梯门刚一打开,马赫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党卫队军医奥古斯特·艾斯勒。
“马赫!”菲斯勒看上去非常震惊,后退了一步。“老天,他们说你已经被逮捕了。”
“他们说的是错的。我现在在秘密工作。”
艾斯勒瞪着他的便服。“你那是什么打扮?拉皮条的?”看来这套便服令艾斯勒震惊不小,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摘下眼睛,揉拭着眼睛。马赫强迫自己和艾斯勒一起傻笑。
“不,其实是病理学家的打扮。我听说这工作赚的多,又不用正经上班。”
艾斯勒停止了大笑。“你就胡说八道吧。我从午夜就一直待在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一个大官。盖世太保的秘密行动。嘘嘘,”他敲着自己的大鼻子,“我只能说这么多。”
“放松点,艾斯勒。我知道这个案子。路德夫人认出尸体来了吗?”
艾斯勒发觉自己故弄玄虚的企图失败了,看上去满脸失望。“不,”他喃喃说道,“我们没让她受那种罪。”
“那斯塔克呢?”
“我……我……马赫啊,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正要去做尸检。你跟我一起去吗?”
马赫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炸开花的头颅,血浆和脑浆。“不了,谢谢你。”
“我想你也不会去。见鬼,他是被什么东西打中的?反坦克火箭?”
“他们抓到凶手了吗?”
“你是侦探。你告诉我。反正我得到的指示是‘这事别追查得太远’。”
“斯塔克的遗物在哪儿?”
“已经装袋准备运走了。在保管室。”
“怎么走?”
“沿着走廊走下去。左边第四扇门。”
马赫扭头就走。在他身后,艾斯勒喊道:“嘿!马赫!把你最好的妞儿留给我!”病理学家那刺耳的大笑一直伴随他走完整条走廊。
左边第四扇门没有锁。马赫观察左右,确认自己没有被盯梢,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储藏室,三米见方,四周堆得满满的,只有中间有一小块空地。四周落满灰尘的铁架子上,放着用油布和塑料包起来的包裹。手提箱,提包,雨伞,假肢,帽子,甚至还有一辆轮椅——已经被压得变形了。通常,殡仪馆会把死者的遗物交给其亲属;如果死亡情况可疑,侦探会拿走遗物,有时会将它们送到位于舒恩瓦尔德的刑事侦查实验室。马赫查看着那些塑料袋,上面都挂着标签,标有死者姓名、死亡日期和地点。有些包裹可怜巴巴地包着一些破烂衣物和零碎杂物,它们属于早已消失多年的死者,那些尸体没人关心,甚至警察都对它们不感兴趣。
多么典型的格洛布斯式错误啊!盖世太保永远正确,不是吗?他们继续把斯塔克的尸体当成路德来对待,而路德的尸体,则当成流浪汉“斯塔克”的尸体,草草埋入专门安葬乞丐和流浪汉的公共慈善墓地。
马赫在门边的铁架子上找到了那个包裹。标签上写着“4/18/64,阿道夫·希特勒广场。斯塔克·阿尔弗雷德”
这么说,路德就像集中营里的囚犯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半饥不饱,穿着别人的破衣烂衫,惨遭枪杀,尸体像块烂肉一样被漫不经心地随意处置,一个陌生人来取走他的遗物。绝妙的下场。完美的正义。
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把塑料袋割开。里面装的东西像内脏一样撒满了一地。
马赫并不关心路德这个死人。眼下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从午夜到早晨九点这段时间里,格洛布斯是如何发现路德还活着的。
美国人!
他撕开了口袋上最后一块聚酯胺塑料胶带。
那些破烂衣服上散发出屎尿的臭气,还有呕吐物和臭汗——人体能分泌的每一种脏东西——的味道。天知道这些脏衣服里有多少虱子和跳蚤!马赫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痒。
他很快地检查了衣服和裤子上的每个口袋。
全都是空的。
别放弃希望!行李寄存票是个很小的东西,卷起来的话不比火柴杆粗多少!可以藏在任何地方——比如衣领的褶皱里!他们不一定能够发现!
他用小刀划开了棕色外套的针脚线,刀尖划过一片片干涸发硬的血迹和人体分泌物,他那汗湿的手指变得又棕又黑,又粘又滑……什么也没有。
马赫一无所获。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从死者遗物里发现过的所有那些蛛丝马迹——纸片,线头,扣子,烟蒂——一概都没有。盖世太保已经详尽地搜捡过了这堆破烂。他们当然会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寄希望于盖世太保的粗心和马虎。他怒火中烧,愤怒地撕扯着这堆破衣服……马赫最后终于停下手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堆破布片之上,像一个失败的刺客。他捡起一片破布,把刀子擦干净,然后擦了擦双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两手空空地回到车里之后,夏莉对他说,“我想也许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
她仍坐在大众轿车的后座上。马赫回头望着她。“不,他带了。他当然带了。”他试图驱赶掉不耐烦的情绪,毕竟那不是她的过错。“但是他吓破了胆子,不敢随身带着那东西。所以他把它寄存到了什么地方,机场或者火车站,收到了一个寄存凭条。他打算稍后再去取。我敢肯定现在格洛布斯已经拿到了它。或者,如果我们走运的话,那东西已经丢了。”
“不。听我说。昨天我在机场通过海关的时候,不禁感谢老天爷,因为你不让我把那幅油画带回柏林。记得海关那儿的长队吗?他们每件行李都要搜查。路德怎么能骗过他们,把任何违禁的东西带过海关呢?”
马赫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思考着夏莉的这句话。“很好的问题,”最后他说,“非常好的问题。也许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问题。”
在赫尔曼·戈林航空港,汉娜·莱契的铝制塑像在春雨中慢慢地氧化生锈。她那布满锈点的眼睛瞪着离港大厅外面的环形车道。
“你最好留在车里,”马赫说,“你会开车吗?”
她点点头。马赫把车钥匙扔在她的膝盖上。“如果空港警察让你离开这里,你马上把车开走,不要和他们争辩。沿着车道兜一圈,再回到这儿来。不断兜圈子。给我二十分钟时间。”
“然后呢?”
“我不知道。”他挥动着双手,“见机行事吧。”
他走进航站大楼。海关检查处上方悬挂的巨大电子钟显示着“13:22”。他回头扫了一眼。也许他的自由只能以分钟计了。除非格洛布斯发布全国戒备警报,否则机场里的巡逻和警卫力量永远是帝国全境里最严密的。
他脑海里无法摆脱克雷布斯在他公寓里的景象,还有艾斯勒的话:“他们说你已经被逮捕了”……一个男人提着士兵会堂的纪念袋。马赫觉得自己好像以前见过他。盖世太保的盯梢员?他掉转方向,向厕所走去。他站在小便池旁边,假装在撒尿,眼睛盯着门口。没人走进来。等他走出洗手间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飞往第比利斯的汉莎270航班,最后一次登机呼叫……”
马赫走到汉莎航空公司的中央值班柜台,向警卫出示了证件。“我要见你们的保安负责人。马上。”
“他可能不在这儿,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那就去找他。”
警卫离开了半天。电子钟上显示着“13:27”。
13:28。
也许他去叫盖世太保了。
13:29。
马赫把双手插到衣袋里,摸到了冰凉的卢格手枪。站在这儿,总要好过在阿尔布雷希特大街刑讯室的石头牢房里蠕动爬行、把打掉的牙齿吐在手里。
13:30。
警卫回来了。“这边请,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曼弗雷德和马赫同时进入了柏林刑事警察系统。五年后,在即将展开一场专门的腐败调查之前,他离开了韦尔德市场。现在他穿着伦敦萨维尔巷高级裁缝店手工缝制的西服,戴着晶晶发亮的瑞士手表,抽着喷香的古巴免税雪茄,赚到的钱是其合法工资的五倍之多。税务部门对他早有怀疑,却找不到丝毫违法的证据。他是个商业王子,赫尔曼·戈林航空港是他小小的腐败王国。
当曼弗雷德得知马赫不是来调查他,而是求他帮忙时,表情立刻从坐立不安变成了狂喜和眉飞色舞。直到他们顺着长长的走廊穿过航空站大楼时,这种兴高采烈的情绪仍未消散。“耶格尔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继续到处制造混乱?菲贝斯呢?继续对着雅利安少女和乌克兰清洁工的照片打飞机?哦,天知道我多怀念你们那帮家伙。这边走。”曼弗雷德把粗大的雪茄塞到嘴里,推开两扇大门。“看,阿拉丁的宝库!”
金属滑动门的后面是一间飞机库那么大的屋子,里面堆满了丢失的和没人认领的东西:皮箱,拉杆旅行箱,提包,背包,手袋,包裹,木箱,金属箱,写着日文的小包裹,挂着托运标签的摩托车……“丢在这里的东西五花八门,马赫,”他得意洋洋地说,“有一次我们甚至发现了一头豹子!”
“豹子?真豹子?猫科动物的豹子?”
“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没人喂她。我拿她做了件不错的大衣。”他大笑着,捻动指头,打着清脆的榧子。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扁平脸,耷拉着肩膀,眼中露出惊惧的神色。一个斯拉夫人。
“站直了,老家伙!尊重点!”曼弗雷德猛推了一下,把那可怜的斯拉夫搬运工推了个趔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找一样东西。告诉他,马赫。”
“一个手提公文箱,也可能是个行李箱。是在13号星期一晚上,跟苏黎世飞来的最后一班飞机一块儿到达的。可能丢在了飞机上,也可能留在了行李认领区。”
“听明白了吗?”斯拉夫人点点头。“好,去吧。把它找出来!”那工人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开了。曼弗雷德做着手势,小声说:“白痴。他的舌头在战争期间被切掉了。最理想的工人。”他哈哈大笑,拍着马赫的肩膀。“那么,最近混得怎么样?”
“还不错。”
“老百姓的便服。周末加班。肯定出什么大事了。”
“有可能。”
“和那个马丁·路德有关,对不对?”
马赫没有作声。
“这么说你也是个白痴,我懂了。”曼弗雷德把烟灰弹在干净的地面上。“我猜,是棕裤子的活儿?”
“什么?”
“海关警察的行话。有人想把什么违禁的物品带进大德意志帝国。他们走到海关,看见警卫,吓得拉裤子了,于是把自己的行李——不管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丢下来,拔脚逃跑了。”
“我想这是特别措施?你们这儿不会每天都打开所有行李来检查吧?”
“只有元首日之前的一个星期是这样。”
“那些丢下来的行李,你们怎么处理?打开检查?”
“只有看上去值钱的时候才检查。”曼弗雷德又开始哈哈大笑,马赫觉得他在掩饰自己的紧张。“不是。开个玩笑。我们人手不够。不管怎么说,这些行李搬下飞机的时候已经用X光扫描过了。没有枪支和炸药的话,我们就把它丢在这儿,等着有人来认领。如果一年之后还没人认领,我们就把它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玩意儿。”
“能让你买得起一两件西服,我猜。”
“什么?”曼弗雷德拉了拉那件精致衬衫的领子,“就这种破衣服?”
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他回头看了看。“看上去你还挺走运,马赫。”
斯拉夫人提着什么东西向这边走来。是一个公文箱。曼弗雷德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还挺轻。不可能是金子。你认为这是什么?毒品?美钞?走私过来的东方丝绸?寻宝图?”
“你不打开看看吗?”马赫揣在衣袋里的那只手握住了手枪。必要的时候他将毫不犹豫地使用它。
曼弗雷德看上去仿佛受了侮辱。“老兄,不过是帮你个小忙而已,这是你的活儿。”他把公文箱递给马赫。“你会记住的,对不对,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如果哪天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的话,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吧,同志?”
这个公文箱看上去就像律师或者商人出门时经常携带的那种轻便手提箱,小牛皮箱面,四角包着炮铜,锁和铰链也是炮铜做的。看上去路德使用这个提箱已经有许多年了,棕色的皮面上有不少划痕和刮蹭的痕迹,抛光的黄铜锁扣也变得黯淡。提手摸起来很光滑,仿佛已经变成了手掌的一部分。摸着它,马赫有一种充实可靠的感觉:非常棒的做工,结实的针脚,战前手工生产的优质品。甚至也许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已经传了一代或者两代人。家传的财富。
在走回大众轿车的路上,马赫不断体验着这个提箱给他带来的种种奇妙感觉。出去的路不需要经过海关——这是曼弗雷德送给他的另一个照顾。
夏莉就像一个收到生日礼物的孩子,当她发现它是锁着的时候,变得失望而沮丧。马赫沿着车道准备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她从提袋里拿出一把指甲刀,试图用它把锁扣剪开。不锈钢的刀刃啃咬着坚硬的黄铜,尝试了半天之后,那顽固的铜锁仍然纹丝不动。
“你在浪费时间,”马赫说,“我们得找个地方把它砸开。等我们到那儿再说。”
“到哪儿?” 夏莉一边不甘心地晃动着那个公文箱,一边问道。
他把手伸进了头发里。
问得好。
柏林城里所有的饭店房间都被订满了。旧帝国总理府对面的凯撒霍夫饭店,菩提树下大街的布里斯托尔饭店,以优雅的屋顶花园咖啡馆而闻名的伊甸园饭店……早在一个月前就全都停止接受预订了。无论是拥有上千间客房的巨型宾馆,还是火车站旁边只有十几间陋室的小旅舍,全都挤满了穿着制服的客人:身穿黑色和银色制服的党卫队要员,一身褐色制服的冲锋队下士,陆军上将和海军上校,身穿天蓝色华丽花哨制服的空军军官……不光如此,蜂拥涌入首都的还有来自希特勒青年团和德意志少女联盟,来自国家社会主义领袖学校、国家社会主义退伍老兵协会、德意志黑鹰骑士团、帝国殖民协会、帝国邮政联盟、帝国护林人协会……等等五花八门组织的成员,穿着光怪陆离的各色制服。
在柏林最著名、最豪华的饭店——坐落于巴黎广场和威廉大街路口的阿德隆饭店外面,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马赫皱起了眉头。街道上挤满了人群,他们被拦在一排排活动栅栏后面,正在围观着走入饭店的社会名流,不时发出惊呼和尖叫。马赫小心翼翼地攥着方向盘,试图在这堵人墙中挤出一条路来。他从人缝中瞥见了女影星罗密·施耐德,她主演了元首最喜欢的电影《希茜公主》。在马赫的前面,年轻球星贝肯鲍尔从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跑车中钻出来,周围亮起了一片白色的闪光灯。他在两年前的世界杯比赛上为德意志帝国夺得了冠军,戈培尔博士亲自向他颁发了金质奖章。
在驾车从那群人当中费力地慢慢挤过去的时候,马赫还见到了一个党的大区总督,一位著名的时装设计师,以及克虏伯家族的继承人——花花公子安特·克虏伯·冯·波伦-哈尔巴赫少爷。一辆挂着党卫队上将旗的奔驰防弹轿车停在他们身后,后座上的黑衣高官被闪光灯淹没。
好不容易穿过了那群人之后,马赫沿着菩提树下大街继续往东开,在弗里德里希大街路口往左拐,接着又往右,驶进了多萝西大街。在在腓特烈·卡尔亲王饭店后面,他拐进了一条堆满垃圾箱的偏僻小巷。就是在这儿,在和鲁迪·哈尔德一块儿吃早餐的地方,开始了整个噩梦一般的故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腓特烈·卡尔亲王饭店的经理经常穿着老式的黑色上衣和条纹裤子,看上去特别像已故的民族英雄兴登堡总统。今天他的装扮也不例外。他急匆匆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抚摸着一对白色的鸡毛掸子,好像它们是猫狗一样的宠物。
“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马赫先生!多么高兴再次见到您啊!真的,真荣幸啊!而且您穿了一套休闲的服装……”
“下午好,贝克尔先生。我有个难于启齿的请求。我想要一间房间。我必须得到一间房间。”
贝克尔扔掉了鸡毛掸子,绝望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这不可能,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甚至对像您这样的贵客来说也不可能。”
“拜托,贝克尔先生。您肯定有个空闲的房间。比如说小阁楼什么的。放扫帚的储藏室?您这是在帮帝国刑事警察一个大忙。”
贝克尔那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公文箱,接着转移到了夏莉的身上,眼神一亮。
“这位是马赫太太?”
“很不幸,不是。”马赫抓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拽到一边。一个上年纪的服务生在多疑地看着他们。“这位年轻女士有重要情报。我希望亲自询问她……在隐秘的地方,单独询问。我怎么能搞到一间房间?”
“也许……非正规的话……我来安排一下?”
“很好!”马赫掏出他毕生积蓄最后剩下的一小沓,开始数着钞票。“为了这个‘非正式的安排’,帝国刑事警察当然会对为此给您带来的不便做出补偿……”
“我懂了。”贝克尔看着那叠钞票,舔着嘴唇。“当然,这肯定是秘密公务。毫无疑问,阁下您希望不把它登记到住宿登记簿中?”
马赫停止数钱,把整叠钞票都塞到了经理那湿漉漉的手中,合上了他的手指。
把自己的钱包洗劫一空之后,马赫换来的是厨房女佣的一间宿舍,位于顶层阁楼中,从三楼有一道陈旧的木头楼梯通往那里。他们在楼下等了五分钟,让那女孩有时间整理出自己的房间、换上干净床单。贝克尔先生提出帮他们提行李,被马赫彬彬有礼地回绝了。他也假装没有看见那老头时不时地打量着夏莉的淫荡目光。
他跟贝克尔先生要了点吃的——面包,奶酪,火腿,水果,黑咖啡——经理答应亲自送上来。马赫让他把东西放在门外走廊上。
“这儿可不是阿德隆饭店。”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马赫对夏莉说。
那间小房间既拥挤又沉闷,里面只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个梳妆台、一把椅子和一个储物柜。它一定靠近大楼的中央热水管道,空气闷热,嘈杂声不绝,令人难忍。马赫跳上椅子,推开狭小的天窗,落了一身灰尘。他把脑袋伸出窗外。多萝西大街上没有多少车流。他向南边望去,洪堡大学的巴洛克式大楼上挂满了鲜红的万字旗。
马赫跳下椅子。
“谁稀罕阿德隆饭店?”她一把搂住了他,热烈地吻着他的嘴唇。
经理按照马赫的指示,把托盘放在了门外。爬楼梯差点要了他的老命。马赫静静地站在离门口三厘米远的地方,听那老头儿气喘吁吁地放下托盘、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马赫继续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他确信贝克尔先生已经下楼,才开门取来托盘。他把它放在梳妆台上。门上没有插销,只有一把弹子锁,可以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于是他拖来那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上。
马赫把路德的手提箱放在女佣的木板床上,然后掏出了小刀。
那把锁异常坚固,马赫花了五分钟才把锁舌撬开。锁扣按钮“啪”地弹了起来,马赫打开了公文箱。
又是那种陈年纸张的味道。常年上锁的文件柜或者抽屉里经常有这种味道:木头纸浆,漂白纸张的酸性药剂,辛辣的化学消毒药水,墨水里的铁锈味,还有打字机油墨的味道。
夏莉紧挨着他的肩膀。他能感觉到她那温暖的气息呼在自己的脸颊上。
“别跟我说它是空的。”
“不。它不是空的。里面装满了东西。”
他掏出手帕,擦去手上的汗水,然后把箱子翻扣过来,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床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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