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被手表嘀嘀的闹铃声唤醒的时候,觉得天气很冷。已经是上午十点了,窗户玻璃上还结着冰花。他这才意识到睡觉前没有检查房间里的供暖是否正常。他首先想到的是穿上袜子。他所住的七楼房间——有厨卫设备的所谓“适用性小套房”——可以俯视下面的大院子。天空云层低垂,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似的。
“太好了。”瑞安走向浴室的时候心里在想。他知道情况可能比这个更糟。之所以安排他住这个房间,是因为那个平常住在这里的官员去度蜜月了。至少水管还是好的,但他发现在浴室小药柜的镜子上贴着一张纸条,请他不要像上次住在这里的客人那样,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接着他看了看小冰箱,空空如也:欢迎到莫斯科来。回到卫生间后他开始洗漱、刮胡子。大使馆里还有件事很新鲜:要从七楼下去,得先乘电梯上九楼,换另一部电梯才能到一楼大厅。瑞安走进大厅时还在为他想的那件事而摇头。
“你不习惯时差吧?”代表团的一名成员跟他打招呼。“咖啡在那边。”
“我把它叫做旅行休克。”瑞安端了一杯咖啡走回来。“唔,这咖啡还可以。其他人呢?”
“大概还在床上呢,连欧尼大叔也没起来。我在飞机上睡了几小时,谢天谢地,多亏他们给了我那颗药丸。”
瑞安笑着说:“是啊,我也是。这样今天晚上出席宴会时,还能像个人样。”
“想去逛逛吗?我想出去走一走,可是——”
“二人同行。”瑞安点点头。这条规定只适用于参加军控谈判的成员。这一阶段的谈判将涉及敏感问题,所以对代表团的规定也比平常要严得多。“现在还不行。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我们只有今明两天的机会。”这位外交官说道。
“这我知道。”瑞安答道。他看了看表,决定午餐时再吃东西。他的睡眠周期几乎与莫斯科同步了,但他的肚子觉得还不到吃饭时间。他又向档案室走去。
走廊上没有什么人走动。在走廊巡逻的海军陆战队队员神情非常严肃,因为前不久出了几个问题,不过这个星期六的早晨倒没有什么活动的迹象。瑞安走到他要去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他知道里面是反锁着的。
“你是瑞安?”
“是的。”那扇门打开,等他进去后又关上,然后锁上了。
“坐吧。”说话的人叫托尼·坎德拉。“有什么事?”
“我们策划了一个行动。”
“真是新闻——你不是外勤部门的,你是情报部门的呀。”坎德拉提出了异议。
“是啊,可是,俄国佬也知道。这次行动有点奇怪。”瑞安向他作了五分钟的解释。
“你说它‘有点奇怪’?”坎德拉的眼睛转动了一下。
“有时候我需要一名监护人。给我几个电话号码,有事我好联络,我还要用车,必须随叫随到。”
“这得花我不少人力物力。”
“这我们都知道。”
“当然,如果成功了……”
“对呀。我们可以在这次行动上多投入一点。”
“福利夫妇知道吗?”
“恐怕不知道吧。”
“太可惜了。玛丽·帕特会喜欢的。她很有点牛仔气质。福利是那种文质彬彬的人。这么说来,你认为他星期一或星期二晚上会上钩?”
“那是我们的计划。”
“我们来谈一点关于计划的事吧。”坎德拉说道。
他们让他睡觉了。医生们再次告诫瓦图京,他因而大发牢骚。要是他们老是这样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
“又是那个名字,罗曼诺夫。”头上戴着耳机的人说这话已经说烦了。“他能在睡梦中说话,为什么不能在醒的时候坦白?”
“也许他正在和沙皇的阴魂交谈。”另一位军官开玩笑地说。
瓦图京抬起头。“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上校晃了晃脑袋,他自己也差点打起瞌睡来。虽然罗曼诺夫是被推翻的俄罗斯帝国的皇家姓氏,但姓这个姓的人不少——连政治局里还有人姓这个姓呢。“他的档案在哪里呢?”
“在这里。”刚才开玩笑的那个人打开一个抽屉,把档案递给了上校。这档案足足有六公斤重,分成几个部分。大部分资料瓦图京都已记在脑子里了,但重点放在最后两部分。这一次他打开了第一部分。
“罗曼诺夫,”他轻声地自言自语起来。“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他花了十五分钟翻阅已经翻烂了的档案资料,翻得很快,但又不想漏掉任何东西。
“我找到了!”这是在一段用铅笔草草写就的引文中发现的。“A·I·罗曼诺夫下士,一九四一年十月六日阵亡,‘以大无畏的气概把自己的坦克横在敌人和他的部队指挥官那辆受到重创的坦克之间,让指挥官有时间把受伤的坦克乘员撤出去……’就是他!我小时候在一本书里就见过这个名字。米沙把他的乘员转移到另一辆坦克里,自己也跳了进去,然后亲手消灭了击毁罗曼诺夫那辆坦克的敌军坦克。他救了米沙的命,后来被追授红旗勋章——”瓦图京停了下来,意识到他正在用“米沙”称自己的审查对象。
“几乎是五十年前了吧?”
“他们是同志。在最初几个月里,这个叫罗曼诺夫的曾经是菲利托夫那辆坦克的乘员。是啊,他是个英雄。他为祖国牺牲了,还救了他长官的命。”瓦图京说道。现在米沙还在跟他谈心……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菲利托夫。
“我们要不要叫醒他——”
“医生在哪儿?”瓦图京问道。
医生正准备下班回家,听说要找他,显得不大高兴。但是他没有那么高的职位,不敢拿鸡蛋去碰瓦图京这块石头。
瓦图京把自己的想法大致说了一遍之后问道:“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应该让他既疲劳又睡不着觉。这并不难办到。”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把他叫醒,进行——”
“不行。”医生摇摇头。“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不行。”
“什么?”
“快速眼动睡眠——这是指病人在做梦的时候,不管他说不说梦话,只要眼睛在动,就可以判断他是在做梦。”
“可是我们从这里看不见嘛。”另一名军官说道。
“是啊,也许我们应该重新设计观测系统。”医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这个问题不太大。在快速眼动睡眠中,身体处于瘫痪状态。你可以看见他现在是一动不动,对吧?大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身体不受伤害。当他的身体再度开始有动作的时候,梦就结束了。”
“要多长时间?”瓦图京问道。“我们不能让他休息得太好。”
“因人而异,不过我对这个并不十分关心。让看守给他准备一份早餐。他只要一动,就把他叫醒,然后让他用餐。”
“那当然。”瓦图京笑着说。
“然后我们就让他醒着——哦,要持续八个多小时。那样就行了。这么长时间你们吃得消吗?”
“小事一桩。”瓦图京信心十足地说道。他站起来,看了看表。这位二处上校打了个电话到总部,然后向部属下达了几道命令。其实他自己此刻也很想睡觉。不过他倒是有一张舒适的床。他准备等时间一到,就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上校睡觉前还挺讲究的,他脱下衣服鞋袜之后,叫来一名勤务兵替他把皮鞋擦一擦,把军装熨一熨。他实在太累了,甚至连想喝一杯的感觉都没有。“我总算知道你的秘密了。”他喃喃自语地进入了梦乡。
“再见,比阿。”她的朋友打开车门的时候,坎黛丝从自己的家门口喊了一声。陶西格转身挥了挥手,然后钻进车里。坎黛丝和那个小讨厌鬼不可能看见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的动作。她向前只开了半个街区,拐了一个弯,就把车靠在路边停下,然后朝夜色中望去。
他们早就干上了,她心里在想。在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一直眉来眼去的,他对她眉目传情,她对他暗送秋波!那双软绵绵的手竟然去摸她衣服上的扣子……
她点起一根香烟,向后靠在座位上,脑子里想象着那副情景,肚子里憋着气,像个酸溜溜的球。那个小色鬼跟坎黛丝,害她在那里忍受了三个小时。坎黛丝在烹饪方面很有一套。在坎黛丝为晚餐做最后点缀的二十分钟时间里,她被甩在客厅里跟他在一起,听他说那些傻里傻气的玩笑话,还得跟他赔笑脸。显然艾伦并不喜欢她,但碍于她是坎黛丝的朋友,他才对她、也就是对可怜的比阿表示友好。她已经开始人老珠黄了,也许人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说法——她也从他那双傻乎乎的眼睛中看出了这一点。让这种人同情自己已经够糟糕了,还让他来可怜……
现在他一定正在抚摸她、亲吻她、听她说悄悄话,并低声地跟她说一些傻里傻气、令人作恶的亲热话——而坎黛丝就喜欢这样!这怎么可能呢?
陶西格知道,坎黛丝不仅很有姿色,而且相当开放。她有一个善解人意的脑子和一颗温柔多情的心。她具有真挚的感情和女性特有的美,这种美是从心底发出的,通过她的笑容得到自然的流露。
可是现在她却委身于那样一个小混蛋!他大概已经同她上过床了。那个书呆子根本不知道要慢慢来、要温柔、要倾注真正的爱。我敢肯定他正是那么干的,糊里糊涂、嘻嘻哈哈,像个十五六岁踢足球的顽童一样。她怎么能这样!
“哦,坎黛丝。”陶西格不禁脱口喊出来。她感到一阵恶心,但又必须竭力忍着。她终于控制住情绪。她独自在车里坐了二十分钟,还暗暗落了几滴泪,然后才把车子开走。
“你对此有何高见?”
“我觉得她是同性恋。”特工詹宁斯略加思索后答道。
“在她的档案里可没有提到这一点,佩吉。”威尔·珀金斯说道。
“你看她看着朗博士的那种神态,再看她在格雷戈里身边的那些举动——这是我的直觉。”
“可是——”
“是啊,可是我们对这种事有什么办法?”玛格丽特·詹宁斯说着把车子开动起来。她曾经想过要不要跟踪陶西格,可是她也考虑到今天已经工作很久了。“没有证据。如果我们能弄到,而且按那个去追查,要花的钱就太多了。”
“你认为他们三个……”
“威尔,你最近又在看那些杂志了吧。”詹宁斯打趣地问道,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珀金斯是个摩门教徒,还从没见过他看色情杂志呢。“那两个人现在正如胶似漆呢,除了工作,哪里会想到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我敢说他们的枕边悄悄话一定是经典的海誓山盟。如果要说真有什么的话,威尔,那就是陶西格被从她朋友的生活中挤了出来,她自然很难受啰,苦啊!”
“那我们这个问题怎么写呢?”
“不写。这是一堆无用的东西。”先前有报告说,在格雷戈里与坎黛丝的住处有时会看见一些可疑的车辆。他们今晚的任务就是来证实一下这份报告。詹宁斯特工心想,这个报告也许出自当地一个比较正经守旧的人之手,因为这人看不惯两个年轻人没有合法手续就同居。她自己对这种事的观念也有点古板,但不能因此把他们其中任何一位看成有碍安全事务。另一方面——
“我想我们下一步应该查查陶西格。”
“她一个人独居。”
“是的,我很肯定。”要对运茶快船工程的高级官员进行逐一侦查需要许多时间,而这种调查又不能操之过急。
“你不该上这里来。”塔妮娅·比夏里纳当即说了一句。她的怒气并没有表露在脸上。她拉住陶西格的手,把她带进屋里。
“安,真是糟糕透了。”
“来,先坐下。有人跟踪你了?”白痴!性变态!比夏里纳刚洗完澡,身上穿着浴袍,头上还包着毛巾。
“没有,我一路上都注意看了。”
那是当然的了,比夏里纳心里想。她如果知道那是真的,反倒会感到惊讶的。尽管运茶快船工程的保安措施很松——连这种人也让她进去了!不过她的这名情报员跑到这里来是违规的。
“你不能待太久。”
“我知道。”她擤了一下鼻涕。“他们已经大体上完成了新方案中的第一个草案。那个小讨厌鬼把它减少了八万行程序——把所有人工智能的东西都去掉当然会大不一样。你知道吧,我想他已经把新东西记在脑子里了——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即使那样也不可能!”
“你什么时候能——”
“我不知道。”陶西格笑了一下。“你应该让他为你工作。我想他是唯一真正懂得整个计划的人——我说的是整个计划。”
遗憾的是,我们现在只有你,这话比夏里纳没说出口。她做了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她伸手把陶西格的手抓过来。
陶西格的泪水又流出来了。她几乎跳进了比夏里纳的怀抱里。这位俄国军官紧紧搂住她的情报员,尽量表现出对她的同情。在克格勃学校她学过许多课程,都有助于她对情报员的控制。对他们既要有同情心,又要严格;就像对被宠坏了的孩子那样,既要表扬,又要适度批评。眼前这位“莉维亚”比大多数其他情报员都重要。
比夏里纳觉得更难做的是,把自己的脸转向趴在自己肩上的那个脑袋,然后在那个旧泪痕上又添了新泪痕、带咸味的脸上亲一下。当她意识到这样亲一下就已经达到效果时,不禁松了一口气。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必要做太深入的安抚动作,但总担心有朝一日莉维亚会向她提出那种要求——当然,只要她意识到她的梦中情人对她的追求没有什么兴趣时,这种事就会发生。想到这个,比夏里纳不觉愕然。比阿特丽斯·陶西格有一股灵气,比起负责指挥她的这位克格勃军官来自然要聪慧得多,可是她对人的了解却太少。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她又那么像那个为她所痛恨的小讨厌鬼艾伦·格雷戈里。虽然陶西格比较漂亮,也比较世故,但在必要的时候却放不开。格雷戈里有生以来也许就做到过那么一次,这就是他和她之间的不同了。他之所以捷足先登,是因为陶西格没有那份勇气。比夏里纳知道,这样也好。如果是她拒绝,这样反而会把她给毁了。
比夏里纳心想,不知那个格雷戈里长什么样子。也许又是一个书呆子——英国人把这种人叫什么来着?科技痴。一个很聪明的科技痴——不过,参与运茶快船的人都有某一方面的聪明才智。这使她感到害怕。陶西格为这项计划而自豪,当然她也觉得它是对世界和平的威胁,比夏里纳也持相同的看法。格雷戈里是一个想改变世界的科技痴。比夏里纳完全能够理解他这种动机,因为她也想改变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罢了。格雷戈里和运茶快船工程对她的理想是个威胁,但她并不恨这个人,她觉得自己甚至还可能喜欢上他呢。不过个人的爱憎好恶与情报工作本身是绝对没有关系的。
“感觉好点了吗?”她看见陶西格止住泪水,便问了一句。
“我得走了。”
“你真的没事啦?”
“是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我明白。”比夏里纳把她送到门口。她注意到她至少还知道把车停在另一街区的马路边上。她把门留了一条缝,等听到那辆跑车启动的声音才放心。她关上门,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走进浴室好好地把手洗了洗。
莫斯科的天黑得比较早。遮住太阳的云层开始把雪花洒向大地。美方代表团成员在大使馆的大厅集合,然后鱼贯而出,分别上了各人的汽车,前去参加为他们洗尘的欢迎晚宴。瑞安坐的是三号车——他注意到这次把他排得比上次靠前了,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车队开始出发时,瑞安想起上次来的时候一位司机说的话:莫斯科的街道名称主要是用以区别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多少。汽车颠簸着向东行驶,穿过市区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的街道。车队在克里姆林宫旁跨越一条河,然后穿过高尔基公园。他看见公园里灯火通明,人们在纷飞的大雪中欢快地滑冰。看见人们沉浸在真正的欢乐中,他很高兴。他提醒自己,即使在莫斯科,也有许多平凡的人在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当你把精力集中在一小撮敌人身上的时候,往往很容易忘记这样一个普通的事实。
汽车驶离十月广场,拐了几个弯后开到科学院大饭店前停下。这是一幢半现代化的建筑,在美国会被人当成办公大楼。在这座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和马路之间种了一排桦树,光秃秃的、毫无生气的枝桠伸向雪花飘飘的夜空。瑞安摇了摇头。下它几个小时大雪,这景象就很美了。气温在零度左右——瑞安是以华氏而不是以摄氏来估计的,风几乎停了。真是下雪的大好时机。他向饭店的大门走去,感到空气阴沉而寒冷。
这幢大楼也像苏联的大多数建筑一样,里面的暖气开得太热。瑞安脱下大衣,把它递给一位侍者。苏联代表团的成员早已在列队恭候他们的美国谈判对手了。美国人依次从苏联代表团成员面前走过,最后来到一张摆放着饮料的桌子旁边。大家都将先参加这个为时九十分钟的社交酒会,然后才去共进晚餐。欢迎到莫斯科来!瑞安赞成这样的安排。只要有足够的酒,就可以使人尽兴,可以算是一次宴会。他要好好尝一尝不同寻常的俄罗斯高级美食。房间里的灯不是很亮,为的是使大家能通过大玻璃窗欣赏外面的雪景。
“你好哇,瑞安博士。”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啊,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但愿你今天晚上不必开车。”瑞安举起酒杯朝戈洛夫科晃了晃。他的双颊已开始微红,湛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喝了酒之后的笑意。
“昨天晚上的飞行感觉好吗?”这位军情局上校问道。瑞安还没有回答,他就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你还害怕坐飞机吗?”
“不,使我害怕的是它栽下来的时候。”瑞安也笑着说。他对自己的这点小小的恐惧心理也感到很好笑。
“啊,是啊,那次直升机栽下来,你的腰部受了伤。值得同情。”
瑞安指了指窗外问道:“今天晚上能下多少雪?”
“也许半米,也许更多。这还不是大暴风雪,不过明天的空气将特别清新,整个城市将铺上一片雪白的地毯。”戈洛夫科的这番描述还真有点诗情画意。
他已经醉了,瑞安心想。不过嘛,今天晚上本来就是社交性的晚宴。俄国人想殷勤待客的时候会殷勤得让你受不了。瑞安心里在想:不过有一个人现在的心境却与众不同。
“你的家人都好吗?”戈洛夫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旁边有个美国代表也听见了。
“很好,谢谢你。你的家人呢?”
戈洛夫科示意瑞安跟他一起来到摆着饮料的桌子旁边。侍者还没有出来。戈洛夫科端起另一杯白酒。“他们都很好,”他笑容满面地说道。戈洛夫科真像是一位苏联老友。他接着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话:“听说你想见见格拉西莫夫主席。”
天哪!瑞安一怔,连心跳似乎都停止了。“真的吗?你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呢?”
“我并不是军情局的,真的,瑞安。我原来是被分配在第三处的,可是后来就干起别的事来了。”他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这种笑是真笑。瑞安看出来了,戈洛夫科这句话使中情局中有关他的档案,还有瑞安对他身份的看法,都变得一文不值了。他伸出手在瑞安的手臂上拍了拍说:“我要走了。五分钟之后,从身后那扇门出去,向左拐,装成找厕所的样子。到了外面,你就按照给你的指示做就行了。明白了吧?”说完他又拍了拍瑞安的手臂。
“明白了。”
“今晚我们就不再见面了。”他们握了握手之后,戈洛夫科便抽身离开了。
“哦,见鬼。”瑞安低声嘟哝了一句。这时会场里来了一些演奏小提琴的,大概有十到十五个人。他们在房间里慢慢走动,同时拉起充满吉卜赛风味的乐曲。瑞安觉得他们一定经过苦练才能演奏得如此协调、完美,尽管房间里光线很暗,而且他们也没有固定的走动方向。由于他们的随意走动,加上房间里光线原本就比较暗,所以在会场上很难看清楚谁在什么地方。这种绝妙的精心安排是为了方便瑞安脱身。
“你好,瑞安博士!”一个声音在跟他打招呼。说话的是个年轻的苏联外交人员,是上级官员的文书、跑腿之类的角色。瑞安知道此人也是克格勃的。他意识到,今天晚上格拉西莫夫想让他不止吃惊一次而已。他想让瑞安看一看克格勃的神通,让他看得眼花缭乱。我们走着瞧吧,瑞安心想。其实他心里并不踏实,这样想不过是在给自己壮胆罢了。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太快了。
“晚安,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瑞安把手伸进裤袋里摸了一下钥匙圈。他并没有忘记把它带在身上。
“我叫维塔利。你的离开不会有人注意到的。男厕所在那边。”他向前指了指。瑞安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他,然后朝那扇门走去。他从里面出来后突然站住了。里面是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出来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有个人向他打了个手势。瑞安朝那人走去。
哦,见鬼。已经开始了……
那人比较年轻,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他看上去粗壮结实,虽然穿着大衣,走起路来却像个运动员,步履灵活矫健。从他的面部表情和那双有穿透力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个贴身侍卫。瑞安心想,他此刻最好能表现出忐忑不安的样子。这一点不用多少表演技巧也能办得到。那人领着他转了个弯,递给他一件苏式大衣和皮帽,然后只说了一声:
“来吧。”
他领着瑞安穿过一段工作人员走的走廊,来到一条小巷子。外面很冷。巷子里有个人在等着,同时不停地观察四周的动静。他朝护送瑞安的人客气地点点头。护送瑞安的人回过身向瑞安招招手,示意他赶快跟上。他俩出了巷子,向右转进入沙伯洛夫卡大街。瑞安立即注意到这是一条很老的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都是革命前留下的,石子路面的大街中央还有有轨电车的轨道,上方架设着电车的输电线路。这时,一辆电车从他们身边慢吞吞地驶过——实际上是两辆车连在一起,下半截是红色,上半截是白色。他俩大步穿过湿滑的路面,向一幢好像是金属屋顶的红砖房走去。直到拐过弯,瑞安才看出它是什么。
原来这是一个车场。瑞安想起他儿时在巴尔的摩见过的类似建筑。马路上的轨道从这里拐进来,然后分成若干岔道进入车场。他停了停,可是那人挥手催他快跟上。他们一起朝最左边的那个维修车间走去。那里面的电车排着队,像在黑暗中熟睡的动物一样。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瑞安觉得有些惊讶。这里面应当有人在干活才对呀,应当能听见铁锤声和机床声嘛,可是现在却是如此寂静。他从两辆停放在那里的电车旁走过时,心不禁怦怦地直跳。那人在第三辆电车旁停下。车门开着,车上走下一个警卫模样的人,把瑞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摸了一遍。他的动作迅速而彻底,不过他没有发现什么武器。这时他用大拇指向车门一指,示意瑞安上车。
这车显然是刚从外面开进来的,因为它的第一层踏板上还有雪。瑞安脚下打了个滑,要不是一个克格勃人员及时抓住他的手臂,他差点就摔倒了。那人看了瑞安一眼,要是西方人在这时候总会伴以微笑,可是俄国人不大喜欢笑,只有在他们想笑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他又向上跨了一步,同时双手紧紧握住两边的扶手。你要做的只是……
“晚安!”一个声音说道。声音并不大,因为也不需要很大。瑞安朝车内的暗处瞟了一眼,看见一点橙红色的香烟火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朝那个亮点走去。
“我想你是格拉西莫夫主席吧?”
“你不认得我?”那人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惊讶。他打着了手里那个西方生产的打火机照着自己的脸。他正是尼古拉·波里索维奇·格拉西莫夫。瑞安从火光中看得很清楚,正是这个魔头本人……
“我现在认得了。”瑞安在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你想跟我谈谈。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他那客气的语调跟眼前这种场合显得很不相称。
瑞安转身指着站在车门旁边的两名警卫,随即又转过身来。他已无需再说什么了。格拉西莫夫只说了一个俄语单词,那两个人就立即离开了。
“请你原谅他们。他们的责任是保卫主席的安全,而且我的人都十分忠于职守。”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个座位。瑞安坐了下来。
“我还不知道你的英语这么棒。”
“承蒙夸奖。”他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便一本正经地导入正题,“我得先告诉你,时间不多。你有情报要告诉我?”
“是的。”瑞安把手伸进大衣里面。格拉西莫夫一阵紧张,接着便放松了。他知道只有疯子才会来刺杀克格勃的首脑,他从瑞安的档案资料上了解到他不是那种疯子。“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瑞安说道。
“哦?”不耐烦的声音。格拉西莫夫不喜欢别人让他等。他看见瑞安的手在摸什么东西,接着听见金属的摩擦声。他心里感到很纳闷。这时瑞安笨手笨脚的动作停止了。他已经从钥匙圈上把那把钥匙取了下来。等他再度开口说话时,他几乎成了牌桌上的赢家。
“给。”瑞安说着把钥匙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东西?”对方满腹狐疑。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他说话时连声音都变了。
瑞安没有吊他的胃口。他把准备要说的话已经反复演练了一个星期,等他开口说的时候,说得比演练时还要快,不过他自己并没有觉得。“格拉西莫夫主席,这是苏联导弹潜艇‘红十月’号上导弹发射控制的钥匙。这是马尔科·拉米斯上校叛逃时交给我的。他很喜欢他在美国的生活,他的部下也是如此,我想你听到这个之后会感到高兴的。”
“那潜艇——”
瑞安打断他的话头。光线很暗,只能看见他的面部轮廓,但足以看见他面部表情的变化。
“不是自沉了吗?没有。潜艇上那个以厨师为掩护身份的政工安全人员,我想他的名字叫苏杰茨——我也不必隐瞒什么,是我把他给杀了。对此我并不觉得很光荣,可是当时是有我没有他、有他就没有我的局面。不过嘛,他倒是个十分勇敢的年轻人。”瑞安说道。他想起了在潜艇导弹舱里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十分钟。“你们有关我的档案资料上,并没有提到我是搞外勤的,对不对?”
“可是——”
瑞安再度打断他的话头。现在还不到施展计谋的时候。这些话肯定使格拉西莫夫感到震惊、非常震惊。
“格拉西莫夫先生,我们想请你帮点忙。”
“扯淡!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可是格拉西莫夫并没有立即起身。瑞安拖了他几秒钟。
“我们想把菲利托夫上校要回去。你向政治局所作的正式报告中说‘红十月’号潜艇肯定已被摧毁,还说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有计划的叛逃,说军情局的安全部门被渗透了,说潜艇主机被破坏之后,潜艇收到了伪造的假命令。这些情报都是卡修斯向你们提供的。他是为我们工作的。”瑞安向他挑明了。“你利用这个情报让戈尔什科夫海军上将颜面扫地,同时加强了你对军队内部保安工作的控制。他们至今仍然耿耿于怀,是不是?所以说,如果我们不能把菲利托夫上校要回去,那么下星期华盛顿的有关方面将向星期日的报纸透露一则消息,公布一些有关那次行动的细节情况,还要刊登一张那艘潜艇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海军基地一个隐蔽的干船坞里的照片。然后我们再把拉米斯上校抬出来。他将谈到那艘潜艇上的政治工作军官——我想他是你们第三处的人——参与了那次兵变的策划活动。遗憾的是,普京在到达之后因心脏病发作而死。这也许是一派胡言,可是怎么能证明这一点呢?”
“你别想敲诈,瑞安!”他的语气中已经毫无生气。
“还有一件事。我们不想把战略防御计划拿到谈判桌上来。你不是跟政治局说我们准备这么做吗?”瑞安问道。“你完了,格拉西莫夫先生。我们完全可以使你声名狼藉,你是个极好的靶子,我们不会轻易放过的。如果菲利托夫要不回来,那我们就把各种事情都抖搂出来。当然,有些事情将得到证实,不过那时候联邦调查局会进行紧急调查,寻找泄密者,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将被否定。”
“你们所策划的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一个菲利托夫吧?”格拉西莫夫说道,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已经正常多了。
“不完全是。”瑞安又故意拖了对方几秒钟。“我们希望你也亮亮相。”
五分钟之后,瑞安走出了那辆电车,由同一个人把他送回大饭店。他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他把鞋子擦干之后才回到会场。他一进去就走到放酒的桌子旁边,但是发现桌已经空了。他看见一个端着托盘的侍者,便伸手拿了一杯酒。这是一杯伏特加。瑞安将它一饮而尽,接着又拿了一杯。等这杯酒下肚之后,他真的想看看厕所在什么地方了。厕所确实就在刚才那个人告诉他的地方。他及时走了进去。
这次计算机模拟试验的精心准备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当然,他们以前从未以这种方式进行过试验,而这也正是此次试验的目的。地面控制计算机不知道这是什么试验,其他计算机也不知道。有一台计算机将根据所编写的程序来报告一系列远方雷达发现的目标。它的全部任务就是接收由像“飞云”号之类的地球卫星所发出的信号,而这些信号则是由国防支援计划卫星中的地球同步卫星传送的。这些信号被传输给那台地面控制计算机,进行不带武器时所规定的标准的检查并确定已达到这一标准。激光器达到预定功率需要几秒钟时间,而且几秒钟后报告已处于待机状态。其实此刻并没有任何激光器,但这一事实与本次试验无关。与之有关的是地面激光反射镜。这个反射镜对地面控制计算机的指令作出反应,把虚构的激光束射向位于八百公里上空的中继激光反射镜。这一反射镜前不久曾由航天飞机带上天,实际上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它接受给它的指令,对自身配置进行调整,然后把这束激光传递给作战反射镜。这面反射镜此刻也不在空中轨道上,而是在洛克希德公司的工厂里。它是通过地面通信线路来接收指令的。这三座激光反射镜的所在地都对不断变化的焦距和方位进行精确的记录。这些资料全部被送到运茶快船总部的资料存储计算机中。
瑞安几个星期之前观察过的那次试验有几个目的。在验证这一系统结构的同时,他们也取得了关于硬件实际功能方面特点的可贵数据资料。因此,他们才能在地面上进行模拟演习,而且对理论上的结果有几乎绝对的信心。
当终端机的显示屏上出现数据的时候,格雷戈里正在玩弄着手上的那支圆珠笔。他刚把笔尖那端从嘴里拿出来,因为他怕弄得满嘴都是油墨。
“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发射。”一名技术人员说道。“结果出来了……”
“哇!”格雷戈里高兴地喊了一声。“百分之九十六!周期是多少?”
“〇点〇一六秒。”一位硬件专家答说。“比预定时间还低〇点〇〇四秒——我们可以重新查核一下每个瞄准指令,同时激光周期——”
“这样一来它的命中率就增加了百分之三十。”格雷戈里说道。“我们甚至可以试一试采用射击—观察—射击的办法,而不必采用连续两次射击后进行一次观察的办法了,这样做还能省点时间。伙计们哪!”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们成功了!软件已经成功了!”比原计划提前四个月!
房间里顿时欢笑声四起,不过除了参与这项工作的三十个人之外,其他人是无法真正理解其中的甘苦的。
“好吧,你们这些激光痴们,把你们的东西拼起来,给我们生产出死光来吧!”有人兴奋地大声说道。“瞄准具完成啦!”
“对激光痴们别太刻薄了。”格雷戈里笑着说。“我也是跟他们一起共事的嘛。”
此时刚好从实验室外走过的陶西格听见了里面的欢呼声。她正要去参加一次行政会议。这间实验室她是进不去的——门上有密码锁,她没有开锁的密码,也没有必要进去。她心想,他们前天晚上在餐桌上谈及的那个试验已经结束,而且结果也已不言自明,况且坎黛丝就在里面,很可能正站在那小讨厌鬼的身边呢。她没停下来。
“谢天谢地,上面没有多厚的冰。”从潜望镜里向上看的曼库索说道。“大概两英尺厚,也许三英尺。”
“这里将有一条没有冰的通道。破冰船可以保证所有的港口畅通无阻。”拉米斯说道。
“收潜望镜!”艇长说完就向海图走去。“我希望你把我们向南带两千码,然后潜向海底。那样我们就处于厚厚的冰层之下,可以避开格里莎级导弹猎潜舰和米尔卡级护卫舰。”
“是,艇长。”副艇长答道。
“我们去喝点咖啡吧。”曼库索对拉米斯和克拉克两人说。他领着他们走到下一层甲板,进入右舷的军官餐厅。在过去四年中,他多次干过这种冒险事,但这一次他的心情仍不免有些紧张。他们处于不到两百英尺的水下,苏联的海岸线就在附近。万一他们被苏联舰艇发现并确定了位置,就会遭到攻击。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虽然还没有哪一艘西方潜艇真的被击毁,但任何事总会有第一次,尤其是在你开始觉得不会有问题的时候,这位美国“达拉斯”号潜艇的艇长心里思忖着。格里莎级的舰体外壳太薄,无法在两英尺厚的冰封的海面上前进,它们的主要反潜武器是RBU-6000型的多管火箭发射架,可是在冰封的海面上发挥不了作用。不过格里莎级猎潜舰可以找一艘潜艇来帮忙。在这一带海域有不少苏联潜艇在活动,前一天他们还听见水中有两艘呢。
“要咖啡吗,长官?”军官餐厅的勤务兵问道。他看见艇长点了点头,就去拿了一壶咖啡和几个杯子。
“你肯定这段距离够了吗?”曼库索问克拉克。
“是的,这样我就可以进出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曼库索说道。
克拉克笑起来。“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付我这么高的薪酬嘛。我——”
谈话暂时中断了。此刻潜艇已经潜至海底,舰体发出吱吱的声音,舰身有些倾斜。曼库索看着杯子里的咖啡,估计舰身倾斜在六至七度左右。潜艇军人的气概使他对这一情况不动声色。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至少上了“达拉斯”号之后没有。美国海军中有几艘潜艇是专门设计用以完成此类任务的,内行人只要看一下舰体上的几样东西就可以识别出来,但“达拉斯”号不是这种潜艇。
“不知道还得等多久?”曼库索问。
“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克拉克说道。“其中几乎有一半是不会发生的。像这样坐等,最长的一次我想有……十二天吧。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久了。那一次就没有任何行动。”
“你能说说有多少次吗?”拉米斯问道。
“对不起,长官。”克拉克摇了摇头。
“你们知道吧,”拉米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小时候在这里钓过鱼——就在这里,有许多次。我们从来不晓得你们美国人也到这里来钓鱼。”
“这是一个发了狂的世界。”克拉克说道。“在这里钓鱼怎么样?”
“夏天很好钓。老萨夏带我跟他的船一起出来。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大海的,也是在这里学会当水手的。”
“当地的巡逻情况如何?”曼库索问道。他把话题又转到正事上来。
“处于低度戒备状态。你们在莫斯科有外交机构,所以战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水面巡逻舰艇隶属克格勃,用来对付走私活动——以及间谍。”他说着指了指克拉克。“对付潜艇还不行,不过我离开的时候这种情况正在改变。他们加强了北方舰队的反潜作战能力,而且,我还听说波罗的海舰队也是这样。不过如果这个地方藏着一两艘潜艇,那是不大容易发现的;这里有大量的淡水从河里流入,再加上那厚厚的冰层——这些都给声纳探测带来不少困难。”
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好事,曼库索心想。他的潜艇加强了戒备。声呐组实行全员值班,并将无限期地保持这一状态。只要一两分钟时间,他就可以让“达拉斯”号启动起来。他觉得一两分钟就足够了。
格拉西莫夫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比大多数俄国人更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尽管此刻办公室里并没有其他人,可他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这种本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望尘莫及的,因为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客观地看待自己的末日。
这位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像审理公务一样全面彻底、客观冷静地思考着自己目前的处境。“红十月”号。一切都因它而起。他利用了“红十月”号事件,先让戈尔什科夫大失颜面,后来又把他斗下了台;他还利用这一事件加强了他在第三处内的势力。当时军队已开始负责自身的安全保卫工作——可是他抓住卡修斯送来的报告大做文章,让政治局相信只有克格勃才能使苏军忠诚与稳定。为此他曾招来许多不满。后来他又是根据卡修斯的报告,对政治局说“红十月”号已经被摧毁。卡修斯还告诉克格勃说,瑞安有犯罪嫌疑,而且——
我们——我——中了他们的圈套!
对此他将如何向政治局交代呢?他的一位最得力的情报员竟是个双面间谍——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会问他这个问题,而他对此一无所知;这样一来,卡修斯送来的所有报告都是可疑的。尽管卡修斯实际上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情报,可是由于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了双面间谍,那些情报的可靠性也就成了问题。这也使他那所谓了解西方政治思想的自夸彻底地不攻自破。
他曾经错误地报告说,那艘潜艇没有叛逃,后来也没有发现这是错误。美国人意外地获得了大量情报,可是克格勃还蒙在鼓里。不过军情局也不知道,这尚可聊以自慰。
他还报告说,美国人在军控谈判的策略上有了重大变化,其实那也大错特错了。
他能同时推卸掉这三次重大失误的责任吗?格拉西莫夫暗暗自问。
大概不行吧。
如果是在过去那个时代,他就会因此被处死刑,而且这些失误会使这样的判决更加容易。没有人会选择死亡,至少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不会,而格拉西莫夫做任何事的时候头脑都十分冷静。可是这种事情现在没有了。他有可能被贬到某个下级行政单位去做管理文书档案的工作。他在克格勃中的关系除了能帮他买到一些像样的家庭用品之外,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他在街上走的时候,人们会看着他——他们再也不会不敢正眼看他,再也不会害怕他的权力,他们会在他背后指指戳戳地笑他。跟他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的人一旦知道他的权力已经真的丧失了,就会变得没大没小、跟他顶嘴,甚至对他大呼小叫。不,他暗自思忖道,这我可受不了。
那么叛逃?从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之一变成寄人篱下的雇佣,靠出卖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去换取金钱及舒适生活的可怜虫?格拉西莫夫知道,从实际的物质生活看来,他将生活得更舒服些——可是这要丧失权力!
这毕竟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无论他是走还是留,他将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就无异于死亡,不是吗?
唔,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他得改变自身的处境,改变游戏的规则,作出一些戏剧化的举动——可是是什么举动呢?
难道只有身败名裂与叛逃出走这两种选择?失去他所奋斗得来的一切——而且他的目标已近在咫尺——我怎么会面临这样的选择呢?
苏联并不是赌徒的王国。苏联的国家战略经常是反映俄国人对西洋棋的爱好:一系列预先精心策划的步骤,从不去冒大的风险,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可能,都是设法采取细微的主动行动以保住自身的地位。政治局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如此,因为其大多数成员都具有这种气质。他们之中有一半以上的人员都是搞机关工作出身。这些人说话讲究分寸,善于利用可能的机会,完成自己所分担的工作,他们是靠扎扎实实的工作成绩一步步晋升上来的,而这些成绩都可以摆到克里姆林宫会议桌的台面上。可是他们所起的作用只能对那些想主宰克里姆林宫的人产生有限的影响,而那些人则是赌棍。纳尔莫诺夫就是赌棍。格拉西莫夫也是,但他将玩自己的一套游戏,他跟亚历山德罗夫拉帮结派,建立自己的意识形态圈子,对瓦尼耶夫和雅佐夫进行讹诈,使他们背叛己的主子。
这场游戏十分精彩,他不甘心现在就轻易退出来。他得改变游戏规则,不过这种游戏其实也没有什么规则——只有一条,那就是要赢。
如果他赢了——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也就无所谓了,是不是?
格拉西莫夫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在办公桌上的灯下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看起来。这把钥匙的外观很普通,但是如果用在设计使用它的那个场合,就能使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五千万?一亿?也许更多?在潜艇以及在陆基火箭部队中那些三处的人——那些政治军官——才有权启动那些弹头。如果没有这把钥匙,那些火箭只不过是一堆焰火。他知道,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转动这把钥匙,那些火箭就会变成最可怕的杀伤武器。这是人的大脑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杰作。一旦把它们发射出去,就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们……
可是,这个规则也将发生改变,不是吗?
对于一个可以改变这一规则的人来说,这样做值得吗?
“啊!”格拉西莫夫微笑了。这比其他规则加在一起都更值得。他想起美国人也打破过一次行规。他们在莫斯科汽车厂铁路附近不是杀了他们自己的交通员吗?想到这里,他立刻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位负责通信的军官。这一次时差可真的帮了他的忙。
陶西格博士看见暗号后心中有些吃惊。“安”是个从不改变惯例的人。尽管她刚才身不由己地去找了她的接头人,星期六上一趟购物中心也是她的例行活动。她把自己的日产达特桑跑车停在较远的地方,因为她怕某个开雪佛兰的笨蛋在开车门时碰到她的车。在朝购物中心走的时候,她看见了安的那辆沃尔沃,驾驶座一侧的遮阳板是放下的。陶西格看了看手表,同时加快了步伐。她进门之后就向左转。
佩吉·詹宁斯今天是单枪匹马。华盛顿方面催他们快办,可是他们人手太少,实在力不从心,当然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对吧?这里的环境有利也有弊。跟着目标进入市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进去之后如果没有一个小组配合,想再盯住目标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她比陶西格晚一分钟到市场的入口,可是她知道已经找不到她了,不过,这只是对她的初期监视,是例行公事式的,她进门时心里这样想。
詹宁斯向四下扫视,发现目标已经不见。她皱了皱眉头,开始在购物中心的各个商铺里慢慢逛起来,并通过橱窗不时朝外望,心想陶西格可不要去看电影了。
“你好,安!”
“比阿!”已经在“夏娃之叶”服饰店的比夏里纳说道。“你好吗?”
“瞎忙活,”陶西格说道。“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真漂亮。”
“她的身材很容易选衣服。”老板说道。
“比我容易选。”陶西格忧郁地说。她从身边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套,走到镜子前面。这件外套的剪裁样式很简单,适合她现在的心情。“可以试穿一下吗?”
“当然可以。”老板立即答道。这是一件价值三百美元的外套。
“要帮忙吗?”安问道。
“当然啰——你可以跟我说说你在忙什么。”她俩说着走进了试衣室。
进了试衣室,她们就漫无边际地闲扯开了,谈的尽是些男人和女人都谈的琐事。比夏里纳递给陶西格一张纸条,陶西格看了之后,说话变得有点结巴,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她的表情由震惊变为默默接受,继而又变成一副比夏里纳很不喜欢的样子——不过克格勃给她钱并不是为了让她喜欢这样的工作。
她们从试衣室走出来时,老板觉得这件衣服穿在陶西格身上非常合身。陶西格像大多数人一样用的是信用卡。安则挥挥手走了出去,转弯从那家卖枪的商店门前走过,然后出了购物中心。
几分钟后,佩吉·詹宁斯看见她的目标走出了那家服装店,手里拎着一个放衣服的塑料袋。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心想。不管那天晚上她是为什么烦恼,这次她是来逛商店调节情绪的,而且又买了一件衣服。詹宁斯又跟了她一个小时,然后中断了对她的监视。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他是个很冷静的家伙。”瑞安告诉坎德拉说。“我并不指望他会上来拥抱我,谢谢我提供给他的帮助,但我当时的确在等他作出某种反应!”
“唔,如果他相信了,要把话传给你是很容易的事情。”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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