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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克里姆林宫的枢机主教21、孤注一掷

21、孤注一掷

        神箭手尽量想让自己相信,老天是公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眼前天空晴朗,来自西伯利亚的东北风吹得他浑身冷飕飕的。他希望此时天空浓云密布。现在他们只能在黑暗中行进,速度比较慢。在苏联领土上待的时间越长,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一旦被发现,他们……

        没必要再往下想了。他抬起头,注视着在丹加拉公路上行进的装甲车辆。这一带至少驻扎着一个机械化步兵营,也许有整整一个摩托化步兵团,他们不断地在这里的大小道路上巡逻。用游击队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这支队伍是够强大的了,可是在这里要想对付俄国人一个团的兵力,能帮助他们的就只有真主了。也许连真主也帮不了?神箭手刚想到这里,马上责备自己这种亵渎神明的想法。

        他的儿子就离这里不远,大概比他们走过的这段距离还近——可是究竟在哪里呢?在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这一点神箭手心里有数。他早就放弃了这种希望。他的儿子将在异国他乡被没有宗教信仰的俄国人抚养长大,他现在只希望真主能及时拯救他儿子。偷走别人的孩子,这无疑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这不仅剥夺了他们父母对他们的爱,也剥夺了这些孩子的信仰。算了,没有必要多想它啦。

        他手下的人都与俄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的家人不是遭到杀害就是已四处分散,家园也遭到了轰炸。他的手下人并不知道现代战争就是这样。他们是“原始部落”,认为战争是武士们的事。他们的领导人知道,早在他们出世以前,这种情况就不存在了。可是他不明白世界上的“文明”国家为什么要改变这个理智的规则,不过此刻他只要知道这是个现实就行了。由于明白这一现实,所以他也明白自己的命运不是由自己掌控的。他不知道一个人是否真的能选择自己的命运,难道命运不是操在那些比握笔杆子或端枪杆子的更厉害的人手中吗?但是,这种想法不仅过于复杂,而且毫无用处,因为对于神箭手和他的手下来说,这个世界归根结底只是几条简单的真理和几宗深仇大恨。也许有朝一日连这些也会变。对这些游击队员来说,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只限于他们所能看见的和感觉到的。在这些问题上再深究下去,就会看不见当前的任务,就意味着死亡。他们的信念就是他们的伟大精神支柱,从眼前的情况看来,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那个车队的最后一辆车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神箭手摇摇头。这会儿他不愿再多想什么了。他刚才看见的那些俄国人全都坐在履带式装甲运兵车里,车里的暖气可以使他们免受外面的严寒侵袭,但却看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这一点很重要。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人全都两个人一组伏在岩石后面的缝隙里,身上的苏军制服提供了很好的伪装。两人一组的好处是,一个人注意观察和警戒,另一个人可以把握时间小睡片刻。

        神箭手看了看天空。太阳快下山了。等太阳从山脊那边沉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可以继续向北行进。他看见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它那银灰色的机身反射着落日的余晖。

        邦达连科上校坐在舷窗旁边,向下看着险峻的群山。他回想起自己在阿富汗执行短期任务的情景,想到那些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在那些高山之间行军,把人的腿都快走断了,结果却很可能兜了个大圈子回到原地,而且几乎都是在走上坡路!邦达连科摇了摇头。这一切至少已经成为过去。他按要求去了阿富汗,尝到了战斗的滋味,现在他可以回去从事工程学方面的工作,因为这才是他最喜欢做的。冲锋陷阵是年轻人的事,他现在已四十出头了。虽然他曾经证明自己能和年轻人一起翻山越岭,但他决定下次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此外,他心里还想着另一件事。

        米沙出了什么事啦?他感到纳闷。菲利托夫突然从国防部消失之后,邦达连科很自然地觉得这老头是病了。可是过了几天还不见他露面,邦达连科心想他一定病得不轻,于是就问部长,菲利托夫上校是不是住院了。他当时得到的回答还比较让人放心——可是现在他心中又升起了疑云。雅佐夫部长的话说得太活了——后来邦达连科接到命令,要他返回亮星工程基地,对整个基地进行更全面的评估。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人支开——这是为什么呢?是雅佐夫对他提的那些不知好歹的问题所作出的反应吗?后来他发现他们开始对他进行监视。这两件事有关联吗?其实关系非常明显,但邦达连科没有注意到,也没有认真去思考。他认为米沙根本不可能成为安全部门的调查对象,更不可能有什么实际的不轨行为,他很可能是替雅佐夫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这种事他以前经常干。邦达连科看着下面的努列克电厂大坝巨大的土方工程,注意到第二条输电线路的架设工作也已初步竣工。飞机放下襟翼和起落架,准备在杜尚别东边的机场降落。着陆后,他第一个走下飞机。

        “杰纳迪·约瑟夫维奇!”

        “早安,将军同志!”邦达连科心中颇感意外。

        “跟我来吧。”波克鲁什金还礼后说道。“你不想乘那辆倒霉的大客车吧?”他朝跟着他的一名士官摆了摆手,那士官连忙把邦达连科手上的提包接了过去。

        “怎敢劳您的大驾呢?”

        “你说到哪里去啦!”波克鲁什金领着一行人走向自己的专用直升机——它的旋翼已开始转动。“哪天有空我一定要拜读一下你起草的那份报告。昨天我接待了三位部长,现在大家都明白了我们工作的重要性。我们的经费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但愿我也能写出像你那样的报告。”

        “可是我——”

        “别说了,上校。你看得很准,而且还让别人了解到这种情况。你现在是亮星工程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了。我希望你在莫斯科之行结束后,能全力投入我们这里的工作。从你的档案资料上看来,你在工程和管理方面很有才干。我需要有个精明能干的副手。”他说着转过脸,诡谲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我能否说服你换上空军的军服?”

        “将军同志,我——”

        “我知道,一个人参加红军陆军之后,就永远是陆军的人了。我们不会勉强你的。再说,你可以帮助我对付那些担任安全警戒的克格勃笨蛋们。他们那一套只能吓唬吓唬我这个衰弱的老飞行员,可吓不倒在战火中出生入死获得过红旗勋章的人。”将军挥手让飞行员起飞。邦达连科惊讶地发现这位将军没有亲自驾驶飞机。“老实跟你说吧,杰纳迪,再过几年,我们将成为一个新的兵种。也许可以称为‘宇宙防御部队’。会有你施展才华的地方。我希望你认真考虑考虑。也许再过三四年,你就能当上将军了,但是我可以保证你比在陆军晋升得更快。”

        “可是,现在……”他会考虑的,可是总不能在直升机里考虑嘛。

        “我们正在研究美国人所使用的反射镜以及他们的计算机蓝图。我们的反射镜小组负责人认为他可以把他们的设计用到我们的硬件上。他说这项工程大约需要一年时间,但他对实际的工程问题一窍不通,我们还在组装一些备用的激光器,同时想简化设计以方便维修保养。”

        “这得再花两年时间。”邦达连科说道。

        “至少是这样,”波克鲁什金将军表示同意。“这项计划在我离任之前不会有结果。这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们在试验方面能再取得一项重大的成功,我就会被调到莫斯科去当部长。从最乐观的情况看来,在我退休之前,这种系统还无法实际部署。”他悲观地摇了摇头。“真想不到工程要花这么长时间。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到这里来。我需要有个年轻人把这项工程完成。我已经物色了十来个人,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杰纳迪·约瑟夫维奇。我希望你来,到适当的时候接我的班。”

        邦达连科颇为惊讶,没有想到波克鲁什金看中了他,这无疑是因为他没有看上自己部门中的人。“可是你几乎不了解我——”

        “如果我不能知人善任,今天也当不上将军。你符合我要选的人的条件,而且你正处于自己事业发展的最佳时期——随时准备独当一面。你属于哪个军种并不重要,我要的是你这个人。我早就发电传给部长反映了我的意见。”

        唔。邦达连科感到受宠若惊,还来不及高兴。都是因为老米沙说了我是前来视察的最佳人选。但愿他的病不是很严重。

        “已经观察了九个小时啦。”一位军官几乎是以指责的口吻对瓦图京说道。瓦图京弯下腰对着光纤窥孔看了几分钟。他发现菲利托夫先是躺着,烦躁不安地辗转反侧,尽量想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可结果只是徒劳。接着他便出现了恶心和腹泻的症状——这是咖啡因使他无法入眠造成的后果。随后他爬起来,开始在牢房里踱步。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这样来回踱步,心想这样走累了也许能睡上一会儿。他的身体需要睡眠,可是不知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

        “二十分钟后把他带上来。”上校看着自己的部下,心里觉得好笑。他只不过睡了七个小时。在刚过去的这两个小时里,他先检查了他睡觉前下达的命令是否已完全执行。后来他冲了个澡,刮了刮脸。一个勤务兵替他从公寓里拿来一套新制服,另一个则把他的皮靴擦得油光闪亮。吃完早餐后,他又多喝了一杯从高级军官餐厅送上来的咖啡。他毫不理会审讯组的人投过来的目光,甚至懒得冲他们诡秘地一笑以表示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他们到现在还不明白,那就只好随他们去了。早餐用毕,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就朝审讯室走去。

        与大多数审讯室一样,里面那张光溜溜的审讯桌似乎显得比实际上的要大得多。在桌面边沿的下方有几个按钮,他可以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按这些按钮。在似乎是光溜溜的墙壁上装了好几个窃听器,此外墙上还有一面装饰镜,其实它是双面的,从隔壁房间可以对审讯对象进行观察和拍照。

        瓦图京坐下后拿出了那份档案——菲利托夫进来时,他便把它放在一边。他仔细想了想该做的事。当然这是他早已准备好了的,包括他将向格拉西莫夫主席口头汇报的措辞都想好了。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冲着镜子方向点了点头。在随后的几分钟里,他酝酿着自己在即将开始的审讯中该有的情绪。菲利托夫被准时带到。

        瓦图京注意到,菲利托夫看起来还算壮实,但很憔悴。这是因为他们在他上一顿吃的东西里放了咖啡因的缘故。他表面上似乎很坚强,但却很容易发脾气,经不起刺激。现在他显得烦躁,而以前他一直都很从容。

        “早安,菲利托夫。”瓦图京说这话时,头几乎连抬都没抬。

        “对你来说,我是菲利托夫上校。告诉我,这种游戏什么时候结束?”

        或许他也相信那是真的了,瓦图京暗暗对自己说。菲利托夫已经多次重复说瓦图京是如何把胶卷塞进他手里的,他也许已经把那个当成真的了。这也不足为怪。他未经许可就坐下了。瓦图京挥手让看守出去。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背叛祖国的?”瓦图京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不再鸡奸男童的?”菲利托夫怒冲冲地反问道。

        “菲利托夫——对不起,菲利托夫上校,你要知道你是在离开一名美国情报人员只有两米的地方被捕的,当时你手上拿着一卷袖珍胶卷。胶卷上有关于我国国防研究设施方面的绝密情报。多年来你一直在向美国人提供这方面的情报。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只是在提醒你别忘了。”瓦图京耐心地开导说。“我想问的问题是,你干这种事有多长时间了?”

        “去你妈的吧!”菲利托夫出言不逊。瓦图京注意到他的手有些颤抖。“我获得过三次苏联英雄勋章。你小子还在父亲膝盖上玩的时候,我已经在出生入死为国杀敌了,你竟敢说我是叛徒?”

        “跟你说吧,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从书上读到关于你的故事了。米沙,在莫斯科城下把法西斯分子打得抱头鼠窜。米沙,魔鬼坦克手。米沙,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英雄。米沙,德国人的克星。米沙,库尔斯克大反攻的先锋。米沙,”瓦图京最后来了一句,“祖国的叛徒。”

        菲利托夫把手一挥,同时恼怒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我从来就看不起你们这些契卡。我率领部下冲锋陷阵的时候,他们也在那里,不过是在我们的身后罢了。他们射杀战俘很有两下子——那些战俘都是被真正的战士抓到的。对那些被迫退却的人,他们也是格杀勿论,毫不手软。记得有一次,一个契卡中尉指挥一支坦克部队,结果把部队带进了该死的沼泽地。至少我杀死的德国人还是人,是作战的人。我仇恨他们,但我敬重他们的军人气概。而你们这帮人——也许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军人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谁才是敌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谁杀的俄国人更多,是德国人,还是你这些人?”

        瓦图京无动于衷。“是叛徒平科夫斯基吸收你的吗?”

        “扯淡!平科夫斯基的事是我亲自向上级报告的。”菲利托夫耸耸肩。他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吃惊,但却无法自制。“我觉得你们这帮人的确有点用处。奥立格·平科夫斯基是个可怜的糊涂虫,他们这种人付出的代价就是自食其果。”

        “你也会自食其果的。”瓦图京说道。

        “你想把我杀掉,这我无法阻拦你。我已经和死神打过多次交道了。死神夺走了我的妻子和儿子的生命。死神夺走了我许多同志的生命——死神也经常想夺走我的生命。死神早晚会胜利的。无论是你杀了我,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杀了我,我已经忘记什么叫怕死了。”

        “告诉我,你害怕什么呢?”

        “绝不是你。”他不是笑着说的,而是用冷峻、挑战的目光看着瓦图京说的。

        “人总有他害怕的东西嘛。”瓦图京说道。“你害怕过打仗吗?”啊,米沙,你的话说得太多啦。你自己意识到没有?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炮弹第一次打在我的t-34坦克上时,我真的吓坏了。但是就那么一次。以后我就知道,坦克的装甲能挡住大部分炮弹。一个人对危险的环境会产生适应性,再说,身为一名军官,你经常是忙得没时间想自己该害怕什么。你会为自己的部下担惊受怕。你害怕会打败仗,因为别人都在依靠你。你总是怕疼痛,不怕死而怕疼。”菲利托夫连自己也觉得惊讶,怎么说了这么一大堆,但他对克格勃的这种折磨已经受够了。坐在这里跟这个家伙对垒,几乎就跟打仗一样,使他热血沸腾、异常激动。

        “我从书本上了解到,所有的人都害怕上战场,而支撑着他们的是他们的自我形象。他们知道不能让自己的同志们认为自己贪生怕死。人们害怕危险,但他们更害怕别人说他们是胆小鬼。他们害怕丧失大丈夫气概,害怕背叛自己的战友。”菲利托夫不自觉地稍微点了点头。瓦图京按了一下桌沿下的电钮后接着说,“菲利托夫,你背叛了自己的战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知不知道把国防军事机密告诉敌人就是背叛与你并肩战斗的战友?”

        “这比你说的要——”

        审讯室的门悄然打开,一个头戴装甲兵头盔、身穿满是油污作战服的年轻人走进来。其他的细节也配合得恰到好处:他走进来时还带来一股强烈的火药味,拖着一根坦克内部通话机的电线。那件作战服不仅破烂不堪,而且被烧得千疮百孔。他的脸上和手上都扎着绷带,血从他那被包扎的眼部向下淌,在满是油污的脸上形成一道明显的血迹。这是个活脱脱的红军下士阿力克谢·伊里奇·罗曼诺夫的形象,这是克格勃一夜精心准备的最接近真实的人物形象。

        菲利托夫没有听见他走进来的声音,但他闻到那股气味之后旋即转过身去。眼前的情景使他吓得目瞪口呆。

        “告诉我,菲利托夫,”瓦图京又开了腔,“如果你的部下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眼前这位年轻人一句话也没说——他实际上是三处一名下士勤务兵。他的右眼被滴进去的化学物质刺激得眼泪直淌,但他尽量忍着刺痛,不敢有任何难受的表情,听凭泪水挂满腮边。菲利托夫并不知道他们在他的饭里下了药——在列弗尔托沃监狱里,他已经被折磨得精神有些错乱,弄不清他们正在对他干什么。咖啡因所产生的效果与醉酒后的情况恰恰相反。他的头脑一直处于临战般的紧张状态,他的感官在搜寻输入信号,眼睛注视着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可是整整一夜他什么也没发现。由于没有输入信息,他的大脑开始凭空想象。那名看守来带他的时候,他正处于一种幻觉境界。看见瓦图京时,他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是他太累了。他们对他进行的有规律而无休止的折磨使他心力交瘁。由于睡不着觉,加上身心疲惫,他仿佛是置身于梦幻世界,根本无法分清真实与虚幻。

        “你转过身来,菲利托夫!”瓦图京突然大声吼道。“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我!我在问你话呢:在你手下当过兵的那些人,现在会怎么想?”

        “谁?”

        “谁?你率领过的士兵,你这个老糊涂!”

        “可是——”他又转过身去,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我查阅了你的档案资料,看见你为自己部下写的嘉奖——比大多数指挥官写的都多。伊万年科啊,普克霍夫啊,还有这个罗曼诺夫下士。所有那些为你而死的人,他们现在会怎么想?”

        “他们会理解的!”菲利托夫毫不示弱,可是他现在已怒气攻心,难以控制。

        “他们会理解什么呢?告诉我,他们会理解的是什么?”

        “是你们这种人杀了他们——不是我,不是德国人,而是像你这样的混蛋!”

        “你的儿子也是啰?”

        “没错!我的两个漂亮儿子,两个强壮又勇敢的孩子,他们想继承父业,可是——”

        “你的妻子也是?”

        “那更是如此!”菲利托夫大吼起来。他的身体向桌面倾斜。“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这个混蛋契卡——你在想我是否有必要对你进行反击?谁也没有像我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国家服务,看看我得到的是什么奖赏吧,看看党是怎样感谢我的吧。我的世界完全被你们剥夺了,你还说我背叛了祖国,是不是?你才背叛了祖国呢!你也背叛了我!”

        “正因为如此,平科夫斯基才看中了你。正因为如此,你才一直向西方提供情报——你以伪装的面目欺骗了我们这么多年!”

        “欺骗像你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着突然把拳头往桌上一砸。“三十年了,瓦图京,三十年来我一直——一直——”他突然顿住了。他脸上掠过一丝奇妙的神情,他在想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瓦图京没有马上开口,他开口的时候,语气已变得非常温和。“谢谢你,上校同志。这已经够了。至于你究竟提供了什么情报给西方,我们以后再谈。对你的所作所为,我嗤之以鼻,菲利托夫。对于叛国行为我既无法理解也不能原谅,不过你毕竟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我希望你能够同样勇敢地面对你的余生。你现在要像当年面对法西斯那样,勇敢地面对自己和你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样,你就可以光荣地了却你的一生。”瓦图京揿了一下按钮,审讯室门打开。菲利托夫被看守带出去时,仍不断回头看着这个审讯他的克格勃上校。他感到无比震惊,因为他上了当、中了圈套。这时瓦图京上校却在想,菲利托夫是永远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不过他们毕竟成功了。过了一分钟,他站起来,认真地收拾起桌上的卷宗资料。他走出审讯室后便直接上楼去了。

        “你真的可以当一名优秀的精神分析专家了。”医生先开口跟他讲话。

        “我希望这些情况全部都录下来了。”瓦图京对技术人员说道。

        “一共三盘磁带,外加电视录像。”

        “他是我碰到过的最厉害的。”一名少校说道。

        “是的,他很厉害,很勇敢,不是什么冒险家,也不是持不同政见者。他是个爱国者,至少这可怜的老家伙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想把这个国家从党的控制中挽救出来。”瓦图京不解地摇摇头。“他们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他提醒自己:你的主席也有这种想法,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为了党而想挽救这个国家。瓦图京在墙上靠了片刻,想弄清楚这两者在动机上有何不同。他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认为这不是一名普通的反间谍官员该操心的事,至少现在还不该操这份心。菲利托夫之所以产生这种思想,是因为党错误地处置了他的家人。在这一点上,菲利托夫竟然不能采取原谅的态度,真是太遗憾了,因为毕竟党就是我们的一切。

        “医生,务必要让他得到一定的休息。”他出门前关照了一句。外面有一辆车在等着他。

        瓦图京惊讶地发现,现在已经是早晨了。这两天他一直埋头在工作中,刚才还以为是夜里呢。不过,早上就早上吧,他可以去见主席了。有意思的是,现在去正好是平常上班的时间。他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家去,好好地睡上一觉,与妻子儿女团聚团聚,看看电视。瓦图京笑了笑,心里思忖道,他还有可能得到提拔重用呢,因为他在原先保证的时间之前攻破了菲利托夫。这会使主席高兴的。

        瓦图京趁会间休息的时候找到了格拉西莫夫,发现他望着窗外捷尔任斯基广场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正在沉思着。

        “主席同志,我得到口供了。”听见瓦图京的报告,格拉西莫夫转过身。

        “菲利托夫的?”

        “当然了,正是他的,主席同志。”瓦图京的惊讶溢于言表。

        格拉西莫夫笑了笑说:“对不起,上校,我刚才正在考虑着某项行动。你当真取得了他的口供?”

        “不过还没有很详细的交代资料。可是他的确承认了向西方提供情报,还说已经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被发现……”格拉西莫夫的语气很平静。

        “是的。”瓦图京承认道。“不过我们毕竟把他抓到了。今后几个星期内,我们将弄清楚他出卖情报的具体细节。我想我们要弄清楚他的投放地点、投递方式等问题是很困难的。但是我们将从这个案件中学到经验,就像我们以往破案的时候一样。不管怎么说,您要的口供,我们现在已经到手了。”上校对他的上司说。

        “太好了,”主席答道。“你的书面报告什么时候能完成?”

        “明天怎么样?”瓦图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答复。他以为格拉西莫夫会冲着他不满地大嚷,然而这位主席似乎过了长长的几秒钟之后,才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上校同志。就这样吧。”

        瓦图京一个立正,敬礼后便退了出来。

        明天?他在走廊上问自己道。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他还有心思等到明天?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让人无法理解。瓦图京无法立即作出解释,而且他还要去写报告。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一叠横格公文纸,开始写起审讯报告来。

        “是这个地方吗?”瑞安问道。

        “就是这个地方。以前它对面有家玩具店,就在那边。叫儿童世界。你相信吗?我想后来有人发现这种安排实在太荒唐了,于是他们就搬走了。广场的中央是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的雕像。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海因里奇·希姆莱跟他比起来,简直像童子军。”

        “希姆莱可没有他那么聪明。”瑞安说道。

        “一点不错。他至少挫败了三起企图推翻列宁的阴谋,其中有一起还十分严重。不过所有的实情从来没有披露过。但可以肯定,那些档案都在这里面。”司机说道。他是澳大利亚人,原先是澳大利亚空军特种勤务队的突击队员,现在是承包负责大使馆周围安全警卫工作的一家公司的员工。他从来没有真正从事过间谍活动——至少没替美国人干过,但他却常常干一些使俄国人感到可疑的怪事。他学会了如何判断是否有尾巴,以及如何甩掉尾巴。所以俄国人认定他是中情局的人,或是类似间谍的人。他也是个理想的导游。

        他看了看后视镜。“我们的朋友还在后头。你不希望发生什么事,是吧?”

        “我们等着瞧吧。”瑞安转过身。对方并没有故意躲躲闪闪,瑞安也没有指望他们会那样做。“伏龙芝学院在哪里?”

        “在大使馆南边,朋友。你应该告诉我说你想去那里,否则我们刚才可以先路过那里。”他按交通规则转了个U形弯。瑞安不断向后看。没错,那辆日古力轿车——它看上去像一辆老式的菲亚特——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像一条忠实的狗似的尾随在他们后面。他们再度从使馆大院门前驶过,接着经过一座前希腊东正教教堂。大使馆的人称它为微芯片圣母马利亚,因为里面肯定装有全套的侦查设备。

        “我们究竟要干什么?”司机问道。

        “我们就这么兜兜风。上次我来莫斯科的时候,只看了来往于大使馆和苏联外交部之间的那几条街以及一座宫殿的内部。”

        “如果我们的朋友再靠近呢?”

        “唔,如果他们想跟我谈谈,我一定奉陪。”瑞安答道。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知道瑞安是中情局的人。

        “那当然不是。”瑞安说着笑了起来。

        “你知道这种事我得写书面报告吗?”

        “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他们又开着车子转了一个小时,没有发生什么事。这使瑞安很失望,但司机却感到松了口气。

        他们对过境地点的选择是随意的,到达边境的方式也很平常。在边境巡逻队关卡前停下的这辆普利茅斯里莱恩特车大约有四年左右的车龄,挂着俄克拉何马州的车牌。车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显然是睡着了,是旁边的人把他叫醒的。

        “晚安!”边境巡逻员先向他们打招呼。“请出示一下你们的证件,好吗?”三个人都把驾驶执照递了过去。照片与本人相符。“有什么要报关的吗?”

        “带了点酒。每人两夸脱——不,是两公升。”他看见一条狗绕着车子闻了一遍,觉得挺有趣的。“要我们把车开过去停在那里,再打开后车厢检查吗?”

        “你们到墨西哥去干什么了?”

        “我们是卡明斯俄克拉何马机床铸模公司的职员,去做输油管道和炼油设备方面的生意。”开车子的那人解释道。“主要是大口径控制阀门之类的东西,想跟皮麦克斯公司做笔生意。货样还在我们车上。”

        “运气怎么样?”边境巡逻员问道。

        “第一次接洽,还要再去几趟。通常都是如此。”

        牵狗的那位摇了摇头。他那条拉布拉多犬对这辆车毫无兴趣。它没有嗅出毒品或炸药的气味,车上的人也不像走私贩毒或搞爆炸之类的人。他们看上去都像正人君子,表情也不做作,况且他们所选择的过境时间也不是最忙的时候。

        “欢迎归来。”那边境巡逻员说道。“一路平安。”

        “谢了,先生。”开车的点点头,把车开上车道时还说了声“再见”。

        车开出约一百米后,坐在后面的那个人用英语说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连基本的边境安全措施都没有。”

        “我哥哥是边境警卫队的少校。要是他看见我们这么轻而易举就过境了,一定会大为吃惊的。”司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敌国,麻烦的是怎么出境。他按照限速牌上的速度行车,本地车都不管那一套,纷纷超到他的前面。他很喜欢这辆美国车。这辆车的马力不大,但由于他以前没有开过四汽缸以上的车,所以也不知道它与其他车的区别。他以前来过美国四次,但没有一次是为了完成像这样的任务,也从未如此仓促上阵。

        他们三个人都能说一口道地的美式英语,都有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那种浓重的鼻音,这一特征恰好跟他们的“证件”内容相吻合——当然,严格说来,驾驶执照和社会保障卡都不能算身份证件,可是那些人却认为这些就可以了。奇怪的是,他很喜欢美国,尤其是美国的快餐,价廉而物美。在驱车前往圣菲的途中,他将在一家快餐店门前停一下,最好是“汉堡王”的门口,在那里好好地吃一顿,来个炭烤汉堡,外加莴苣、番茄和蛋黄酱。美国的快餐是俄国人最感兴趣的事物之一,因为人们不必排长龙就可以买到吃的,而且通常都很好吃。他心想,美国人对于粮食生产和分配这样令人头疼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但是对于像保安这种很简单的事,怎么反倒那么糊里糊涂呢?这简直令人无法理解。不过如果对美国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嗤之以鼻,那就错了——那是很危险的。这一点他懂。美国人办事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规则,令人费解……而且有很大的随意性。对此,这位克格勃军官从内心深处感到惊恐不安。想预测他们下一步会干什么,比预测公路上一个司机的表现还困难。这种不可预测性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使他感到自己是在敌国的土地上,他和他的手下都必须倍加谨慎,必须严格按照训练过的办法行事。在不熟悉的环境中掉以轻心最容易招来麻烦——这是学院在训练中反复强调的一个重要原则。在训练时无法解决的问题不胜枚举。克格勃几乎无法预测美国政府将会干什么。对于两亿多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改变自己决定的美国人,他们三个人准备得再充分也无济于事。

        他心想,情况就是如此。他们每天要作那么多决定,像买什么食品啦,走哪条路啦,开哪辆车啦,等等。他心想,如果自己的同胞每天要作如此繁多的决定,他们会怎么办。他知道,那肯定会乱作一团,会产生无政府现象。从历史上看来,俄国人最怕的就是出现混乱。

        “但愿我们国内的公路也能像他们这里的一样。”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说。坐在后面的那个人睡着了,这一回是真的睡着了。他们两人都是头一次来美国。这次行动的策划十分匆忙。奥立格曾经到南美洲执行过好几次任务,而且每次都是以美国商人的身份为掩护。他想起了莫斯科——他是在那里土生土长的,只要从外环公路再朝外开二十公里,就只有简易的石子路面,或者就是泥土路了。整个苏联边境上连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

        这个开车的人——他名叫列昂尼德——想了想他旁边那人的话,然后说道:“可是钱从哪里来呢?”

        “言之有理,”奥立格无精打采地说道。他们已经连续行驶了十个小时。“不过我们总可以把路修得像墨西哥那样吧。”

        “嗯,”可是那样一来,人们就得选择他们的目的地,但是从来没有人教他们该怎样作选择。他看了看仪表板上的钟。还有六个小时,也许要七个小时。

        塔妮娅·比夏里纳上尉看了看她的沃尔沃汽车仪表板上的钟之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她准备使用的这间安全屋其实根本不是一幢房子,而是个拖车式的活动房,很像承包商和工程师们用来当办公室的那种活动房。几年前,它是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办公用活动房,当该公司在圣菲南边丘陵地区的工程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就把它遗弃了,后来被工程技术人员使用。那家公司一直未能完成这个新住宅区的排水和排污管道工程。开发商财力枯竭,而这个开发项目的所有权还有待法院来裁决。这个地点实在是好极了。它靠近州际公路,离城市不远,地处一道山脊之后,仅有一条泥土路可通,隐蔽性很好。就连当地的一些青少年也没有发现这块舞会之后可以用来停车幽会的好地方。隐蔽性好有利也有弊。活动房几乎全被四周低矮的松树遮住了,如果有人悄悄接近它,也不容易发现。这样他们就得派一个人在外面望风。当然万全之策是没有的。她没有打开车灯就把车开了进来,而且十分谨慎地挑了一个附近公路上几乎不会有车辆行驶的时间。她从沃尔沃的后车厢里面拿下两袋食品。活动房里没有电,所有的食品都必须是可以存放、不易变质的,香肠之类的肉食都是塑料纸封装的。她还带来一打俄国人爱吃的沙丁鱼罐头。她把这些东西送进去之后,又从车里取下一只小手提箱,放在已无法使用的浴室里的两只水罐旁边。

        她原本想在窗户上装窗帘,但又觉得过多地改变活动房的外观未必是好事。把汽车停在它旁边也不好。特别行动小组来了之后,得把车停在泥土路那边一百米外树木稠密的地方。这是有点不方便,但他们对此应当有心理准备。建立安全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更何况是供秘密活动使用的,即使在像美国这么开放的国家也不容易。如果提前一点通知她,办起来或许会比较容易些,可是这项行动是在一夜之间策划出来的,所以她能找到的唯一地点就是这个可以马马虎虎凑合的地方。这是她刚来此地后不久选中的地方。她选定这个地方是准备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作为自己的狡兔之窟,或者用来保护一下自己手下的情报员,但从未想过要在这里完成现在这项任务。可是时间太紧迫了,来不及作其他的安排。另一个可供选择的地方只有她家了,这当然是不能考虑的。比夏里纳感到没把握的是,她会不会因为没能选到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而受处分,不过她也知道,在外勤活动中她对命令的执行是从来不打折扣的。

        里面的家具都能用,只不过脏了点儿。她一时闲着无事,便动手擦起上面的灰来。行动小组组长是位高级军官。她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长相,不过既然是为这项任务而来,他的职位一定比她高不少。她把里面仅有的一张长沙发收拾干净,把一只小闹钟设定在几个小时以后响,然后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当她听见闹铃声从沙发的聚乙烯垫子上跳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似乎才躺下没多久。

        他们于拂晓前一个小时到达。沿途的路标帮了很大的忙,再说列昂尼德已经把行车路线完全记在脑子里了。离开州际公路后向前行驶五英里——现在他得以英里来计算里程,把车开进一条岔路。车子经过路边的一块香烟广告牌之后,他看见了一条泥土路,但看不出它通向哪里。他先把车灯关掉,然后驱车开上泥土路,顺着往下滑。这时他把脚从刹车踏板上移开,以免误踩刹车后,刹车尾灯亮起来暴露了自己。翻过第一道小坡之后,泥土路顺势向下并拐向了左边。前面停着一辆沃尔沃,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这种场合往往是最令人紧张的。他将与一名克格勃同事碰面,可是他知道不少在碰面时出问题的例子。他将手刹车拉上,然后跳下车。

        “迷路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我要去山景区。”他答道。

        “那地方在市镇的另一侧。”她答道。

        “哦,我一定是在下高速的时候拐错了。”说完接头暗语之后,他看出她也松了一口气。

        “我叫比夏里纳。就叫我安吧。”

        “我叫鲍勃,”列昂尼德自我介绍说。“车上的两位是比尔和伦尼。”

        “累了吧?”

        “从昨天拂晓起,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在路上跑。”自称鲍勃的列昂尼德说道。

        “里面可以睡觉,有吃的、喝的。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有两个手电筒和一盏汽灯——可以用它来烧开水冲咖啡。”

        “什么时候行动?”

        “今天晚上。让他们下车进屋去,我再告诉你把车停在什么地方。”

        “出境的事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今天我们要做的事情相当复杂。”她开始说明这次行动。这三个人的职业技能使她颇为吃惊,当然,按理说她不应该感到吃惊才是。这三个人听到莫斯科总部的这道行动命令之后,内心一定在想总部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他们要去办的事是极不理智的,更别说是选在这时候了。但是他们四个人谁也没有让个人的情绪影响上面交办的任务。这次的行动命令来自总部,总部肯定是从全局着眼的。所有的守则上都是这么说的,外勤特工都相信这一点,即使在他们知道不该相信的时候,他们也还是相信。

        一个小时之后,比阿特丽斯·陶西格已经醒来。现在白天正变得越来越长,开车去上班的时候,阳光已经不直射在她脸上了。此刻太阳正通过她卧室的窗玻璃照射进来,就像一道谴责的目光。她心想,今天的黎明象征着新的一天的开始,她已经作好了迎接它的准备。她先冲了个澡,把头发吹干,然后从电热咖啡壶里倒了一杯煮好的咖啡。她边喝第一杯咖啡,边琢磨今天该穿什么衣服。她心想这可是个重要的决定,要干这样的事喝一杯咖啡、吃一两块小松饼是不够的,要好好地吃一顿早餐。她心想,干这样的事是要消耗能量的,所以又替自己加了两个鸡蛋。但她告诫自己,午餐时要少吃一点。在过去四年中,她的体重一直保持不变,因为她很注重自己的身材。

        她决定穿一件有波浪褶边的外套。这样的外套她没几件,不过也许那件蓝色的……吃早餐时她随手打开了电视,因为她想看看有线电视新闻网的新闻提要,看看有关莫斯科军控谈判的情况。也许世界以后会变得比较安全些。想到自己也在为某件大事而努力,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欣慰。她办事向来一丝不苟,所以她先把餐具放进洗碗机的架子上,然后才走进卧室。那件蓝色有褶边的外套是一年前买的,不过在单位里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那些秘书们会注意到,可是她们注意到又能怎么样呢?她又在脖子上围了一条苏格兰羊毛围巾,为的是让别人知道她陶西格还是原来的陶西格。

        陶西格在正常的上班时间把车开到她的专用停车点。她从手袋里取出安全通行证,把它用一条金色项链挂在脖子上,步履轻盈地走进大门,从安全检查点前走过。

        “早安,博士。”一名警卫跟她打招呼。她想这肯定是因为她今天这身衣服。她冲着他微微一笑——这对两人来说都是破天荒第一次——但没有答腔,她不愿意跟一个连中学都没上完的人说话。

        她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到办公室。这样她就可以按自己的口味来煮咖啡:煮得浓浓的。她让咖啡在壶里煮着,走过去打开自己的秘密文件保险柜,取出昨天一直在准备的那包东西。

        她惊讶地发现,今天上午的时间过得出人意料地快。这主要是由于埋头工作的缘故。月底之前她必须交出一份成本预测分析。因此,她不得不从文件堆里找资料,不过这些文件中的大多数她都拍成胶片交给安了。她觉得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方便多了,秘书在进来之前总要先敲敲门。她的秘书对她没有好感,陶西格也不太喜欢她,觉得她是个天生的大笨蛋,就只会练唱赞美诗而已。陶西格心里思忖着,反正很多事情都要起变化了。今天就是个好日子。她看见那辆沃尔沃驶进车道,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停了下来。

        “在女子同性恋评分表上,可以给她打八点一分。”佩吉·詹宁斯说道。“你应当看看她买的那些衣服。”

        “所以说她怪里怪气的嘛。”珀金斯带着宽容的语气说道。“你看出了一些我没有看见的东西,佩吉。今天早上我看见她进来的时候,除了那条围巾之外,还是相当体面的。”

        “有什么不同于往常的地方吗?”詹宁斯问道。她说这话时已经把个人的情感放在一边了。

        “没有。她今天起得特别早,也许是想避开交通高峰时间。我看没有特别的理由来延长监视时间。”要监视的目标很多,可是人手太少。“我知道你不喜欢同性恋,佩吉,可是到现在你还没有任何证据证实这一点呢。也许只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女人罢了。”他对她说。

        “目标的举止浮夸,但衣着打扮上又过于守旧。她在许多问题上都坦率直言,但对工作向来不愿多谈。她的身上集中了许多矛盾的地方。”这就很像那种人,不过这句话她没有说。

        “不谈工作也许是因为不能谈吧,比方说安全部门的人就不让她谈。她开起车来像东部人,总是来去匆匆,但她的衣着又相当保守——也许是因为她喜欢穿成那种样子?佩吉,你不能什么东西都怀疑嘛。”

        “我觉得这是我们的工作。”詹宁斯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你倒是解释解释我们那天晚上看见的情况啊。”

        “我解释不了,可是你在这件事上有个人偏见。没有任何证据,佩吉,连加强监视的理由都不充分。你听我说,我们把名单上的人都调查一遍,然后再来调查她一次。”

        “这话太荒唐,威尔。我们要调查的是一项绝密工程泄密事件,可是还要小心谨慎,好像深怕得罪什么人似的。”詹宁斯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其实她也没有走几步,因为当地的联邦调查局办公室很挤,因为总部反间谍处来了人,把餐厅都给占了。他们的办公桌实际上就是餐桌。

        “我跟你说吧——我们可以把那些能接触到被泄露资料的人都送到盒子上去。”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把这些人都送去接受测谎检查。上一次在这里曾经进行过一次测谎检查,参与运茶快船工程的人几乎吵翻了天。那些科学家及工程师不是干情报工作的人,不懂得这么做的必要性;他们是一些学者,把这种事看成是对他们的爱国精神的莫大侮辱,或者认为这是一种游戏。有一位软件工程师甚至试图利用生物反馈技术来搞乱测试结果。十八个月之前的那次测谎的主要结果,证明科技人员对保安部门的人存有很强的敌意和反感,当然这也不奇怪。一位资深科学家呈交了一份愤怒的报告,说他故意说了几个谎,可是竟然一个也没有被测出来,最后导致那次测谎不了了之。这件事以及它在各部门引起的骚动,使得这项计划无法继续执行。

        “陶西格上次就没有上测谎仪。”詹宁斯说道。她查过有关资料。“行政部门的人一个都没有上。由于那次风波,所以还没有轮到他们,测谎就中止了。她是没有——”

        “因为那些搞软件的人把抗议书都交到她那里了。她是行政部门的人,她的责任是要使这些科技人员满意。”珀金斯也进行过一番查核。“你听我说,如果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我们回过头来还可以再查她嘛。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但是我尊重你的直觉——可是现在,我们还有这么多人没有调查呢。”

        玛格丽特·詹宁斯只好勉强点点头,因为毕竟珀金斯说的也有道理。他们现在还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因为她——什么呢?詹宁斯自己也不得其解。她认为陶西格是同性恋者,但这一点现在已经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法庭在许多案件的审理过程中都是这么说的,再说她现在也拿不出能证明这种怀疑的凭据。她知道问题就在这里。三年前,就在她进入反间谍部门之前,她就曾处理过一桩绑票案,事情牵涉到一对夫妇……

        她也知道珀金斯对这件事的看法比较符合专业分析。虽然他是个摩门教徒,性格耿直,从不拐弯抹角,但他却从不让个人情绪影响到工作。她就是无法摆脱自己内心的那种直觉,尽管逻辑上的推理及经验都告诉她事情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但她仍认为自己的看法没有错。对也罢,错也罢,反正在她和珀金斯再度出外调查之前,首先得完成六份报告。不能再把超过一半的时间都花在外勤调查上了,还有其他的工作得在办公桌上进行——或说在由餐桌充数的办公桌上进行,以便向别人说明不在办公室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艾伦,我是比阿。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

        “可以。五分钟后就到。”

        “好。谢谢。”陶西格挂上电话。格雷戈里的准时连她也很佩服。他准时走进她的办公室。

        “我没有打扰你吧,艾伦?”

        “没有。他们在进行另一项目标几何模拟,不过他们用不着我。有什么事吗?”格雷戈里少校问道,随后又加了一句,“你这身衣服真漂亮,比阿。”

        “谢谢,艾伦。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啊?”

        “我想送坎黛丝一件生日礼物。我打算下午去买,想请人帮个忙。”

        “呃,是啊,还有三个星期,对吧?”

        陶西格冲着他微微一笑。他连说话都带那种讨厌的怪腔调。“你得开始记一记这些事啦。”

        “你准备送她什么呢?”他笑得像个孩子。

        “这是一件令人惊喜的礼物,艾伦。”她顿了顿。“是坎黛丝所需要的东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坎黛丝今天自己开车来,是不是?”

        “是的,因为她下班后要去看牙医。”

        “什么也别告诉她,行吗?这将会使她大为惊喜。”陶西格向他解释道。

        他看得出来,她在尽量克制自己的表情。一定是件非常令人惊喜的东西,想到这里,他也笑了。“好吧。我五点钟来找你。”

        他们睡到中午就醒了。“鲍勃”慢吞吞地走进浴室后,才想起来那里面没有自来水。他先看了看窗户上有没有行动标记,然后才走出来。他进去之后,别人已把水烧开了。他们只有速溶咖啡,不过比夏里纳替他们买的倒是上好品牌的咖啡。早餐食品都具有典型的美国风味,上面有一层白糖。他们知道自己需要增加热量。每个人都吃完“早”餐之后,他们就拿出地图和工具,把行动的各个细节重新温习了一遍。三个小时后,他们已把所有的步骤都装进了脑子里,每个人都确切地了解了将会发生的一切。

        已经看见了,神箭手心里在想。站得高可以看得远。尽管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他们的目标,但要到达那里仍需两个晚上的长途跋涉。他让手下人把部队分散隐蔽起来,而他则把望远镜放在一块岩石上,查看那个试验场。还有……二十五英里?他也不大清楚,于是看了看地图。是的,从图上看,他还得带领这一队人马下山,跨越一条小河,再翻越一个陡峭的山坡,然后建立最后一个临时营地……就是这个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离目标五英里处的一个点上。它隐蔽在崇山峻岭的轮廓之中……最后的那段山路将很难走,可是除此以外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到了那里之后,他可以先让部队休息一个小时,然后再开始攻击。那样做会有助于他们恢复体力,而且他也可以借此机会向部队简单交代一下各分队的任务,同时给他们祷告的时间。他的目光又回到目标上。

        显然,建设工作还在进行。他们在这里从来没有停止过大兴土木。现在他和他的人来得正是时候,再过几年想攻打就难了,因为……

        他瞪大眼睛,想看得仔细些。尽管借助望远镜,他仍看不清楚比岗楼更小的东西。在黎明的熹微晨光之中,他看见了那里一幢幢建筑高耸的轮廓。他必须再靠近一些,才能看清他计划攻击的具体目标,目前他所关心的只是这一带的地形。接近那个地方的最佳路线在哪里?如何利用这里高山的优势?如果这里有克格勃的部队守卫——他看过的那些中情局的文件上是这么说的——他知道这些部队比较懒散,但也比较凶残。

        岗楼,三座,在北面。那里会有一层铁丝网。会不会有地雷?他心里有些疑惑。不管有没有地雷,首先得以最快的方式干掉这些岗楼。那里面会有重机枪,而且还居高临下。怎么才能把它们干掉呢?

        “就是那个地方吗?”那位前政府军少校走到他身边问道。

        “部队呢?”

        “都隐蔽起来了。”少校回答道。他静静地观察了那个地方之后问道:“还记得那些阿萨辛派在叙利亚的堡垒的故事吗?”

        “哦,”神箭手突然转过身来。这倒提醒了他!“那个堡垒怎样被攻破的?”

        少校眼睛盯着目标,笑着说:“用比我们多的人员和装备,老朋友。如果他们加强整个山头的防御工事,要想攻进去,没有一个团的兵力恐怕不行,而且还要有直升机支援。那么,你打算怎么攻打呢?”

        “分两路。”

        “同意。”其实少校一点也不同意。他是苏联人训练出来的——他所接受的训练告诉他,这支小部队要完成这项任务简直是以卵击石,可是在神箭手面前要想提出不同的意见,他必须先表现出自己所具备的作战能力。这就意味着要冒极大的危险,当然同时他还得以适当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战术技能。

        “机器设备都在北边的山坡上。人员则集中在南边的小山丘上。”他们发现那里有大客车的灯光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移动。这时是交接时间。神箭手想过这一点,但他必须在黑暗中实施攻击,然后摸黑撤离,否则他们将有去无回。

        “如果我们能靠近一些,而又不被发现……我可以提个建议吗?”少校轻声问道。

        “说吧!”

        “把所有人马都带到最高点,然后从那里兵分两路杀下来,分攻两地。”

        “太危险了。”神箭手立即说道。“两边的开阔地都太大。”

        “可是到达这个出击位置最不容易被发现。与两批人一起上相比,一批人上被发现的可能性要小些。把我们的重武器放在这里,这样就可以观察两支攻击分队的进攻情况,同时给以支援……”

        这就是一个凭直觉作战的人与一个受过训练的军人的区别,神箭手暗自承认。在如何权衡利害得失的问题上,少校比他强。“不过我对岗楼的情况不了解。你呢?”

        “我也不太有把握,我——”说到这里,少校把他的指挥官的头往下一按。不一会儿就有一架飞机沿峡谷方向飞来。

        “那是架米格-21,正在进行侦察任务。我们的对手可不是傻瓜。”他急忙看看部队是否都隐蔽好了。“也许我们已经被拍了照。”

        “他们——”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只能相信真主了,朋友。他不会让我们长途跋涉到这里之后就这么失败吧。”少校说道,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

        “我们上哪儿?”格雷戈里在停车场上问道。

        “在购物中心等我,在停车场南侧,好吗?但愿车上能放得下。”

        “一会儿见。”格雷戈里跨进自己的汽车,把它开走了。

        陶西格等了几分钟才跟了上去。不能让别人注意到他们是同时走的。此刻她有些激动。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想把车子开慢些,可是这样不合她的性格,反而使她的心情难以平静。她觉得自己的达特桑似乎在不断地自动换挡,自动变道。二十分钟后,她到达市场的停车场。

        格雷戈里已在那里等着。他把车停在离一辆旅行车大约有两个车位的地方,离最近的商店还有一段距离。陶西格把车开进来,停在他的车旁边,然后下了车。她注意到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停车地点。

        “怎么才来?”他问道。

        “不急嘛。”

        “现在干什么?”

        她也不很清楚。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并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做——实际上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亲自来做。也许这一切都将由安亲自组织指挥。她笑了笑,想掩饰自己紧张的心情。

        “走吧。”她招招手让他跟上。

        “肯定是一件生日礼物。”格雷戈里说道。他注意到他左边有一辆车从停车处向外倒车。

        陶西格注意到停车场人不多,车倒挺多的。下午出来买东西的人这时都回家吃饭去了,晚上外出的人现在才准备出门,晚场电影要再过一个小时才会开始。但是她还是忐忑不安,两眼不停地东张西望。从电影院门口她还得再往前走过一条巷子。时间没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她就去买一个大包礼品,想到这里,她几乎窃笑起来。其实她不必去买什么礼品了,因为这时安正朝着她走来。安手里拿着一个大手提袋。

        “你好哇,安!”陶西格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比阿特丽斯——哦,还有格雷戈里少校。”

        “你好!”格雷戈里嘴里打着招呼,心里却在想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人。他不大善于记住别人的面孔,因为他的脑子里装的尽是些数字。

        “我们夏天的时候见过面。”安这么一说,他就更糊涂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呀?”陶西格问她的上司。

        “顺便来买点东西。今晚有个约会,我需要一样东西——喏,我拿给你看看。”

        她把手伸进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在格雷戈里看来像是喷香水用的东西——他不知道他们把这种喷雾用小玩意儿叫什么,他在等她们的时候心里在想。坎黛丝不像她们,他颇感欣慰。安好像把那东西往自己手腕上喷了一下,还给陶西格闻了闻。这时从巷子里开来一辆车。

        “坎黛丝一定会喜欢这东西——你觉得怎么样,艾伦?”陶西格问这话的时候,已经把那东西举到他的面前。

        “唔?”说时迟,那时快,梅斯毒气已经喷了他一脸。

        安刚才的时间算得很准,正待格雷戈里要吸气的时候,而且是对着他的眼镜下面喷的,喷进了他的眼睛。他顿时觉得满脸火烧火燎一般,肺里也火辣辣地灼痛。他当即跪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想喊又喊不出声音,也看不见在他身边停下的那辆汽车。车门突然打开,司机跨出半步,对着他的脖子重击了一下。

        陶西格看着他瘫了下去——她心想,干得太利落了。车子后座的那扇门打开了,里面的人伸手抓住格雷戈里的肩膀,她和安帮忙抬腿把他弄上了车。司机上了车。后座的车门关上后,格雷戈里的车钥匙被扔了出去,接着那辆车就开走了,几乎连停都没停一下。

        这时安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这一点她可以肯定。于是她和陶西格一起离开购物中心,朝她们停车的地方走去。

        “你们准备怎么处置他?”陶西格问道。

        “你担什么心呢?”比夏里纳立即反问道。

        “你们不会把他——”

        “不,我们不会杀他的。”其实她也不知道究竟会如何。她真的不知道,不过她觉得似乎不像要杀他的样子。他们违背了一条不可打破的规则。这一天发生的事够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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