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江是小雨的父亲,民主选举中落选了的大队长。
从前,他也算乡间的一个“大人物”了,跺跺脚,满村的地皮都要颤动。落选了,突然失了威风,他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土地开始承包了,海滩葡萄园虽有三十六户报了名,但因为没有领头的,迟迟没能签订承包合同。谁都知道负责这片园子的艰难:它需要和果品公司、酒厂、农药厂等单位搞好关系,需要有人为它奔波,万一有点闪失,那损失将会有几万元、十几万元!仅这一点,就吓退了一般庄稼人。
正这时候,一直不露面的王三江走上了街头。
人们很难忘掉那天的情景:老人们正懒散散地蹲在墙根下吸着烟晒太阳,突然有个又高又大的黑汉顺着街筒子走来。老人们一齐惊讶地仰起脸来:这不是王三江吗?他肩膀上搭着一件黑衣服,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慢吞吞地往大队部走去,显出十分悠闲的样子……
后来人们才知道:他是去承包葡萄园的,自愿代表三十六户,伸出了那根肉嘟嘟的食指,在承包合同上使劲按了一下。
王三江很快把当年做大队长时搞熟的门路全利用起来。又让三十六户用力地做,葡萄园果然有了不少起色。结果第一个秋天,收入就超出承包额近一倍,三十六户欢笑起来,王三江却不动声色。他只从超产中抽出一小部分平均分配,其余的全部交公。这真有些冤枉:河西葡萄园的葡萄树小,总收入还比不上他们,可人家手里的钱却比他们多!三十六户找王三江吵架,王三江说:“农民意识!以后再没有秋天了吗?只要你们跟着我王三江好好干!”说着,他把那只红润润的大巴掌果断地一挥……
这个王三江真是个奇怪人物。他做大队长时霸道和暴躁是有名的,如今却很少发火。他似乎永远将一件黑色中山装斜披在肩膀上,一晃一晃地在葡萄架里走着。年轻人可能更喜欢他,有四五个小伙子常常跟在他后边。老得喜欢端量他那圆圆的大脸盘子:黑红黑红,渗着一层油汗,样子憨憨的——老得认为这正好说明了王三江的内秀,并且具有某种幽默感。他尤其觉得那件斜披着的衣服让人发笑。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使老得深深地吃了一惊。
他陷入了迷惑。他要重新揣摩王三江……
有个叫铁头叔的孤老头子,看了一辈子葡萄园,和老得做了好多年搭档。老得把他看作父亲一样,夜里守园子寒冷,就把细长的身子拱在老人温热的蓑衣下边……有一天,老得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发现空旷沉寂的屋前空地上定定地站着两个人——铁头叔和王三江。
王三江还是斜披着衣服,双臂倒剪,一动不动地盯着铁头叔。他脸色阴沉,目光锐利。铁头叔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王三江。他胡须抖动,眼含愤怒。两个人不吱一声,连咳一声也没有。这场面很使老得诧异。
突然,老得发现王三江的牙齿磨动了一下,接着两眼射出一道歼灭性的光来——老得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差点惊慌地叫出来……王三江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铁头叔,直看了老半天,然后才抖抖衣服,和从前一样地摇晃着走了……
老得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看到铁头叔这时已经全身发抖,脸色铁青了。老得赶忙抱住老人问:“怎么啦?怎么啦?”老人摇着头没有作声,停了好长时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嫌我多嘴。我觉得他一笔账目不对,背后找人问了问,被他知道了……”
老得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好多古怪事儿都落到了铁头叔身上。他一值班,园子里就丢东西;一次他在树下打瞌睡,有人把一个癞蛤蟆扔到了他头上;还有人骂他“吃里扒外”……铁头叔想离开园子了。
老得怎么劝阻都没有用,老人还是走了。他走时给老得留下了一件崭新的蓑衣和守夜狗大青……
老得眼睛都哭红了。他不明白王三江为什么用两束目光就能逼走铁头叔。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连他自己也不敢回忆那道目光了……
老得一个人睡在小茅屋里,睡梦中常见到茅屋的小门“吱扭扭”打开了,有一个又粗又黑的壮年汉子堵在门口,先是目光沉沉地逼视着他,然后就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走过来。他吓得大叫一声,醒了。醒来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梦中常见的这个人,就是王三江。
他弄不明白,怎么也不能从梦中将这个黑汉赶开。甜甜的睡,就让黑汉给毁掉了。他有时实在困得不行,寂寞无聊,就搓揉着眼睛走出葡萄园,到海边上吹吹海风,看那些赤身裸体拉大网的人。
他有时想:要从梦中赶开这个黑汉,首先必须敌得住他的眼睛。铁头叔看了一辈子葡萄园,那身上的筋脉被风雨磨韧了,尚且敌不住那双眼睛!他想这里面会有什么缘故的,需要好好寻思一下。……往常老得看了一夜园子,早晨跟在铁头叔的后边,手扯着大青的铁链从一片早霞里走出来,高高地呼唤几声,扭动几下腰身,别提有多么惬意和舒畅!可是后来就不行了。他一个人走在架空里,老觉得四周那么憋闷,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逼近过来。他几次猛地转过身去,都发现园里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老得自己也感到奇怪了。他实在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一次他看到王三江斜披着黑衣服,摇摇晃晃从葡萄架下走过,就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毛病就出在这个黑汉身上!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从他身上来的!
老得弄清了这个缘故,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这个黑汉子怎么就会有这种神奇的作用。要敌得住他,只有弄明白里面的“原理”——老得记得在学校读书,数理课本上常有“原理”。他想世上的大小事情也都会有个“原理”的!老得绞拧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他有时能够远远地盯住那个斜披衣服的身影,半天也不动一下……他又想起了那两束可怕的目光。他咬着牙。他想终会有一天制住这个黑汉的,现在要紧的是先弄明白里面的“原理”!……
老得像害了病一样。他整天牵着大青,步子蹒跚地走在葡萄园里。他的头发蓬乱,两眼无神,鼻子两侧挂着两小片污垢。他不想吃饭,只是忘不了喂大青。大青平常是活蹦乱跳的,可是这会儿也蔫蔫地垂着头,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间,步子迈得松松垮垮。
有一次他正走着,遇上王三江迎面过来。老得的眼睛立刻放出了两束光,下巴收紧,用力压在锁骨上,那目光就往上射出,显得眼白很大。他就这样鼓足勇气,瞪着一双眼睛,迎着王三江走了过去。
王三江倒被这副样子逗笑了。他嘿嘿笑着,刚要说什么,可是又立刻闭上了嘴巴。王三江发现这目光里闪烁着仇恨!他禁不住“哼”了一声,警惕地退开一步。
老得说话了,那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断断续续:“你……欺负……铁头……叔!”
王三江气愤地挥起了巴掌。可是老得也不示弱,他手里牵着大青的铁链,正好余出一截,就奋力向着王三江抡去。王三江一躲,同时伸出右手,五指并拢,往左上方举、举,直举到左肩膀上方,才狠狠往下一砍。只一下就将老得砍倒在地上。……王三江盯着躺倒的老得骂了一句:
“一个古怪……东西!”
老得第一次尝到王三江的威力。他那立起的手掌,侧面如同一把钝钝的刀子,砍来着实厉害。这沉重的一击,使老得很长时间不敢去寻思那个“原理”。葡萄开花了,结果了,老得精心地守护着,只是再也不敢去琢磨怎样制住黑汉——王三江的一掌,使他的思辨进程足足推迟了两个月!……可是他敢恨他。他常常面对大青,藏在深深的葡萄叶子里说话。他认真地告诉大青:“记住,是王三江气走了你家铁头叔的!”大青摇摇尾巴,悲哀而丧气地点点头,似乎是听明白了。
老得还有一点怎么也弄不明白的地方,这就是小雨了。他不知道小雨怎么会生成这样。她太白了,白得像阳光,让人不敢定神凝视,真正是耀眼的白。那腰也真细,圆圆的,老是引逗老得要伸手去摸。可是他不屑于一摸。他离小雨远远的。他怕小雨身上沾了和她爸一样的毒气。小雨也真是天下第一个“妖女”:永远不像个大姑娘,娇滴滴,脆生生,想笑就笑,想骂就骂,倚仗她爸的威力,走路也想横行!她必定描了眼眉才肯出来,必定是每天都要骂人的。可是,她骂老得,老得却觉得她可恨的程度也有限。她又坏又天真。
总之,老得认为,王三江能有小雨这么个姑娘,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王小雨是葡萄园的会计。明白人都知道这里不需要什么专职会计。可是她愿意大模大样地“办公”,她的办公桌就安在老得的隔壁。那儿清静又卫生,还有一张床,可以偶尔留下过夜。
老得最恼恨的就是她在这儿过夜。那时他要待在葡萄园子深处守夜。他要牵上大青,披上蓑衣,依偎在一棵老葡萄树下。可是这时候的小雨喜欢站在茅屋前的空地上唱歌。她唱得很多,很杂,一会儿是,一会儿是《松花江上》,有时竟唱起一首十分陈旧的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尖尖的声音在夜空里飘散,悲凄而又哀怨,使老得一个人待在黑夜里,怪害怕的。每逢这时他就思念起铁头叔了,思念着他们一起守夜的那些日子。
该有一个和他做伴的人了。可是这个人总也没来。
老得想:也许是葡萄还青绿的缘故。可他转而又想:青绿的葡萄也要丢失啊!
倒是新买的猎枪给了他不少慰藉。他白天将双筒猎枪包在一床破棉絮里;到了晚上,就抱着它,一夜嗅着枪身上那股淡淡的油漆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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