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乌蓝鸟最先叫了一声。乌蓝是最伶俐的歌手,它常在早晨蹲上葡萄架,默默地歇息一会儿,吸足了新鲜香甜的空气,再一跃而起,在葡萄园上空那片绚烂的彩霞里飞动。它永远在不停地跃动,不停地歌唱。
风吹动着千万片葡萄叶儿,那一面泛白、一面黑绿的大叶片儿每扭动一下,都要显露出一串硕大的葡萄穗儿。风是香的。阳光照在穗串上,叶子上,古铜色的老藤蔓上,使一切都变红了,变得羞答答的。架子将空中彩色的光束切割成更细的光束,投到不同的方向,均匀地落在园子里的每个角落。葡萄架是一把“光的喷壶嘴”。一个个葡萄园在大海滩上伸展开去,没有边缘,似一片深远莫测的海,一片旷大无边的森林。红色的雾气笼罩在这片绿海之上,给它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意味。
常常是从不知多么遥远的地方,从晨雾笼罩的葡萄架子深处,传来一声声悠长的呼叫。这声音也许是起早到园里做活的人喊的,也许是守夜人在沉闷、劳累了一夜之后,伸臂展胸,发出的快意的长吁。这片辽阔的园子没有沉寂的时候,你如果仔细倾听,总能听到奇妙的声音。即便在午夜,也有些无法分辨的千奇百怪的响动。或者是“嘎嘎”两声,或者是“啵啵”两声……海浪在黑暗深处应和着,使夜里的园子更加不可捉摸。整个海滩都像一个睡去的巨人在喃喃梦呓。
乌蓝叫过之后,大海滩真正苏醒了。
各种鸟儿都飞动起来,一试歌喉。野兔儿在野鸡的呼声里有节奏地蹦蹿;乌鸦(这些讨厌的乌鸦!)成群地飞过,一边七言八语地议论着,一边从一排架子跃到另一排架子上去;小虫虫们在霞光里飞上飞下,那薄薄的翼被映成了鲜红;蝈蝈儿一齐鸣唱了,它们的歌声里充斥着对漫漫长夜的控诉……对于这一个长长的夜来说,早晨的苏醒就显得太重要了。各种小生灵奔走相告,欢呼光明。它们憎恨黑暗葬送缤纷的颜色,葬送一个明媚的世界。它们急于看一看叶片上那一层细细的绒毛,那清晰的、像图画一样美丽的网络,那泛红的、像蚂蚱腿一样的叶梗儿……
守夜人都在同时搓揉着眼睛——他们都是在乌蓝的欢呼声里搓揉眼睛的。蓑衣都是湿的,他们都在这时候抖落一身露珠。哦哦,一夜的警觉的守候,一夜的忠于职守,他们像个活化石一样,一动不动地待在树下,偎在蓑衣里……
老得用力地跺脚,抖动蓑衣,大声地咳嗽着。他要回茅屋去了。
大青顽皮地伸了伸舌头,看了看老得。它周身的毛也都濡湿了,在阳光里闪着亮儿。老得背上猎枪走去了,它一颠一颠地跟上去,“哈、哈”地呼出一股股热气。
园子里已经开始有人来做活了。老得看见来人,精神立刻好了许多。他和人们打着招呼,人们和他说着笑话。他的猎枪在肩上闪亮,这使得好多人想起那张贴在杨树干上的告示。有的人问他:“老得,你说你的枪上了‘火漆’,其实不过是上了一点儿‘黄油’。”有的说:“老得,昨夜里我听见‘轰轰’几声,半空里亮了一下,真以为是你放枪打贼,走出屋望望,才知道是南山顶上打雷呢!”……老得每一句话都认真地听,他并不以为这是笑话。关于枪的问题他是要认真解答的。他说:“火漆!那还有假?‘黄油’?‘黄油’是不禁摩擦的,是不顶事的。”
老得走近了茅屋,见里面正站了个高高大大的黑汉,跟梦中常见的那人一样!他闭了闭眼睛,默默地将大青拴了,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转身就要走去。可是屋里的黑汉大声喊了一句:“老得呀!”
老得只得迈进茅屋。
王三江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白木椅子上,老得只得坐在炕沿上。他故意不看王三江,可那眼睛总要不时地瞥过去一下。对于王三江一大早的突然到来,他心里多少有点慌乱,一颗心“噗噗”地跳着。
王三江坐在椅子上,偏要将那只套了尼龙丝袜的大脚搬到椅面上,用手摩挲、捏巴着。他问:“老得呀,你一个人憋闷不?”
老得说:“嗯。”
王三江觉得有趣,笑了。突然,他向一边喊道:“小来!”
屋角的黑影里有什么东西活动了一下,接着传来“哼”的一声。
老得一愣,上前打开了窗户。光线透进来,屋里明亮多了。原来屋角里蹲着一个瘦瘦的小孩儿,皮肤黝黑,周身被太阳晒得流油儿。他蹲在那儿,头扭向一边,像哭泣一样地耸动着肩头,身子一抽一抽的。
老得不解地望着王三江。
“小来!”王三江又喊一声,说,“你从今后跟上老得看葡萄园子,不准耍刁。”又对老得说:“小来交给你了,他不是个好孩子。耍刁,你泼揍!我跟他爸老窝说妥了的,他爸也说:‘交给老得了,耍刁泼揍!’听见了吧?”
老得应了一声:“嗯。”
王三江说完搓搓大手,站起来走了。
老得把枪放到破棉絮里,然后躺到了炕上。他枕着两手,眼望着屋顶,很想一下子睡过去。可是他睡不着。他盼了多少天的新搭档,如今就蹲在这间茅屋的角落里。这么个小东西,能做什么事情!他想他家准是给了王三江什么好处的,要不,王三江不会轻易让他来葡萄园的。他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很快听到了小来在角落里喘息的声音,这使他从炕上爬起来,走到了小来跟前。
小来站起来,像害怕似的往角落里退了一步。
老得这会儿看清楚了,原来小来不像从背影上看的那么小,他至少也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长得弱一些,薄薄的肩头像个孩子。老得这会儿也像王三江那样,大着声音喊了一句:“小来!”
小来注视着老得,就像害怕阳光似的,很快就眯起眼睛,将脸转向一边了。老得笑了,使得那个长长的下巴歪得更厉害了。他把手搭到小来的肩膀上说:“我知道这茅屋快来个伴儿了,想不到是你!嘿呀,你和我看葡萄园吗?你和我住这茅屋吧——以前是铁头叔和我住茅屋……”他一说到铁头叔,脸立刻沉了一下,不吱声了。他停了一会儿说:“睡觉,你上炕躺下吧!”小来不愿动,可能不大瞌睡。老得却不管这些,弯下腰抱起小来,平展展地将他放在炕上,又用一条厚厚的花被子蒙起来……
老得又伏在小白木桌儿上写起了什么。
写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不很自在,回头一望,见是小来从被子里探出了头,睁大着眼睛往这边看。老得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句:
“不准看!以后不准看我写字!”
小来一下子缩进了被子……
这天,老得像过去那样很晚了才去睡觉。他醒来时,天竟然黑了下来。他从来没有一觉睡到这时候的。他坐起来,发现身边的被窝空了,屋角也没有了小来。他觉得有些奇怪,赶紧跑到了屋子外边:大青在葡萄树下静静地卧着,风“沙沙”地吹着一园绿叶儿,喧闹的人声也没有了,晚霞笼罩了整个葡萄园……
“小——来——”老得急得跺了一下脚,呼喊了一声。
大青忽地蹦起来,警觉地四下望着,两只耳朵朝上竖了起来。
老得牵了大青,急匆匆地走到了园子里。他想也许小来到园里玩,迷路了,回不来了。他在架子间奔跑着,长长细细的腰使劲地扭动着。直到两腿又酸又疼,热汗湿透了衣服的时候,他才放慢了步子。葡萄园漆黑漆黑的,连他自己都要迷路了,他不得不往回走去。
整个夜晚他懊丧极了。他弄不明白小来哪里去了。这个瘦小的人儿像个影子一样出现在茅屋里,又像个影子一样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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