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六岁。古老的轿式御辇虽然外表金碧辉煌,但行驶起来却和普通马车一样笨拙和颠簸,只是里面用天鹅绒装饰,车窗用云母镶嵌,挂着塔夫绸窗帘,他由祖母抱着坐在绵软的羽绒坐垫上,身边围着同样绵软的靠垫和姆妈。他的母亲阿芙多季娅皇后也在这里。她头上扎着镶有珍珠首饰的绣花头巾——那张白皙的圆脸总是让人惊奇,完全像个小姑娘。
他从敞着的车窗往外面观看为庆祝亚速远征而举行的隆重阅兵式。他喜欢军队的整齐队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铜炮、在木板上胡乱涂抹的寓意画:两个被缚着的土耳其人,下面是文字解说:
像蓝靛一样的蓝色大海中有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认为是海神涅普图努斯”,他骑着一头满身鳞甲的绿色怪兽,手执三股叉:“我祝贺占领亚速,并向您臣服。”他感到特别壮观的是身着罗马戎装的德国学者维尼乌斯,他站在高高的凯旋门上,用一个一俄丈半长的话筒朗诵俄语诗。
主易圣容连的一个炮手在队伍中与普通士兵并排而行,他身穿红领深绿色长袍,头戴三角帽。他的身材比所有的人都魁梧高大,因此从远处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阿寥沙认出了那是父亲。可是他那张脸是那么年轻,差不多还是一张孩子的脸,所以阿寥沙觉得他不是父亲,而是兄长,是一个可亲的伙伴,跟他一样是个男孩。在这辆老式马车里,坐在羽绒坐垫上和跟羽绒坐垫同样绵软的姆妈中间,让人感到气闷。真想要自由自在,在阳光下奔向那个手疾眼快、情绪欢畅的卷发男孩。
父亲也认出了儿子。他俩彼此微笑着,阿寥沙高兴得心怦怦直跳。沙皇走到马车前,把车门打开,几乎是强行把儿子从祖母手里夺走——姆妈们惊叫起来——父亲比母亲更温柔,拥抱他,亲吻他,然后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给士兵和百姓们观看,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驮着他跟队伍一道前进。他俯视着人群的海洋,只见万头攒动,成千上万人的欢呼声,如同欢快的雷声,先是从近处响起,然后在越来越远的地方也都跟着响起来:
“沙皇和太子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寥沙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都爱他。他既高兴又恐惧。他牢牢地搂住父亲的脖子,信任地紧紧依靠着他,父亲驮着他也小心翼翼,唯恐把他摔下来。他觉得父亲的全部动作——也就是他自己的动作,父亲的全部力量——也就是他自己的力量,他和父亲是一体的。他想要笑,又想要哭。百姓们的欢呼声、隆隆的炮声、响亮的钟声、大教堂的金色圆顶、湛蓝的天空、自由自在的风和灿烂的阳光,一切都如此热烈。感到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他在飞翔,直奔天空,奔向太阳。
祖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善良,衰老,阿寥沙感到亲切而又可笑。她在挥手,喊叫,祈求,差一点儿要哭起来:
“彼简卡,彼简卡,我的爹呀!可别伤着阿寥申卡!”
姆妈们又把他放到绵软的床铺上,给他盖上绣金锦缎貂皮被,哄他睡觉,给他挠脚跟,以便让他睡得更香甜,把他包得严严的,裹得紧紧的,免得被风吹着,像是爱护眼珠一样地保护着皇子。他被当成女娇娃,永远被藏在深宫秘闱里。他去教堂时,一路上前簇后拥。把他的衣襟提起,不让任何人看见皇太子,因为按照老规矩,还没有“册封”他为太子:一旦公开宣布,人们就会把他当成“怪物”,纷纷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前来观看他。
皇宫里低矮幽静的卧室里很气闷。门窗全都钉上毡子,不透一点儿风。地板上也铺着毡子,“为了保暖和行走舒适”。瓷砖的火炉烧得很热。炉中的燃料里掺有乳香,燃烧起来,全屋充满香气。白天,阳光透过雕花窗上的云母射进室内,呈现出琥珀般的深黄色。处处都燃着神灯。阿寥沙精神倦怠,但感到宁静和舒适。他好像永远都睡意昏昏,而不能醒来。听着那些单调的谈话,他昏昏欲睡。教诲他如何“按照上帝的意旨治家——什物要秘藏,保持清洁,堆放整齐,精心保管,不得污染弄脏,不得让它发霉腐烂,经常锁起来,不要被盗,不得弄坏,善有善报,恶有恶惩”;“如何精心保管零星碎物,如何用粗席捕捞池塘里的鱼,如何用桶贮存咸蘑菇,如何虔诚地信奉不可分割的圣父圣子和圣灵的三位一体”。这些单调的谈话让他昏昏欲睡。当年曾给他的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开心解闷的盲艺人在三弦琴悲凉的琴声伴奏下演唱古代壮士歌谣,听着这些百岁老人讲述神怪故事,他昏昏欲睡。朝圣者,乞食的游方僧讲述朝圣时的见闻,他们讲到雅典山像松塔一样,尖尖的,高耸入云,圣母站在山顶上,用袈裟把山遮盖起来;讲到柱塔僧谢苗让自己的躯体腐烂,蛆虫在溃烂处蠕动;讲到诺甫哥罗德人莫伊斯拉夫在船上从远处看见了人间天国;讲到别的一些神的奇迹和魔鬼的作祟。他听着这些,也昏昏欲睡。阿寥申卡感到寂寞无聊的时候,根据祖母的命令,打诨逗趣的小丑们、流浪四方的卖艺女郎们、卡尔梅克人、阿拉伯人便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相互厮打,在地上滚爬,彼此拽头发,擦破皮肤流出血。或者老太太把他抱在怀里,数着他的手指,挨着个数,从大拇指数到小拇指,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喜鹊贼煮好一锅粥,跑出家门外,请来客人一大帮,给这个吃了,给那个吃了,轮到最后的,锅里空空的——给了他一个脑壳!”祖母胳肢他,他笑起来,往一边躲。她给他吃油腻的奶制品和煎饼、荸荠、胡桃油炸饼、罂粟籽牛奶烤饼、梨、蜜饯无花果。
“吃吧,阿寥申卡,使劲吃吧,亲爱的!”
每当阿寥沙肚子疼的时候,都来一个女巫医,她用咒语给小孩子治病,用草药治疗胃肠病,把瓦罐放在肚子上,嘴里念着咒语——有病的人常常因此而感到病痛减轻。如果打个嚏喷或者咳嗽一两声,就给喝悬钩子,用酒浸樟脑搓身或者用锦葵给洗蒸汽浴。
只有在最热的天气才带领他到上红花园去散步,登上克里姆林山。这里很像空中花园,是皇宫的延续。这里的一切都是人工的:温室花草、小巧的人工湖、笼养的鸟儿。他望着脚下的莫斯科全景,那里有他从未去过的街道、房顶、塔和钟楼,远处的莫斯科河南区,蓝色的麻雀山,天空上金黄色的云彩。他也感到寂寞无聊。他想要离开宫廷,离开这个玩具般的小树林,到真正的森林里去,到田野里去,到大江大河去,到天涯海角去;他想要逃跑,想要飞走——他羡慕燕子。感到气闷,像是在洗蒸汽浴。温室花草和药用植物——马珠草、香薄荷、艾菊、神香草——香气浓烈。蓝蓝的云朵在飘动。突然来了一片阴影,发散着清香气,掉下雨滴。他把脸和手都让雨淋着,贪婪地接受着那冰冷的水滴。奶娘姆妈们在寻找他:
“阿寥申卡,阿寥申卡!回家吧,孩子!你会把脚弄湿的!”
可是阿寥沙不听,藏到树丛里。发散着薄荷、茴香和泥土味,湿淋淋的草木更绿了,有了光泽,多瓣芍药的花朵红似火。夕阳的余晖切开了乌云,阳光和雨水融汇成一道金色的帷幕。他的脚和衣裳已经湿了。可是他看到大大的雨滴落到水坑里,碎成许多小小的金刚石般的颗粒,他欣赏着,不由得跳起,手舞足蹈起来,在哗哗的雨声中唱起一支欢快的歌,这歌声在水塔的圆顶上萦绕:
突然间,他头上的乌云仿佛是破裂了,出现耀眼的闪电,响起隆隆的雷声,刮起旋风。他又惊又喜,僵住了,好像是欢庆亚速大捷时坐在父亲的肩上时一样。他想起了那个手疾眼快、情绪欢畅的卷发男孩,他感觉到,他爱他,就像爱这闪电一样。他头晕目眩起来,喘不过气来。他跪到地上,双手伸向漆黑的天空,既害怕又希望闪电来得更猛烈,更光辉耀眼。
可是一双老人颤抖着的手已经把他抱了起来,抱回室内,脱掉衣服,让他躺到床上,用酒浸樟脑给他搓身,给他喝了椴树花汁发汗,用被子把他包得严严的,裹得紧紧的。他又昏昏沉沉地入睡了。他梦见一头栖息在石头山里的怪兽,只见它生着女人脸,蛇喙和能劈开铁的长尾蜥蜴的爪子,人们用号角声捕捉它,它受不住这种声音,耳朵被刺穿而死,血把石头染蓝。他也梦见了天堂里的美人鸟,听见它唱着天堂的歌,它住在东方,住在伊甸园里,向正直的人们宣示幸福,这是主所应允他们的。任何一个人活在世上都不能听见它的歌声,假如听见,就会被它所惑,跟随它而去,一边听着歌,一边死去。阿寥沙觉得他正在跟随着美人鸟而行,听着它那甜蜜的歌声而死,进入永世长眠之乡。
突然间,仿佛是风暴刮进屋里来,吹开了门、帷幕、帐子,掀开阿寥沙的被子,给他带来一股寒气。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爸爸的脸。但是他并没有害怕,甚至感到惊讶,好像是他知道并且等待他到来。耳朵里还响着美人鸟唱的天堂的歌,他睡眼惺忪地微笑着,伸出双手,叫道:“爸爸!爸爸!亲爱的!”他跳起来,搂住父亲的脖子。父亲紧紧地抱住他,把他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使他感到疼痛,吻他的脸和脖子,裸露着的双脚,穿着睡衣的温暖的全身。父亲从海外给他带来一个奇特的玩具:带玻璃盖的小木箱里有三个蜡制的德国女人和一个小孩,他们身后是一面小镜子,下面有一个骨柄,摇动骨柄,三个德国女人和那个小孩便会转动并在音乐伴奏下跳舞。阿寥沙很喜欢这个玩具。可是他仅仅看了一眼,就又看起爸爸来,看也看不够。他的脸消瘦了,但他却壮实了,仿佛也长大了。但阿寥沙觉得,虽然他是个大人,但仍然很小,还和从前一样是个手疾眼快、情绪欢畅的卷发男孩。他身上散发着酒和新鲜空气的气味。
“爸爸长出了小胡子。毛茸茸的。刚刚能看出来……”
他好奇地用手指抚摸着父亲上唇上的深色茸毛。
“下颏上一个小坑。跟祖母一模一样!”
他亲吻这个小坑。
“为什么爸爸手上起了茧子?”
“斧头磨的。阿寥申卡,在海外建造舰船了。等你长大以后,我带你去。愿意到海外去吗?”
“愿意。爸爸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愿意永远跟爸爸在一起……”
“你不想奶奶吗?”
阿寥沙突然在半开着的门口看见了老太太和母亲,只见祖母的脸惊恐不安,母亲的脸煞白,很像死人的脸。她俩从远处看着他,不敢走过来,为他,也为自己画着十字。
“想奶奶!……”阿寥沙说,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父亲没有问到母亲。
“你更爱谁,是我还是祖母?”
阿寥沙沉默不语,他难以决定。但是突然更紧地贴到父亲身上,全身发抖,由于怯生生的温情而喘不过气来,伏在他耳朵上低声说:
“我爱爸爸,胜过一切人!……”
……突然间,一切全都消失了——皇宫里的居室、绵软的床铺、母亲、祖母、奶妈。他仿佛是陷进一个漆黑的深坑里,好像是一只小鸟从窠里掉到坚硬的冻土地上。
一个冰冷的大房间,灰色的墙壁光秃秃的,窗子上装着铁栏杆。他现在已经不睡了,他经常都想睡觉,永远也睡不够。很早就把他吵醒了。在浓雾中影影绰绰地看到一排排的兵营、黄色的武器库、带有黑白条纹的岗楼、用泥土修的壁垒、摆成金字塔形的球状炮弹、一排排的炮口,还有覆盖着灰色的融雪的驯鹰场、灰色的天空以及空中飞翔的乌鸦和寒鸦。传来击鼓声和士兵操练的口令声:立正!枪上肩!举枪!向右转!然后是一阵鸣枪声,接着又是击鼓声。
和他在一起的是姑妈,娜塔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公主,她是个老处女,脸色蜡黄,骨瘦如柴,长长的手指掐起人来特别疼,那双凶恶的眼睛射出刺人的目光,每逢看他时都好像是想要把他吃掉:“喂,讨厌鬼,阿芙多季娅的狗崽子!”
只是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沙皇从荷兰回国以后,把自己的妻子,阿芙多季娅皇后流放到苏兹达尔修道院,强行把她剃度为尼,取法名叶莲娜,把儿子从克里姆林宫迁往主易圣容村的行乐宫。行乐宫的隔壁是密探局的刑讯监狱,在那里审讯火枪兵暴乱事件。那里每天都点燃三十多堆篝火,用来拷问叛乱者。
他后来回忆起来的那些事是真的还是梦中所见,他自己也说不清。夜间,他沿着用尖木桩搭成的监狱围墙蹑手蹑脚而行。从院子里传来呻吟声。从木桩的缝隙间射出亮光。他凑过去,从缝隙里看到的是地狱中的景象。
把人在火上烤灼;用绳子把人捆上手脚,用力拉绳子,使其关节发出嘎吱的响声;用烧红的铁钳烙人的肋骨,用烧红的针刺指甲缝——“修指甲”。沙皇就在这些刽子手中间。他的脸很可怕,阿寥沙没有认出父亲来:这是他,也不是他——仿佛他会变,这是他的同貌人。他亲自拷问一个主要叛乱者。那个人一直忍受着,沉默不语。他的躯体——好像是血淋淋的牲口胴体,屠夫正在往下剥皮。可是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两眼直挺挺地盯着沙皇,好像是在讥笑他。
这个濒死的人突然把头抬起来,向沙皇的眼睛吐了一口唾沫:
“给你,狗崽子,反基督!……”
沙皇从刀鞘里抽出匕首,上去刺进他的喉咙。鲜血溅到沙皇的脸上。
阿寥沙一头倒下,失去了知觉。第二天早晨,士兵们在大墙下面的沟沿上发现了他。他病了很久,昏迷地卧床不起。
刚刚病愈,按照父皇的意旨,便出席了莱福特宫供奉巴克科斯神的庆典。阿寥沙穿一件德国式的长袍,后襟用铁丝支撑着,很僵硬,一顶很大的假发压在头上。姑妈穿着华丽的圆筒裙。他俩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来宾们在毗邻的房间里饮宴。一道塔夫绸的帷幕——宫廷监禁的最后一道屏障把他们跟来宾们隔开。但是阿寥沙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酗酒大联欢的参加者们拿着的不是圣器,而是啤酒杯;不是福音书,而是打开盖的装着各种酒的书形箱子;香炉里熏的不是神香,而是烟草。戏称“公爵教皇”的最高司祭身穿宗主教袈裟,但已丑角化了,上面绣着骨牌和纸牌,头戴铁皮做的金冠,上面有一个巴克科斯裸体小像,手执权杖,上面装饰着维纳斯的裸体像,他用葡萄藤做的十字架为来宾们祝福。狂饮开始了。丑角们谩骂大贵族,殴打他们,向他们脸上吐唾沫,往他们身上泼酒,拽他们的头发,强行割掉他们的胡须,把他们的胡须一绺一绺地连肉带血地往下拽。饮宴成了刑讯。阿寥沙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他在梦中所见到的。他又不认识父亲了:他会变,这是他的同貌人。
皇太子的监护人,沙皇“最后一个奴隶”尼基什卡·维亚节姆斯基向皇上禀报道:“紫袍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业已学完字母,并在很短的期限内掌握了拼读,根据启蒙的惯例,正在学习日课经。”他根据《家训》教诲阿寥沙“如何对待各种圣物:亲吻灵验的圣像和圣骨时不得让嘴唇溅出唾沫并且要憋住气,因为主讨厌我们的臭气;吃圣饼时切当心,勿使饼屑掉到地上,不可像吃面包那样用牙咬下,而应用手掰成小块放进嘴里,并且吃的时候务必心情虔诚而恭顺”。阿寥沙听着这些教诲,想起了尼基什卡那次在莱福特宫里的表现——他喝醉了,跟“公爵教皇”和其他一些丑角一起在无耻的德国女人蒙西哈面前跳着下蹲舞,在口哨声中唱起了酒馆里的小调:
德国学者居森男爵向皇上推荐Metruis(教育方法)。“皇上下一道谕旨,为皇太子延请一个师傅,他受这一委托,应使皇太子的学业大大长进。”
“应该经常不断地在感情和心灵中培养对善的爱,同时也要努力使他在上帝面前对称之为恶的一切产生厌恶与反感,让他看到由此而来的严重后果,并用圣书中和世俗历史中的实例加以证明。学习法语只有一个最佳途径,就是通过日常的交际。还要教给他最实用的地理知识。要他学会使用圆规,懂得几何学的益处,为军事操练、进攻术、跳舞和骑术打下基础。要他学会流畅地使用俄语,也就是写作。凡是邮件到来的日子,须勤奋阅读带有历史信息的法国报纸,同时对他进行政治的和道德的提示,以忒勒马科斯为例对殿下进行教诲,作为未来君主的明鉴和规范,令其受用终生。为了使他对不懈的学习和感情的培养不至于感到枯燥无味,应适当做些游戏。上述各项可在两年内完成,然后立即将殿下带进科学领域深造,不浪费时间,令其认真掌握世界上所有的政治事务;国家的真正利益;一切实用技艺,如筑城术、炮兵术、民用建筑术、航海术等等,使殿下达到不朽之荣光,以慰悦陛下。”
为了执行“谕旨”,选中了第一个前来应聘的德国人马丁·马丁诺维奇·内鲍耶尔。他按照《幼学品鉴》(又名《日常行为规范》)来教阿寥沙学习“欧洲礼貌和礼节”规矩。
“最重要者莫过于子女高度尊敬父亲。父母对他们有所吩咐,他们皆应脱帽在手,不得与父母站成一列,而须稍许后退,站在他们后面的一侧,如某些仆人在这种场合一样。行路时遇到迎面的来者,应在三步以外停下,彬彬有礼地脱帽问候。谈论某人时说他很有礼貌,是个恭顺的骑士,这比说他是个傲慢的笨蛋要好得多。不应该靠在桌椅或别的什么东西上,不应该像个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庄稼人。少年人不应该打响鼻和眨巴眼睛。常常眨巴眼睛,这种行为让人厌恶,同样也不可喧哗,或者大声打喷嚏,这会吓着别人,或者在教堂里吓坏小孩子。要爱护手指甲,但也不能让它很华丽。就餐时要坐得端正,挺直腰身,不得用刀剔牙,而要用牙签儿,并且当你剔牙时要用一只手把嘴遮挡上。吃东西时不得像猪一样发出声来,也不得搔头,因为庄稼人才这么做。少年人相互间应该随时用外语交谈,以便养成一种习惯,能显示出他们与那些无知无识的笨蛋完全不同。”
德国人向皇太子一只耳朵里唱的是一个曲,而俄国人向他另一只耳朵里唱的则是另一个调:“阿寥申卡,切莫往右边吐唾沫——守护天使在那边,而要往左边吐——魔鬼在那边。穿鞋时,孩子,切莫先穿左脚后穿右脚——这是罪过。剪下的指甲要用纸包好保存起来,将来可用来攀登锡安山进入天国。”德国人嘲笑俄国人,俄国人嘲笑德国人——阿寥沙不知道该听谁的。“这个傲慢自负的大学生是格但斯克小市民的儿子”,憎恨俄国。他常说:“这算是什么语言?这种语言里不可能有修辞和语法。俄国的神甫自己也不能解释清他们在教堂里所诵读的东西。俄语只能给人带来愚昧和无知!”他经常喝醉,而每逢喝醉时则骂得更凶: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全都是野蛮人!除了狗之外,还是狗!一群无赖!”
俄国人也不甘示弱,给这个德国人起个绰号,叫他“马丁猴”,并且禀报沙皇,“他马丁不对太子殿下进行教育,而给他以不良的表率,抵制科学和外国人的礼节”。阿寥沙觉得他的两个老师——俄国人和德国人——都是一样的下流胚。
他常常感到厌烦,有一次夜里竟然梦见马丁·马丁诺维奇真的成了一只有学问的猴子,拿着《幼学品鉴》按照“欧洲礼貌和礼节”规矩做鬼脸。周围站着古代莫斯科沙皇、宗主教和圣徒,他们的面孔都像金殿墙上画的那样。而“马丁猴”则破口大骂他们:“除了狗之外,还是狗!一群无赖!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全都是野蛮人!”阿寥沙觉得他那张猴脸跟父亲那张由于抽搐而变形的脸很相像,但那不是沙皇,也不是爸爸,而是另一个人,是他的同貌人,令人毛骨悚然。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向阿寥沙伸过来,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走。
他又消失了,这次已经到了天边,一处平坦的海滨,这是一片沼泽地,处处是长着苔藓的塔头墩子和铁锈色的水,天空低矮,仿佛是在地狱里,太阳像是死了一样。这里的一切都雾蒙蒙的,很像是幽灵。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幽灵,仿佛是早已经死了,来到这个幽魂的国度。
皇太子十三岁那年参军,在炮兵连里当兵,参加了诺特堡远征。从诺特堡到拉多加,从拉多加到扬堡、科波里耶和纳尔瓦,处处都用辎重车拉着他跟军队同行,其目的是训练他适应军事生活。他几乎还是个孩子,但已经和成年人一样经受着千难万险,饥寒交迫和疲惫不堪。他看到了流血和死亡以及战争的种种恐怖和污秽。他能见到父亲,但都是从远处,而且是一晃而过。每一次看见,他的心都怦怦跳,因为他有一种愚蠢的期望:父亲马上就会走来,叫他过去,跟他亲热一番。哪怕是只说一句话,只看他一眼,阿寥沙便会兴奋起来,就会明白要他干什么。可是父亲却总是没有时间顾及他:他的手里不是拿着长剑就是鹅毛笔,不是两脚规就是斧头。他在跟瑞典人作战,在为彼得堡打下第一批木桩,建造第一批房屋。
儿臣无时无刻皆想得悉陛下御体状况,特呈请陛下以慈悲为怀,赐函晓谕,此乃吾之最大幸福也。
儿臣阿寥申卡恭请陛下之祝福并为陛下叩首
信都是在老师的口授下写的,他不能加上任何亲切的字眼儿——不管是用来表示爱抚还是表示抱怨。他孤苦伶仃地成长着,像是被隔在军需仓库的围墙外边,胆战心惊,或者像是被遗弃在水沟边上,无人照料,长成了莠草。
纳尔瓦经过猛攻而被占领。为了庆贺胜利,沙皇进行阅兵,奏着军乐,礼炮轰鸣。皇太子站在队伍前,从远处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容光焕发而又威武雄壮地向着他这边走来。这就是他,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同貌人或者变形人,这是从前那个真正的亲爱的爸爸。孩子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又产生了愚蠢的期望。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仿佛是一道闪电,使阿寥沙目眩。跑到父亲身边去,搂住他的脖子,拥抱他,亲吻他,由于高兴而哭。
然而,他说话却像击鼓一样,像是发布命令和喊军事口令一样:
“儿子!我带你出来参加远征是为了让你看看我是如何不畏艰险。我是个凡人,早晚总得要死,你要记住,你如果不遵循我的表率,就不会有很多的高兴。为了普遍的幸福,你要不惜一切努力。可是你如果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不愿意做我所希望的事,那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我就要祈求上帝惩罚你,不管是在今生还是在来世……”
父亲用两个手指抓起阿寥沙的下颏,盯着他的眼睛。一个阴影掠过彼得的脸。仿佛是他第一次看见儿子:这个脆弱的男孩肩部狭窄,胸部凹陷,目光发直而忧郁——这是他的独生子,皇位的继承人,应该完成他的一切业绩和功勋。这就够了吗?鹰窠里从哪儿来了这个可怜的小寒鸦?他怎么竟然生了这样一个儿子?
阿寥沙蜷缩成一团,好像是猜到了父亲所想的一切,感到自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无限的罪过。他既羞愧又惊惧,准备像个小孩子似的在全军面前大哭起来。但是他努力克制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嘟囔着背熟的颂词:
“最仁慈的父皇陛下!儿臣如今还太年轻,只能尽力而为,但请陛下相信,儿臣矢志忠于陛下,将不遗余力地仿效陛下的作为和垂范。上帝保佑您万寿无疆,儿臣将永远为如此英明的父皇而骄傲……”
根据马丁·马丁诺维奇的教诲,他“彬彬有礼地脱帽问候,像个恭顺的骑士”,表现出“德国人的礼节”:
“至尊父皇之恭顺奴仆与儿臣。”
但他在这个壮美如神的巨人面前,却感到自己是个渺小的驼子,是只愚蠢的猴子。
父亲把手伸给他。他亲吻了手。泪水从阿寥沙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他觉得父亲对手上的眼泪很厌恶,把手抽了回去。
1704年12月17日,军队在纳瓦尔胜利之后凯旋莫斯科,皇太子穿着主易圣容近卫军服,作为一个普通士兵,荷枪走在队伍里。天气很冷。他几乎是冻僵了。为了暖暖身子,在皇宫里平常的饮宴上平生第一次喝了一大杯伏特加,马上就醉了。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在一片黑暗中,一些红红绿绿的圈圈相互连在一起,迅速地旋转着,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清晰地看见了爸爸的面孔,只见爸爸带着蔑视的讥笑神情看着他。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父亲走去,皱着眉头看着他,像是一只被捕获的狼崽,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但是突然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全身一晃,倒在父亲脚下,像个死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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