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耳又聋,眼又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因此请你解除我的神职吧,让我回到神圣的修道院去过几天安宁的日子。”
伊万神父从净室里出来,又和皇太子并排坐到长凳上,唠叨起来。但皇太子陷入回忆之中,没有听见他那单调的嗡嗡声。
“还得把我那栋破房子,家具什物和没用的破烂卖掉,把住在我这里的两个孤女,没爹没妈的侄女暂时安顿到修道院去。给她们筹集的陪嫁可存到修道院去,我也不白吃修道院的面包,我这个罪人像是福音书里的那个寡妇一样,还有两个美女。我再默默地活上几年,忏悔一生,直到上帝把我从今生带到彼世。我的年纪已经处在死亡的边缘,我父亲活到这个年纪时就撒手而去了……”
皇太子好像是从梦中醒来,发现早已是夜间了。大教堂的白色尖塔变成了蓝色,更像是巨大的天堂百合花。金色的圆顶在深蓝色星空的衬托下现出暗淡的银白色。天上的银河闪着微弱的光辉。微风吹拂,犹如人在睡眠中呼吸那么平静,万籁俱寂,仿佛是长眠的预感从高处降到地面。
伊万神父的嗡嗡声慢慢融入这寂静之中。
“让我回到神圣的修道院去过几天安宁的日子,直到上帝把我从今生带到彼世……”
他又唠叨了很长时间,沉默片刻之后又说起来;走了,又回来叫皇太子去吃晚饭。但是皇太子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又合上眼睛,陷入蒙眬状态,在这种介于梦境和清醒之间的状态中主要的是过去的阴影。他的眼前重又出现了往事的回忆——一幅画面接着一幅画面,一个形象接着一个形象,形成一根连绵不断的链条;而高踞于所有这些形象之上的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形象——父亲。一个旅人在漆黑的夜里攀上高处,借助于闪电的光亮四下观望,突然看见了所走过的道路,他也是这样,在这可怕的形象照耀下,看见了自己的整个一生……
他十七岁——从前的莫斯科皇太子们处在这个年龄刚刚“公开册封”立为太子,人们像是观看“怪物”似的从四面八方前来看他们。可是阿寥沙却承担起力不胜任的工作,他从一个城市奔波到另一个城市,为军队采购给养,为海军砍伐和流放木材,建造工事,印刷书籍,铸造大炮,起草命令,征集新兵,搜捕那些因害怕被处死而隐藏起来的贵族少年,对这些差不多跟他一样的孩子“毫不留情地进行体罚”,他亲自监督,“不得弄虚作假”,然后给父皇写出最精确的报告。
从德国热到防波堤,从防波堤到酗酒,从酗酒到追捕逃亡者,弄得他头昏脑涨。他越是努力多做工作,要求他的也就越多。没有期限,不得休息。像是一匹筋疲力尽的马,累得要死。而且知道,这一切都徒劳无功——“任何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使父皇得到满足”。
同时他还得像个小学生一样学习。“这两个星期我们只攻德语,要牢记变格,然后学习法语和代数。学习一天也不得中断。”
终于积劳成疾。1709年1月,天气很冷,他率领他组建的五个团,从莫斯科到乌克兰苏梅城去支援父皇,参加波尔塔瓦战役,行军途中受了风寒,一头病倒,连续两个星期昏迷不醒——“已经无望,必定死亡”。
早春的一天,阳光灿烂,他苏醒过来。整个房间洒满金色阳光。窗外积雪尚未融化,但房檐下的冰溜已经在滴水。春水在潺潺流淌,云雀在空中发出铜铃般的鸣叫声。阿寥沙看见父亲的脸向他俯下来,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切,充满柔情。
“我亲爱的,好一些吗?”
阿寥沙没有力量回答,只是微笑着。
“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父亲画十字为他祝福。
“主已经听到了我的祈祷。现在就要好了。”
皇太子后来才知道,在他患病期间,父皇一直没有离开他,放下了一切工作,彻夜不眠。当他病重时,举行了祈祷仪式,许愿建造一座神痴圣阿列克塞教堂。
终于慢慢地开始康复了,这些日子是愉快的。阿寥沙觉得父亲的爱抚像太阳的光和热一样,治好了他的病。他极度虚弱,感到疲惫不堪,整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却感到幸福而甜蜜,看着父亲那张普通而又庄严的脸,看着他那双亲切而又令人生畏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那两片女人般的薄嘴唇以及那上面露出的仿佛有些狡黠的美丽笑容,叫人看也看不够。父亲不知道如何来爱抚阿寥沙,怎样才能使他高兴。有一次,送给他一个象牙烟盒,这是他亲手做的,上面刻着一行字:“小玩意儿,但体现了一颗善良的心。”皇太子保存了多年,每一次看到这个烟盒,都有一种灼热而尖利的东西刺痛他的心,这里包含着对父亲无限的怜悯。
另外一次,彼得一声不响地看着儿子的头发,突然窘迫而怯懦地说,仿佛是在请求原谅:
“假如我对你说过或者做过什么伤了你的心的事,那么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难过。你就原谅吧,阿寥沙。在艰难的生活中,哪怕是一件小小的不愉快的事都会进入心中。而我的生活真是艰苦备尝:没有任何人能跟我一起思考问题。没有一个帮手!……”
阿寥沙像童年那样,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由于羞涩的柔情而浑身发抖,伏在他耳朵上低声说: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我爱你,爱你……”
可是随着他的身体逐渐好转,父亲和他越来越疏远。他俩好像是立下了残酷的誓言:既彼此相亲相爱,又相互为敌,暗自相爱,明面上彼此憎恨。
一切又都一如既往:筹集给养,追捕逃犯,铸造大炮,砍伐森林,建造碉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漂泊不定。又是像一个苦役犯一样,无休无止地工作不停。可是父亲却总是不满意,他总是觉得儿子偷懒:“放弃了正经的事,游手好闲”。有时阿寥沙想要提醒他在苏梅发生的事,可是舌头却不打转。
“卓昂!我要派你到德累斯顿去。同时命令你在那里认真地生活,把精力更多地用在学习上,具体地说,要学习语言、几何和筑城术,也要学习一些政治。学完几何和筑城术之后,写封信告诉我。”
在国外,他远离所有的亲人,好像是个放逐者。父亲又把他忘了。等到想起来时,那是要他结婚。未婚妻是沃尔芬比特侯爵之女夏洛塔,但皇太子并不喜欢。他不愿意娶一个外国姑娘。“这个鬼老婆是强加给我的!”他喝醉酒时往往这样骂道。
结婚前,他不得不就陪嫁问题进行丢面子的谈判。沙皇竭力想从德国人手里夺得每一个铜板。
和妻子在一起过了半年之后,他就让她独守空房,开始“新的漂泊”:从斯德丁到梅克伦堡,从梅克伦堡到奥布,从奥布到诺甫哥罗德,从诺甫哥罗德到拉多加——又是无尽无休的劳累和无尽无休的担惊受怕。
每一次和父亲会见前,这种担惊受怕的心情都增强到胆战心惊的程度。皇太子每逢走近父亲办公室的门口,都画着十字,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主哇,你要记住大卫王和他的温顺。”毫无意义地温习学过的航海术课程,他没有能力记住那些野蛮话——一边摸着挂在胸前的护身香囊,这是奶娘送给他的礼物,里面装着掺进蜡的魔力草和一张写着古代咒语的纸片——这能软化父母的心肠,咒语是:
“我生到世上,用铁墙围拢,去见我的亲爹。我的亲爹生气了,打碎我的骨头,揪我的身躯,把我放到脚下踩,喝我的血。太阳明亮,星光灿烂,大海静悄悄,田野一片金黄——世间万物平静安详,但愿我的亲爹每日每时,白天黑夜也都平静安详。”
“呶,没什么可说的,儿子,工事设计得绝妙!”父亲看着儿子递上的图纸,耸着肩膀说,“看来你在国外学到不少东西。”
阿寥沙完全不知所措了,像个小学生要挨鞭子时表示悔改一样。
为了免遭处罚而服了一剂“装病”的良药。
胆战心惊变成了憎恨。
普鲁特远征前,沙皇得了重病——“预料活不成了”。皇太子得悉以后,他的头脑里第一次闪现出父亲可能死掉的念头,伴随着高兴的心情。他对这种高兴感到害怕,想要消除这种心情,可是却做不到。这种感情隐藏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像是一头遭受伏击的野兽。
一次饮宴时,沙皇按惯例挑动喝醉酒的人们争吵,以便从相互对骂中了解自己近臣的隐秘思想,皇太子也喝醉了,谈论起国家大事、人民受压迫的状况……
所有的人都沉默起来,甚至连小丑们也停止了喧嚷。沙皇聚精会神地听着。阿寥沙产生一种希望:他在听,要是能明白,会是如何?他想到这里,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够了,别胡诌八扯啦!”沙皇突然制止了他,露出一种嘲笑,这是阿寥沙所熟悉而且憎恨的,“我看得出,儿子,你对国家的和世俗的事务了解得很尖锐,跟狗熊弹管风琴一样……”
他转过身去,向小丑们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又喧嚷起来。缅希科夫公爵也喝醉了,跟其他一些高官显宦们跳起舞来。
皇太子还在说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可是父亲已不再理会他,向着跳舞的人跺脚、鼓掌和打口哨:
他的脸是士兵的脸,很粗野——正是他曾经写过,“我们给敌人留下了好给养,还有不多的婴儿”。
缅希科夫跳舞累得气喘吁吁,突然在皇太子面前停了下来,双手叉腰,露出放肆无礼的讥笑,这笑容反映了沙皇的冷笑。
“咳,皇太子!”特级公爵喊道,按照自己的习惯,把“皇太子”一词说成“王太子”。
“咳,皇太子,你怎么噘起嘴来了?来呀,跟我们一起跳舞!”
阿寥沙脸色煞白,一把抓住长剑,可是立即清醒过来,看也不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来:
“贱民!”
“什么?你说什么,狗崽子?……”
皇太子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
“我说:贱民!让贱民瞧一眼,比挨顿骂还糟……”
就在这一瞬间,在阿寥沙面前闪过了父皇那张因抽搐而变形的脸。他狠狠地打了儿子一记耳光,打得他嘴和鼻子流出了血,然后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摔倒在地上,掐着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沙皇曾经委派年老的官吏罗莫达诺夫斯基、谢列麦捷夫、多尔戈鲁基兄弟,当他发狂失去控制时,他们可出面制止,这时他们都奔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儿子身上拉开——担心会把他打死。
为了给特级公爵“赔礼道歉”,沙皇把皇太子驱逐出去,罚他像小学生那样站在门外,由卫兵看押。那是个冬夜,天气寒冷,风雪弥漫。他只穿一件长袍,没戴帽子。脸上的泪和血很快就冻结了。狂风呼啸,漫天飞雪,仿佛喝醉了似的,狂歌乱舞。通明的窗户里面,年老的女小丑,“公爵女教长”勒热夫斯卡娅也在狂歌乱舞。野蛮的歌声与暴风雪的疯狂呼啸声融为一体:
阿寥沙异常悲痛,他想要在墙上把头撞碎。
突然在黑暗中,有一个人悄悄地从后面向他走来,把一件皮袄披到他的肩上,然后跪到他面前,开始吻他的手,像一条狗在舐似的。这是主易圣容近卫军的一名老兵,是个秘密的分裂派教徒,偶然奉旨看押皇太子。
老人满怀爱怜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样子准备为他贡献出自己的灵魂,一边哭一边嘟哝着,好像是在为他祈祷。
“太子殿下,你是我们的红太阳!可怜的孤儿——没爹没娘。天父保佑你。圣母!……”
父亲殴打阿寥沙不止一次了,无缘无故用拳头,事出有因用棍棒。沙皇事事革新,只有打儿子却按老规矩,按照杀子者伊万雷帝的顾问西里维斯特尔的《家训》。
“切莫让子少年时得到权势,在他长大成人之前就打断他的肋骨;用铁器打他,他也不会死,而会更壮实。”
阿寥沙对殴打怀着野兽般的恐惧——“会打死,或者打成残疾”——但是对于精神上的痛苦和耻辱已经习以为常。有时他也产生幸灾乐祸的心情。“好,你就打吧!丢脸的不是我,而是你!”他仿佛是在对父亲说,以一种无限温顺和无限大胆的目光看着他。
然而,父亲可能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他不再殴打他了,而是想出一种更恶毒的办法:根本不再跟他说话。阿寥沙主动跟他说话,他则默不作声,好像是没有听见,对他视而不见。这种沉默持续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他随时随地都感觉到了,并且不能容忍的程度与日俱增。这比任何打骂更加叫人屈辱。他觉得这是慢性的杀害——对他的残忍,无论是人还是上帝都不能宽恕。
这种沉默结束了一切。再发展下去,除了黑暗,什么都不会再有了,而在黑暗中则是父皇那张僵死的毫无表情的面孔,如他最后一次所见到的那样,仿佛是石雕的假面具。从这死人般的嘴里说出来的是死人的话语:“我要像对待恶人歹徒那样,把坏死的手指割掉!”……
回忆的线索中断了。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夜,还是那么寂静;大教堂的白色尖塔还是蓝色的;金色的圆顶在深蓝色星空的衬托下现出暗淡的银白色;上的银河闪着微弱的光辉。微风吹拂,犹如人在睡眠中呼吸那么平静,万籁俱静,仿佛是长眠的预感从高处降到地面。
皇太子在这一瞬间好像是体验到了自己整个一生的疲倦——脊背、双手和双腿,各个器官都像是散架子了,骨头疲惫得疼痛。
他想要站起来,但是没有力气,只是把双手向天空举起,呻吟着,好像是在呼唤能够回答他的上帝: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可是谁也没有回答。地上是沉默,天上也是沉默,好像是天父跟人间的父亲一样,也把他遗弃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把头垂向石凳,哭泣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哭得很悲戚,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疯狂。他号啕大哭,头撞着石凳,由于气愤、愤怒和惊惧而大声喊叫。他哭泣自己没有父亲——在这哭泣中可以听出殉难者的号叫,儿子向父亲的永久号叫: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你为什么遗弃了我?”
突然间,他听到,好像是那个冬夜里被看押时那样,有个人在黑暗中向他走来,弯下腰,拥抱了他。这是圣母报喜教堂保管祭物的伊万神甫。
“你怎么了,亲爱的?主保佑你!谁欺负了我的小太阳?”
“神父!……神父!……”阿寥沙只能发出呻吟声。
老人全都明白了。深深叹了口气,沉默不语,然后绝望地低声说了起来,好像是世世代代的智慧通过他的嘴在说话。
“有什么办法,阿寥申卡?顺从吧,顺从吧,孩子!用皮鞭抽打,治不好红肿。跟沙皇你切莫争辩。天上有上帝,人间有沙皇。对沙皇的意旨不能判断出是非来。皇上只对上帝负责。他对你来说不仅是沙皇,而且是上帝给的父亲……”
“不是父亲,而是个恶人,是个折磨人的人,是个杀人凶手!”阿寥沙喊道,“让他遭诅咒,让他遭诅咒!……”
“太子殿下,切莫触怒上帝,切莫说这种疯话!父亲的权力太大。经书上也说:要尊敬自己的父亲……”
皇太子突然间不再哭了,迅速地转过身来,长久地凝视着老人。
“可是经书上另外也还说:如果不能和睦相处,那就动用火与剑——把儿子跟父亲分开。你听到了吗,老爹?是主把我跟我父亲分开了!主让我成为生我者心中的火与剑,主让我对他进行审判和处决!我并非为了自己才起来反对他,而是为了教会,为了国家,为了全体基督教的人民!我笃信主!我不屈服,不能顺从他——甚至至死也不能!我和他在世上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他的脸由于抽搐而变形了,下颌在发抖,眼睛里燃起愤怒之火,他突然间变得跟父亲异常相像。
老人惊恐地看着他,把他当成着了魔的人,给他画了十字,自己也画了十字,摇了摇头,从哆哆嗦嗦的嘴里说出了古训:
“顺从吧,顺从吧,孩子!屈服于父亲吧!……”
好像是克里姆林宫的古老城墙、里面的宫殿、大教堂以及埋葬着祖先的整个大地——这里的一切都在重复说:“顺从吧,顺从吧!”
当皇太子走进圣母报喜教堂保管祭物神甫的房子时,他的妹妹——阿寥沙的奶娘、玛尔法·阿芳纳西耶芙娜老太太看到他的脸色,以为他生病了。当他拒绝吃晚饭,径直走进卧室时,她就越发不安了。老太太想要给他喝椴树花汁并用酒浸樟脑给他搓身。为了让她安心,他喝了中风酒。她亲自安排他睡下,他躺到绵软的床上,他很久没在这种铺着厚厚羽绒褥子的床铺上和枕着羽绒枕头睡觉了。圣像前点着神灯,散发着他所熟悉的干草药、柏树和乳香的气味。老太太的低声细语让他想起童年她讲那些古老童话时的情景:伊万王子和大灰狼的故事啦,红鸡冠的大公鸡的故事啦,树皮鞋、泡泡和干草的故事啦——说的是树皮鞋、泡泡和干草想要一起过河,结果是干草断了,树皮鞋沉了,泡泡越胀越大,最后破裂了——阿寥沙在半睡半醒之中觉得,他好像是个小孩子,在祖母的宫殿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坐在他床边的不是玛尔法·阿芳纳西耶芙娜,而是祖母弯腰给他盖被子,把他包得紧紧的,裹得严严的,画着十字,嘴里叨咕着:“亲爱的阿寥申卡,睡吧,孩子。”静悄悄。天堂的美人鸟唱着天堂里的歌。他听着这甜蜜的歌声,慢慢进入没有噩梦的长眠之乡,仿佛死了一样。
但是拂晓前,他却做了一个梦:好像是他在克里姆林宫里漫步在红场上,和百姓一起参加庆祝基督进耶路撒冷的活动。那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他身穿沙皇朝服,绣金紫袍,头戴金冠,肩上披着莫纳玛赫披肩,牵着驴的缰绳,骑在驴上的宗主教年纪很大,须发皆白,一身白色装束。可是阿寥沙仔细观看一番,发现他不是个老人,而是个少年,只见他身穿洁白如雪的衣服,脸如太阳——原来是基督。百姓们没有看出来,或者不认识他。所有的人都脸色发灰,泥土色,像死人似的,让人感到可怕。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一片寂静,阿寥沙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天空也很可怕,像死尸一样,是灰色的,仿佛将要发生日食。有一个驼子总是在他的脚下转来转去,只见他头戴三角帽,嘴里叼着一个陶瓷烟斗,抽着荷兰烈性烟草,难闻的烟味直接冲进他的鼻子,只听他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厚颜无耻地冷笑着,用手指指着前方,只听见从那里传来越来越响和越来越近的轰隆声,犹如雷鸣。阿寥沙看到,这是迎面而来的队伍:酗酒大联欢的大辅祭正是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他牵的不是驴,而是一头不知其名的野兽,骑在上面的人面色昏暗:阿寥沙无法看清,但觉得他很像是骗子费多斯卡,或者是窃贼彼季卡,无赖彼季卡,只是比这两个人更令人生畏,更令人厌恶:而他们的前面,是一个不知羞耻的裸体姑娘,不是阿芙罗西妮娅就是彼得堡的维纳斯。为了迎接这个队伍,所有的钟全都敲起来,包括被称作钟王的大伊万。百姓们欢呼,好像是在“公爵教皇”尼基塔·索托夫的婚礼上:
“宗主教结婚了!宗主教结婚了!万岁宗主教夫妇!”
他们跪下向野兽、放荡的女人和未来的无赖叩头:
“奥莎那!奥莎那!未来是幸福的!”
阿寥沙被所有的人所遗弃。他单独和基督在一起,在发疯的虫豸中间。野蛮的行进队伍直接朝他们而来,狂喊乱叫,散发着臭气,皇帝的绣金衣服和基督的太阳面孔都因此而变黑。他们拥上来,踩到他们身上,跺着脚,一切都被践踏——在这神圣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废墟。
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他站在一条宽阔而荒凉的河岸上,好像是在从乌克兰到波兰去的大路上。刮着深秋季节的冷风。下着雪加雨,道路泥泞。风把山杨最后的一些叶子吹落。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冻得发僵,脸色发青,在乞讨:“看在基督的面上赏给一个铜板吧!”是个打烙印的犯人。皇太子心想,看着他的手和脚,只见上面长着脓疮,“可能是个逃亡壮丁”。他可怜这个“冻僵的人”,想要施舍他不是一个铜板,而是七个荷兰盾。他在梦中回忆起,他当时在旅途开支账中记下:“11月22日——过河摆渡费三个荷兰盾;在一家犹太人小旅馆里住宿五个荷兰盾;施舍一个冻僵的人七个荷兰盾。”他已经把手向乞丐伸去——突然间,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到阿寥沙的肩上,一个关卡哨兵粗野地说:
“因为施舍而罚款五个卢布,而乞丐处以笞杖和挖鼻刑,并流放罗格尔维克。”
“发发慈悲吧,”阿寥沙说,“狐狸有洞穴,鸟儿有窠窝,可是这个人却没有安身之地……”
他仔细瞧瞧这个冻僵的人,发现他的面孔如太阳,这——原来是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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