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与汝分手之际曾问及汝对众所周知之事的决定,汝对此事经常仅声言,由于自己软弱无能而无力继承位,希望最好进修道院;然吾彼时令汝再慎思之,尔后写信告吾汝将做出何种决定,吾已等待七月有余,然汝迄今只字未写。如今(汝已有足够之时间思考),接此信后,速做决定——或此或彼。汝如选择前者,则勿迟于一周前来,汝尚可采取行动。如选择后者,汝当告之何处何时何日(以便吾在良心上得以安宁,此为吾所期望于汝者也)。如选择前者,汝可令该信使带来最后决定,何时从彼得堡启程;如选择后者,则何时进行。吾再次强调,此次汝当最后做出决定,望汝不像平日那样虚度光阴。
信使萨丰诺夫从哥本哈根将信送到圣诞节角,皇太子已从莫斯科来到此地。
他回答父亲说,他立刻前去见他。但是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出。他觉得,这里不是从二者中间选一——或剃度为僧,或为了继承皇位而痛改前非——而是双重的圈套:剃度为僧,心里想的却是僧帽并非用钉子钉在头上,也就是说,向上帝做出虚伪的誓言——毁坏自己的灵魂;可是为了继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如父皇所要求的那样,那就需要重新进入母亲腹内,重新降生。
信没有使皇太子痛心,也没有让他害怕。他麻木了,没有感觉,也没有思想,他近来常常有这种状态。他在这种状态中说的和做的一切都如在梦中,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分钟将要说什么和做什么。心里一片空虚,令人惊恐,说不上是一种绝望的怯懦,也说不上是一种绝望的狂妄。
他启程赴彼得堡,途中在位于悲苦众生教堂附近的家中逗留几天,吩咐听差伊万·阿芳纳西耶维奇·鲍里肖伊“收拾行李,准备携带的物品不同于上一次赴德国时携带的”。
“去见你父皇吗?”
“我要上路。上帝才知道我是去见他还是到别处去。”阿列克塞有气无力地说。
“太子殿下,这别处是什么地方?……”阿芳纳西耶维奇大吃一惊,或者说故作吃惊的样子。
“我想要去看看威尼斯……”皇太子冷笑道,可是立刻又阴郁地补充道,好像是自言自语:
“我并非为了别的,只是要使自己得救……不过,你切莫声张。只有你一人知道此事,再就是基金……”
“我为你保守秘密,”老人回答道,像平时一样忧郁,然而如今在这忧郁的掩盖下却从眼睛中闪现出无限的忠诚,“可是你走之后,我们就要倒霉了。你可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料到父皇会派人送来那样一封信,”皇太子继续说,还是那么昏昏沉沉和有气无力,“我想都没有想到。可是如今我看到,上帝已为我铺设了道路。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建造一座教堂,就是说——把路修完。”
他打了个哈欠。
“你们许多人,”阿芳纳西耶维奇说,“都是靠逃跑而得救的。然而俄国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谁都不记得……”
皇太子从家中出来直奔缅希科夫,通知他说,他要去见他父皇。公爵跟他谈话很和蔼,最后问道:
“你把阿芙罗西妮娅留在何处?”
“带她到里加,然后打发她回彼得堡。”皇太子顺口说,几乎是不假思索:他后来对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狡猾也大为惊讶。
“为什么打发她走?”公爵说,盯着他的眼睛,“最好是带着她……”
假如皇太子细心,他会吃惊的:缅希科夫不能不知道,皇太子既然希望“为了继承皇位而痛改前非”,到“军事教导”营去见父皇就没有必要带着女仆阿芙罗西妮娅。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后来基金听说后,劝说皇太子写信给公爵感谢他的建议:“或许你父皇在公爵处发现你这封信,会怀疑他唆使你逃跑的。”
分手时,缅希科夫让他到元老院去领取护照和旅费。
在元老院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向他献殷勤,好像是希望暗中表示同情,而明面上又不能承认。缅希科夫给了他一万卢布旅费。元老院的先生们又给了他一万,同时还办好向里加总督借款五千金卢布和两千零钱的手续。任何人也没有问皇太子为什么需要这么大一笔款项,仿佛是一致商定对此保持沉默。
开完会以后,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把他拉到一旁。
“去见你父皇?”
“怎么,公爵?”
多尔戈鲁基谨慎地向四周打量一眼,把自己那双老太婆般的厚嘴唇凑近阿列克塞的耳朵,耳语道:
“怎么?是这样:戴上高筒帽,钻出空门槛,你想想是怎么说的——去过也罢,没去过也罢,可是留下了脚印,拿起斧头朝着空处打!……”
沉默一会儿,他又伏在耳朵上低声补充说:
“假如不是皇上的规矩太严,还有皇后,我会第一个改换身份,早就退避三舍了!”
他握了握皇太子的手,老人那双狡猾而善良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如果我能在某些方面事先为你效力,那我很高兴为你而献身……”
“公爵,请你不要抛弃我!”阿列克塞说,没有任感情和思想,只不过是凭着老习惯。
晚上,他得知,沙皇最忠诚的奴仆雅可夫·多尔戈鲁基打发人悄悄地告诉他,切莫去见父皇,“那里给他准备的不是好事”。
第二天早晨,1716年9月26日,皇太子带着阿芙罗西妮娅和她的哥哥,从前的农奴伊万·费奥多罗夫,乘坐驿车离开彼得堡。
他最终也没有决定到何处去。但是带着阿芙罗西妮娅从里加继续前行,声称“奉命秘密赴维也纳缔结反土耳其同盟,应该在那里更名改姓,不让土耳其人知道”。
在利巴亚,他遇到从维也纳回来的基金。
“你给我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皇太子问他。
“找到了。你去见奥地利恺撒,他不会出卖你的。恺撒亲自对副首相申波伦说,他要把你当成儿子来接待。”
皇太子问:
“如果父皇派人到但泽找我,那该怎么办?”
“夜里逃走,”基金回答说,“或者只带一个人,把行李和仆人全都抛弃。假如派来两个人,那你就装病,打发一人先走,尔后避开另一个逃走。”
基金发现他犹豫不决,说道:
“太子,你记着:你父皇目前不会让你剃度为僧,尽管他想要这么做。你的朋友们,那些元老,劝说他把你留在自己身边,强制你跟着到处走,好叫你劳累而死,因为你吃不了那种苦头。你父皇说:好,就这么办。缅希科夫公爵对他说,你当修士过得安宁,会长寿。可是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不早些把你叫去。也许会是这样:等你到达丹麦以后,你父皇以学习为名,把你送到一艘战舰上,下令舰长跟就近的瑞典战舰开仗,好让他们把你打死,这从哥本哈根可以得到情报。现在是为此才把你叫去,因此你除了逃跑,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可以自救。你自己往圈套里钻,这比任何牲口都愚蠢!”基金盯着皇太子,最后说道:
“你为什么如此迷迷糊糊,殿下,好像是心不在焉?莫非是不舒服吗?”
“我非常劳累。”皇太子简单地回答道。
他们分手以后,基金突然又返回来,赶上皇太子,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说,强调着每一个词,在他的话语里能听出一种自信,皇太子虽然态度冷淡,但却感到不寒而栗。
“要是你父皇派人来说服你回去,并且答应宽恕,那你可千万不要回去:他会当众砍掉你的头的。”
离开利巴亚时,阿列克塞像离开彼得堡时一样,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他并且指望无须做出决定,因为在丹泽有父皇派来的人在等着。在丹泽,道路分成两条:一条通往哥本哈根,另一条经过布雷斯劳通往维也纳。没有派来的人。不能再拖延了,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晚上,皇太子投宿的旅馆主人过来询问,明天他预订到什么地方去的马车,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好像是在想别的事情,然后几乎是无意识地说道:
“去布雷斯劳。”
他对这个词立刻害怕了,因为它决定了他的命运。但一转念,认为明天早晨还可以重新决定。早晨,马车备好,只好坐上去上路了。他把决定推到下一个驿站;到了下一站,又推到奥德河的法兰克福,到了法兰克福,又推到齐宾根,到了齐宾根,又推到格罗森,如此这般,没有尽头。一直往前走,已经不能停下,犹如从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去。那种恐惧的力量原来曾阻止过他,如今却在催促着他往前赶路。越是往前行,这种恐惧就越发增长。他明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父亲还不知道他逃跑的事。可是恐惧是盲目的和无意义的。基金给他提供一些假护照。皇太子不得不更名改姓,时而冒充波兰骑士克列缅涅茨基,时而冒充科汉斯基团长,时而冒充巴尔克中尉,时而冒充俄国随军商人。可是他却觉得,旅馆主人、驿站车夫、驿站长,全都知道他是俄国皇太子,是在逃避父亲。夜间投宿时,每逢听到响动和脚步声,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并且跳起来。有一次在昏暗的餐厅里吃晚饭,走进一个人,穿着灰色长袍,很像父亲的旅行服,身材也差不多跟父亲一样魁梧,皇太子几乎吓昏过去。到处他都感到有特务。他花钱出手大方,的确使精打细算的德国人产生怀疑,让他们觉得是在跟皇族血统的人物打交道。特快驿站向他提供最好的马匹,车夫赶车全速前进。有一次黄昏时分,他发现后面有一辆马车,他以为是追赶他的。他答应给车夫十个荷兰盾的小费。于是车夫赶车不要命地奔跑。转弯时撞到石头,一个轮子脱落了。不得不停下,人都从马车上下来。后面的人赶了上来。皇太子大吃一惊,想要把一切全都扔下,带着阿芙罗西妮娅步行到树林里躲藏起来。他已经拉住她的手。她好不容易才阻止住他。
过了布雷斯劳以后,他几乎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停留。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一直赶路。不睡,也不吃。他努力想要咽下一小块食品,可是嗓子却一阵痉挛。他想要打会儿瞌睡,可是立刻就会浑身一抖而惊醒,出了一身冷汗。真想马上死掉或者立刻就擒,但愿立即结束这种折磨。
过了五个不眠之夜以后,他终于沉睡起来。
在马车里醒来时是一个清晨,天还没亮。睡眠使他精神振作起来。他差不多是感到精力充沛了。
阿芙罗西妮娅还在他身边睡着。天很冷。他把她裹得暖和些,吻了她一下。他们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街道拥挤,两侧高耸着狭窄的楼房,车轮发出隆隆响声。家家的护窗板还关着,可能是还都在睡觉。市政厅前的集市广场中央,几个半人半鱼的海神弓着背,肩上扛着一个贝壳形的喷泉,水从边沿上哗哗地淌下来。大墙的深处,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神灯。
经过这座城市以后,爬上一道高岗。下了高岗,道路通向开阔的有些慢坡的平原。套着六匹马的马车像是离弦的箭,飞驰起来。车轮在潮湿的泥土上滚动,发出微弱的声响。下面还笼罩着夜雾,但上面已经放亮。夜雾已经升高,像是夜幕已经拉起,在干枯草茎上留下挂满露珠的游丝,像是珍珠串。展现出蔚蓝的天空。仙鹤的秋季宿营地被曙光照亮,仙鹤相互呼唤着飞起来。平原尽头的山峦闪着蓝光,那是波希米亚山。突然间,一道耀眼的光芒从山峦的后面直接射到皇太子的眼睛。太阳升起了——他的心里也升起了高兴之情,像太阳一样光辉夺目。上帝拯救了他,不是任何人,而是上帝!
他高兴得又笑又哭,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天空和陆地,太阳和高山。他望着仙鹤,他觉得他也生出了翅膀,他也在飞翔:
“自由了!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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