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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周雨很大,生意清淡。偶尔进来的,都是躲雨的人。

        台风莫尼克,来了两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它喜欢这个城市。

        我看着对面的时代广场,前面的大钟指针上哗啦啦地滴着水,走得很辛苦。

        想起那年,我第一次过海,看到那只大钟。好像着了魔,看得挪不动步子。

        哥哥牵着我的手,说,这只钟,看它秒针走十圈的,就要死。

        我吓坏了,拔腿就跑,一路跑一路哭。

        当天夜里,老怕自己会死掉。不敢睡觉。

        阿爷为这事,又揍了哥哥一顿。

        现在我日日夜夜对着这只钟,活得好好的。

        还有半个钟就打烊了。同事们陆续走了,留下我一个,整理货品。

        这个月的营业额惨淡。雷曼作怪,整个东亚市场面临危机。店长训话,东京已经关闭了六家分店。或许接下来就轮到我们。

        有些雨水趁着风势,渗进店里来。

        我找出地拖,刚拖了几下,电话响。阿嫲打过来。又在和我絮叨政府收地的事情。说祖屋这几天房顶漏雨漏得厉害,也没有人来修。突然话锋一转,跟我说,八筒叔前天死掉了。

        外面一声炸雷,我手一滑,电话掉到地上。

        伏下身去捡,抬起头,有人站在面前。

        女孩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

        撩起头发,打量我,然后阖一下眼睛,一言不发地向店堂里面走。走到更衣间,才停下来,对我招招手。

        我跟过去。她说,你不问我,有什么需要么?

        她打开更衣间的门。

        我说,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么?

        她踢掉麂皮靴子,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需要你。

        我有些无措。一瞬间,被她拉进了更衣室。

        她抓起我的手,从她的领口伸进去。先触到的,是那枚小小的十字架,被雨水浸得冰冷。十字架底下的皮肤,是滚热的。摸得到起伏,像是有东西要冲突出来。

        我的喉管里有声音在涌动。热量从手掌传递到身上。我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候,她捉住了我的唇。我感到舌尖被轻轻咬住。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心里有崩塌的感觉,紧紧抱住她。

        血从她嘴角流出来。是我的,能感觉到她牙齿间细微的齿轮一样的边缘。然后是热的腥咸味道。

        这时候,她一把推开我,说,你该打烊了。

        我们走在轩尼诗道的行人路上。雨已经停了,不小心踩到一块不平的地砖,就是“扑哧”一声响。

        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上了小巴,她也上来,远远地坐在车尾。

        我在油麻地下了车,穿过庙街。这街道现在还是灯火通明。有些小摊档在卖翻版碟。翻得不很好,罗文的声音就有些粗粝苍凉,倒是比原来耐听一些。“我们大家在狮子山下相遇上,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

        猪骨煲的味道渗透出来,整个街道就都暖融融的。一个婆婆走到我身边,扯扯我的衣角说,后生仔,这个好得不得了,金枪不倒。我看她偷偷地取出一个锡纸包,说只卖我十块钱。

        一个文了身的胖大男人就说,阿嫲,男人金枪倒不倒,你是怎么知道的哦。

        婆婆一愣,就开始谩骂,以“死仆街”开头,问候男人的祖宗八辈。

        女孩笑起来,咯咯有声。男人轻薄地嘟一下嘴唇,把一块槟榔渣吐到她脚边。

        我走到大厦的楼道旁,对女孩说,我到家了。

        女孩说,我知道。

        我上楼梯。平台上的灯光射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斜斜地铺在楼梯上。女孩好像踩着我的影子走上来。

        到了五楼,我打开了铁栅,听见有一扇门响一下。有隐隐的哭的声音,我知道,是隔壁的道友黄又赌输了钱,或者又拿钱买了粉。哭的是他的老婆。黄太是个爱面子的人,连哭都要压抑着。可是,这墙薄如纸的板间房,谁又瞒得住谁的生活。

        道友黄阴沉着脸走出来,赤着膊去隔壁的公共卫生间洗澡。看见我回来,扬一下嘴角。他似乎没留心到我背后的女孩。我打开D单位的门。

        女孩走进来,说,你住这里?

        我点点头。

        她的眼光扫了一圈,问我说,你喜欢Beyond?

        墙上是一张放大的黑白海报。海报上的黄家驹嘴角有笑意,眼睛很严肃。

        我说,还行吧,这是我哥哥留下来的。

        这张海报上已经有些水渍,是连月的阴湿天留下的印记。曲曲折折。我看过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昨天刚刚贴上去,耳边会有《光辉岁月》的旋律。

        女孩问,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有些心不在焉。我说,平常人吧,不算多好,也不坏。

        女孩坐在我身边的桌子上。

        这房间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这张大而无当的桌子,将房间的面积占去了三分之一。桌子缺了一个角,很破败,却镌着十分复杂的雕花。道友黄说,房东以前在外面是吃“息口”的。这桌子是从人家家里抢来抵债的。兴许是件老货。

        女孩没再说话,手却在膝盖上轻轻弹动。当她的手指触到了我的胳膊,这手指的弹动并没有停止。仍然是轻轻地,从我的手腕爬到臂弯,又从臂弯爬到肩膀。我突然意识到,这弹动的节奏,时疾时缓,和我头脑里的声音,渐渐走到了一起。是《光辉岁月》。

        我捉住了这只手。转过身,看着微笑的女孩,吻下去。

        我吻着她,一边脱去了女孩的衣物,驾轻就熟,好像一个老手。女孩瞬间赤裸在我的面前,躺在这张桌子上。

        我开始不知所措。

        女孩仍然微笑,伸出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她导引我,用我们头脑里共有的那个节奏。

        当我感受到炽热的包裹,才猛醒过来。女孩为我戴上了一只安全套。旁边是一个撕裂的锡纸包,上面写着“金枪不倒”。

        一切顺理成章,好像完成了一个仪式。

        我们躺在狭小的床上。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女孩说,你转过身,趴下。

        我看她一眼,照做了。

        女孩爬到我光裸的背上。很轻,没有重量。能感觉到的,依然是她手指的动作。温凉滑腻,好像一条鱼在背上游。我慢慢知道她在做什么。一笔一画,这其实是我们小时候曾经玩过的游戏。

        我闭上眼睛,认真地在头脑里重复她的笔画。

        我问,这是什么字?

        她无声地笑。说,你的简体字学得真的不太好。就又写了一遍,说,这是我的名字。

        “宁夏。”

        我说,你是在那里出生的么。好像是个很远的地方,我们地理学过,在中国的西部,没有水,有很多羊。

        女孩在我的背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去过那里。听我姥姥说,我爸爸去了那儿,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是文化馆的馆长,妈妈是县里歌舞团的演员。他们是在演出的时候认识的。我爸走了,我妈就跟另一个男人跑了。我是我姥姥带大的。我姥姥说,人的喜乐,都是主给的。所以,谁也别怨谁。

        女孩问,你有姥姥么?

        “姥姥”,我想一想,眼前突然蹦出了阿嫲的脸,就说,她还活着,整天都在抱怨。

        女孩问,你还有什么亲人。

        我说,我有过一个哥哥。

        “有过?”

        嗯。我翻了一下身,女孩滚落下来,抱着我的肩膀。她身前小小的乳抖动了一下,贴近了我的胸膛。很温暖,像一对鸽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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